麗娜家裡是有些錢的,聽說流行旗袍,一做就四、五十件。然而這並沒有剝奪她訴苦的權利,她那輕快的怨言有不少是智慧之珍珠,每次與她喝茶,我都儘量吸收,獲益匪淺。
麗娜今日說:“這麼虛榮的社會,只要有錢,就條條大路通羅馬。”
我側著眼看她。“不要這麼勢利,好不好?”
“真的,每個人都有一個價錢。”麗娜揚著手。“我看得多了,別忘了我爹爹的嗜好是收集人。”
“人總有感情的。”我說:“譬如說我同你,我同你之間,有什麼價值觀念?外頭從來不曉得我認識你,我又一向沒有求過你。”
“湘雲,你真是難得的。”
“所以什麼事不能一概而論。我知道以你的身分做人是為難的,誰不想在你身上撈一點便宜,但總有例外。”
“湘雲,”她按住我的手。“我不會天真到以為成年人與成年人之間會說赤裸裸的老實話,但我相信你不會對我說謊,如果你遭遇到更大的引誘,你會不會高價出售你自己?”
我莫名其妙。“我不明白,”我說:“怎麼出售?誰要買我?阿拉伯哪個酋長老眼昏花?”我笑起來。
“對了,如果他要買你,你會怎麼樣?”
“麗娜,你在說什麼?”
“回答我。”麗娜睜大了雙眼。
我想一想。“我會叫楊志安同他說:‘這女人是我的老婆,眼看手匆動。’”
“嘿!你根本沒想清楚。”麗娜失望的說。
我反問:“你以為我會借阿拉伯人私奔?”
“想想你會得到的享受!”
我假裝貪心地大力吞一口涎沫。“私人的島嶼、噴射機、數百克拉鑽石,與皇親國戚做朋友……使我所有的敵人的眼睛掉出來!”
“不用說得這麼遠,湘雲,難道你不希望目前的生活可以提升一步?”
“你也知道我不會對你說謊,麗娜,當然,有許多個星期一的早晨,我發誓我願意將靈魂賣給魔鬼,如果他可以使我不必上班而有收入。”
“看,如果有人可以提供給你貴婦似的生活,每日早上十一點才起床,與丈夫吃過午飯,才去洗頭逛街喝下午茶,晚上接了丈夫赴宴……你會願意嗎?”
“據說那樣的生活,也是很悶的。”
“嘿!酸葡萄。”麗娜說:“我怎不見我兩個嫂嫂悶死。”
“而且我已經結婚,沒有這樣的機會了。”
“道德淪亡,什麼樣的難關都可以為金錢克服。”
“麗娜,你太偏激,”我說:“我知道我同志安有一定的默契,我們是可以白頭偕老的,我們雖然吵吵鬧鬧,但這無損於大局。”
“是嗎,信心十足?”
“唔。”
她凝視我很久。“可是你目前的生活是這樣枯燥辛苦,與你小時候的憧憬完全不一樣。”
“沒法子,我們總得與現實妥協。”
“湘雲,別忘了我們是中小學同學,我很瞭解你的性格。”她問:“你確實不再要‘更好的’?”
“所以我們是好朋友。來,別鑽牛角尖了,我要趕回家去與丈夫同聚。”
“好,我送你。”
“譁,不用擠地鐵,太理想了。”
她說:“憑你這樣的人才,想過好一點的生活,也不是太難的。”
我笑問:“你願意拉皮條?”
“去你的!”
到家,楊志安在看報紙。
放下公事包,我就開始做家務,志安在一旁熟練的相幫。我們太有默契了。
我忽然轉頭問:“志安,我們就這樣勞碌一輩子?”
他說:“不會的,有一天我會發財。”
“怎麼發呢?”我有點懷疑。
“買些酵素回來擱飯中吃下去。”他吻我額頭。
“很渺茫的,”我笑。“沒有科學根據。”
“你跟陳麗娜喝茶去了?”
“是的,你怎麼知道?”
