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很慚愧,昨天晚上,他也失態了。
他是很想説句對不起的,不過既然她去學校了,那就晚上再説吧。
這樣想着,管桐放下水杯,準備回單位。可是就在這時,手機“嗡嗡”地震動,他掏出來,看見是顧小影的短信。
打開閲讀,不長的一條,寫着:晚上不回家,在學校住。明天也暫時不打算回去了,最近很忙。
管桐先是一愣,繼而苦笑——他當然不會認為顧小影真的忙到連回家的時間都沒有,他只是沒想到,這個看上去沒有什麼爆發力的女人這一次居然行動力驚人!
管桐心裏暗自擔憂:看來如果他不不去找她,短時間內顧小影是真不會回家了。
另一邊,顧小影終於趕在開會前十分鐘趕到新校區,然後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行李運進教師公寓——比當年的研究生寢室待遇好一點,一個屋子兩個人,有牀,有書桌,有衣櫃。因為新校區遠離市區,這樣的設置不過是為了給老師們準備一個臨時的休息場所。
開完例會,顧小影回公寓裏收拾的行李,收拾完了滿意地往牀上一躺,那瞬間竟然有種重歸學生時代的感覺。才發現時間真的比流水還要快——好像昨天她還在焦頭爛額地準備畢業論文,而事實上已是七個月過去。只是一轉眼,她就從一個學生變為一個老師。她的對牀也不再是許莘,而是同年研究生畢業留校任教的同事劉笛。
其實一切都變了。
儘管,有很多事看起來貌似從未改變。
也真是怕什麼來什麼——下午顧小影給學生們上完課,剛從教室走出來,迎面遇見陳燁和身邊幾個學生模樣的女孩子説説笑笑地往這邊走。
顧小影一低頭,企圖從來來往往的人羣中逃遁,還沒走出去就聽見身後有人喊:“顧小影!”
顧小影回頭,看見陳燁已經甩下身邊包圍着的學生,微笑着快步走過來。就那十幾步的距離,不知道吸引了多少女生的目光。
顧小影在心裏嘆口氣,心想:男人啊,你果然就是禍水。
陳燁走到顧小影面前,低頭看看她手裏的袋子,笑着問:“下課了?”
“嗯,”顧小影微笑一下,點點頭,“正要去餐廳吃飯。”
“你不回家?”陳燁很納悶,“還有十幾分鍾就要開班車了,你吃完飯可就來不及了。”
“不回去了,我在教師公寓住,”顧小影看看陳燁,不服氣地發牢騷,“太不公平了!都是講師嘛,憑什麼我們都是兩個人一間屋,你是一個人一間屋啊?果然是外來的和尚好唸經!”
陳燁笑了,看着顧小影答:“小影你還真沒變,還是這麼孩子氣。”
“去去去,小孩子不要胡説八道。”顧小影翻個白眼給陳燁,轉頭不看他。
陳燁樂不可支:“顧小影,改天給我引薦一下你老公吧,我真想知道,他到底是何方神聖,敢娶你這樣的小孩。你説你怎麼總也長不大呢?!”
顧小影一點都沒有和他開玩笑的閒情逸致,滿腦袋都快要冒火了——怎麼最近這麼邪門啊?為什麼一個又一個的閒人都喜歡説她長不大?她明明比管桐持家有方,明明比管桐能説會道,明明比管桐腦袋靈光,可是為什麼都認為她是小孩子?!
真是氣死她了!
正腹誹着,突然手機響。顧小影聽清楚不是《童話》的曲調,還有些失望。
她伸手在包裏翻,好不容易找到手機,接聽,就聽見許莘急吼吼的聲音:“我姐要生了!我姐夫不在家,我送她去醫院,你快過來幫個忙!”
“啊?生了?”顧小影一下子拔高聲音,瞪大眼,“哪家醫院?”
“省立醫院,我叫了救護車,”許莘急得要命,“你直接過去吧,帶點錢啊,我怕我帶的錢不夠。”
“好好,我這就去,這就去!”顧小影急忙掛上電話,回頭焦急地看陳燁,“陳燁,你帶了多少錢?”
“現金?不多,一千多塊吧,你幹嗎?”陳燁看顧小影着急的樣子,一邊掏錢包一邊問。
顧小影急得想哭:“我好朋友要生孩子了,我得去省立醫院送點錢。”
“那沒問題,”陳燁臨危不亂,伸手往教學樓方向一指,“我開車過來了,我送你去,等你到了醫院,我去幫你取錢,我帶了信用卡。”
顧小影愣一下:“不用,我身上也還有些錢的……”
“顧小影,你不至於這麼客氣吧,”陳燁皺眉頭,一邊拽起顧小影往教學樓門口跑一邊説,“就算分手了,你也不至於避我如蛇蠍啊!你以為我沒看見?你剛才一看見我就低頭往人羣裏鑽,如果我不叫住你,你還真打算連個招呼都不打?”
顧小影一愣,下意識被他拽着跑,一瞬間竟然不知道該説什麼好。
開車走在路上,顧小影終於略略平復一點緊張心理,才想起問陳燁:“你在國內考的駕照?”
陳燁瞥顧小影一眼:“我認識你之前就考出來了,你不知道?”
“不知道。”顧小影有點慌亂,飛快地回答,然後扭頭看窗外。
她覺得此時此刻的自己有些無措——她不愛他了,他也早就和她沒有關係了,可是他為什麼還要提起這麼多以前的事?
陳燁似乎看出了顧小影的侷促,微微嘆口氣,問:“誰生孩子?”
“段斐師姐。”顧小影看着窗外答。
過會,她才躊躇着説:“陳燁,其實我從頭到尾都沒想刻意躲你,可是,我情不自禁。”
“情不自禁?”陳燁聽到這個詞,突然覺得有點心寒,停了幾秒鐘才嘆口氣道,“顧小影,我真不知道是該表揚你嚴守婦道,還是該罵你從門縫裏瞧人。哎你能不能把我想象得高尚一點?雖然我走前沒告訴你,是夠沒人性的,但那是因為我實在不知道要怎麼跟你説。我這一走,真的可能就不回國了。我一個窮學生,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把你接過去,我甚至都不敢保證説我能讓你過上不用去中餐館刷盤子的日子。除了一腔熱情,我什麼都沒有,我給不了你任何承諾,就不能空耗着你!”
説這話時,他的目光自始至終都看着前方的路面。進了市區,到了繁華路段,塞車很嚴重。路邊有兩輛車刮擦,交警在處理事故,長長一條車龍在路上一步步地往前挪。陳燁踩着離合,一點點鬆開,再踩緊,再鬆開,再踩緊,覺得自己的心臟也一下下緊縮,再鬆開,再緊縮……好像有什麼涼而濕的東西,瞬間便裹住了這些年裏,那麼多讓自己只能向前、無法後退的年華。
顧小影終於扭頭,看着陳燁的側臉,有些驚訝。
她聽見他的語氣那麼傷感:“你看,我也遭報應了,到我終於有信心説可以讓你過上好日子的時候,你已經不在原地等我了。”
車廂裏終於一片沉寂。
沒有人知道,這時候,還可以説什麼?
或許,從來不及説什麼開始,所有的話,也就沒有必要説出來了.
結果真是亂上加亂——傍晚五點半,市區內所有路段都在塞車。顧小影好不容易趕到醫院的時候,時間已經過去近兩小時。一路心急火燎地跑到產房門口,剛好看見許莘在產房外面像沒頭的蒼蠅一樣轉來轉去。
顧小影焦急地衝過去,抓住許莘問:“怎樣了?生了嗎?”
