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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我揚揚手,也叫啤酒。兩個大男人坐著對喝,看上去真是蠻有趣的。

    我說:“城中不知道有多少女孩子在等我們去約她們呢,我們卻坐在這裡。”

    藍剛對我的幽默感一點興趣也沒有,並不欣賞,他捧著杯子猛喝。

    我只好等他慢慢把酒喝完,氣氛是很沉悶的。

    他放下酒杯。他問我:“你見過我妹妹?”

    我心底一動。“是的。”聲音非常輕弱。

    “你覺得她如何?”他問。

    隔了很久,我說:“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他抬起頭問我。

    “她很複雜,不容易形容她的性格,我實在是不知道怎麼解釋她才好。你會原諒我是不是?”

    “你為什麼不說,我認為她是個妓女!”他抬起頭。

    “藍剛,她是你妹妹!”我吃驚,“你怎可以這樣形容她?”

    “我不認為那有什麼分別!”藍剛的聲音是悲哀的。“她不錯是我的妹妹,你知道她吃的是什麼飯!”

    “她是一間酒吧的老闆娘。”我鎮靜的說。

    “她的錢從什麼地方來?”

    “我不知道,我並不關心。”我用平靜的聲調說。

    “你不關心!你當然不關心!”藍剛說,“但是這些年來,我交學費付房租的時候,不停的問:這錢是什麼地方來的?”

    我接上去,“是你任工程師賺來的。”我說。

    “我是說以前!”他不耐煩,“你知道我指什麼。”

    “以前的事早屬過去,你想它做什麼呢?多想無益。”

    “但是以前的事永遠是存在的。”

    “如果你要忘記,別人記得又有什麼用?你理他們呢!況且……”我想到了藍玉,不知怎麼,震動一下。

    “你妹妹是一個難得的女孩子,你可以對她好一點。”

    他看著我,“我們相依為命,不用你提醒。”

    “看上去不太像。”我冷冷的說。

    “看上去?”他說,“你懂得什麼!”

    “是的是的,你找我出來幹什麼?”我說,“我一向什麼也不懂。”

    “我要訂婚了。”藍剛忽然宣佈。

    “哦,那與我有什麼關係呢,然而恭喜恭喜!”我說:“那位小姐是誰?”

    “你認識的。”

    “誰?”我問,“告訴我,我太好奇了!”

    “璉黛。”他說。

    我呆住了。

    “原來我是一直喜歡她的,而且她非常瞭解我,藍玉的事她非常清楚,我不必多費唇舌來解釋,像她這麼明理的女子簡直是少有的。”

    璉黛。

    “但是我們之間發生了問題,訂婚有儀式,璉黛堅持要有一個酒會,她不允許藍玉參加。”

    我漸漸明白。

    “我與藍玉說過了,訂婚不要她來,結婚也不要她來,她不肯,她說她有權在場,無論我在什麼地方舉行婚禮,她一定會在場,你說我有什麼辦法?”

    “你叫我勸她看開一點,勸她在自己的生活圈子過一輩子,是不是?”我耐心的說,“從前你雖然靠過她。花過她的錢,但是現在你的身分不一樣,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即使是兄妹,也顧不得了。”

    他蒼白的抬起頭來,“你知道我是愛她的。”

    “是的,她不該妨礙你的生活。”我說,“我會去勸勸她,她真是太孩子氣了。”

    “家明!”

    我笑,“我明白,我會盡到做朋友的責任。”

    他拉住我,“家明!”他聲調是悲哀的。

    我冷冷的看著他,他實在是可憐的。

    “藍剛,她是你的妹妹,你們有共同的父母。”

    “是的,我明白,家明,但是璉黛……”

    “叫她去地獄!”我厭憎的說,“這個女人不值一個仙!”

