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波是那種長得漂亮,打十三歲開始,走在路上,身後便有男生跟蹤的女孩子。
到了十五歲,她已經不勝其擾,為了不想做男生殺手,央求父母把她送到外國去寄宿。
十六到十八歲,她著實清靜了幾年,在異鄉,反正個個女孩子都長挑身裁,凹凸分明,高鼻樑大眼睛,一把濃厚的長頭髮,看上去都差不多,沒有人來特別在意她。
但是暑假回家渡假,一亮相,仍然招惹是非──誰的男朋友一見了王小波即時與女友疏遠,誰又表示非王小波這樣的倩女不娶等等。
小波躲在家中不肯見人。
最近這一兩年,連同性都打她的主意。
王太太有位舊同學擔任雜誌編輯,一次看見小波,就邀請她拍封面照片。
小波搖頭。
那位任阿姨不勝訝異,“大多數女孩都不會拒絕。”
王太太含笑看著女兒,“她是有點特別。”
小波退到房內去不願再出來。
隔了幾天,小波又見到任阿姨。
任阿姨拉住她的手,無論如何不肯放,“不行,你一定要為我拍照,這樣水蜜桃似人兒,不趁著這流金歲月堂堂正正拍一輯相片,暴珍天物。”
小波一直搖頭。
任阿姨笑,“恁地怕難為情,與本市少女的大膽作風相映成趣。”
“我不上照。”小波說。
“包我身上。”
“我過兩天就要回去開學。”
任阿姨問老同學:“令千金念甚麼科目?”
“醫科。”王太太笑答。
“奇怪,百分百模特兒材料去做醫生,”任阿姨惋惜的搖搖頭,“所以他們說,真正漂亮的女孩絕不肯出來隨意露臉。”
小波急道:“我長得太普通了。”
阿姨點點頭,“只剩下那些三分顏色在充大紅。”
王太太解圍,“我們換個話題,你看小波多尷尬。”
小波乘機溜到圖書館去。
王太太目送女兒出門,才說:“小波一向是這樣,有次很累的同我訴苦:‘媽媽,若果他們肯注意我的內在就好了。’”
“她甘心做一個平凡的醫生?”
“小波功課不錯啊,是個甲級學生。”
“我無論如何要替她拍一輯照片。”
王太太笑。
“你幫我遊說她。”
王太太說:“好好好,她不拍我來拍。”
“呸,誰要你。”
“喂,別瞧不起人,我可是美人的媽。”
“我還是美人的阿姨呢,不如我自己上。”
她倆笑成一團。
過一兩天,王太太對小波說:“任阿姨那本雜誌水準相當高,你考慮考慮。”
小波放下漫畫,“我不拍,你沒有面子,可是這樣?”
王大大笑,“正是這樣。”
“人一遇了三十歲就像為面子活著似的。”
“好啦,咱們中年婦女都叫你踐踏得夠了。”
“我再想一想。”
“任阿姨在等你回覆。”
“媽媽,”小波忽然問:“當年要是有人邀請你做雜誌封面,你肯不肯?”
“可惜彼時從來沒有人邀請過我,”王太太遺憾的說:“哪有那麼七彩繽紛的雜誌。”
“你肯?”
“自然。”
小波笑,“真沒想到媽媽愛出鋒頭。”
“鋒頭?非也非也,小波,你別以為青春永遠花不完,告訴你,一眨眼,就過去了,”王太太十分感慨,“午夜夢迴,都不曉得那些寶貴華麗的年月日是怎麼打指縫溜過的,十分遺憾沒有一張好照片留住剎那光陰。”
小波被母親這麼一說,不由得發起呆來,彷彿已經看見自己步入中年,臉上顏色褪盡……她定定神,笑道:“所以要做醫生呀,不怕老,越老越是有經驗的國手。”
王太太嘆口氣,“你們這一代,真正幸福。”
“媽媽,你的生活也不差呀,我同父親都深愛你。”
“但,我就是不甘心,我的生活從來沒有燦爛過。”王太太悻悻地說。
“好,我代你去發光。”小波拍拍胸口。
這話一說出口,又後悔了。
她是個頂不修邊幅的學生,並不喜歡打扮,平時維持整潔算數,日常衣著不過是粗布褲白襯衫球鞋,小波最怕招引注意力。
任阿姨再三再四叫她不要擔心。
“我不穿泳衣。”
“好好好,答應你。”
一邊看看小波的好身段皺眉頭。
“不穿低胸裙子。”
“王小波,我真不相信你是八十年代女性,只得十九歲。”
“不穿露背裝。”
“令堂還比你開放些。”
“對不起,任阿姨。”
“真不知她幾生修到你這樣可愛的女兒。”
“我不懂化妝。”
“我這裡有全體工作人員,你放心。”
小波仍然忐忑不安。
這整件事變成她的心理負擔,她可以惑覺到那種壓力,比考試還嚴重。
確是一項新鮮的經驗,可見出賣色相也不易為。
小波擔心的問阿姨,“六年後我畢業,會不會有人笑王醫生曾任封面女郎?”