“不知道,”許莘哭喪着臉,“還不到預產期呢,這算什麼啊?我的小命都要被嚇掉一半。”
顧小影這才想起來自己的職責,一回頭,看見陳燁跟在自己身後,急忙問:“有錢嗎?”
“有,”陳燁點點頭,向目瞪口呆的許莘打個招呼,對顧小影説,“我去取錢,還有什麼需要我做的,一起説。”
“沒有了……”許莘呆呆地看着陳燁轉身走遠的背影,半晌才驚恐地扭頭看顧小影,“你們倆怎麼攪到一起去了?你不知道自己結婚了嗎?你還沒放下他?顧小影你——”
“打住!”顧小影頭疼地看看許莘,“想象力不要那麼豐富。我們就是偶遇,知道嗎,偶遇!”
“他不是為你才回藝術學院做兼職教師的吧?”許莘着急地看顧小影,“我可告訴你啊,管大哥是好人,你別朝三暮四、朝秦暮楚、朝雲暮雨……”
“再打住!”顧小影聽見管桐的名字就生氣,“我告訴你,二十四小時內,不要在我面前提管桐這個人!”
“怎麼了?”許莘愣,“他又哪裏得罪你了?”
“他衝我吼,”顧小影委屈地看着許莘,“你能想象嗎?他居然衝我吼!他爸説我是不能下蛋的母雞,他給我的解釋是他爸是農村人,不會説話。可是他每次都拿這個當藉口,説他無能為力,他改變不了。許莘,你説,他總用這個藉口推卸責任,他從來都沒有想過怎麼解決問題……”
“可是,小蒼蠅,”許莘深深吸口氣,認真地看着顧小影,“如果換了你是管桐,你還能找出別的理由來嗎?你又能改變什麼?是給你公公普及‘五講四美三熱愛’,還是教給他文明用語?你能抹去他前五十年農村生活的記憶嗎?這是事實,我們誰都改變不了。”
顧小影愣住了。
許莘拉住顧小影的手嘆口氣:“小蒼蠅,我不知道將來我會有怎樣的婚姻,怎樣的公婆,也或許我現在是站着説話不腰疼,體會不到你的痛苦。但是我覺得,管大哥真的挺不容易的。他能走到今天,像你受到的這種委屈和不理解,不知道要扛多少……”
自詡為伶牙俐齒的顧小影,再次不知道該説點什麼好。
正在這時,樓梯口有人三步並作兩步跑上來,顧小影和許莘一扭頭,看見孟旭滿頭是汗地衝過來。
他一緊張就不會説話:“莘莘,你姐姐……她……你説……”
“我姐在裏面,給你打電話也不接,急死人了!”許莘頓時轉移目標,怒火中燒,“姐夫你不知道這幾天是我姐的預產期嗎?你幹什麼呢?”
“她現在怎麼樣了?”孟旭終於説完整了話,整張臉都憋得通紅。
“在裏面呢,還沒出來,”許莘看見孟旭着急的樣子,也消了氣,反過頭安慰他,“姐夫你別急,醫生説沒事。”
“沒事怎麼還不出來?”孟旭急得發慌。
反倒是許莘平靜下來,看陳燁也從樓下跑上來,還有精神給孟旭介紹:“這是我們同學,陳燁,過來幫忙。”
孟旭匆促地和陳燁握手,然後繼續手足無措地看着產房門口。不遠處座椅上還有幾個產婦的家屬,所有人都瞪着產房大門,恨不得門一開就衝上去。
也正是這時,門開了。所有人呼啦一下子湧上去,就聽見醫生喊:“段斐家屬!”
“在,在,我在這裏!”孟旭急忙迎上去。
“女孩,六斤四兩,挺健康的。”
醫生説完便開始交代入院事宜,孟旭唯唯諾諾地點頭。顧小影和許莘吊在嗓子眼的大石頭終於落了地,對視一眼,顧小影咧嘴一笑,抱住了許莘。
“嚇死我了,”許莘帶着哭腔笑起來,“我姐鬼哭狼嚎的,嚇死我了!我不生孩子了,我這輩子都不生孩子了!”
“女孩子啊!”顧小影眼睛亮亮的,都是驚喜,“你姐不是最想要個女兒?”
“啊?真的啊!”許莘愣一下,下意識地回頭看孟旭的反應。
見他正在忙不迭地辦理各種手續,許莘這才長吁口氣看着顧小影笑,眼神里還帶着初為“小姨”的驕傲:“哎呀,俺姐姐可真會生,想啥來啥!早就説兒子是賠錢貨了,還是女兒好,是媽的貼心小棉襖!”
顧小影忍不住哈哈大笑。
陳燁站在她們身後也笑了——女孩子們太興奮,都忘記了他的存在。這倒無所謂,他只是想,總有一天,他也會像孟旭這樣,帶着臉上那些若有若無的激動與忐忑,跑前跑後,為一個生命中至關重要的女人,辦理入院手續吧?
總有一天,他會有自己的孩子。應該也會聰明可愛,但不會是他與顧小影的孩子了。
他還記得,那時他們約定,將來若是政策允許,就生兩個孩子,一個男孩,一個女孩,一個姓陳,一個姓顧;要給男孩子穿和爸爸一樣的外套,給女孩子穿和媽媽一樣的裙子;每天晚上給他們講故事,睡着後親吻他們的額頭,週末帶他們去郊遊、野炊、看童話劇;孩子們犯了錯誤就罰抄字帖,理由是隻有這樣將來才能寫一手漂亮的情書;不怕早戀,但要讓他們學會如何保護自己……所有的想象都那麼美好,然而這一切永遠不會再發生在他們之間。
他似乎是到這時才發現,生命中的快樂此起彼伏,而遺憾也是如影隨形。
回學校時,顧小影還是搭陳燁的車。
一路上她都興奮得喋喋不休,似乎也忘記了她“情不自禁”的那些避諱。她開心地給陳燁講段斐和孟旭的故事,講孟旭真是個好男人,對老婆那麼細心呵護、無微不至;講段斐買的那些嬰兒用品,好可愛啊好可愛……一直講到車子在教師公寓前停下,陳燁拉手剎,靜靜靠在駕駛座椅背上,安靜地看着她,微笑。
顧小影一驚,突然明白自己在哪裏,在和誰説話。之前的小心虛、小恐懼終於再次爬上心頭。
她沉默一秒鐘,扭頭不好意思地看看陳燁。
見他也盯着她看,囁嚅一下才説:“謝謝你陳燁,讓你跟着忙這麼久……我也不知道姐夫那麼快就趕過去,還害你取了那麼多錢,隨身帶着……”
“顧小影,”陳燁看着她,嘆口氣,“回去休息吧,很晚了。”
顧小影一愣,陳燁笑笑,開車門下車。顧小影急忙也打開車門走出去,站在車外,她看見他們之間隔着一個車廂的距離。陳燁一手撐着車頂,一手搭在車門上,看着她微笑。
顧小影被他笑得心裏發毛,就在她覺得自己有必要説點什麼的時候,突然見他開口。
他還是那麼微笑地看着她,説:“顧小影,回家住吧。你在這裏,我鬧心。”
説完,他便鑽進車廂,一溜煙地把車開往不遠處的地下停車場了。
顧小影在他身後呆呆地看着遠處,差點把下巴掉下來——他嫌她鬧心?
還有沒有天理了?
明明想説這句話的,是她啊!
什麼世道?!
晚上,趴在教師公寓的單人牀上,顧小影氣鼓鼓地想:男人果然都是不靠譜的!看看吧,這才多久啊,管桐就會發脾氣了,陳燁嫌自己鬧心了……哼!全加起來都不如一個孟旭,看人家對老婆的態度,多讓人眼紅啊!