“每次見了那妖女回來,你總有類似的牢騷。”
“胡說,人家不是妖女。”
“不是才怪。飽食終日,無所事事,”志安不悅。“怎麼,又向你炫耀什麼?”
“什麼都沒有。”
“我不相信,遲早她會教壤你。”他總覺得我是個純潔的小人兒。
我忍不住笑。“來,吃完飯早些休息。”
第二天,早上七點半趕出門去,是個下雨天。
毛毛雨已經多日,我都沒理會,傘重,天天帶進帶出非常麻煩,不起勁,天天賭雨不會變大。
今天輸了。
自地鐵站鑽出來,雨像落麵筋似,濺在地上雨花四射,要不是趕計程車,那風景是可觀的。
我聳聳肩,衝出去攔車子。
一個大漢自橫處殺出,大力撞開我,竄上唯一的空計程車。
我喃喃的咒罵:“中國就是這樣強的。”
快變落湯雞的時候,一輛黑色的平治滑停在我面前,司機推開了門。“湘雲!上來。”
我先聽到他叫我,心想今早交了老運,這會是誰呢?先上車再說。
我跳上車,司機遞上手帕,“擦擦頭髮,”他熱絡的說:“這種雨天,最容易著涼傷風。”
他是個英俊的年輕人,我發誓沒有見過他。
“志安好嗎,這傢伙,還是不送你上班?”他笑問。
顯然同我們是很熟的,只是我想不起在哪裡見過他,照說我們沒有什麼朋友,這樣出色的人物,應該不會忘記。
“他在九龍你在香港,也難怪,”他繼續說:“這一陣淡季,他的生意受不受影響?”
“慘澹經營,”我說:“可以辭的人都辭掉了,剩一個秘書,景氣再不起色,他就得扮女聲接聽電話了。”
年輕人哈哈大笑起來。
他平安將我送到公司,告訴我:“我就在你後面那層大廈辦公。”
“華美銀行?”
“是的,”他取出名片給我。“我看你並沒有記起來我是誰。”
我一臉尷尬。“對不起。”
“不要緊。”他向我揚揚手。
我看看名片:“何以祥,華美銀行財務部副總經理”唔!還是想不起來,這人會是誰。
中午麗娜打電話來。“出來吃中飯。”
“我最怕趕來趕去。”
“又吃飯盒子!”
我悠然答:“有什麼不好?何必端架子?在文華吃個三明治好滋味嗎?還不照樣同是天涯淪落人,中飯吃得再名貴也禁不住老闆的吆吆喝喝,最好不要做,像你大小姐,多帥。”
“你什麼都一套歪理,自得其樂。”
“唉呀,你想我該怎麼樣,哭呀?”我笑。
她忽然蠻不講理起來。“你有什麼資格這麼快樂?天天坐牢似的上班,累得賊死,回家還要服侍楊志安。”
“喂,我老闆找我,不說了。”我掛上電話。
麗娜的話令我三思,真的,有什麼好高興,難為我日日起早落夜,興致勃勃。嘿,這就是我過人之處,我聳聳肩,這就是我的性格。
下午她又打來。
“什麼事?”
“外頭有什麼新聞?”她問。
“喏,甲小姐同乙小姐終於吵翻了,眾人為了使她們的友誼永固,找丙小姐出來做中間人魯仲連,甲小姐仍然生氣,丙小姐又替自己不值,乙小姐未見聲張。”
“還有沒有別的?”
