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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或者他是為你好。”

    “我不懂。”我說,“你太聽藍剛的話,我要走了,我想回家洗個熱水澡,改天見。”

    “再見,家明。”

    我迸電梯走了。

    到樓下,咪咪還在等車。

    她氣得臉都歪了,化妝早已糊掉。

    她見到我,拉住我,“家明,你送我回家。”

    “好的。”我說。

    我怕她一路上罵藍剛,她卻沒有。每個女于都有可敬可畏的地方,咪咪在這方面很硬。

    她說:“剛好是計程車司機吃飯的時候。”

    “是的。”

    我飛車到她家門。

    “謝謝你,家明。”

    “不客氣。”我說,“好好的休息,別再生氣。”

    “我早氣過了。”她恨恨的說,“決不再浪費時間!”

    我微笑,她進去了。

    回到家,我放下一張唱片,聽我要聽的歌。

    我在筆記簿上劃符號,真是不明白,來來去去那幾個問題,我並沒有時間問藍玉。

    為什麼藍剛要他的妹妹與我們隔開?

    藍剛的脾氣是壞一點,是非常的驕傲,但事實上他是一個溫情的傢伙,他對我好是沒話說的,但是我怎麼能夠告訴他,我並不是開玩笑?我對藍玉有異常好感。

    不過他也曾說:“別開玩笑了,天下那麼多女人,只是她一個?”

    夜裡打了一個電話給藍剛,沒人聽。

    再過幾天我找藍玉,女傭說她不在。

    沒有父母的兩兄妹不一起住。

    我記得藍剛大聲對她說:“離開我的生活!”

    我寫一封信到他公司去。

    他沒有回。

    他彷彿叫我也離開他的生活。

    過沒多少天,我再去電話,宿舍的人說搬掉了。

    如果真的找藍剛,是可以的。

    我問:“他的新地址呢?”

    電話那邊的人說:“他會通知他的朋友。”那是指我並非他的朋友。

    再要找他也是可以的,不是可以動用私家偵探嗎?但我的臉皮沒有那麼厚。

    藍剛的理由一定是充分的,不管為了什麼,他一定有他的理由,他有那麼科學化的腦袋。

    我不停的找藍玉,終於被我找到她。

    她說:“真後悔把電話給了你。”

    “因為藍剛說我的壞話?”我問。

    “他沒提起你。”

    “那就行了,別管他,你不因為他而對我起反感吧?”

    “家明,我覺得你與眾不同,你是值得信任的,一切事情其實再簡單沒有了,你一想便該明白。”

    “想什麼?”我大惑不解。

    “如果你不願意想,那麼你來看吧。”

    “看什麼?”我問。

    “來看看為何藍剛不要你與我來往。”

    “我不明白。”

    “我來接你,二十分鐘後在樓下等。”她說。

    “好的。”我說,“只要見到你,我什麼也不介意。”

    “真是痴心!”她說,“這種對白現在連電影中都聽不到了。”她的聲音裡非常蒼涼。

    我說,“一會兒見。”

    我幾乎是馬上跑到樓下去等的,她來接我,她真是奇怪,為什麼她要來接我?

    她來了。

    我當時沒有看見她。

    一輛雪自的雪鐵龍CX對牢我按喇叭,我抬頭好幾次,不明白為什麼,終於車門打開,藍玉站出來。

    我呆呆的看著她,這是她的車子?

    我問:“你坐這種車裡幹什麼?”

    她說:“進來吧。”

    我坐在她身邊——“你的車子?”

    她笑笑,“是的。”

    “你們的父親剩下不少錢給你們呢。”我說。

    “我自己的錢。”她說。

    “呵?”