想到孟旭就會想到段斐師姐的小女兒,那可真小啊,比芭比娃娃大不了多少,會哭會鬧真好玩,搞得自己也想要一個了……可是一個人也生不出孩子來啊!由此可見,母雞不是萬能的,雖然只有公雞也是萬萬不行的。嗯,可是説真的,管桐為什麼一整天都沒給自己打電話?他不會不要自己了吧?不會吧不會吧?嗚嗚……不會吧……
管桐你個小心眼的!
你怎麼……你怎麼……你怎麼能不理我呢!
顧小影就這麼胡思亂想着,渾渾噩噩地睡着了。半夜裏被凍醒了一次,懶得起牀找東西蓋,就把自己努力縮成一個小球,整個蜷縮進被子裏。郊外的二月還那麼冷,勤儉持家的藝術學院習慣了在半夜裏停暖氣。凍醒的間隙,顧小影懷念了幾秒鐘省委宿舍那永遠暖洋洋的室温,然後又哆哆嗦嗦地睡過去。
第二天一覺醒來,顧老師圓滿了——體温三十八度七,她成功地發燒了。
顧小影燒出幻覺了。
恍惚中,全都是管桐和管利明在吵架。她縮在一邊,和謝家蓉一起看着爭吵的爺倆,偶爾想説話,可是喉嚨像被堵住了。伸出手,想抓住什麼,可是面前像有什麼東西擋住自己,讓自己什麼都碰觸不到。這時候似乎是地震了,有什麼東西發出“嘭嘭嘭”的響聲,大約是有重物倒下去?她急了,可是他們還在吵。她都快哭了,想説你們快跑啊,可是居然沒有人理她,她一急……似乎就真的醒了?
醒了才聽見有人敲門,一下下地砸,顧小影皺眉頭,可是就這樣簡單的動作都感到頭疼。眼眶發脹,好像被熱氣灼過了,火辣辣的,要閉一閉再睜開,才不那麼澀。
她硬撐着起身,全身的關節都在疼,腦袋暈沉沉的,還在納悶這個時間管桐怎麼回家了?想了半天才想起來這是在學校裏,和自己住在一起的是同事劉笛。此女從本科時起就和顧小影是同學,同年研究生畢業後留校任教。劉笛人長得清秀,也會打扮,就是有點丟三落四的——平日裏,她丟錢包、落鑰匙、忘手機都是常事。
顧小影昏頭昏腦地下了牀,頭疼,又發暈,好不容易走到門口,伸手打開門,連看也不看就轉頭往回走,一邊走一邊聲音沙啞地問:“你又忘拿鑰匙了?”
説完了就把自己摔回到牀上,伸手從旁邊抓一抓,把被子抓過來蓋上。這時候有人跟到牀邊伸出手來,撫開她的長頭髮,直接摸摸她的後頸,忍不住驚呼:“你發燒?”
顧小影聽見這聲音,愣一下,突然回頭。因為速度太快,還引起一陣劇烈的頭疼。她皺着眉頭閉上眼,等克服了頭疼再睜眼一看,差點把自己的魂嚇掉:管桐?!
管桐這會卻急得要命:他壓根沒想到,才放任這丫頭一天,她就把自己搞得這麼落魄!
就這小體格,她也敢揚言説離家出走?
管桐想想都後怕——如果他不來,她就打算一個人躺在這間冰涼的屋子裏,直到把自己燒成傻子?
他低頭看看顧小影燒得迷迷糊糊的樣子,忍不住一陣心疼,急忙掀開被子,給顧小影穿羽絨服。
顧小影沒力氣跟他爭,只是嘴硬:“你幹嗎,我不回去。”
“乖,我帶你去打針,”管桐一邊把顧小影的胳膊往羽絨服袖子裏塞,一邊低聲哄着,“你發燒了,咱們去打針,然後回家,好不好?”
“不好!”顧小影扭過頭去不看管桐,“我不要回去,你們就會罵我。”
她一邊説一邊有點痛苦地伸手揉太陽穴,管桐見狀更心疼了,乾脆用羽絨服把顧小影像卷春捲一樣包緊,手裏一使勁,打橫把顧小影抱起來。也就這麼一晃,顧小影覺得自己的頭更疼了,忍不住呻吟一聲,下意識地往管桐懷裏縮一縮。
管桐抱起顧小影就往樓下衝,剛出門就和人撞了個正着。管桐下意識説句“對不起”,卻見面前的人驚怔地站住了,遲疑一下問:“顧小影?”
管桐顧不上打招呼,只匆忙點點頭就往外跑,還沒跑出兩步就聽見身後的腳步快速追上來,有聲音在他身後問:“你是誰?顧老師怎麼了?”
“她發高燒,我得送她去醫務室,”管桐略停一下腳步,抱歉地看看身後追上來的男人,“我是她愛人。”
“哦,”那人明顯一愣,旋即説到,“我叫陳燁,是顧老師的同事,我有車,送你去市區裏的大醫院吧,不要去我們學校醫務室,顧老師説那裏是獸醫站。”
管桐一聽就知道這肯定是顧小影説的話沒錯——這麼多年了,這女人總也學不會厚道。
就這樣,二十四小時內,陳燁兩度為顧小影提供了專車服務,且都是去往省立醫院這同一個地方。
也多虧了陳燁的幫忙,到了省立醫院後,管桐半摟半抱着顧小影做檢查、找牀位,陳燁跑前跑後劃價、交費、取藥,終於等到藥水一滴滴注入顧小影的血管,兩人才不約而同籲口氣,坐到顧小影牀邊,認認真真打個招呼。
管桐看着陳燁,很真誠地伸出手:“謝謝你。”
陳燁一笑,伸手握住:“別客氣,應該的。”
“您在哪個系?”管桐看出陳燁年輕,笑着問,“是和小影同年進來的?”
“音樂系,小提琴,”陳燁微微一笑答,“我是兼職的,過段日子還要去維也納,那邊還有個學位要拿。”
想了想,又補充:“我和顧老師,我們曾經是同屆不同系的同學。”
管桐點點頭,很認真地説:“這次真是謝謝您了,這裏有我守着就好了,您快回去忙吧。給您添了這麼多麻煩,真不好意思。”
陳燁微微側一下身,看看顧小影平靜的睡容,點點頭説:“好,那我就先回去了。”
他起身,管桐也急忙站起來,陳燁擺擺手:“不用送我了,你守着她吧,病人最大。”
説完,他笑一笑,轉身走出病房。管桐注視着陳燁的背影,直到看不見了,才轉身回到牀邊坐好。可是剛坐下,一抬頭,就看見顧小影正把眼睛瞪得溜圓,死死盯着他看。
管桐嚇一跳,伸手摸摸顧小影的額頭,着急地問:“你醒了?哪裏不舒服?”
顧小影看看已經空無一人的門口,再看看管桐,嘟囔:“我一直醒着呢。”
見她神志清楚,管桐鬆口氣,握住顧小影的手:“醒着不説話?我還以為你燒糊塗了。”
“誰敢説話啊?有本事你也試試新歡舊愛狹路相逢……”顧小影越説聲音越低,大約是心虛,沒等説完就閉上眼裝死。管桐聽力不錯,倏忽間就把“新歡舊愛”聽清了,一愣,扭頭看看顧小影,再埋頭回顧一下陳燁的出場過程和言談舉止,“哦”的一聲,恍然大悟。
顧小影聽見這聲“哦”,更加心虛地把眼皮掀開一條縫,瞄了管桐一眼,卻恰好看見管桐神色平常地站起身給她掖被角。
顧小影睜開眼,納悶地嘀咕:“咋沒反應呢?”
管桐掖好散在牀尾的被角,回頭看看顧小影,平靜地反問:“需要有什麼反應嗎?”
