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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1)

    第二章:你爸你媽,我爸我媽

    到這時,顧小影已經意識到,假使婚姻中必須要有一段磨合期,那麼屬於她的這段磨合期裏,除了管桐,還有公婆——是這樣的,“你爸你媽”,絕對不會等於“我爸我媽”。

    (1)

    2006年夏天,顧小影和管桐的婚禮最終選擇在七月八日這麼個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的日子舉行——之所以選這天,其實是因為忙碌的管桐連婚假都請不下來,所以只能利用週末來匆匆完成這項生命中至關重要的儀式。

    那天也是顧小影拿到碩士學位後的第三天。作為03級藝術學研究生班第一個結婚的女孩子,顧小影也算是剛脱下學位服就穿上新娘裝——萬事敢爭先啊!

    按照設想好的程序,是顧小影參加完畢業典禮後先回F城與父母碰頭,於週五中午帶上顧爸、顧媽和準備好的部分嫁妝、喜糖趕赴R城;而管桐於週五下班後直接從G城回R城,雙方約定在顧小影一家下榻的酒店集合,再由管桐帶路回自己家,安排雙方父母見面。此時關於婚禮的準備應該都已由管利明和謝家蓉完成得差不多了,所以週六一早管桐就可以去酒店接顧小影,中午在管家小院裏大宴賓朋。晚上顧小影當然要在管桐家度過她的“洞房花燭夜”,而顧爸顧媽返回賓館休息。第二天是週日,管桐和江岳陽直接坐長途車回G城,而顧小影一家返回F城——作為學生時代的最後一個暑假,顧小影打算陪父母幾天再回G城。

    是很緊湊的行程,看上去效率很高。

    婚禮那天早上,顧媽一大早就爬起來,悄悄推開顧小影的房門,看到女兒無比投入的睡容,一肚子難過:這孩子,都要嫁人了,怎麼還能睡得這麼沒心沒肺?

    顧媽就坐在顧小影牀邊看女兒睡覺的樣子,看了一個多小時,顧小影才哼哼唧唧地有點睡醒的意思。一睜眼看見顧媽的臉,她嚇了一大跳,脱口埋怨:“媽,你得嚇死我啊?!”

    被顧媽隔着被子一巴掌拍在屁股上:“起牀,買東西去。”

    “買什麼啊?婚紗?鞋子?旗袍?不是都買了嗎,”顧小影不耐煩,扯過被子蒙上頭,“我沒什麼要買的,媽你別吵,我還要睡。”

    “睡什麼睡?!”顧媽一下子拔高聲線,“是你結婚還是我結婚?你怎麼自己一點都不操心呢?你説你都二十六了,還這麼孩子心性,什麼時候能長大啊?你這樣我放心送你出門子嗎?你説你能不能有點責任感和使命意識啊……”

    眼見着批判大會就要開始,顧小影慌慌張張地掀開被子坐起來:“好了好了,媽,我這就起牀,你説買什麼吧,買什麼我都陪你好不好?”

    顧小影從小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她媽上綱上線開批鬥會——話説長期以來,於F市政府新聞辦任職的顧媽,可真是比埋頭在市委政研室寫材料的顧爸更善於鞭笞他人靈魂啊!

    於是乎,早晨七點鐘,顧小影不得不哈欠連天地跟在顧媽身後去採購。到車停了才發現:居然是海鮮市場?

    顧小影莫名其妙地看顧爸顧媽,只見兩個在F城也算有一定社會地位的人穿着疑似情侶裝的運動服徑直就往一家海產店裏走。顧小影亦步亦趨地在後面跟着,一路好奇地東張西望。

    剛進店門,顧媽回頭問顧小影:“確定來參加婚宴的人數沒有?”

    顧小影木木地答:“管桐説有六七十個人吧,都是親戚鄰居之類的。”

    那邊顧爸已經掏出錢包指點江山:“八十個蝦,要最大的。十條加吉魚,我那天預訂好的,先拿出來我挑挑。還有八十個海蔘,要本地刺蔘,發好了吧?給我看看,沒問題的話直接裝箱……”

    顧小影愣在原地,不知道該説什麼,幾次想説話,卻終究還是咽回去。

    直到買好東西往回走,顧小影坐在後排座位上,才看着開車的顧爸遲疑道:“爸,其實不用這樣吧,他們那裏也是沿海城市……雖然不是加吉魚,但至少會準備鮁魚鯧魚什麼的……應該也會有蝦,大不了尺寸小點,至於海蔘……那東西也挺貴的,取消也可以,就當是移風易俗了。”

    她説完話,車廂里居然奇怪地沉默了幾秒鐘。

    過一會兒,她才聽見坐在副駕駛位置上的顧媽嘆息:“其實我們都很理解管桐,知道他是個難得的好孩子,你能嫁他,我們也放心了。只是按他家的家境,有些東西可能準備不到。按説這倒也沒什麼,畢竟婚禮不過是個形式,何況還要顧慮影響,不能大操大辦。只不過,我們只有一個女兒,若是連咱們當地的風俗標準都達不到,我們做父母的將來想起來時,心裏會難受……”

    寂靜車廂裏,顧小影張大嘴,突然間不知道該説什麼好。

    從F城到R城並不算太遠,高速公路上六個多小時的車程,中午出發,傍晚便已抵達——那天適逢週五,管桐下午請了半天假,午飯後與伴郎江岳陽一起從省城出發趕往家鄉,兩撥人馬約好於R市某縣的一家酒店門口會合。管桐剛趕到,就看見不遠處有兩輛車駛近,急忙跑過去。車門打開,顧小影第一個跳出來,看見站在管桐身邊的江岳陽時,她的笑容突然變得無比燦爛而狡黠。

    江岳陽莫名哆嗦一下,心想這死丫頭又動什麼壞腦筋呢?

    在腦筋轉速方面,江岳陽承認他就算再修煉十年,也追不上顧小影和許莘等人的速度。對此,他曾對管桐感嘆:藝術學院孩子們的思維真是太跳躍了,師兄你節哀吧。

    當時管桐對他的感慨嗤之以鼻,他也不多廢話,樂得等着看管桐的熱鬧——真是奇怪,為什麼厚道如他,也始終會有“管桐死定了”這樣不厚道的預感呢?

    正發呆的工夫,管桐已經把江岳陽拽到顧爸面前,恭敬地介紹:“爸,這是我的大學同學江岳陽,現在是小影的同事,也在藝術學院工作。”

    江岳陽還沒有女朋友,瞬間就被“爸”這個稱呼雷掉了一半腦細胞。

    不過顧爸顯然對這個稱呼十分滿意:他看上去嚴肅,眼底卻有温暖的笑意,只是努力繃着臉點頭,企圖繼續樹立老岳父的威嚴形象。不過戲還沒演完就被顧媽一嗓子喊過去,當場破功。

    顧媽站在不遠處吼:“顧紹泉,你把我那個黑色的包塞到哪裏去了?現在要辦住宿登記,我的東西都在裏面呢!”

    只見顧爸慌不擇路地往回跑,百忙之中還沒忘用同情的目光看向自己的女婿:“管桐,我們家小影和她媽媽一個脾氣,你要多包涵啊……”

    管桐瞪大眼,江岳陽在一邊終於忍不住,“撲哧”笑出聲。

    説話間當事人就晃過來了,還煞有介事地伸出手和江岳陽握手,笑嘻嘻地開口:“江老師好,江老師辛苦了,江老師忠肝義膽,高風亮節,永垂不朽。”

    江岳陽也沒慣着她,同樣笑嘻嘻地回擊:“顧老師好,顧老師您親自來結婚啊?”