    “家明,答應我,勸勸藍玉,告訴她我只是她的哥哥,她搗亂我的婚禮是不公平的。”

    我沉默著,看著藍剛很久。我不明白,我看不穿他。

    “為什麼?”我問,“她在你婚禮中出現,對你有什麼妨礙呢?我不明白。告訴我,你的身份有多高貴,告訴我。”

    “家明,你不必用這種聲調對我說話,事情不臨到自己是不知道的。”他很憤慨,“我不過是想請你去勸勸藍玉,你到底是願意還是不願?”

    “好好,”我擺著手,“我知道了,可以去的地方多得很,我會勸她到別處尋歡作樂,再見。”

    “家明!”

    “什麼?”

    藍剛看著我,大眼睛裡陰晴不定,誰說藍剛與藍玉長得不像?我想到我們在一起的日子,實在不忍。

    “家明——”

    “我明白了。”我轉身走。

    迎面來了璉黛,看到我她呆一呆,她並沒有裝出微笑,她只是看著我。我原想好好諷刺她幾句,但不知道為什麼竟說不出口。

    她看上去很高貴,很鎮靜,穿一件白色T恤,袖口邊上繡著藍色的字樣:芝韻詩,芝韻詩,一邊把價目也拼了出來,但是她穿得很好看,璉黛沒有化妝的臉有種淑女感,男人可以想象她在化妝的時候會有多明豔。

    藍剛走過來站在她身邊。

    我認得他們兩個人良久,從來沒把他們當一對情人看待過,因此覺得詫異,因為他倆站在一起,居然十分相襯,就在這種相對無言的情況之下,我終於走了。

    我第一個感覺是要見到藍玉。藍剛託我做的事,我自問可以做得到,而且越快做越好。

    我趕到藍玉的“金世界”。吧裡的客人像是已經身在天堂,我拉住一個小姐說:“找老闆娘。”

    那位小姐向我眨一眨眼,“老闆娘今天休息。”

    我說:“我一定要找到她。”

    “找我還不是一樣。”她笑說,“我們的責任都是讓客人覺得快樂。”

    這個女侍有一張杏臉,脂粉在細膩的皮膚上顯得油光水滑。她很討人喜歡,但是她不明白,快樂並不是那麼容易找到的,一時的歡愉,或者,但不是快樂。

    我說:“替我打個電話到老闆家好不好?”

    “先生貴姓大名呢?”

    我把我的名字說了。

    她向我笑笑,轉身進辦公室打電話。

    過一陣子她出來,跟我說,“老闆娘在家中,請你去,她問我,你有沒有喝醉。”

    “你怎麼說?”

    “我說你醉翁之意根本不在酒。”舞娘格格地笑。

    我謝她。

    無疑有些人是把這個地方視為老家的。為什麼不呢,假如他們喜歡的話。

    我馬上趕到藍玉家。我從沒到過她家,此刻我簡直趕得像梁山伯似的。

    她住得華貴。

    最好的住宅區,複式洋房,我在大門前按鈴。

    女傭人來開門,我走進去,經過一條小路,兩邊種滿洋水仙,她的屋子非常歐陸化。

    大門打開,又一個女傭人。我的老天,藍玉生活得像一個公主。那一間“金世界”真的是她的金礦。

    我一走進來,藍玉便等不及的跑出來。

    “家明!家明!”她歡笑著,“你來得正好,我原本也想去找你呢!”

    她的客廳全部紅木與花梨木的傢俱,一條藍自相間的大地毯,很明顯是古董。

    她穿著T恤牛仔褲,白色的T恤有藍邊,袖邊織著字樣芝韻詩。芝韻詩……我覺得心酸,這件衣服我是曾見過的,剛剛見過。

    “家明,你怎麼了?”

    “沒什麼,”我定一定神,“我趕得太厲害了。”

    “喝杯缽酒吧。”她說。

    “有馬賽拉雪梨酒嗎?”我問。

    “有。”她揮揮手,叫傭人去倒。

    “到裡邊來坐,我有書房,”她一臉笑容,“好笑不好笑?我居然有書房。”

    她的書房還不是開玩笑的呢,大得不得了,顏色非常素淨,有兩幅齊白石的畫。

    傭人拿了酒進來,水晶刻的杯子。

    各種情況看來,藍玉都像個千金小姐。

    我在真皮沙發上坐下來。

    “家明,藍剛終於要成親了!”她興奮得不得了。

    “我知道。”

    “藍剛居然與璉黛訂婚,”藍玉說,“我真沒想到,可是他們是很好的一對,不論相貌與學識都是很相匹的,是不是?”藍玉看著我。

    “是。”我說。

    “我打算問你一聲,我送什麼禮好?”她問,“你會給我意見的,是不是?”