“不需要有反應嗎?”顧小影更納悶了,難道小説裏寫的果然是狗血的?事實上政府官員的心理素質真不是一般的好啊!
管桐大概看出來她在想什麼,琢磨了一下,主動解釋:“本來就沒什麼啊,老熟人還能總不見面?再説老人們好像經常説,咬人的狗不叫,會叫的狗不咬人。”
顧小影愣了一秒鐘,差點從牀上彈起來!
只見她一手撐住牀半坐起來,再用插着針頭的手哆哆嗦嗦地指着管桐,從牙縫裏擠字:“管桐,你罵我是狗?!”
管桐一愣,終於笑出聲:“老婆你果然看言情小説看多了,你是不是覺得我肯定會吃醋?”
顧小影差點氣暈了——是誰説這個人反應遲鈍的?是誰説這個人雖然笨但還算厚道的?是誰説的?!
這……這……這都是誰瞎了眼啊?!(很顯然此時此刻她忘記了自己就是那個瞎了眼的……)
劍拔弩張之際,有護士走進來,抬頭看一眼顧小影這邊,驚呼一聲:“四牀你回血了!”
管桐和顧小影一愣,不約而同看輸液管,管桐瞬間一頭冷汗——回血已經快要到調節器的位置!
同一時刻,顧小影已經“啊”地一聲尖叫,“咚”的一聲彈回到牀上,手臂也迅速下落,但還沒忘輕輕放回到牀邊。
護士怒了,快步走過來看看顧小影的輸液管,抬起頭訓斥:“這是醫院,要吵架回家吵去!怎麼病人不像病人,看護不像看護?”
説完狠狠瞪一眼顧小影和管桐,這才轉身往外走。
顧小影看着人家的背影撅嘴:“護士姐姐好凶……”
管桐則是心有餘悸地看看輸液管,再看看顧小影,嘆口氣握住顧小影的手,半晌才低聲説:“老婆我錯了,你跟我回家吧。”
顧小影扭頭看看管桐,心一軟,也忍不住嘆口氣道:“其實我真的很感激你爸媽,畢竟沒有他們就沒有你……可是管桐,我也真的有心理障礙,我一看見你爸就不痛快,你説怎麼辦?”
她用另一隻手捂住自己還在發燙的腦門,鬱悶地説:“管桐,我真納悶,你説別人家都是婆婆和兒媳婦有矛盾,怎麼換到咱們家,是公公和兒媳婦相看兩厭?”
管桐一愣,下意識答:“不是吧?爸絕沒有討厭你的意思,他只是不會説話……”
“那麼就是我不好,”顧小影平靜地看看管桐,略一遲疑,還是把心裏話説出口,“我不喜歡他,我不想和他生活在一起。”
“顧小影,你這話説重了啊!”管桐皺皺眉頭,嚴肅地看顧小影。
顧小影看看管桐的表情,終於閉上眼,一邊苦笑一邊説:“對不起。”
管桐看見她的表情,剛張開嘴想要説什麼,卻聽見她又説一句:“可是,我説的是實話。”
管桐突然不知道該説什麼好了。
是啊,她肯定説的是實話。
顧小影這人就是有這個好處——她想什麼就一定會説出來,所以他們之間才不必猜來猜去。結婚半年餘,她的喜悦會與他分享,她的煩惱也不瞞他。雖然她的確是有些任性,脾氣也不好,可是她真心依賴他、信任他,她在他面前,從不撒謊。
或許可以説,顧小影的優點和缺點一樣明顯。只是這一次,她不喜歡的那個不是別的,而是他爹,他親爹!
這是個他無法改變的“不合適”,這到底要他怎麼辦?
……
病房裏,管桐煩躁地站起身,往外走兩步,再回頭看看輸液瓶,終於還是嘆口氣,又坐回到原來的凳子上,開始沉默。
顧小影也閉着眼不説話了。眼眶似乎有點酸,可是又哭不出來——她想想管利明那張臉,就真的欲哭無淚了。
其實她很喜歡謝家蓉。
雖然謝家蓉不識字,雖然謝家蓉方言重,但謝家蓉的好脾氣、謝家蓉的憨厚笑容都讓她莫名地就對謝家蓉多了很多的憐惜。
所以她就更不明白,為什麼她越喜歡謝家蓉,就越不喜歡管利明呢?
而這樣截然不同的兩個人,怎麼就能波瀾不驚地過了這麼一輩子呢?
看來,所謂婚姻,真是件莫名其妙的事啊!
那天輸完液後,顧小影還是隨管桐回家了。
不然能怎樣呢?難道還真的要回那個連暖氣都定時供應的教師公寓繼續挨凍?
更何況躺在病牀上的時候比較容易冷靜的思考——靜下來想想會發現,其實管利明的確只是不會説話而已。他比起段斐的婆婆,那個牢牢抱着“男尊女卑”思想不撒手的老太太,真是要好太多了。
懷着這樣的信念,顧小影接受了管桐的道歉。她也不是看不見,管桐眼裏的那些心疼絕對不是假的。
她只是沒想到,像自己這樣不怎麼生病的小強,一旦生病還真是大傷元氣——再回到學校時已是三天以後,顧小影從上了班車到走進教室,沿途起碼碰見十個熟人,開口第一句都是關切地問:“顧老師你怎麼了?氣色不太好啊!”
顧小影心裏暗暗苦笑。
上午只有兩節課,課後全系教師開會,顧小影早早就去了會議室。在門口看見江岳陽,他大概也看出她臉色不好,有些驚訝地看着她。顧小影衝他笑一笑算是打招呼,進屋找了座位坐下,沒多久江岳陽就跟進來,坐在顧小影旁邊。
開會的內容用腳趾頭也能猜到——教學評估之前,系裏給每個人都做了詳細的分工。
只是顧小影聽着聽着就有點納悶,扭頭問江岳陽:“怎麼沒有劉笛的分工?”
江岳陽扭頭看看周圍,見沒人注意這裏,低聲對顧小影説:“已婚婦女真的兩耳不聞窗外事啊!好歹你倆還住同一間教師公寓,你不知道劉笛被借調到校辦幫忙去了嗎?”
“校辦?”顧小影眨眨眼,很迷茫,“她一個專業教師,又不是輔導員,去校辦做什麼?”
“你真傻假傻啊?”江岳陽贈送顧小影一個鄙夷的眼神,“人家打算走仕途,看不出來嗎?”
“仕途?”顧小影失笑,“別逗了,校部機關要坐班,哪有當專業老師自由?劉笛一個女孩子,怎麼不明白這個道理?”
“顧小影你真是白結這個婚了,”江岳陽忍不住感慨,“我師兄那麼通透的一個人,還在官場裏混,怎麼就能有你這麼白痴的老婆?”
顧小影頓時火冒三丈。
可是沒想到,下午去看剛剛出院的段斐,在她家,居然又被這個女人用同樣的話嘲笑了一遍。
就見段斐坐在牀上,穿着厚毛衣,捂着厚被子,一邊看着身邊睡着的女兒,一邊壓低聲音教育顧小影:“你同事還真沒説錯,你就是個白痴。”
“胡説!”顧小影也壓低聲音抗議,“我比管桐聰明多了!”
“顧小影你説笑話吧?你比管大哥聰明?”段斐笑得眼睛都眯起來,“你都沒看出來劉笛是什麼樣的人,説你聰明,誰信啊?我比她高兩級呢,我都看出來了,你和她整天在同一個階梯教室裏上公共課,你沒看出來?”
“她就是挺愛打扮、經常換男朋友唄,”顧小影很鬱悶地回憶,“也沒見她競選什麼學生會,不像是有野心的人啊!”