“沒有別的,圈子裡除了誰同誰吵架,一點鮮的都沒有。這群人太沒出息,誰都不會去拿個諾貝爾獎同來石破天驚一下。”
她補一句:“或是誰去嫁個酋長。”
我笑問:“經濟不景氣會不會間接減少離婚?大家都抱著得過且過之心……”
“你辦了移民沒有?”麗娜忽然想起來。
“花旗國公民,你消息太不靈通,各超級大國不接受申請移民已超過十二個月了。”
“美國好像沒有。”
“以咱們兩夫妻目前的收入狀況,恐怕連申請旅遊護照都沒資格,你開什麼玩笑。”
“可是這也並沒有影響你的心情,你仍然很快樂。”
“連我自己都奇怪。”我說。
“再見。”
“麗娜,你最近有點怪怪的。”
“我知道,生活太無聊。”
“運用那萬能的金錢,來消遣解悶呀。”
她不發一語,掛上電話。
我發了一陣子呆。
晚上同志安說:“我有種感覺,我同陳麗娜多年的感情與友誼,怕要告一段落。”是第六感。
“真的?這真要好好慶祝一下。”
“很可惜的事,”我白他一眼。“你少幸災樂禍。”
“天下無不散的筵席……”
“別再運用成語了,人家這麼說我同你,你有什麼感想?”
“我同你?我同你怎麼一樣?我同你是結髮夫妻!”
我不去回答他。
過一會兒聽他問:“你同陳女士怎麼了?”
“說話不再投機。”
“我一直奇怪你同她有什麼好說的。”
“她一直問我為啥那麼高興,咦,我總不能把我的痛苦印成招貼四周圍張揚呀。”
“於是你被得罪了,小女人。”
“你不幫我?”我睜大眼睛。”
“為這樣的小事同二十年老朋友鬧翻?男人才不會這樣。”
“你不是一直不喜歡陳麗娜?”
志安拍拍我肩膀。”但老朋友是老朋友。”
我覺得志安很高貴很正直,有一句說一句是他的特色,君子愛人以德,他不是縱容老婆至不可收拾然後轉頭棄之的男人。
我睡得很安樂,我的滿足感不是裝出來的。
第二天,我甫出地鐵站,那輛黑色的車子便駛近。
我上車,看著司機,問他:“我們到底在什麼地方見過?抑或從來沒有見過?”已經有拒人之意。
“見過的,”何以祥從容不迫地說:“在陳麗娜的生日派對中,你與志安同來,坐我們對面,說了半天的話。湘雲,你好斗膽,這麼健忘,又這麼兇巴巴!”
我漲紅面孔。是有這麼一次,麗娜二十九歲生日,把我們請去吃飯跳舞,當晚有許多新的朋友,香檳象水那樣地喝,每個人情緒都很高漲。
我說:“那是兩年前的事了。”
“兩年,”他感喟。“時間過得多麼快,那時你剛剛結婚。”
“對不起,剛才我太過分。”
“不要緊。如果我長得象個吊膀子的,也不能怪誰。”他苦惱地皺皺鼻子。
我笑。”這兩日都這麼巧?”
“不是巧,來接女朋友,她失約,索性改接朋友,我在這裡已經苦侯半小時。”
“誰那麼沒心肝?”我很替他不值。
“一個遲早要後悔的女人。”他說。
我點點頭。“我相信,現在好的男孩子不容易找。”
“湘雲,我覺得志安真好福氣。”
“你與我相識尚淺,未明所以,”我笑。“事實不是這樣的。”
“到了,湘雲,一會兒一起吃午飯如何?”
“我只有一個鐘頭。”
“誰不是?”他笑。
他把我帶到馬會去,很近很靜,替我叫一個海鮮沙拉,非常好吃,我胃口奇佳。
年事漸高,中午吃了熱的東西,老是想睡覺,是以老吃蹩腳三明治,十分枯燥,今天中午算是發現新大陸。
“你吃那麼多,不怕胖?”何以祥問我。
“從來沒有擔心過。”我笑。“勞動量大,沒有多餘的卡路里。”
他靜靜的看著我,我不好意思地伸一個懶腰。“以祥,幾時你到我們家來,我做菜給你吃。”
“真的?你公事那麼忙,回家還要煮飯?”
“這是我的嗜好,愛吃什麼?”
“我有沒有跟你說過我是上海人?我想念上海菜。烏賊烤肉、鹹菜炒肉絲筍絲、百葉結雞湯、清炒雞毛菜,唉,極普通的家常菜,館子都做得太油膩。”
我訝異。“我也是上海人,這些菜是我拿手,志安是廣東仔,他老嫌放油多,不大愛吃。”
“呀?”以祥跳起來,眼看要批評志安沒有品味,終於忍住。
我忽然有點不大好意思。“你週末來如何?”