    我看她一眼,不出聲,喝我的酒。

    她開心得臉都紅了。“我想送他們五十桌酒席,最好的酒,最好的菜,最好的地方,而且不用賀客送禮。”

    我又喝一口酒。

    “我不知道他們是不是請客,要不就請他們去渡蜜月,讓他們回歐洲去好好住一陣子。”

    我還是不出聲。

    “真沒想到是璉黛,”她說,“我以為蘭剛不會結婚,他混了那麼久,誰曉得好消息終於傳來,他們會有孩子,會有人叫我姑姑。”她一直笑,雪白小顆的牙齒在燈下閃閃生光,我從來沒有見她這麼開心過。

    我不出聲。

    “家明,你怎麼了?”

    “沒什麼,藍玉,他只是你哥哥。”

    “自然他是我哥哥。”

    “藍玉,現在做哥哥的,未必喜歡妹妹管他們的事。”

    “你這是什麼意思?”

    “商業社會中,家庭觀念漸漸淡薄,各人遲早做各人自己的事去,你不明白嗎?”

    “當然,”她說:“你說得很對,但是藍剛是我一手帶大的,我看著他進中學,念大學,拿了博士學位,找到好的職業,現在他要結婚,我怎麼能不高興呢?”

    藍剛最恨的便是這一點。

    “但是他始終只是你的兄弟,”我說,“你幫他,是出於你的自願,那很好,對陌生人,如果可以助一臂之力,也不妨如此做,不過你不能老提醒他,沒有你他就永遠不能成才,”我說下去,“有恩於人就忌是老提在嘴邊。”

    藍玉看著我,“家明,你是什麼意思?”

    “我沒有什麼意思,”我說,“這是藍剛的意田”

    “誰的意思?”藍玉問。

    “藍剛。”

    “他?”

    “他不要你插手,不要你管,你難道不明白?他要你離開他的生活,你沒聽清楚?”

    藍玉微微張開嘴。

    “你有你的天地,”我說,“金世界,這問美麗的屋子,你不會覺得寂寞。藍剛不願意生活在你的陰影下。”

    “但是,”她的聲音提高,“我沒有叫他活在我的陰影下。”

    “你只要放棄他。”我說,“應該是容易的,你只當……只當沒有這個人。”

    “為什麼?”

    “因為他不要見你,他不要你去參加他的婚禮。”

    “為什麼?”

    “藍玉,你在社會上生活多年,什麼沒有見過,有很多問題是不能問的,而且你知道答案,你知道藍剛,你應該知道得比任何人都清楚。”

    她蒼白著臉,倒在椅子上,她拉了拉傭人鈴,女傭出現。

    她很微弱的說:“給我一杯水。”

    女傭出去了,拿來了水。藍玉像個孩子似的喝完了整杯水,水晶杯子在她手中發抖。

    我走過去,她抱住我的腰,頭埋在我的胸前。

    我抱緊她的頭。我的手也在顫抖。

    她的頭髮握在我的手心中。

    漸漸藍玉發出一陣嗚咽,像一條小狗受了傷。

    我的眼睛濡溼起來。

    對她解釋這件事是很困難的。

    叫她放棄她惟一的信仰,一切都是為了藍剛,在藍剛身上她得到了補償,她的掙扎,她的委屈,她的生存,一切是為了藍剛,她得到藉口,社會對她如何,她不在乎,因為有藍剛。

    但是現在藍剛否定了她,否定了她的生存價值。

    她一額角的汗,抬起頭,嘴唇是煞自的。

    “家明……”她看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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