    還沒等顧小影反駁,管桐已經拍江岳陽後背一掌:“你什麼意思啊江岳陽,皮緊了?”

    顧小影卻笑成一朵太陽花,伸出大拇指衝江岳陽比畫道:“江老師你進步了,反應速度越來越快了。我早就説過你是有潛力的,只是缺乏像我這樣的恩師指點而已。”

    江岳陽氣得直想翻白眼。

    不過顧小影的愉悦心情也沒有維持多久——當天晚上,當她再次踏進管桐家門之後,之前的興奮已經蕩然無存。

    她驚訝地看着那個沒有絲毫變化的院子,在父母和公婆熱絡的寒暄中像有一盆冷水從頭到腳澆下來:上次來時看見的破盆子破罐子還堆放在院子裏,所有的窗户玻璃上都蒙着一層厚厚的塵土,水泥牆面依然沒有粉刷,堂屋中間擺着輛髒得不成樣子的自行車,幾個壞了腿的條凳雜散落在堂屋正中,一羣蒼蠅在桌上幾個盛有食物的盤子裏起起落落……

    顧小影的心有點涼。

    另一邊,管利明和顧紹泉開始互相敬煙,管桐和江岳陽忙着幫顧媽從車後備箱裏卸各種食物、酒水。同行的小堂妹懷着首次做伴娘的興奮感跑前跑後地觀察了一圈,最後納悶地跑回來問:“姐,你們是要在這裏舉行婚禮嗎?”

    顧小影眼神一黯,不易察覺地嘆口氣,轉移話題:“濛濛你去把咱們帶來的‘喜’字貼上,我去你姐夫屋裏看看。”

    説完便轉身往管桐屋裏走。

    可是小堂妹也是直來直去的主兒,看着顧小影的背影脱口而出:“姐,這好歹也是結婚啊,一輩子就一次,怎麼什麼準備都沒有?”

    顧小影回頭,若無其事地對堂妹笑:“婚禮這種事不過是個形式,以後好好過日子才是正經。少準備就少浪費,懂嗎?”

    小堂妹瞪大眼:“姐姐你好灑脱。”

    顧小影笑笑,沒有回答。

    她只是在心裏想,或許,她是到現在才知道,這世界上有許多人,他們的灑脱不過是因為無奈——是因為來不及改變,便只能拋給外人一副貌似滿不在乎的嘴臉。

    可是面對自己人的時候,顧小影終於還是忍不住爆發了。

    起因是由於晚上返回縣城賓館時,顧媽才發現女兒全身上下,除了一枚戒指,什麼首飾都沒有。而婚紗還是抹胸式,沒戴項鍊的脖子怎麼看怎麼顯得突兀。

    顧媽悄悄嘆口氣,沒多説話,只是轉身叫上司機悄悄離開。當時已經是晚上八點鐘,他們硬是驅車一個多小時趕到市裏,幸運地發現居然還有家商場沒關門。

    進門一樓就是周大福專櫃,顧媽一眼便看見一款DISNEY系列的吊墜——晶瑩剔透的鑽石上方嵌一個小巧的米奇腦袋,精緻可愛。顧媽一下子就想起女兒卧室裏那些隨處可見的米老鼠貼紙,想也不想便付款。

    回到賓館已是晚上,顧媽掏出項鍊給顧小影的時候,顧小影一下子就愣了。

    那一刻,她驀地記起父母從一個月前就忙着幫她採辦結婚用的物品、購買酒水喜煙喜糖,顧爸甚至利用週末去省城監督管桐那兩室一廳的裝修,顧媽則忙着挑選傢俱、添置生活用品……儘管她顧小影出門在外多年,早就具備了獨立生活的能力,可他們還是恨不得替她買齊大大小小的一切。

    對於他們這樣事無鉅細都操心的狀態,顧小影看着都累。她幾次對爸媽説“湊合湊合就行了”,可顧媽只是嘆口氣道:“畢竟以後是要自立門户過日子了,又隔着這麼遠,説不牽掛是不可能的啊。那精神領域做爹媽的肯定是管不着,可物質方面,只要我們的經濟條件允許,怎麼捨得讓孩子受半點委屈?至少,也不能比在家裏做姑娘的時候差吧?”

    顧小影聽着都想哭……

    就這樣,縣城賓館的走廊裏,看着母親欲言又止的臉,回想之前的這一切,顧小影的腦海中仿似有巨大的風呼嘯着刮過。當顧媽終於忍不住回頭掩飾快要掉出來的淚水時,一股涼氣從顧小影心底緩緩冒上來。

    是瞬間,有一種可怕的念頭倏忽一下子將她籠罩,冥冥中,似乎有聲音告訴她:顧小影,你看見了嗎,這才是生你養你的父母,他們把你放在心裏最顯要的位置上,怕你委屈,怕你為難,怕你缺了任何一件該有的東西;而別人的父母説到底只熟悉自己的兒女,他們即便再愛你疼你,也不會像你的親生父母那樣,心心念念地替你注意很多你自己都注意不到的細節……

    更何況,她知道,自己從小在幸福環境里長大,父母待她是嚴厲當中有疼愛,而管桐的父母不僅與她隔了二十六年的生活,甚至還隔着一個“城鄉二元結構”——他們或許不是不想用心,而是壓根不知道要把心意用在哪裏。

    他們愛管桐,當然也愛她顧小影——可是這種愛遙遠而生疏,帶着無法迴避的清冷。

    他們是彼此世界的陌生人,所以不知道對方想什麼、要什麼、在乎什麼……或者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這種狀況都不會改變。

    這樣想着想着,顧小影就漸漸覺得心裏發堵。

    她似乎是到這時才清楚地意識到:和一個苦孩子出身的青年才俊在一起生活,所要面對的恐怕不僅僅是一個她愛的男人,還有這個男人背後,一個全然不同的家庭、一段全然陌生的背景、一羣全然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這是他的責任,也是她的。

    那麼是不是説,管利明那用來剔牙的筷子尖、謝家蓉那難辨其意的方言口音,以及兩代人之間完全雞同鴨講的話題、南轅北轍的衞生標準、難以調和的生活習慣……都將是她顧小影生活中的一部分?

    顧小影並沒有忘記,管桐説過的,成家立業後,就要把父母接到城裏一起生活。

    天啊……顧小影終於忍不住悲從中來!

    開始的時候只是眼眶酸酸的,可是委屈是會膨脹的——它們越脹越大,漸漸就有淚水落下來。她一個人呆呆地坐在賓館裏的牀上,手裏攥着那條平日裏父母絕對不會買給她的項鍊,漸漸開始抽泣。

    終於到管桐進門時,當顧小影抬頭看見管桐的剎那,在管桐驚愕的目光中,這種委屈瞬間膨脹到了最大!

    顧小影終於忍不住號啕大哭。

    管桐有點措手不及。

    他急忙坐到顧小影身邊,想伸手幫她擦淚。可是還沒等碰到她,顧小影就恨恨地往後閃。

    管桐納悶地問:“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

    “你還好意思問?!”顧小影一邊想這些亂得像草一樣的事,一邊嗚嗚地哭,“都怪你!”