“好,這星期六下了班就來,我負責買菜。”
“好的。”我又放下心。“我與志安會好好招待你。”
以祥這麼神氣聰明爽朗,多一個他這樣的朋友,求之不得。如果他不嫌棄,真可以常常來我們家。
那日下班到家,志安有重要的消息等著我宣佈。
我拍手說:“咱們中六合彩頭獎了。”
“沒有那麼幸運啦,我要到內地去接洽一宗生意,後天啟程。”
“嘎,那麼倉卒?”
“才去一個星期而已,成功的話,今年的花費不用擔心,再看明年有沒有機會發財。”他趾高氣揚的搓著雙手。
志安一向是樂觀者中之佼佼者。
“好,”我與他接一個響吻。“祝你馬到成功。”
“我會跟你通電話。”他說。
“曖,週末我約了人來吃飯,要不要推掉他?”
“不用,你自已招呼他得了,否則一個人悶著沒節目,怪無聊的。”
“幾時這麼體貼起來?”
“怕你跟阿拉伯酋長跑掉。”
那日睡到清晨五點,忽然熱醒,思潮起伏,日間公司裡與生活中所受的委屈,全部紛杳而至,湧進腦袋。一霎時握緊拳頭,覺得做人實在苦悶無味。
我深深嘆口氣,幸虧不常失眠,否則真是減壽。隨即又想到麗娜不知睡得好不好,金錢只能買到床而買不到睡眠,不過躺在席夢思上失眠總比躺在路邊失眠好,她睡不著時想什麼?那麼無底深淵似的寂寞……我很同情她,我羨慕她一櫃子的衣服以及其他的特權,但做人要是做全套的,整個包裝來算,做陳麗娜也並不划得來。
也許我祀人憂天,也許她睡得很好。
第二天我面孔浮腫。
志安沒發覺。老夫老妻,他不注意這些。
我想避開以祥的車子,故意早到十分鐘,但是他已經在等我。
他說:“今天是特意等你,我已甩掉那個小姐。”他看我一眼。“你老穿得那麼素……咦,今天精神好差,怎麼搞的?”他倒是看出來了。
“天氣熱。”我說。
“鬧情緒?”
“像我們這種年紀的人,早就沒有清緒了。”我笑。
“你控制得真好,麗娜有你一半成就,已經不得了。”
“她不同,這是她帶來的福氣,是應該的,”我認真的說:“她何須唯唯諾諾,笑臉迎人,彎腰哈背。她又不吃開口飯,又不用求人。出來做事的人,自然是和顏悅色的好,俗雲與人方便,自己方便,你有沒見過一些吃著大眾傳播飯的人?一邊求人一邊得罪人,真可憐。”我停一停。“口氣像不像老太婆?”
“你也不必求人呀。”以祥說。
我想一想,略感滿意。誠然,我與志安自成一國,有我們小天地,自給自足,他幫我,我助他,外頭有什麼橫風橫而不必去理它,這就是結婚的好處了。
誰有錢誰威風誰倒黴誰淪落都成為與我們無關的身外事,所以為這個家再辛苦點還是值得
人生道路並不好走,實在需要一個伴侶。
我心有一絲溫柔的牽動。
“中午要不要出來吃飯?”
“今天要到中環開會。”
“那麼允許我接你下班。”
“以祥,”我猶豫。“這不大好吧,長貧難顧。”
“只是一程,我又不是送你到家,順路。”
我想一想,這也倒是真的。
我同他說,“週末志安不在香港,他要出門,我們改在外頭吃飯如何?”
“什麼?又要逼我到外頭去吃?我不幹,你說好要顯手藝的,非下廚不可,如果不方便,你到我家來好了,我有老情人,我們不會單獨相處--你就是忌諱這個,是不是?”