“所以説你幼稚,”段斐也贈送顧小影一個鄙視的眼神,“競選學生會就是有野心?那我還是當年的學生會副主席呢,我怎麼就老老實實嫁人生孩子?她倒是沒競選學生組織,那是因為人家可以一步登天!哎,我要是告訴你她和校級領導關係曖昧,你信不信?”
“真的?”顧小影很震驚,“不可能吧?和一個老男人在一起,不噁心嗎?”
“怎麼會噁心呢?”段斐聳聳肩,“各花入各眼吧,世上哪有免費的午餐?”
“可是讀研究生不就是為了當老師嗎,”顧小影還是覺得難以置信,“放着那麼多人豔羨的專業老師不做,偏要去做朝九晚五的機關工作人員,一點自由都沒有,有啥意思?”
“顧小影,別告訴我你連這個都看不出來,”段斐瞥顧小影一眼,“在咱學校,一個德高望重的老教授,若是想把自己的親戚弄進來唸書,那比登天還難!而一個要害部門的中層領導,若想弄個把學生進來簡直就是小菜!你看不出來嗎,在咱學校,學生是弱勢羣體,專業教師是勞苦大眾,只有校部機關的小頭頭腦腦們才是人上人。就這樣你也敢自稱聰明,你那點聰明才智都用來欺壓你老公了吧?”
難得顧小影也不反駁,只是愁眉苦臉地看着段斐問:“劉笛這就一去不回了?真被害死了,本來很多需要她承擔的任務都分給我了呢,搞不好最後幾天還要住校加班。”
“住校還不好?”段斐看看顧小影,撇嘴,“反正你也不想這麼早要孩子,留在家裏也是聽他們嘮叨,還不夠心煩的呢。去住校圖個耳根子清靜,有什麼不好?”
一語驚醒夢中人,顧小影頓時醍醐灌頂般清醒過來,恍然大悟道:“真的欸!”
看着顧小影那副悲喜交加的傻呆呆的樣子,段斐真是無語,好半天才哀嘆:“顧小影,我真不明白,你自己這麼白痴,怎麼還好意思説你老公呆?”
晚上回家吃完飯,想起段斐的這句哀嘆,顧小影忍不住跑到正在書房看書的管桐身邊,左看看,右看看,想看出來這個人究竟哪裏比自己聰明。
管桐從一大摞資料裏抬起頭,納悶地看着顧小影問:“你在找什麼?”
“老公,你比我聰明嗎?”顧小影很鄭重地問。
“我?”管桐有點摸不着頭腦,想了想答,“我反應沒你快,背書、寫字、幹活也都比你慢,應該沒有你聰明吧。”
“可是為什麼大家都説你比我聰明?”顧小影走過去,不客氣地攬住管桐的脖子,坐到他懷裏。當然在此之前沒忘記關上書房的門,她可是記得家裏還有別人呢。
“那得看什麼事兒,大事兒肯定是男人比女人看得透一些,小事兒自然是女兒比男人清楚一點。”管桐微笑着看看懷裏的小妻子。
顧小影摸摸腦袋,三下五除二就把從江岳陽和段斐那裏聽來的段子給管桐講了一遍,重點放在“劉笛居然和那位平日裏大家都覺得特別正人君子的領導有一腿”這件八卦上。管桐笑着聽她敍述,看見她臉上的表情一如既往地生動,便有點走神地想,這孩子肯定從小就參加了不少故事比賽,不拿獎都對不起她這張表情豐富的臉。
“你説啊,你説啊,我沒看出來是我的錯嗎?”顧小影講完故事,見管桐沒反應,便伸出手拉住管桐的兩個耳朵,拼命地扯。
管桐“嘶”地抽口氣,皺一下眉,把顧小影的手從自己耳朵上拉下來,一手握緊了,另一隻手圈住她的腰,答道:“不管別人説什麼,姑妄聽之就好,你向來知道自己想要什麼,不妨沿自己想要的道路走。我支持你留在高校教書,也不外乎是為了讓你省心一點。”
“這麼説你早就看出我遲鈍、我白痴來了,”顧小影撅嘴,“你這是為了給我找收容所啊?”
“收容所還給你發工資?”管桐看着顧小影笑,“我是覺得你還算理智,認定的路通常沒錯,大可以繼續走下去。至於那些爾虞我詐,並不適合你,所以你安心做自己的學問就好。別人爬得快,那是別人的本事,當然也總要付出一些你不願付出的東西。就衝這一點,誰也不用瞧別人不起,畢竟不是什麼人都捨得拿自己當賭注,去賭前程的。”
聽完這席話,顧小影有點驚訝地看着管桐,她似乎從來沒和管桐討論過人際交往方面的話題。在她心裏,管桐就是那個缺乏生活常識,連保鮮盒都不認識的笨蛋。她也一直都不明白,管桐這樣的人是怎麼走到今天這個位置上的?可是聽了今天的這些話,她似乎隱約有些明白了。
“可是,老公你爬得快不快?你付出了什麼?”顧小影舉一反三,問題真是太有水平了!
管桐只好耐心地答:“我付出了我幾乎全部的業餘時間,因為我知道自己不聰明,所以只能笨鳥先飛。就好比我從小數學就不好,就要付出比別人多幾倍的時間,才能考出和別人差不多的成績。”
“你指桑罵槐吧?”顧小影斜眼看管桐,“你高考數學128,我才43,那我也是笨鳥?”
“你是藝術生,沒有可比性,”管桐把顧小影從自己懷裏放下,站起身摟住她,看着她的眼睛説,“奔前程,那是男人的責任。老婆你只需要和領導、同事們和平相處,和學生們快快樂樂地教學相長,就可以了。咱家不需要你去出人頭地,也就不需要你在這方面浪費腦細胞。你有時間的話就呆在家裏寫書賺錢吧,過兩年機關裏統一分經濟適用房,我算了算也得三十幾萬,老婆你能者多勞啊!”
“啊——三十幾萬啊!”顧小影果然順利地被轉移注意力,“這得寫多少本書啊?”
看她呆滯的樣子,管桐忍不住莞爾。
不過,儘管嘴上沒説什麼,但顧小影的心裏還是挺感動的。
畢竟,有一個人理解你、支持你、信任你,還願意把享受生活的機會留給你,這是一件很美好、很美好的事,對不對?
大約,這也是自談戀愛以來,顧小影第一次對管桐的職業素養有了點了解,也有了點讚賞。她不得不承認,作為一個農家子弟,管桐能走到今天,真是有原因的——如江岳陽所説,管桐還真是個通透的人。他不怨天尤人,也不睥睨周遭,他的冷靜,遠在顧小影的想象之外。
或許,這也是顧小影第一次客觀審視自己和管桐的差異——他不如她伶牙俐齒,不如她反應敏捷,也不如她動作麻利,但是這些都並不妨礙他比她站得高,看得遠。
如此這般,晚上睡覺時,顧小影終於摒棄前嫌,重新鑽進已經遠離了四五天的管桐的懷抱,把腦袋埋到管桐胸前,狠狠親了管桐脖子一下。管桐被她的呼吸吹得脖子癢,剛想往後撤一點,卻感覺到一雙不老實的小手沿着他的睡衣下襬摸進去,在他肚臍附近繞圈。
管桐咳嗽一聲,剛想説話,就聽見胸前的頭顱發出“嘿嘿”的竊笑。還沒等他反應過來,那雙手已經如光滑的魚,一路沿小腹摸進去。他下意識地伸手抓住顧小影的手腕,卻看見她於暗夜中抬起頭,眸子清亮如黑耀石的光芒。
她笑得那麼天真,那麼孩子氣,語調嫵媚誘惑,帶一點柔軟上翹的語音。她手裏的動作當然沒停,一邊還不懷好意地感嘆:“好軟……好有彈性……讓我打個蝴蝶結……哈哈哈!”