    “我怎麼了?”管桐簡直摸不着頭腦。

    顧小影哭得稀里嘩啦的,一邊抹眼淚一邊説:“為了給你們家省錢,訂婚儀式取消了,‘改口費’也一分錢都不要,G城的婚房是我爸媽幫忙裝修的,所有需要購置的結婚用品都是我在採購,你工作忙顧不上這些事,我能理解,可是你爸媽怎麼也一點都不操心呢?哪有這樣娶媳婦的啊?!”

    管桐愣住了。

    顧小影委屈得不得了:“管桐,哪個女孩子不想要一場浪漫到能記一輩子的婚禮?可是我知道浪漫不能當飯吃,所以就一切從簡。我只是沒想到居然會簡單到什麼都沒有!到頭來就連項鍊都要我媽買!管桐你知道不知道這些東西都是要男方家裏準備的啊?而且你見過哪家結婚還得自己開車去送姑娘出嫁的?好吧,就算我們不説這些問題,可是總要把家裏收拾一下吧!你那麼愛乾淨的一個人,你媽好歹也算是有過點大家閨秀的背景,可是看看家裏現在的這個環境,你們怎麼就能一切從簡到一點誠意都沒有呢?”

    管桐終於嘆口氣,坐到顧小影身邊,企圖緩和氣氛:“對不起,我也是第一次結婚,不知道還有這麼多注意事項。”

    顧小影卻怒了:“管桐你少打馬虎眼,現在是開玩笑的時候嗎?”

    管桐再嘆口氣,伸手把顧小影圈到懷裏,摟緊了,伸出手給她擦眼淚。他看着她哭腫的眼,心裏真的很內疚。

    可是,除了“對不起”,他還能説什麼?

    寂靜的房間裏,管桐那麼無奈。

    他緊緊抱住懷裏的小妻子,也是到這時才意識到彼此之間相差的六歲的確是道不小的鴻溝——他即便努力再努力,也不可能在短時間內洞悉她的內心。她是那樣快樂、無憂無慮的孩子,從小就擁有好的一切,加上滿腦子的浪漫小念頭,她是無論如何也理解不了屬於他的那段吃鹹菜啃窩頭的歲月,也理解不了他的很多選擇的。

    是,沒錯,他管桐的確是愛乾淨,那是因為他從讀初中起就住校,到研究生畢業時,他的住校生涯已經長達十三年。作為一個老師眼裏德智體美勞全面發展的好學生,他當然從小就要求自己把身邊的一切都收拾得有條不紊。而謝家蓉,她從來沒有享受過大户人家的優越生活,從她有記憶起,迎接她的就是草房、泥炕、鄙棄的白眼、飛來的唾沫……她兩歲時母親就已經病倒在牀,她甚至沒怎麼穿過乾淨的衣服。至於管利明,某些根深蒂固的大男子主義思想已經使他沒有幹家務活的習慣——房子收拾乾淨了也會再髒,反正都是一樣住,乾淨或不乾淨又有什麼區別呢?

    他甚至都沒法告訴顧小影,當他看見家裏這種冷清場面的一瞬間,心裏有多惱火!可是,他總不能衝自己那滿臉喜氣的父母發脾氣吧?

    他該怎麼辦?

    ……

    漫漫長夜,兩個擁抱在一起的男女,一對法定意義上的夫妻,就這樣各懷心思,愁腸百結。

    不知道過了多久。

    或許一個小時,或許兩個小時,總之到顧小影哭累了,筋疲力竭地犯困時,她才抬起頭,淚眼朦朧地看着管桐:入眼即是他已經無比疲憊的面容,本來年輕好看的臉上有明顯的黑眼圈,眼裏佈滿血絲……顧小影瞬間開始心軟。

    她突然想到:管桐已經連續加班好多天了吧?他有多久沒有睡過一個好覺?

    心裏一酸,忍不住伸出手摸摸管桐的臉,再用指尖小心翼翼地碰碰他的黑眼圈,哽咽着問:“你又加班了?”

    管桐一愣,驀地被温柔的情緒擊中。他緊緊手臂,讓她貼伏在他胸前,然後低頭吻上她的眼睛。

    顧小影閉上眼任他温柔地吻着,氣息仍然還有些哽咽,情緒卻明顯平復下來。剛才還咆哮沸騰的絕望漸漸淡去,心疼與愛卻悄悄上漲。她本來就是那樣不長記性的人,或許不過幾秒鐘的時間,她已經自動自發地替管桐做出如下解釋——且不説各地風俗不同,就算風俗相同,管桐的工作已經忙到廢寢忘食,他沒有空閒準備婚禮也是情有可原;他的父母勤儉節約慣了,能省一分是一分,更犯不着為一場面子工程鋪張浪費;至於衞生狀況,既然當地家家户户皆是如此,又何必要求自家一定要窗明几淨……

    是的,顧小影承認,當時她的確是在用一種阿Q精神安慰自己。可是託Q兄所賜,短暫的麻醉至少可以讓她放下那些委屈和不甘,沉入他給她的温柔,不再哭泣。

    也是到這時,顧小影終於記起此行R城的最終目的,也記起兩個月前的那張《結婚證》:絳紅色封面、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徽後,是簡單卻鄭重的宣告——她顧小影,和他管桐,已經是合法夫妻。從此,無論疾病、災難、貧窮,都無法將他們分開!

    這是他們的至死不渝。

    那麼,從此以後,所有的苦惱,他們分擔;所有的快樂,他們共享。是誰説過的,把苦惱分給對方一半,你就只剩苦惱的二分之一;把快樂分給對方一半,你就擁有了快樂的平方。

    要知道,她顧小影,從來就不服輸!

    衞生習慣、家庭背景、生活差異、語言障礙……她堅信,只要她用心,車到山前必有路,沒有什麼是她無法克服的事!

    這樣想着,顧小影就感覺自己瞬間變成了剛吃完菠菜的大力水手!她突然睜開眼,嚇了管桐一大跳!

    管桐呆呆地抬頭看顧小影:“幹嗎突然睜眼?像貞子一樣。”

    顧小影樂了:“你也看日本恐怖片?”

    管桐實在想不明白顧小影怎麼就能一晚上又哭又笑的,只能無奈地答:“別人看的時候,偶然看了一點。”

    “哦。”顧小影點點頭,順手把長頭髮捋到前面。管桐正納悶着,只見顧小影突然抬起頭,用兩手把垂在前面的長頭髮扒出一條縫,瞪大眼睛,眼珠往下看,翻起眼白衝着管桐,再次嚇得他一愣!

    管桐下意識地退一下,瞪着顧小影道:“顧小影你幹嗎?!”

    “咦?好失敗,你就不能表現得更加驚恐一點嗎?”顧小影撇撇嘴,跪在管桐身側的牀上,挺直了腰,抱個枕頭居高臨下地看着管桐,“我要睡覺了,你還不快回家?明天早晨我還要早起化妝呢。”

    管桐微微一笑,伸手拉住顧小影,看着她問:“不生氣了?”