我只好笑著說好。
他真是個聰明人,什麼都覺察得到。
“這樣吧,一併把麗娜也約出來,你同她說明來龍去脈。”
他皺眉。“這麼多人!”
“什麼?才三個人而已。”
“我看看她有沒有空,你也應該知道,她晚上的約會,排得密密麻麻。”
我送志安到飛機場回來就收到以祥的電話。
“麗娜不在香港,她到南美洲去了。”
“那好,明天下班見。”
“明早你開志安的車上班?”他很關心的問。
“不。”我說:“我不開車。”
“為什麼不?”他大表意外。
“省一點,隧道來回已是十元,還有停車場每小時五元計,幹麼?”
“你也太賢良了!湘雲,多少收入只及你三分之一的女人已經嫌地鐵臭,你何必太刻薄自己?”
我陪笑。
“真是,那楊志安不知幾世修到,也許真是他天生的福氣,不由人羨慕。”
“我的缺點也很多,不足為外人道。每個人都有缺點優點,以整個包裝示眾,像一種化妝贈品,有些顏色適用,有些簡直可怕,可是總括來講有可取之處,就沒有關係,可以放心採用。我們明天見吧。”我不是沒有感慨的。
第二天他把我接到他家去。
車子駛向郊外的道路,我就知道他非富則貴,到達他家門,我張大了嘴。
一整座紅磚的房子有三層樓高,半新曹的英式建築,高貴而純樸。我嘩的一聲。“人間仙境!”
客廳是白色的,寬敞無比,放著酸枝色的傢俱,沒有一件多餘的裝飾品,落地長窗透進充足的光線,可以看到海景。
我們挽著菜進廚房,老傭人迎出來接過。
“這麼美的房子,你一個人住?”我問:“比麗娜的家還要漂亮!你父親是誰?”我很訝異。
“一定是我父親的?”他無奈的問。
“看,就算你出孃胎就開始賺大錢,你也賺不到這層房子。”我笑。
心中無限羨慕。我最愛寬大的居所,裝修得極其簡單責用,像這裡一樣,這種屋子像家,是個生孩子的好地方,小孩再多都不覺得煩,隨他們滿屋子奔跑,自由自在。
他帶我參觀每間房間,我不住的讚歎,等到參觀完畢,傭人已經把食物全都準備好。
我做個現成的大廚,一下鍋就做好三碟簡單的上海小菜,複雜的留待下午再做。
這一頓鈑吃得晚,三點鐘才收拾桌子,因此吃得特別多,我有點昏昏欲睡,大屋子空氣通爽,我在一張白色的沙發上靠著,聽細碎的音樂,如登仙境一樣。
此地無案牘之勞形,沒有什麼是要擔心的,我已經三十多歲了,下半世如果可以在這間屋子裡無所事事的度過,倒也真夠理想。
地方這麼大。志安一直想找一間工作室……可是憑我們的力量,要得到一間這樣的屋子,簡直是不可能的事!我太奢望。
而幸運的以祥,他一生下來就擁有這一切,還有點悶悶不樂呢,誰說人不是最奇怪的動物。
我的思想飛出去老遠。
“湘雲,在想什麼?”
“這間屋子,從沒見過這麼美的屋子。”
“謝謝你。”
“快快結婚吧,以祥,生很多孩子,讓我們替你高興一下。”
他說:“找不到對象。”
“真的,要配得上這間屋子的女子……”
“而且不要忽然變種作怪,替我出主意裝手勢,要改變我這裡的裝修。”他微笑。
“一定有賢慧的女孩子。”
“現在每個人都為自己。”他斟出白酒,“老是想:對方能給我多少,是否願意供養我,日後我生活有多威風……很少有人象你,湘雲,這麼美,這麼天真,而這麼真摯。”
“我?”我指著自己的鼻子,禁不住大突起來。“我以為你在說白雪公主……哈哈哈哈。”
“還這麼樂觀!”他懊惱地說:“你與現代價值觀念脫節,你根本不屬於這個勢力虛榮的社會。”
“可是我看見這間屋子,也禁不住悚然動容。”他把我讚美過度。
“只有你配做這裡的女主人。”他忽然說。
我一怔,放下白酒的水晶杯子,我沒有聽錯吧?