    “我賺的。”她說。

    “我以為你剛自學校出來。”我說。

    “學校,什麼學校?”她看著我問。

    “大學。”我納罕的說,“當然是,像你哥哥……”

    “呵,是,社會大學,我現在還在寫論文,專修吃喝嫖賭。”她笑說。

    她今日的臉並不是濃妝的,不過是搽了點口紅;但是很稀奇,偏偏給人一種哀豔的感覺,像京劇中的旦角,沒有真實感,她的態度那麼特別。

    我開導她:“即使你沒有學藍剛,也不見得錯了,有些人喜歡上學,有些人不喜歡上學。”

    她笑笑,把車子往市區駛,到了著名的夜生活區。把車子在一條橫街上一停,有印度人替她開車門,她把車匙交給那人,我目瞪口呆地站著。

    “來看看我的店。”她把手放進我臂彎。

    她拉著我往一條旋轉梯走下地窖。

    音響排山倒海的進入我的耳朵。

    地窖下是一間酒吧俱樂部,一個青年的女歌星站在臺上,不斷蠕動她青春的身體,大叫大喊地唱一首歌。

    “我的愛人快來與我跳。

    跳到天亮清晨。

    愛人快來,

    哼哼,愛人快來!”

    對她來說,彷彿跳舞是一切。

    我震驚地看著藍玉,她熟絡地在打招呼,在藍紫色的燈光下,她是個不折不扣的美女,唇紅欲滴,眼睛閃亮,皮膚是那麼白。

    我忽然想起璉黛說過,她說藍玉是個美女,她大概也在這種場合看過她?

    我萬念俱灰,我的女神原來在這種地方出沒的。怎可能!我做夢也不能想到。

    她與我坐下來。

    她說:“全城最好的酒吧,我的金礦,怎麼樣?”

    “你在這裡工作?”我絕望的看著她。

    “不,我擁有這個地方。”

    “我不明白。”我張大嘴巴。

    “擁有。我是老闆娘,不明白?我是媽媽生,手下二十四個全城最好的小姐,每人月人三五萬市。”

    我想說話,但是她講的每一個字在我耳中引起迴音,聽著使我沒踏到實地。

    她說:“我很有錢,你看到了,你現在知道為什麼藍剛不願意你與我來往了吧。”

    她的笑還是那麼溫和。我明白她笑中真正的含意了。她根本不再在乎,不再關心,她有她自己的國度。在這個地方,她根本不需要前程,不需要希望。

    “我們走吧。”她站起來。

    有兩三個打扮時髦的女子迎上來與她擁抱,同時上上下下打量著我,嬉笑。

    藍玉送我到門口,她說:“如果你見藍剛的朋友。別宣揚出去,好嗎?”

    說到藍剛的時候,她的語氣中那種逼切還是如此動人。

    “一定。”我簡單的說。

    “知道嗎?家明,如果我有資格,我是會追求你的。”她微笑說,“我雖然沒有自卑感,也不想高攀任何人,在我自己的天地中,我很自由自在。”

    我胡亂的點點頭,走了。

    我是步行回家的。

    天氣很潮溼,風很涼,穿單布衫嫌冷,穿毛衣嫌熱。

    父母旅行回來了。

    媽媽對這種天氣的評語是:“春天生意實難做,一頭行李一頭貨。”

    週末我呆在家中,在長沙發胡亂酣睡了,睡夢中聽見大廈各層的電話鈴,搓麻將聲。

    看了就明白了。

    的確是,怎麼解釋呢,我是藍剛,也只好與藍玉分開生活。照常理推測.要不藍剛是酒吧打手,要不藍玉也是大學生,但現實安排他們走了不同的路。

    怎麼會發生這種事,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這是事實。

    我陪母親進進出出,甚至是買衣料。縫旗袍,時間大多。

    在綢緞店裡碰見璉黛。

    她把一幅絲緞覆在身上比劃,料子垂在她胸前,活像印度舞娘似的,她的一張臉在鏡於前非常活潑,我馬上上前與她打招呼。

    她似乎是與女友同來的,看到我,她像是很愉快。

    “家明,好嗎?”她熱烈地與我握手。

    我連忙把她介紹給母親。她是可以介紹給家人的那種女友,我想起藍玉,非常辛酸,誰能堂堂正正地把藍玉帶到母親面前?

    媽媽看看璉黛,馬上說:“與我們一起喝茶,我們一起去吃茶。”

    出乎我意料之外,璉黛居然答應了。

    母親顯然也頗為意外,因此對她刮目相看起來了。

    我們挑了個咖啡座,選了茶點點心,媽媽從衣料一直說起,說到擇媳條件。

    我頻頻打呵欠,暗示好幾次——“媽,你也累了,回家休息休息吧,可好?”