    顧小影低頭嘟囔:“生氣也沒用啊,都嫁給你了,無所謂了,入鄉隨俗吧。”

    管桐看着女孩子微紅的臉頰,心裏一熱,手上一使勁,便把顧小影拉倒在身邊,再一翻身,毫不猶豫吻上去。顧小影閉上眼,伸出手攬住管桐的脖子,感覺他吻着她的唇、她的脖子,一路向下。開着空調的房間裏,温度適宜,她甚至能聽見他漸漸急促的呼吸,臉越發紅了。

    也是這時,她突然聽見他嘟囔:“顧小影你不懷好意。”

    顧小影睜眼,果然不懷好意地看着管桐笑:“我怎麼了?別動不動就給我安罪名。”

    “你穿成這樣,分明是引誘我犯罪。”管桐瞥顧小影一眼,伸手捏捏她吊帶睡裙上的細帶子,暖黃色燈光下,顧小影自己都能看出睡裙裏沒有穿內衣。

    顧小影低頭看看自己,再抬頭看看管桐,翻個白眼:“我怎麼可能哭之前還專門換衣服?再説誰知道你今晚還會過來,按理説婚禮前新郎新娘是不能見面的,知道不?”

    她伸手推推管桐:“快回去,明天一早還要來接我呢。”

    ——按照風俗,第二天一早,管桐的確是要從自己家裏出發,到縣城賓館裏接新娘,而後返回家中舉行婚宴。

    管桐終於長嘆口氣,翻身下牀,順手把空調温度升高一點,再給顧小影拖一條毛巾被過來,仔仔細細地把她覆在被子裏,這才吻一下她的額頭,轉身離開。

    顧小影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在唇角綻開一小朵微笑。

    是的,彼時的顧小影,還滿是一腔孤勇。她不知道婚姻其實是件再瑣碎不過的事——而之所以婚姻源於愛情卻不等於愛情,恐怕就是因為沒有哪種愛情,能抵擋日復一日的生活中,那些瑣碎的消磨。

    但,哪怕是多年以後,她都並不覺得當時的鴕鳥行為有什麼不好——雖然把腦袋扎進沙子裏只能躲避一時的煩惱,但總好過每天都沉重地活着。

    或許這的確是種掩耳盜鈴,但她認了。

    因為她想:她愛的是管桐,而管桐無法選擇他的父母,所以她總不能因為這些事,而否定管桐這個人。那麼,在有些時候,適當地做個鼠目寸光的人,或許比高瞻遠矚的人,過得更安逸、更幸福……

    帶着這樣的自我安慰,顧小影放鬆地把自己扔進被子裏,昏然睡去……

    (2)

    現在,故事回到本書開始時,那場炎熱的婚禮。

    午後的太陽威力無比,顧小影一邊跟着管桐一桌桌地敬酒一邊苦悶地想:為什麼自己帶了所有化妝品,卻獨獨忘記帶防曬霜?

    真是太缺乏戰鬥經驗了!

    而且,更恐怖的是,日曬帶來的不僅是高温,還有源源不斷的汗水——你見過花了妝的女人有多恐怖嗎:隨着粉底液被汗水衝得七零八落,臉上的毛孔都好像脹大了無數倍;眼線暈開了,遠看好像熊貓眼;眼影、腮紅統統不知道被衝到哪裏去了,只能看見眼袋變深、汗水沿着鬢角流下來……

    那可真叫一個落魄。

    可是顧小影自己看不見——如果不是表妹提醒,顧小影壓根不知道自己的形象已經慘到比女鬼好不了多少。

    到了這個份兒上,顧小影也豁出去了,乾脆撂下杯子進了屋,三下五除二洗淨了臉,只抹上一層保濕霜,再換上一條比旗袍稍微涼爽一些的紅裙子,這才重新回到院子裏。説來也真是奇怪——那天除了灼熱的太陽,連一絲風都沒有。

    烈日下,顧小影似乎都能感受到自己沒有塗防曬霜的皮膚正在一點點灼燒起來,直到燒出一片火辣辣的疼。

    而且,當地居然還有個無比詭異的規矩——來賓不能爽爽快快地喝完新媳婦敬的酒,而是要教訓三兩句、提點四五聲。結果區區六桌人的敬酒程序就被拖了很久才完成,當那些顧小影怎麼也聽不明白的方言滔滔不絕地從那些她也分不出來姓甚名誰的嘴巴里嘰嘰咕咕地絮叨出來時,顧小影除了努力咧開嘴做微笑狀,別的什麼已經都想不起來了。

    就這樣,終於等到傍晚時,婚禮結束,人羣散去,顧爸顧媽也千叮嚀萬囑咐地回了賓館,顧小影才長舒一口氣,伸手揉揉自己已經有些抽筋的臉頰,迫不及待又可憐兮兮地抓住管桐道:“老公,我們去睡覺吧!”

    真奇怪——要是放在往常,這麼富有歧義的句子一定會讓管桐無言以對,也會讓站在他身後的江岳陽嗤笑不已,可是這一天,他們不約而同地用同情的目光看看顧小影,長嘆一口氣。

    管桐看着顧小影臉上已經被曬得通紅的皮膚答:“我先去給你準備點洗澡水,洗完了再睡。”

    江岳陽看看顧小影已經快眯到一起的眼,想了想才説:“顧小影,以前沒發現,你還真是挺了不起的。”

    顧小影眯着眼看江岳陽,不明白:“我?你説的是我嗎?”

    江岳陽點點頭,看看匆匆進廚房燒熱水的管桐,對顧小影正色道:“我衷心祝福你們白頭到老。”

    顧小影“撲哧”笑出聲,又趕緊收住了,煞有介事地看着江岳陽,伸出手正色道:“江老師,今天辛苦你了!”

    “不辛苦,為人民服務。”江岳陽點點頭,握住顧小影的手。

    結果,管桐從廚房裏出來的時候,就看見這樣魔幻的場景——自己的老婆和自己的兄弟好像兩國首腦會見一樣地握手,同時絮絮叨叨地寒暄。仔細一聽,兄弟説的是“我師兄是個好人,你不要虧待他”,老婆説的是“你放心,有我一口飯,就少不了他的”;兄弟又説“你比我小四歲呢,真不甘心叫你嫂子”,老婆點頭如搗蒜,握住兄弟的手抖兩抖,感情充沛地答“沒關係,反正在我心裏,你是我永遠的小叔子”……

    管桐聽得相當無奈,心想這都是哪兒跟哪兒啊!

    水燒好後顧小影就喜滋滋地去洗澡了——廁所旁邊有個沖涼的棚子,內壁沒有粉刷,還露着磚頭和泥土屑。顧小影滿懷好奇地打量了很久也沒琢磨明白:衣服要掛在哪裏?如果下雪天在這裏洗澡會不會凍成人肉凍?而下雨天的時候是不是就不用兑涼水了,頭頂上那撒風透氣的頂棚已經足以起到沖水蓮蓬的作用?

    於是顧小影就洗了個十分親近大自然的澡——是洗到一半時才發現,沖涼的棚子里居然有無數只行動迅捷的蚊子!居然,只要你身上沒有處於流水沖洗的運動狀態,蚊子就會飛快地往你身上扎!黑糊糊的大蚊子啊!都能清楚地看見它們嘴巴上長長的針,毫不留情地就扎到你的皮膚裏面去!用手趕還趕不走,只能“啪”的一聲打下去,把蚊子打扁。然而最可怕的是,當你打左胳膊上的蚊子時,右胳膊上的蚊子居然還能在振動中有條不紊地繼續叮着你,慢條斯理地吸血!