管桐看她一眼,一翻身,含住她的耳垂,聽見她笑着掙扎:“管桐你流氓,你跟誰學的?不準咬我耳朵,好癢。”
管桐微微一笑,在她耳邊答:“你才是流氓,你把手放哪兒呢?”
結果,第二天早晨,總是找藉口不去鍛鍊身體的顧老師,又遲到了。
很好,很和諧。
這以後就過了半個多月平靜的日子。
甚至有幾次,在沒有課的上午,管利明和謝家蓉出門買菜去了,顧小影趴在電腦前忙裏偷閒地看言情小説時,還會不由自主地想起管桐。
小説裏的男主人公和女主人公談戀愛,彼此都不遷就對方,於是吵架。女孩子哭得稀里嘩啦的,男人才心軟。他們磨合那麼久,終於到男人會為了女孩子忍耐,女孩子也會為了男人成長。後來男人出國,在大使館外面等簽證的時候,女孩子靠在男友身上,飄忽地想:他走了,自己怎麼辦?
顧小影也恍惚了——她想起,每次吵架,其實都只是自己的獨角戲。
不知道管桐是不屑於吵架,還是不願意吵架,再或者是不捨得吵架,但總之,他對她,真是已經足夠寬容。
她吼他,吼他亂收拾東西,吼他洗碗洗菜動作慢,吼他把鑲了金邊的盤子放進微波爐,吼他把香菜當成金絲芹……可是,他總是在“東窗事發”時微微地驚訝、抱歉地微笑、好聲好氣地辯白,然後在她氣暈之前眯起眼笑,説“老婆你現在的樣子真像炸了毛的猴子”。
她這樣想着,終於自己一個人笑出聲。
當然,最近發現其實管桐也是有脾氣的。
他又不是聖人,自然會煩躁、會生氣、也會忍無可忍……可是他對她,大多是張開懷抱,把她圈進懷裏的那副樣子。他的懷抱裏有暖洋洋的温度和氣味,她喜歡。
“喜歡”,果然是天下無敵的動力。
可能生活也就是這樣——沒有誰是完美的,只要在大多時候肯彼此遷就,肯相互體諒,已經至為難得。
當然顧小影這種人也從來不對這種滿足加以遮掩——上午十點,不知道管桐在做什麼,顧小影興致盎然,拿起手機給管桐發短信。
內容簡單:“老公,俺想你了。”
按了發送鍵,顧小影在日光籠罩下忍不住也眯起眼笑。
心想:管桐你看見這條短信,會有啥反應?
另一邊,管桐正在忙下週一次會議的材料。手機“嗡嗡”地震動時,管桐下意識地打開看看,第一眼瞟過去,一愣,還以為自己眼花了——老公,俺想你了?
微笑忍不住浮上嘴角,管桐猶不自知。
坐在他對面的同事抬頭看見了,一愣才脱口而出:“管桐你中獎了?”
管桐抬頭看看對面的人,笑着答:“是中獎了。”
在對方莫名其妙的眼神里拿起電話撥回去,響一聲,就迅速被接起來。
顧小影笑得糯糯的:“老公,你不忙嗎?”
“忙,”管桐問,“爸媽呢?”
“不知道,大概出門買菜了,”顧小影坐在書桌前,一半心思看小説,一半心思撒嬌發嗲,“老公,我剛才在看小説,發現裏面的主人公比你差遠了。”
管桐笑:“真難得,通常情況下你都覺得別人比我好。”
“這説明我現在看問題比較客觀了,”顧小影笑眯眯地,“我想你了。”
管桐還是笑着答:“很好。”
“什麼?”顧小影挑眉毛,“這就完了?”
“是啊,”管桐點頭,“很好。”
“管桐你當我是你下屬?”顧小影“哼”一聲,“你想我嗎?”
“是。”管桐在辦公室裏打電話從來都是一本正經。
“想我就要説出來!”顧小影樂壞了,“大聲説,説你也想我。”
“上班呢,開始忙了,”管桐看看電腦上需要修改的段落,笑着撂一句,“晚上再説吧。”
就這麼掛了。
就這麼掛了?
顧小影很不甘心,可還是決定包容一次——再怎麼説,那也是大衙門不是?
何況,最近管桐的表現也真是不錯。
上午明媚的陽光下,顧小影就這樣心滿意足地眯起眼,開始曬太陽。
不過管桐沒意識到自己放下電話後一直呈微笑狀態。還是坐在他對面的同事看着有趣,便笑着問管桐:“你老婆?”
“嗯。”管桐抬頭笑笑。
同事笑眯眯地學電影《手機》的經典台詞:“你開會呢吧?對。説話不方便吧?啊。那我説你聽。行。我想你了,你想我了嗎?啊。昨天你真壞。嗨。你親我一下,不敢吧?嗯。那我親你一下,聽見了嗎?聽見了。”
管桐“撲哧”笑出聲,周圍幾張辦公桌前的人也都笑了,一時間辦公室裏竟然是難得的輕鬆氣氛。
温暖——這居然是管桐在這一刻裏所能想到的唯一的形容詞。
傍晚,管桐破天荒撂下沒幹完的活兒提前回家。可是出乎意料的是,管桐回家時,顧小影居然不在?!
“你媳婦説是晚上約了人,”管利明看着管桐,不高興地發牢騷,“我説你媽都做好飯了,幹啥還要出去吃啊,她也不聽,就是要走。晚上不在家吃飯,還要出去吃,像什麼話?”
管桐下意識地替顧小影説話:“她也不怎麼出去吃飯的,肯定是有事兒。”
“她能有什麼事?當老師的能有什麼事?”管利明瞥管桐一眼,“女人結了婚就要安分點。”
“好了,爸,”管桐也不耐煩,“我不是也經常在外面吃飯?她也有她的朋友。”
“你倒是想得開,大半夜的,一個女人自己在外面……我還奇怪呢,怎麼我每次打電話,你老婆都在外面和別人一起吃飯?”管利明瞪眼,“難道我們不在這裏的時候,你們都是這麼各吃各的?”
“吃飯!”關鍵時刻又是謝家蓉打斷這爺倆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燃燒的戰火。管桐去廚房幫忙端菜,管利明“哼”一聲也過去幫忙。
管桐一邊端菜一邊也發現了一點奇怪之處:按照小説裏寫的,自己這會真要變成雙面膠才對。可是為什麼,自己居然還是維護顧小影的次數比較多?難道他不愛自己的父母嗎?那不可能,因為他從來沒有忘記過父母的養育之恩,也發誓要讓父母到城市裏來過好日子的。可是為什麼還是在絕大多數時候站在顧小影一邊?