他在說什麼?這個新朋友露骨地在暗示什麼?
我緩緩抬起頭,替自己解圍。“怎麼,你打算以低價將這幢房子賣出?恐怕我們連保養費都付不起。”
“湘雲,這太幽默了。”
我說:“我是個已婚婦人。”
“愛志安?”
“自然。”
“我看你們也並不是轟轟烈烈的。”
我笑出來。“誠然,我從來沒有為難他,也從來未曾製造過為他自殺的機會,這樣的愛不夠標準嗎?”
“不夠,愛情是紫色的天空、白色的雲、音樂、舞蹈、焰火──”
“鑽石、遊艇、名氣……”我接下去。“我們兩個人的思想有點距離。”
“但是你比誰都有資格享受愛情。”他英俊的面孔趨向前來。
我拍拍他的肩膀,“我們別再討論這個令人尷尬的題目,不然的話,我就要提早告辭了。”
他凝視我,深深嘆一口氣。
“或許有機會,你應當接近志安,他有許多優點,我跟他學會很多。像自得其樂,像充滿信心,像好學不倦。他是個好伴侶。”
“拿我比他呢?”以祥問。
“你也有許多優點,你有了不起的家世,你也很好學,你英俊、聰明、小心,懂得人的心理、會享受,譁,如果我是個廿三歲的姑娘,追得腿跟發酸也要把你追到手。”
“現在呢?”他問。
“又來了。”
“回答我呀。”
我看看他。“現在我的丈夫是楊志安,衣不如新,人不如舊。”
“沒有更好的了?”
“你想想,以祥,這世界上,會有免費的、不勞而獲的東西?愛情也需要耕耘,否則何以為繼?”
他籲出一口氣。“你太理智。”
“志安這麼好,我還到外邊犯險?我當然理智。”
“說來說去,我還是比不上志安。”他頹然。
“算了吧,志安是一個很普通的人,你何必要鬥贏他?”
“為了你呀。”
“越來越好笑了。”我正色說。
“並不是笑話,本來倒是為求一笑,但經過接觸,我覺得你是一個不可多得的女人。”
“什麼為求一笑?”這裹面有故事。
“你與你那可笑的價值觀念!”
我等他說下去。
“有些女人死命說對錢沒興趣,到頭來發現最虛榮的原來是她,為一點點蠅頭小利就放棄人格,飛身而上。”
我問:“你何必費時間去證明人家是否口對心?那是個人自由。”
“可是麗娜想知道你是否口不對心。”
我只花十秒鐘便想通整件事,我“霍”地站起來。
“我要走了。”
“湘雲──”
她派何以祥來證明我是否能夠抗拒誘惑,看一個“更好的”男人出現後,我是否會仍然堅持志安是我理想的配偶。
我一剎那非常憤怒。
陳麗娜實在大無聊了,她生活悶得幾近流淚,所以才會找一個真摯的二十年老朋友來開這種玩笑。
這是一種瘋狂、歇斯底里、不負責任、破壞性、心理變態行為。
我為她難過。
二十年的友誼就因為有人一時發起神經而告消失。
我的氣忽然平了。
損失的不是我,而是她。
她需要我更多。從此以後,誰聽她吹牛、胡謅、示威?誰在午夜接她的電話,誰在她寂寞的時倏陪伴她,誰規勸她,給她忠告?
既然她不重視這個朋友,我幹麼要覺得不快?我有工作,她沒有。我有丈夫,她沒有。我有家庭,她沒有。
誠然,她有錢,願她與她的金錢快樂,哈利路亞。
我氣真的平了。
“來,”我說:“何以祥,送我回家,這條路上沒有公車。”
“湘雲,你真了不起。”他很佩服的說,他看出我心理變化。
我說:“走吧。”
“湘雲,麗娜一向愛開玩笑。”
我不置評,現在無論說什麼都不恰當,詆譭麗娜,我也變成小人,放過她,更是虛偽的圓滑,最好什麼都不說。
“而且你已經過試煉,你不折不扣是個忠心的好女人,你怕什麼?”