    到後來,顧小影已經顧不上塗沐浴液,而是一直手忙腳亂地打蚊子,一邊打一邊鬱悶得想哭。

    等到好不容易洗完澡,顧小影飛快地抓起T恤衫和運動褲往身上套——衝出沖涼棚的一瞬間,上蒼啊……顧小影第一次覺得夕陽下悶熱的空氣也如此可愛,和鋪天蓋地的蚊子軍團相比,曬死她也願意啊!

    帶着滿腹鬱悶,顧小影走向管桐的房間——窗户上貼了紅喜字,從外面看一片喜氣洋洋的景象。管桐從裏面拉上了窗簾,從門縫看進去,只看見他蹲在窗前,不知道在搗鼓什麼。

    顧小影納悶地推開門,可是門一開,差點沒被撲面而來的濃香薰倒——顧小影被燻得七葷八素地喊:“什麼怪味道?”

    管桐轉身看見顧小影,急忙走過來把她拉進門,再把廂房門關嚴,看顧小影捂着鼻子瞪着他看,才指指牆角答:“四盤蚊香,還噴了‘殺手’,我們這裏蚊子多,不這樣我怕你睡不着覺。”

    顧小影看看在四個牆角嫋嫋升騰的輕煙,大駭:“管桐你不是吧?我怎麼覺得就算我沒被蚊子咬死,也要被你的蚊香薰死?”

    剛説完,就被蚊香的煙嗆得開始咳嗽,管桐急忙轉身滅掉兩個蚊香,再回頭問:“這樣好些了嗎?”

    顧小影愁眉苦臉地坐到牀上,有氣無力地擺擺手:“隨便吧隨便吧,先讓我睡一覺……一大早就起來化妝,我現在累得全身都疼。”

    管桐點點頭,幫顧小影拿過一條毛巾被,小聲問:“那你不吃晚飯了?”

    “我什麼都不想吃。”顧小影筋疲力盡地往牀上一躺,感覺到管桐坐到牀邊,小心翼翼地給她蓋上毛巾被。也是真累了,總之沒用多久,她就沉入了夢鄉。

    而且,這一睡就睡到了第二天早晨——換句話説就是,這居然,就是一個沒有“洞房”的洞房花燭夜!

    所以,顧小影永遠都記住了,她這輩子,寫了很多詩情畫意的故事,可是輪到她自己,命運卻好像開了一個再嚴肅不過的玩笑。

    (3)

    於是,這場婚禮,在顧小影的記憶中就只留下幾個關鍵詞:汗流浹背、曬傷、蚊子、蚊香、沒有“洞房”的洞房花燭夜。

    大概是因為這些記憶都太落魄、太滄桑,所以當許莘和段斐依次打電話要求欣賞婚禮錄像的時候,顧小影毫不猶豫地拒絕了!

    故而,許莘和段斐,這樣兩個不達目的不罷休的頑強物種,怒了!

    先介紹一下——

    許莘不用多説了,高個子大眼睛的女孩子,顧小影的“閨蜜”,研究生畢業後去了省少兒出版社,決心為她無比熱愛的編輯出版事業奉獻終生。此人也是“管桐、顧小影婚宴G城分會場暨同事師友答謝宴”的內定伴娘,主要職責是幫新娘擋住所有來自藝術學院校友們的敬酒——這當然不是件好差事,不過許莘的酒量是出奇得好,完成這個任務當然不難。而後來的事實也充分證明,許莘同學不僅圓滿完成了組織交給她的任務,同時樹立了“千萬別找許莘喝酒”的口碑。

    段斐是許莘的表姐,也是比顧小影和許莘高兩級的同系師姐,本科畢業後去理工大學做了專職輔導員。她工作第二年適逢學校集體分房,幸運地擁有了一套“麻雀雖小,五臟俱全”的兩居室,第三年和大她兩歲的博士孟旭結婚,第四年考回母校攻讀藝術批評方向的MFA,第五年(也就是眼下)懷孕……用顧小影的話説就是“這輩子啥都有了,啥也沒耽誤”。

    就是這兩個女人,在顧小影回F城後輪番打去聲討電話。

    先是許莘咆哮:“小蒼蠅你摳門,居然揀我去培訓的日子結婚!我還沒找你算賬呢,你居然連錄像都不給我看!”

    段斐是慢條斯理地交涉:“小師妹你要三思哦,我可是看着你長大的,你那些糗事一籮筐,嗯,你就不怕我告訴你老公?”

    顧小影臉都灰了。

    可是,她是真的沒法給她們看啊!因為……有限的錄像都是伴郎江岳陽同志見縫插針拍下來的,全加起來也不過十幾分鐘的片長,而且因為拍攝技術過爛而導致鏡頭中的顧小影面目呆滯,自始至終都好像個受氣的小媳婦一樣縮在管桐身後,訥訥地聽人教訓,再小心翼翼給來賓添酒。從拍攝者的角度看過去,不像新娘子,倒像小丫鬟。

    可是那兩個女人壓根不給顧小影解釋的機會——等她休完暑假回到G城後沒多久就被喚到段斐家,三堂會審!

    會審時的氣氛其實很舒緩——段斐為了搞好胎教工作,還在音響裏放着莫扎特的小夜曲。不過這兩人由於無法親歷現場而導致的怨念太強大,輪番瞪了顧小影半個多鐘頭才進入主題。

    第一個提問的是許莘:“小蒼蠅,講講你的洞房花燭夜吧,以示補償。”

    説到這個話題顧小影心裏就彆扭,她看看許莘,愁眉苦臉地沒説話。

    段斐端詳一下顧小影那副説笑不算笑、説哭不算哭的表情,一邊摸着肚子一邊壞笑着看顧小影:“是誰先撲倒誰的?小師妹,是不是你在新婚之夜強暴了英俊斯文的管處長?”

    “噗”——顧小影剛好喝口水,直接噴了。

    “一點都不講衞生!”兩個女人不約而同地用嫌惡的目光看一眼顧小影,繼而低頭檢視自己的衣服。顧小影氣得直咳嗽,可是這兩個不厚道的女人居然連幫忙倒杯水的人都沒有。

    顧小影悲憤地自己倒水給自己壓驚,再惡狠狠地看着面前的兩個人,只見她倆都笑得像秋天裏的大波斯菊一樣舒展。

    正悲憤着,顧小影電話響,低頭一看——陌生號碼。

    順手接了,開場白即是典型的顧氏打招呼方式:“麼西麼西,安寧哈塞喲?”

    “啥?”一箇中老年男人的聲音,口音很奇怪,顧小影一時沒反應過來。

    對方很納悶地又問:“你是管桐媳婦兒?”

    啊——管桐他爹?!顧小影這才反應過來,忍不住僵了幾秒鐘,喉嚨口堵了好半天,才猶豫着問:“爸爸?”