他想起前幾天在酷愛看雜誌的顧老師的普及下,知道了個新詞彙,叫“鳳凰男”——特指通過個人努力而跳出農門的男青年,在大學畢業後留在城市裏工作,從此飛上枝頭做鳳凰。
雜誌以《新結婚時代》與《雙面膠》為例,詳細闡述了嫁給“鳳凰男”所要面對的挑戰,比如不同的消費習慣、不同的生活理念、容易起摩擦的公婆還有他們背後那一大家子親戚……看到這裏時,管桐承認,雜誌上説的都沒錯。
而《新結婚時代》裏顧小西説何建國的話也沒錯:那哪兒是回報啊,説是一輩子都還不清的債也不過分。
可是,管桐想:不身處其中的人也未必能發現,從小説作家到雜誌編輯,儘管看見了何建國等人的孝順,卻都沒有考慮到另外一種可能——飛上枝頭做鳳凰的男人,即便他再愛自己的家鄉、自己的父母,卻也遲早要對那片土地漸漸疏離,直到越來越遠。
他們早已或多或少地改變了,在他們自己都還沒有意識到的時候。
比如隔壁綜合室的張百吉,結婚三年了,本來年年都是回家鄉過年。今年卻利用元旦回家看父母,春節去媳婦家過年。開始時管桐還覺得納悶,後來才聽他私下裏説,只要回老家,就會有數不清的陌生面孔登門求你辦事。最初也曾鼎力相助,但日子久了,還真吃不消。
再比如自己的師弟,現任省出版集團辦公室副主任的蕭河,是從本省最偏遠的大山裏走出來的縣高考狀元。落户省城後,第一次帶媳婦回家,就害得媳婦全身過敏外加上吐下瀉,愣是回城裏打了五天吊針才痊癒。後來才知道,原來是被褥不衞生引起的蟎蟲過敏。而蕭河,嘴上要應付着爹媽關於兒媳婦太嬌氣的評論,實際上卻也頗心疼自己的老婆。
還有個最揪心的例子:省國資委某年輕的副處長,曾經在一次飯局中無奈地説起,雖然返鄉可以盡孝道、耀門楣,但那種衣錦還鄉的虛榮其實並不比和導師、同窗們坐而論道更充實愉悦。説完這話後不久,國慶長假,副處長在老父嚴令下攜妻帶子榮歸故里。老父很高興,大宴賓朋。正午時分,副處長夫人在廚房裏幫婆婆做飯,副處長本人在席間給各位族親敬酒。酒局正酣時,他們還不知道,自己五歲的兒子,已經溺斃在不遠處的沼氣池裏……
想到這裏時,管桐忍不住嘆口氣。
身邊的電視裏,新聞女主播用柔美的聲音講:生產發展、生活寬裕、鄉風文明、村容整潔、管理民主,這是中央對新農村建設的要求和總體目標……近兩年來,當地農民自發搞起了以“富、學、樂、美”為主的“四在農家”活動,這裏的房子變新了,道路修好了,農民致富的產業做大了……
管桐一邊嚼着米飯,一邊卻有些無法扼制的心酸。
他想,或許只有從農村走出來,而後又過上新生活的人,才能更深刻地體會到:“新農村”再“新”,也終究是農村。
這不是忘本,這是事實。
同一時刻,與管桐的低落情緒形成鮮明對比的,是精神亢奮的顧小影正在段斐家得意洋洋地敍述自己與公公的鬥爭史。段斐精神頭好得很,也不老實在牀上躺着,而是把自己裹得暖暖和和的,坐在沙發上陪大家聊天。廚房裏,僱來的鐘點工在炒菜,孟旭在一邊幫忙。
中間段斐跑到儲藏室扒拉了一會兒,得意地拎出來兩瓶乾紅。顧小影一見外包裝就尖叫:“師姐你發財了?拿五百塊錢一瓶的紅酒請我喝?”
“哧——”段斐撇嘴,“誰説這是給你喝的了?莘莘可是告訴我了,危難之際挺身而出的除了你顧小影,分明還有別人。”
“危難之際?”顧小影摸不着頭腦,回頭看許莘,“什麼危難之際?”
話音未落,門鈴響,顧小影跳起來往門口走,許莘攔都攔不住。段斐急忙喊一聲“小蒼蠅”,可是隨着她的聲音,顧小影已經伸手打開門。
也就是開門的一瞬間,門外那個熟悉的身影也微微一愣,轉瞬才微笑:“病好了?”
顧小影張口結舌!
她愣愣地看着門外的那個人,聽見他又重複了一遍:“顧小影,你好了嗎?”
顧小影這才回過神來,臉一紅,低聲説:“還沒來得及謝你,陳燁。”
“沒關係,過會你可以借花獻佛表達感激,”陳燁站在門口,手裏拎着大包小包的禮物,表情平靜,“可是顧小影,你可不可以讓我先進去?”
“噢——”顧小影恍然大悟,急忙把陳燁讓進屋,一回頭,看見許莘和段斐站在她身後,一邊跟陳燁打招呼,一邊齊齊送她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
顧小影被這眼神驚出一身冷汗。
雖然見面的瞬間很驚悚,但後來的晚餐氣氛很融洽。
席間無非是扯點閒篇,加上陳燁的海外求學逸事,飯局壓根不會冷場。
不知不覺間,顧小影就喝多了。
因為紅酒後勁大,醉酒的人大多後知後覺——顧小影離開段斐家的時候還好端端的談笑風生,上了陳燁的車後才開始意識不清,車開了不過兩公里,顧小影就完全進入混沌狀態。中間好不容易醒來一次,第一件事,就是找車窗控制按鈕,可是天黑看不清楚,半晌也沒找到,終於忍不住,“哇”的一下子,就吐在了陳燁車裏!
坐在副駕駛座位上的許莘頃刻間石化!
還是陳燁反應快,一個急剎車停在路邊,再三步並作兩步把顧小影從後座拽出來,一邊指揮許莘:“後座上有面巾紙,座位旁邊有礦泉水。”
許莘急忙一樣樣找出來,衝到路邊,只見陳燁正一手把顧小影圈住了,另一隻手輕拍她的後背,在她耳邊低聲問:“好點沒有?”
許莘心裏下意識地一涼,有隱約的念頭稍縱即逝,還沒等捕捉到,就見陳燁回頭看着她,大聲問:“找到沒有?”
“找到了,在這裏,”許莘急忙跑過去,一邊喂顧小影喝水一邊抱怨,“不能喝酒還逞能!”
“她是一直都不知道自己能喝多少酒,”陳燁抓過幾張紙巾,給顧小影擦擦臉,再使勁攬住顧小影,防止她往下滑,“你給她家打個電話,找人出來接一下。省委宿舍有警衞,咱們進不去。”
“哦。”許莘點點頭,轉身回車上拿手機。所以便沒有聽見,陳燁輕微的嘆息。
他説的是:“顧小影,我該拿你怎麼辦?”
顧小影一直以為説這句話的人是管桐。
因為第二天早上醒來,顧小影就看見穿戴整齊的管桐坐在自己身邊,無奈地説:“顧小影,我該拿你怎麼辦?”
“我怎麼了?”顧小影皺眉頭,努力克服宿醉後的頭疼,閉上眼使勁揉額頭。
管桐嘆口氣,伸手幫顧小影揉太陽穴,一邊教訓道:“不知道自己酒量不好嗎,還喝那麼多酒?你知不知道你把人家陳燁的車糟蹋成什麼樣子了?”
“啊!?”顧小影瞬間瞪大眼,“真的?”
“忘了?”管桐瞥顧小影一眼,“沒有酒量就不要喝酒,要不是有他倆送你,一個喝醉酒的女人要吃多大虧,你知道嗎?”
這時顧小影已經發現形勢對自己不利,便開始耍賴,哼哼唧唧地抱着腦袋,不敢看管桐。
管桐嘆口氣,伸手扶顧小影坐起來:“頭還疼不疼?你上午不需要備課嗎?快起來洗臉,吃點早飯,乾點正事兒。”
顧小影終於想起自己那永遠沒有盡頭的備課任務,愁眉苦臉地爬起來,昏頭昏腦地往衞生間走。
路過餐廳的時候管利明正在吃早餐,抬頭看見顧小影,板一下臉:“小影啊,下次不要喝酒啦,不是好東西,女人喝酒不好的。”
“哦,知道了。”顧小影知道自己理虧,低下頭往衞生間走。
管利明還想説什麼,可是皺皺眉頭沒説出來,只是使勁清清嗓子,咳了一口痰出來。剛想往地板上吐,卻猛地停住了,急忙環顧一下四周,還好看見一個煙灰缸,趕快拿過來,然後使了大力,“噗”地一口吐進去。
千不該萬不該,顧小影就在那一刻回了一下頭,於是正好看見那口膿痰被吐進她狠了狠心才買回來的水晶煙灰缸裏!因為力氣大,煙灰缸裏“嘭”地一下子飛出無數煙灰,飄飄灑灑地落進餐桌上的菜碟裏!