我仍然不出聲。何必分辯?我人格如何,輪不到陳麗娜與何以祥來置評。
“麗娜這個人很爽直,”他一路開車一路說:“心中不藏什麼。”
我最恨所謂爽直的人,心裡有什麼說什麼,他自己的屎事肯不肯說出來?在人前胡作非為的人,全仗著“我夠爽直”這四個字,他發起瘋來扼死閣下,還算是美德呢,因為他想什麼做什麼,不藏奸心裡。
好不容易到了家,我心平氣和地同何以祥說,“我以後再也不要見到你。”
“湘雲,太晚了,”他說。“我要追求你。”
我警告說:“我丈夫會打斷你的腿。”
“不會的,我不相信,這世界上只有陳麗娜既天真又愚蠢,我會同他公平競爭。”
“省一省功夫吧。”
他瞪著我。
“跟麗娜說,我並不是一個那麼忠心的女人,想深一層,也許只因為這個‘更好的’還不夠好,假如真的好到世界上無雙的地步,也許我會考慮變節。”
“我有什麼不好?”他大為震驚。“我還不夠好?”
我搖搖頭。“真說出來就沒味道了,再見。”
他很失措,大概沒有想過自己居然會不夠好。
回到家,關上門,我放下手袋,伸個懶腰。
當然還不夠好,年輕女孩子一見到他也許就種情了。那不過是因為她們還年輕的緣故。
他有什麼好?同我一般做一份工,開家裡的車子,住家裡的房子,他老子只要鉤鉤手指尾,他就撲過去聽命,這種富家子頭腦最清醒,凡事看父親的主意行事,因為他清楚的知道,沒有他父親,他什麼也不是。
偶然也會出現一個怪胎,一定要娶個門不當戶不對的女孩,正式結婚也撿不到便宜,在冷宮住幾年,還不是苦得知難而退。
看太多了。
如為這樣的人才就動了心,太幼稚可笑。
麗娜最幼稚可笑。連生她的氣都不是,我嘆息。二十年朋友。但朋友是長期論功過的,真不知應不應同她翻臉。
電話鈴響了。
我去接聽,是志安。
“我剛到旅館。”他說:“怎麼?沒出去吃飯?”
“已經回來了。”我說。
“好嗎?”他故意誇張。
我看看手錶。“別神經,才分別五小時而已。”
“如隔三秋。”
“我也是,志安。”
“明天再通電話。”
“再見。”我說。
他也說再見。
我舒服的放下電話,擱起雙腿。
電話又猛地響起來。
又是志安?我連忙再聽,他忘了什麼?
“湘雲?”是麗娜的聲音。
“是。”我與平時無異的回答她。
“以祥在我這裡。”
“啊。”我沒接下去。
“他罵我一整個晚上了,要我向你道歉。”
“是嗎?為什麼要向我道歉?”
“是我不好──”
“你沒有什麼不好,我並不介意。”
“真的,湘雲,我開了你一個玩笑。”
“你不過是受人利用而已。”我說。
凡人都覺得被人利用,這句話四季通用,比稱讚她是個美女還管用。
“那麼你不生氣?”
“當然不生氣。”
“我實在是不應該──”她說。
無味的假話滔滔不絕的自我嘴巴里流出來。“什麼不應該,你對我好還來不及呢,我一點也不覺得有什麼不應該,大家像姐妹一樣,快別說這種話,我要睡覺了,改天再談。”我不想多費勁。
“湘雲,我約你,你還會出來嗎?”
“當然出來,”我訝異的說:“為什麼不出來?”掛上電話。
生氣?生氣就表示重視這個人,幹麼要生氣?很久以前就覺得與麗娜有隔膜,現在不過證實了這一點。
我上床休息。星期日什麼都沒發生。
第二天照樣的出門到地鐵站,看到何以祥的車子在門口等我。
“湘雲。”
我同他打個招呼,繼續往地鐵站走去。
他自車中跳出來,“湘雲!”