    “哎——”管利明終於確定了顧小影的身份,開始扯大了嗓門説話,“小影啊?管桐哪兒去了,我怎麼找不到他?打手機也沒人接,我也不知道他單位裏的電話號碼。”

    “哦,他是不是在開會啊,”顧小影老老實實問,“爸爸,您有什麼事啊?我可以給他發短信,這樣他散會後就能看到。”

    “沒啥事,就是你媽想他了,讓他沒事的時候勤往家裏打着電話點兒。”管利明的聲音好大,顧小影悄悄把手機挪遠點。

    然後答:“哦,好的,我會告訴他,爸爸你和媽媽注意身體。”

    一邊答一邊抬頭,看見對面的兩個女人正好奇地看着她。

    管利明依然中氣十足地説話:“好的,你們不要擔心,我和你媽身體好着呢,給你們帶孩子不成問題。管桐年紀也不小了,你們得抓緊啊,年紀太大了生孩子不好……”

    顧小影無語了。

    管利明看不見顧小影的表情,還在絮叨:“我們村裏像你們這麼大的人早就有孩子了,你們也結婚了,就不要再拖了……”

    顧小影終於忍不住了,奮力插了句嘴道:“爸爸,我在外面呢,不方便説話,等回家再讓管桐給您回電話吧。”

    “啊?在外面啊?”管利明很驚訝,“你不在家做飯啊?這都五點多了,管桐不是快要下班了嗎?你咋不做好飯等他呢?”

    顧小影聽到這裏,驀地張大嘴,眼睛使勁眨一眨,表情愕然。許莘和段斐一愣,一起伸長了耳朵湊過來聽手機裏的話。

    管利明沒聽到顧小影回話,只好自顧自説下去:“管桐工作很辛苦的,我們又不在他身邊。你反正也不怎麼上班,就在家裏好好照顧他嘛,不要整天出去玩……”

    終於盼到管利明掛電話,顧小影臉都灰了。

    因為他的聲音大,許莘和段斐也聽了個八九不離十,這會兒便用同情的目光看着顧小影。

    顧小影一抬頭就看見兩人的這副表情,無奈地擺手:“聽見了嗎?我公公立志要把我培養成新時代的‘三從四德’標兵,我的個人價值除了生孩子就是洗衣服做飯整理家務照顧老公。他兒子有事業,很辛苦,我卻是個不需要上班,而且每天四處遊蕩的閒人,所以就應該為家庭事業披肝瀝膽、死而後已。”

    越説越氣憤,忍不住又拍桌子,瞪眼道:“你們評評理,我很遊手好閒嗎?”

    許莘幸災樂禍地喝口奶茶感嘆:“婚姻,果然是把雙刃劍。”

    段斐喝口水,笑着問:“你這學期有多少節課?”

    顧小影嘆口氣,愁眉苦臉地癱軟在沙發上:“説來你們都不信,我這學期把本科班和專科班加起來,每週要上二十四節課,還要幫我導師寫一本專著,參加兩項省級課題,外帶持之以恆地複習考博。”

    她苦笑:“誰説大學老師很清閒的?讓他也來做做試試。貌似每天不用上班,可是把備課、寫論文、做課題、編教材、考博、考PETS這些事情加起來,二十四小時都不夠用!有一天我連上十二節課,晚上從教室裏出來時覺得就剩一魂兒,肉體已經徹底沒有知覺,連坐着的力氣都沒有,更別提繼續看書學習了!就這樣還有那麼多人到四五十歲都評不上副教授,那一張張老臉皺得都能榨出苦瓜汁兒來!”

    她仰天長嘆,再捶胸頓足:“過勞死啊過勞死……我算是看明白了,我顧小影的前半生就得奔波在考博的路上,後半生就得奔波在評職稱的路上……這是啥日子啊!我不活了我!”

    許莘一點同情心都沒有,一邊喝咖啡一邊翻白眼:“少擱這兒騙取同情!你還有寒暑假呢,一年起碼有三個月不用上班還能領工資,你還想要什麼啊?”

    顧小影瞪許莘:“寒暑假個屁!別説暑假了,今年寒假都甭想休息了,教學評估整死人啊!”

    聽見“教學評估”這個詞,段斐眼神一亮:“輪到你們了嗎?”

    “不準幸災樂禍,”顧小影瞥段斐,“我知道你們已經熬出頭了,我還在水深火熱中煎熬着呢。”

    “快別提了,”段斐搖頭,“去年那場教學評估,可真快把我們學校的每個老師都碾成末兒了。你沒見啊,這麼多年來的卷子都要重新整理裝訂,卷子上面的打分方式都有嚴格要求,要寫上每道題扣多少分,得多少分,最後總分多少;沒有PPT課件的要補做,沒有考勤表的要補填,沒有考卷的課程哪怕你當初是考查課呢,也要組織一批學生幹部連夜用各種顏色的筆補寫卷子,以防抽查……反正只要評估組的人想看的,我們都能在一夜之間給你造出來!”

    “這不是明擺着造假嗎?”許莘難以置信地瞪大眼,“這樣的檢查還有什麼意義?”

    “這還不算什麼呢,”段斐笑,“你沒見我們學校那圖書館,評估前不久剛開始建,短短時間就拔地而起啊!最可怕的是,明明前一晚還是遍地建築垃圾,可到了第二天早晨,也就是評估組抵達學校前三小時,我再過去一看,哪還有垃圾的影子?只見綠樹成蔭,芳草碧連天!我欽佩啊,欽佩得五體投地!那一瞬間我覺得我們學校領導們的行動力簡直比外星人還神奇!”

    顧小影樂不可支,趴在沙發上笑,笑完了繼續抱着腦袋發愁:“怎麼辦啊!怎麼辦啊!我這學期有一本專著、一本教材、兩篇論文……還接了一部長篇小説的書稿,如果不能休寒暑假,這不是要我的小命兒嗎?!”

    許莘轉轉眼珠子:“你擔心啥啊?你不是還有個萬能的論文秘書?讓管大哥幫你寫啊!”

    “管大哥?”顧小影冷笑,“你管大哥早就不知道自己家門衝哪兒開了,打從婚禮舉行完,我還沒怎麼見過他呢。”

    “啊?!”對面兩個女人異口同聲地驚呼一聲。

    顧小影面無表情,好像在敍述一樁和自己沒什麼大關係的事:“反正結婚後第三天,我就回F城了,他就出差了。我在F城休了三個周的暑假,系裏説要新教師回校報到,我就回來了。可是從我回來到今天大約三天了,他還沒有回過家呢。你説,就算我想搞點強暴啥的,那也不具備犯罪主體啊!”

    “啊——”許莘有點結巴,“這個……這個生活……挺不和諧的啊。”

    段斐也一副被噎住的表情,半晌才感嘆:“真可憐,小蒼蠅還沒嘗夠男人味兒就被放鴿子了……”

    “注意胎教,”顧小影瞥段斐的肚子一眼,“師姐你好歹也是人民教師一枚,別帶壞小孩子。”

    “我們家寶寶頑強着呢。”段斐低頭拍拍肚子,一臉幸福笑容,膩得顧小影和許莘落一地雞皮疙瘩。

    顧小影看看段斐,忍不住嘆口氣:“師姐你真是好命,想要什麼有什麼。姐夫那樣的人,學歷高,前程好,脾氣好,難得還顧家。真不知道你上輩子做了什麼好事,相親都能相來這種極品。”

    段斐瞪大眼:“你説的是孟旭嗎?”

    見顧小影和許莘擺出一副“你得了便宜還賣乖”的表情,段斐笑:“按説你們也不是沒見過五年前的孟旭吧?仔細回想一下,那時候的他是什麼樣子?”

    顧小影和許莘對視一眼,努力回憶一下,十幾秒鐘後,忍不住一起笑出聲。

    段斐也笑了:“對吧?那時候的孟旭是不是很嚇人?江湖中傳説的傻博士什麼樣子,他就是什麼樣子。現如今一晃就是五年,雖然不見得再世為人,好歹也算是發生了不少的變化。所以嘛,這個故事告訴我們——男人是可以被改造的,一個好女人就是一所好學校,懂不?”