    但是她自我一眼,繼續說下去。

    璉黛呢,她一直微笑,我覺得一個女人如果懂得以微笑來對付一切事情,那麼她已經成熟了,與成熟的女人來往是安全的。

    到最後媽媽顯然吃不消了,她要回去睡覺。“好吧!”我說,“我送你回家。”

    “不不不,”媽媽說,“你們兩個人多玩一會兒。我自己回去!”

    “媽……”我道。

    “我自己回去了!”母親說。

    她自己回去了。

    我向璉黛聳聳肩。

    她說:“我也會自己回去的。”

    “別這樣好不好?”我說,“我們去逛逛。”

    “不,我真的要回去了,多謝你那頓茶,謝謝你母親。”

    “別客氣。”我說,“希望我們可以一起吃晚飯。”

    她看了我半晌,終於點點頭。

    女孩子就是這樣,禁不得你求她,求求就答應了。

    我們有點沉默,態度像老相好似的。

    我說:“這些日子你在做什麼?”

    “什麼也沒做,無聊得很。”她說,“上班下班。我父母快要搬來與我同住了。”

    “嗯。”我說。

    “你呢?找到藍玉沒有?”她問。

    我一怔,我告訴過她這件事,她記住了,因此我在她心目中的地位還是相當重要的。

    “找到了。”我說。

    “在什麼地方找到的?”她問道。

    我一怔,馬上明白了,我看著她。“你一直知道的,是不是?”

    “是。”

    “但是你沒有說,為什麼不告訴我?”

    “知道的事都得說出來嗎?”她反問,“我還沒有這個習慣。”

    我沉默了一下,每個女人都有她的美德,這是璉黛最美麗的地方。

    “你與他們是同學?”我問。

    “與藍剛是同學。”

    “可否把他們的事告訴我?”我做一個不合理的要求。

    “但你不是都知道了嗎?”她詫異的問。

    “但藍玉是怎麼淪落到風塵裡去的?”我問。

    “她根本沒有淪落,她是在風塵中長大的,她十四歲就在酒吧做女侍,她們家的開銷是她頂著的,不然,你以為藍剛是怎麼出去留的學?”璉黛說。

    “你的意思是?”我一時還不明白。

    “藍剛是藍玉栽培的。”她說,“我講得太多了。”

    我非常的驚訝震盪。

    “藍剛並不知道我曉得那麼多,但是同學之間沒有什麼可瞞的,我與藍玉有一度很熟。”璉黛說,“她是一個很好的女孩子,最好的地方是她一向不抱怨,她並沒有哭訴社會害了她,事實上她現在很有錢也很有面子,看不出來吧?”

    我用手帕掩住了嘴,咳了兩聲。

    我一句話說不出來,靠在椅子上。

    “藍剛這個人,你知道他,他是十分好強的,他的心理可以猜想得到。”璉黛說。

    “不錯。”我終於說了兩個字,喉嚨乾燥。

    “家明,我們還是朋友吧?”她問。

    “當然,璉黛,你是好朋友。”我說。

    “有空找我。”她說。

    “自然。”我說,“請不要拒絕我的約會。”

    她笑:“對於好的男人,真不想把他們佔為己有,做普通朋友反而可以做一輩子。”

    我說:“我並不是好男人。”

    璉黛笑笑。

    我並沒有考慮多久,便去找藍玉。

    她的酒吧叫“金世界”,多麼貼切的名字。

    她的世界是超乎我想象的,這是我平生第一次花錢到這種地方來坐。

    我跟侍者說:“藍玉小姐。”

    他沒聽懂。當然,我怎麼這麼笨,她在這裡不可能叫藍玉。我改口說:“老闆娘。”

    “哦!”他堆滿了笑容,“你請等一等。”

    沒到一會兒,藍玉來了。

    見到我,藍玉笑笑,“怎麼,有空?”態度變得很熟絡,坐在我的身邊,“喝什麼?”

    一點也不像粵語片,她並沒有勸我趕快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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