我一刻不停的開步走。
他說:“上車來。”
我說:“地鐵會比你快。別跟著我了,別浪費時間,外頭有那麼多美麗的女孩子,都肯為管接管送付出很大的代價,別在我身邊兜來兜去。”
我鑽入地底。現在怪沒有地洞鑽的人,真的可以得其所哉了。
我順利到辦公室,他打電話來,我不聽。
應付這種事件我是老兵,哪個女人二十多歲時沒有拒絕過一打半打的不貳之臣。
據經驗所得,這些人一過了頭半個月,還不是去膩別人了,誰也沒有為誰殉情自殺,或是傷風鼻塞。也難怪麗娜要大聲疾呼,說現代人的感情不值一提。
下班他的車子在門口等,我假裝看沒見,揚手叫計程車。到了地鐵站,驀然發覺他站在我身邊。
他跟我一起進車廂。咦,這人把車子丟到什麼地方去了?我一直沒有跟他說話,他也沒有出聲。
到了家他問我:“不請我上樓?”
“很倦了,改天志安回來,他同意的話,請你上來吃飯。”我溫和的說。
他攤攤手。“我跟下去也是白跟?”
“白跟。”
“送花也沒有用?”
“完全不管用,對這類手法,我完全免疫,以祥,我身經百戰,再大的陣仗都見過,你早休息吧。”
“我們是朋友?”
“絕對不是仇人。”
他拍拍雙手。“那麼再見。”
我朝他擺擺手。
志安那天向我報告,工作進行順利,他可以比預期時間早二日回家,我歡呼。
他笑。“看樣子沒有酋長看上你。”
“真的,沒有。”我說。
何以祥經過一天就放棄了。他那種人要一天見效的,追求一個上午,下午就戀愛,晚上卿卿我我,到清早煙消雲散。再去追求另一段故事。
速食麵即溶咖啡的時代,什麼都要快,什麼都要物有所值。何以祥今天已經虧了本,當然不能再蝕下去。
我嘆口氣,想到我十多歲的時候,男孩子仍是浪漫的,花一束束的送,一點要求也沒有,甚至沒有問是否收到,默默的心懷。還有送書、送時間、送關懷的入。
不比現在,現炒現賣,花都送到公司去,多一雙眼睛行注目禮就更划得來。女人現在都不流行坐在家中了。
我無端的懷起舊來。
今日的少女生不逢辰,不知她們損失了多少,難怪麗娜……我仍然懷念麗娜。
我撥電話給她。“喂,出來喝茶,明天下班等你。”
她狂喜,幾乎哭了。
友誼萬歲。老朋友給香蕉皮踩一下,也就算了,況且誰損失了什麼?眼睛鼻子依舊在。
見到她,她緊緊握住我的手。“我以為你一世不睬我了。”
“捨不得,”終於說了老實話。“真不明白老夫老妻怎麼說離婚就離婚。那麼多恩怨,一時怎麼理得清,我真是捨不得與你斷絕邦交,咱們的感情再多瘢痕,也勝過泛泛之交那種無懈可擊的客套。”
“湘雲。”
我們互相拍擊對方的背部。
我說:“你介紹的那個更好的人,真的非常丟臉。”
“你的要求太高。”她說。
“不是,我這個人做事四平八穩,安全度很高。好那一、二倍,三、四倍,都是不夠的,要好一百倍那才管用。”
“哪裡有那樣的人!”
“有。”
“誰?”
“令尊大人。”
“去你的!”
“我真的要走了,我要去接志安回來。”
我與麗娜在茶室門口道別。
志安匆匆忙忙的自飛機場奔出來,四處探頭張望,這家火,一點也不瀟灑,真服了他。
“湘雲!”
我趨上前去。
“譁,如隔三秋。”他又是那句話。
我笑了,更好的?甚麼叫做更好的?
沒有誰是更好的,連我自己都不是別人心目中更好的,我們活在一個真實的世界裡,少作夢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