    這一次,難得顧小影和許莘沒有抬槓,反而受教地點點頭,齊聲答:“懂了。”

    段斐沒想到這兩人會如此一致,愣一下才開始笑。顧小影和許莘也笑了,作為旁觀者,她們真是再清楚不過這種改造是何等成功——現年三十歲的孟旭,年輕英俊、温文爾雅,自省大博士畢業後便到藝術學院任教,短短兩年時間已經有多篇論文獲獎,如果不出意外,明年秋天,他將成為藝術學院歷史上最年輕的碩士生導師。

    也是“説曹操,曹操到”——三個女人正聊着的時候,孟旭回家了。顧小影耳朵尖,一聽到開門的聲音就興高采烈地衝着空氣喊:“姐夫好!”

    段斐和許莘回頭看過去,只見孟旭一邊微笑着進屋一邊説:“還沒祝賀你呢,顧老師,新婚快樂啊!”

    顧小影一哆嗦,哀怨地看着孟旭:“姐夫你還是跟師姐一樣叫我小師妹吧,顧老師……這稱呼怎麼這麼顯老啊……”

    孟旭看看顧小影愁眉苦臉的表情,忍不住哈哈大笑着坐到段斐身邊。他笑起來的樣子很好看,顧小影羨慕地看看他的側影,再崇拜地看看他身旁一臉賢妻良母表情的段斐,心想這就是傳説中的“珠聯璧合”吧?

    (4)

    晚上顧小影和許莘自然又是賴在段斐家吃晚飯。段斐不僅手藝好,而且還有強烈的烹飪欲,這在當下這種“淑女遠庖廚”的年代裏可真是難得的美德。只是孟旭實在看不過去老婆身懷六甲還要給兩個蹭吃蹭喝的女人做飯,一早就聲明要親自下廚。顧小影和許莘從來沒見過孟旭做飯,於是一左一右地趴在廚房門口盯着孟旭看,時不常地還喊一句“鍋開了”、“姐夫小心”、“啊啊啊雞蛋焦了”……

    孟旭被這兩個人聒噪得發慌,無比憤怒地衝客廳喊:“老婆,你快把這兩個小東西弄走!太吵了!”

    段斐笑着從客廳裏出來,拍兩人肩膀:“進屋進屋,你們兩個怎麼跟監工似的?”

    顧小影和許莘戀戀不捨地轉身回屋,臨回去之前顧小影還沒忘記拿出手機抓拍一張孟旭繫着圍裙做飯的照片,邊走邊感慨:“我得拿去貼到咱學校的‘貼吧’裏,孟博士下廚照,嘖嘖,風情萬種啊!”

    段斐“嘁”的一聲,順手拍顧小影的後腦勺:“真是沒見過世面!做飯有什麼風情?”

    “師姐你站着説話不腰疼,”顧小影哀嘆,“要是我家管桐也能給我做頓飯,別説懷孕,就是生十個孩子我都願意!”

    “十個?”許莘大笑,“不是我笑話你啊,小蒼蠅,你有那個能力嗎?”

    顧小影瞪眼,順手抓起沙發上的抱枕再次追殺。段斐坐在一邊摸着肚子笑看兩個女孩子瘋鬧,覺得幸福實在是件普通卻暖人的事。

    從段斐認識孟旭到今天,整整五年過去。段斐還是能記得初見面時的那個孟旭,在咖啡館千迴百轉的低柔音樂聲裏,用一口帶着濃郁江浙味道的普通話給她講中國美術史的情景。

    在那之前,段斐從來沒有想到,自己居然需要“相親”?

    藝術學院畢業的女孩子,即便不是最漂亮的,也大多會打扮。有道是“人靠衣裳馬靠鞍”,打扮停當的段老師在短短半年內,就被評為理工大學“四大美女老師”之一。

    那時候還不流行“貼吧”,學生們就在校園BBS上八卦——

    1樓:段老師今天戴的那條絲巾好漂亮,不知道是不是很貴?

    2樓:我發現段老師從來不穿重樣的衣服,她家很有錢嗎?

    3樓:樓上的眼瘸,段老師那是會搭配,普通一件白襯衣也能搭得千變萬化。

    4樓:段老師沒有男朋友吧?弟兄們有福了,上!

    5樓:我們是害蟲,我們是害蟲!

    6樓:4樓你真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無恥啊!警告你不準摘走學校裏有限的鮮花,做人要講公德,長壽要靠審美。

    7樓:鳥大了什麼林子都有~~~

    8樓:我愛段老師我愛段老師我愛段老師我愛段老師我愛段老師!

    ……

    這些帖子段斐自己也會去看,偶爾還相當無聊地留言捧捧場,説“我是段斐,不相信的是小狗”——當然沒有人會相信,但由此可見此女實在是太閒,而且相當惡趣味。

    這樣無聊的日子沒有持續多久,因為很快就有人來打聽“段老師有沒有男朋友”之類的話題,在得到否定的答案後便喜笑顏開地表示“我認識個不錯的小夥子,段老師要不要去看看”,惹得段斐一肚子氣——自己又不是積壓貨品,犯得着這麼迫不及待地推銷嗎?

    開始時她都是好聲好氣地婉拒,但總有拒不了的——直到連繫主任都出面,笑呵呵地説:“小段老師啊,我有個老同學的兒子真是不錯,你看你要是有時間的話,去看看行不?”

    看看頭髮花白、和顏悦色的系主任,段斐終於嘆口氣,從此踏上了自己的相親之旅。

    這個過程也不是很漫長,到第三個相親對象的時候,她便遇見了孟旭。

    她還記得,是冬天,孟旭穿一件白襯衣,搭一件棗紅色毛背心,配淺灰色褲子和深藍色夾克,外面套件後來被段斐戲稱為“狗熊裝”的大羽絨服——挺瘦的一個男人,卻以一種膨脹了起碼兩倍的寬度,色彩斑斕地站在段斐面前,幾乎令講究外觀形象的段斐噴血!

    不過段斐還算厚道,忍住了沒拔腿就走,而是坐下來敷衍着聊天。彼時孟旭還是省大美術史專業博士一年級在讀,有點小迂腐,句句不離專業。也算他運氣好,段斐本科時獨獨鍾愛美術史那門課,迷戀宋元文人畫和荷蘭小畫派。這樣聊着聊着漸漸地也就對博學多識的孟旭有了不少好印象,尤其是當這男人用一口南方普通話把“東漢畫像磚”都説成“東漢畫像鑽”後,段斐在憋笑的同時偶然看到他臉上那種真摯而投入的表情,莫名就產生了某種安寧的好感。

    所以説緣分真是很奇怪的東西——活潑的段斐就這樣開始了和迂腐的孟旭的戀愛,還一談就是三年。

    在這段算不上很長也不算很短的時間裏,段斐以潛移默化的方式改造着身邊的這個男人:她告訴他本地飯局上要有怎樣的規矩,主陪、副陪、主賓、副賓都要如何落座,敬酒的時候有什麼忌諱;告訴他穿衣戴帽有什麼規律,色彩要如何搭配才叫好看;告訴他與人説話的時候要學會看別人的眼睛,吃飯的時候如果一定要説話也要把飯菜嚥下去再張口,不贊同別人意見的時候要婉轉地表達自己的意見,稱呼長輩時要説“您”而不是“你”……看上去像是在教一個孩子。