猛地,一陣噁心竄上顧小影喉嚨,她來不及説話,一個急轉身奔進衞生間。然而就在對準馬桶想要吐什麼的時候,馬桶圈上殘存的黃色液體“轟”地一聲炸燬了顧小影最後的意志!
“嘔——”顧小影終於忍不住,一頭栽到洗臉的面盆裏,兩手死死抓住盥洗台的枱面,面色死灰地開始吐,直吐到天昏地暗,連膽汁都快要吐出來。
外屋,正準備出門的管桐聽到聲音不對,只是一愣,迅速轉身衝進衞生間。一推門,就看見顧小影面色蒼白地往地板上滑。他一個箭步衝上前,一把抱住已經一絲力氣都沒有的顧小影,着急地喊:“小影,小影,你怎麼了?醒醒,看着我。”
見沒有反應,管桐急忙抱起顧小影往外跑。管利明也從餐桌前站起來,表情緊張地問:“她怎麼了?”
“吐暈了,”管桐抱着顧小影急衝衝地説,“爸你幫我開門,我送她去醫院。”
説話間謝家蓉也從廚房跑出來,看見這幅情景,急忙喊住管桐:“你讓她躺會兒,她是不是害喜啊?!”
“啊?”管桐懵了。
於是,醒來的時候,顧小影就看見自己頭頂上方齊齊圍着三顆腦袋!
還沒等顧小影回過神來,她就聽見管利明帶着驚喜的大嗓門:“小影,你醒啦?”
管桐剛想説什麼,性急的管利明卻已經脱口而出:“小影,你是不是懷上啦?”
“啊?”顧小影驚得愣一下,不明所以地看看謝家蓉和管桐。結果看見謝家蓉滿眼期待,管桐卻微微皺着眉頭。
“懷上了嗎?”等不到兒媳婦的回答,管利明激動地自説自話,“你剛才在廁所裏吐到暈,是不是懷上了?”
他這一説,顧小影一下子就想起剛才的那口濃痰和馬桶圈上殘存的尿液……剩餘的胃酸頃刻間湧上來,顧小影臉一白,猛地撲到牀邊就開始乾嘔!
管桐急忙扶住顧小影,一邊拍她的後背一邊扭頭對管利明説:“爸,你讓她休息一下,這個等會再問。”
“哎,好,好。”管利明滿臉的喜氣洋洋,難得地順從兒子的建議,樂呵呵地去衞生間裏拿毛巾。謝家蓉也高興的不得了,趕緊遞上一杯熱水,管桐小心地扶着顧小影,一小口一小口地喝下去。
終於等到神志清醒了一些,顧小影有氣無力地抬頭看看鬧鐘,臉色煞白地問管桐:“你不去上班了?”
“你這樣,我怎麼去上班?”管桐伸手摸摸顧小影的額頭,“怎麼吐這麼厲害?”
“你也想問我是不是懷孕了吧?”顧小影扯扯嘴角,勉強笑笑,“真對不起啊,讓你們失望了,我昨天出去吃飯前剛發現來例假了。”
“那怎麼會吐成這樣?”管桐有點擔憂,“腸胃炎又犯了?”
他説這話的時候心裏其實有點惱火,他想顧小影你怎麼就管不住自己的那張嘴呢?從兩人認識到現在,管桐都數不清,顧小影曾因為嘴饞而引發多少次腸胃炎?
“可能是因為昨晚喝了很多紅酒吧,”顧小影無力地閉上眼,過很久才低聲説,“還有就是,跟你爸説,以後小便的時候,要把馬桶圈扶起來……吐痰的話,餐桌下面有紙巾。”
管桐愣住了。
上午,明晃晃的陽光沿着半敞着的窗簾縫隙照進來,屋子裏暖洋洋的,那麼安靜。
管桐坐在牀邊,呆呆地看着顧小影,想説什麼,卻又不知道該怎麼説。
而顧小影閉眼躺在牀上,精疲力盡,昏昏欲睡。
她想,她太累了,她真的是什麼都不想説了。
“啥?沒懷孕?!”
這個消息不啻於平地一聲雷,一下子就炸飛了管利明和謝家蓉得之不易的驚喜。
聽到這個消息的剎那,管利明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抓住管桐問:“啥?沒懷上?那怎麼吐成那樣呢?”
謝家蓉則不相信自己的經驗判斷也會出錯,問管桐:“要不,去醫院看看?”
“不用了,她自己的身體自己有數,”管桐皺眉頭,“明年吧,明年我們就要孩子。”
“明年?”管利明顯些背過氣去,“明年你三十五了!你不急我們還急呢!”
“我剛三十三,爸你別逢人加兩歲,”管桐不耐煩地揮揮手,“我們有自己的打算,你們別摻和了。”
“你們自己啥打算啊?你們自己的打算就是拖!”管利明氣得頭暈,“我算是看出來了,管桐,你能耐了,老人的話你不聽了,是吧?那行,我們走,我們不在這煩你!”
“爸,你説什麼呢?”管桐覺得自己大腦裏也好像繃了根弦,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斷,“我沒嫌你們煩,我就是説你得理解我們,我們都有自己的打算,你不瞭解我們現在的生活狀態,就別給我們佈置些不合時宜的任務了。”
眼見着管利明又要吹鬍子瞪眼,謝家蓉急忙插嘴:“年也過完了,我們也得回去準備春耕了,本來昨天晚上也和你爸商量着要走,跟這事兒沒關係,你讓小影別多心。我們收拾收拾,這幾天就走,你有空的時候去給我們買兩張長途車票,聽見沒有?”
難得謝家蓉一次説這麼多話,管桐看看她,“嗯”一聲表示答應。管利明用鼻子“哼”一聲,再沒正眼看管桐。
隔着一扇門,卧室裏的顧小影在半睡半醒間聽見一點爭吵的片斷,忍不住深深嘆口氣。
按理説管利明和謝家蓉要走了,她應該很高興才對。
可是真奇怪,她一點都高興不起來。
她不知道,究竟是哪個環節出了問題,才讓自己的婚姻生活比那煮過頭了的海鮮疙瘩湯還要一塌糊塗?
就這樣,兩天後,管利明和謝家蓉踏上了返鄉的客車。臨走時顧小影和管桐去長途汽車站送他們,謝家蓉拉着顧小影的手欲言又止。顧小影看懂了她眼神里那些想要説卻不敢説的話,忍不住一陣心酸。
到最後,終於還是説了句:“媽,你放心。”
謝家蓉的眼神瞬間明亮了一下,這才捏捏顧小影的手,放心地上了車。
看着汽車遠去的背影,顧小影心裏五味雜陳。
或許有點慶幸,有點欣喜,有點沉重,有點無奈……有點無法言説的難過。
其實,她從不懷疑自己對管桐的愛。但“買一贈二”的婚姻常態也終於讓她知道了,“買櫝還珠”這個成語若是放在今天,不應該單純解釋為某傻人買下盒子扔珠子,反倒應該解釋為盒子決定珠子,所以買珠子之前一定要瞪大眼睛看看盒子!
老顧同志説的沒錯,嫁人,果然就是嫁給一個家庭。
她終於承認自己的怯懦了——在嫁人之前,她似乎從來不曾想到,有那麼一天,自己會對自己所擁有的東西,無能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