    不過,後來段斐也的確發現,女人嫁人後,名義上是多了個丈夫,事實上倒真像是多了個兒子。

    説來也有趣:孟旭畢業那年,還是段斐跑前跑後蒐集各高校的招聘信息,最後確定了去其中三所高校試講。試講前,段斐手把手教説話時易臉紅、愛絮叨的孟博士該如何講課,如何吸引學生的注意力,如何在風趣幽默的同時又能顯得學富五車……她總是這樣像一個母親一般參與到他遲來的成長中,不急不躁。

    終於,幾個月後,省大藝術系和省藝術學院美術系一起向孟旭拋出了橄欖枝——也是巧,這兩所學校剛好分別是孟旭和段斐的母校。孟旭傾向於留校,這當然是可以理解的,作為全省最高學府,省大的魅力無可抵擋,光芒四射。但段斐卻提出不同的意見,支持孟旭去藝術學院這樣的二類院校任教。

    開始時孟旭還笑,説段斐你對你母校也太有感情了吧,走到哪裏都覺得自己母校最好。段斐搖搖頭,不緊不慢地分析:第一,留在省大,人人都是你老師,你到底要哪輩子才能有自己的一片天空?第二,留在省大,人人都是名校畢業的博士,都説外來的和尚好唸經,你一個土造博士能有多大市場?第三,留在省大,這樣一個遍地哈佛訪問學者、耶魯訪問學者的地方,你就算熬成人肉乾,也未必能做人中龍鳳。俗話説“寧為雞口,不為牛後”,你怎麼就知道二類院校沒有海闊天空?

    那天,孟旭看着站在一邊冷靜分析這一二三的段斐,完全呆住了。

    過好久才曉得答:老婆,你真是……女版的諸葛亮啊!

    段斐笑了。

    而事實也證明了——只要跟諸葛亮沾邊的,就都不是凡人!

    當年五月,孟旭與藝術學院簽約,隨着“副教授”頭銜而來的,還有一處位於藝術學院教師三公寓十六層、面積一百三十平米的新居,以及十萬元科研啓動經費。再過兩年,孟旭憑藉其穩紮穩打又步步推進的科研成果成為藝術學院青年教師中有口皆碑的“尖子”,而省藝術學院明年碩士研究生招生簡章上,導師姓名那一欄,孟旭的名字已經位列其中。

    説句涼薄點的話:到這時,孟旭那幾位留校的舊同窗卻仍然只是“講師”職稱,租住在學校周邊不起眼的舊房子裏,每日嘔心瀝血地為自己的學問鑽研着。當然,也為自己未來的職稱、房子、地位以及一切相關福利鑽研着。

    其實孟旭也知道,省大的平台究竟還是要好一些——到底是基礎深厚的百年老校,開端或許辛苦,但披肝瀝膽後一定會有人終成大器,甚至可能一下子就比他孟旭更光芒四射。但,他們眼下的生活真的是太苦了,從物質到精神,都像揹負着重重的殼,絲毫不敢鬆懈。反倒是看上去胸無大志的他,因為是藝術學院美術學教研室裏唯一一個博士的緣故,不僅有機會參加許多重量級的研討活動,還因為沒有後顧之憂而可以心無旁騖地一頭扎進他的研究中。所以,他的生活,真是快樂得很。

    就為這些,他不是不感激段斐的。

    雖然,有時候他也會有隱隱的納悶,想自己一個大男人,怎麼能這麼依賴自己的老婆?怎麼總是要靠她來拿主意?她怎麼就能給自己找出這麼多毛病來?除了做學問,自己為什麼沒有一件事能做得完美?

    可是,還沒等這種納悶被理出頭緒來,他的生活中就發生了新的大事件——在他三十歲這一年,段斐懷孕了。將為人父的喜悦極大地鼓舞了他,讓他迫不及待地投入到為妻子、孩子鞍前馬後的效勞中,雖累猶榮。

    都説“三十而立”,孟旭一邊炒菜一邊想:自己這樣子,也算“立”起來了吧?

    (5)

    吃完晚飯已經是八點多,顧小影和許莘心滿意足地癱軟在段斐家的沙發上犯困,像兩隻被意大利麪撐着了的加菲貓。

    孟旭在廚房洗碗,段斐恨鐵不成鋼地看着兩隻懶貓抱怨:“你們兩個,就沒有一個去幫你們姐夫洗洗碗?”

    “我是客人。”顧小影先舉手搶答。

    “我不是客人,”許莘爬起來喝口水,懶洋洋地開口,“可是,姐,你真的會讓我洗碗嗎?”

    “我當然不會讓你洗碗,不過你好歹也得有句話啊,”段斐撐着腰,像茶壺一樣站在客廳裏瞪許莘,“都二十五六歲了,怎麼還長不大?”

    “啊——姐,你的語氣好像我媽,”許莘抱頭哀嘆,“你説你費那麼大勁幹嗎啊?既然你肯定不會讓我洗碗,我幹嗎還要主動申請洗碗啊,這不是脱褲子放屁,多此一舉嗎?”

    “哈哈哈哈,”顧小影趴在沙發上笑得險些岔氣,“許莘你越來越粗俗啦!”

    “不用笑,都是跟你學的!”段斐沒好氣地瞪顧小影,“顧小影你不回家給你男人做飯也就罷了,你就不能早點回家給人家留盞温暖的燈光啊?”

    “好酸……”顧小影扁扁嘴,上上下下地打量段斐,“師姐你果然很像個合格的家庭婦女了。”

    “家庭婦女也是個富有犧牲精神的偉大職業,”段斐踢踢顧小影的腳,“坐起來坐起來!剛吃完飯就趴着,也不怕長小肚腩?”

    “我不怕,”顧小影哼哼,“我已經嫁出去了,你還是操心點你妹妹吧。”

    段斐剛要張口就聽見顧小影的手機開始嗚哩哇啦地唱歌:我願變成童話裏你愛的那個天使,張開雙手變成翅膀守護你,你要相信,相信我們會像童話故事裏,幸福和快樂是結局……

    段斐嗤笑:“顧小影你才酸呢,用這種膩膩歪歪的歌做鈴聲。”

    “啊!是我老公!”聽到專屬鈴聲的顧小影手忙腳亂地從沙發上爬起來,抓過放在茶几上的手機,在開始通話的一秒鐘內變身聲訊台小姐,相當嫵媚地招呼道,“老公~~”

    那小調調兒一波三折,段斐和許莘聽到了,先面面相覷,再一陣惡寒。

    電話那邊的管桐顯然是習慣了顧小影的腔調,只是微微一笑問:“你在哪兒?”

    “我在師姐家,姐夫做了飯,他居然會做宮保雞丁啊,”顧小影感慨,“老公你真該來學習學習,都是男人,差別怎麼這麼大呢?”

    “我説呢,難得早早下班,還見不到你人影,”管桐嘆氣,“顧小影你的生活還真是豐富多彩啊!”

    “早早下班?”顧小影咂摸一下這四個字,沒好氣,“管處長,你看看現在都幾點了?這叫‘早早下班’?”

    “少廢話,抓緊回家,別打擾你師姐休息,她不是懷孕了?”管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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