“記得豈非更好,可惜你還要實習數年,待正式掛牌行醫,已年華老去,有誰會認得你。”
小波摸一摸面孔,不語。
“來吧,不要遲疑,你不會後悔的。”
小波覺得她一生人所做的事,最勇敢怕是這一宗了。
王太太說:“要不要我陪你去。”
“你在旁我更緊張。”
任阿姨問:“小波有沒有男朋友?”
小波搖頭。
“我不相信。”
“散約是有的,都留在波士頓。”
“這麼漂亮的玉瓶兒沒有人追?”
王太太說:“得了,別再說了,連我都開始覺得肉麻,哪裡有你說的這樣,少女十八廿二,並無醜婦,小波自不例外。”
約好了星期三下午。
小波前一晚先沒睡好,緊張得不得了,深覺不值,抵達目的地,臉色不大好看。
任阿姨共髮型師及化妝小姐哄了半晌,她才放鬆表情。
小波話一向不多,能不開口就不開口,坐在那裡光是聽其他的女孩子說話。
“皮膚真好,粉打上去多勻淨。”
“有些人就是這麼幸運,長得一把好頭髮。”
小波只是笑笑。
心想這大概是全套客氣說話,若信以為真,就變成笑話。
攝影助手進來催遇一次。
任阿姨親自打點,替小波換衣服,小波照照鏡子,嚇一跳,“這不似我。”
面孔像調色板似,誇張得很,小波不肯拍照。
“光一打上去就平了,顏色會決。”
小波實在懊惱,無奈怕任阿姨下不了臺,只得勉為其難,站到攝影師前面去,表情頹喪。
任阿姨搖頭嘆息蹬足。
誰知年輕的攝影師說:“清場,免叫她緊張。”
眾人只得退出。
小波抬起眼,看他一眼,有點感激。
“我叫石志民,你呢。”
“王小波。”
“好的,王小波,放鬆點,告訴我,你是怎麼被他們騙到這裡來做封面照片的。”
小波一聽到那“騙”字,立刻笑出來。
“你怎麼知道?”她如逢知己。
“因為他們對我用同一手法。”石志民說。
小波一怔,“怎麼一回事?”
石志民無奈,“我也不是職業攝影師,下星期就要回加拿大報到,被任阿姨拉夫。”
“又是任阿姨!”
“她最愛發掘人才。”
任阿姨的笑聲自身後傳來,“我就知道你們兩人會在我背後說壞話。”
小波頓時漲紅了瞼。
石志民迅速按下快門,拍了一卷底片。
小波說:“這倒還好,不用擺姿勢。”
“志民,效果欠佳,當心你的頭。”
石志民笑,“任阿姨唬嚇起小輩來,真一句是一句,絕不含糊。”
小波一聽,大笑。
任阿姨悻悻道:“志民你這狗頭,我揭你的皮。”
小波好奇地問:“志民你本來幹哪一行?”
“我念考古,攝影是嗜好。”
小波十分佩服任阿姨,醫科學生被她拉來當摸特兒,考古學家權充攝影,苦心孤詣,只求一點新鮮。
她說:“那一點點創新,讀者馬上感覺得到。”
她那本雜誌,銷路一直領先。
“小波,”石志民說:“我倆同是天涯淪落人,來,笑一個。”
小波怎麼能不笑。
三卷底片很快就拍完。
任阿姨問:“志民,有了沒有?”
“有了。”他放下攝影機。
小波見大功告成,歡呼一聲。
她搶到化妝間坐下,便用冷霜洗掉脂粉。
任阿姨笑著問:“還不大壞吧。”
小波點點頭。
“石志民夠活潑。”
小波暗暗留一意他的去向,誰知他收拾好器具,過來同任阿姨一個招呼,便偕助手離去。
小波怔住在鏡前。
她以為他會等她。
任阿姨拍拍小波肩膀,“後天我把照片拿來一起挑選。”
局就這樣散了。
小波來拍照之前,沒料到會碰見石志民那樣的年輕人。
遇到了他,便滿以為會有下文,誰知道又有曲折,他連電話號碼都不向她拿。
工作完畢,就此打住。
小波覺得惆悵,只得與任阿姨在樓下話別。
回到家,王太太問:“拍得好嗎?”
“任阿姨說,外國許多近照模特兒,才十三四歲。”
“所以呀,現在不拍封面,還待幾時。”
小波籲出一口氣。
英俊的男孩子多,但,很少有那麼幽默風趣的。
小波最欣賞石志民這一點。
他在三五分鐘內就能叫一個陌生人鬆弛,看察到對方的需要,這就是溫柔。
最最難得的一種美德。
小波認識無數男生,都做不到這樣,他們只知道他們需要什麼,然後強人所難,希望女生討好他們。
所以小波一直找不到固定男友。
她希望要一個體貼的男伴,有一點像大哥哥,同他在一起,不要競爭,要開懷地放出友誼,信任地相愛。
很難有這樣的人選。
小波覺得,石志民是接近理想的。
照片印出來了,拍得很好,濃統豔抹襯托起天真的笑意,效果十分特別。
小波卻一疊聲說成績欠佳。
“這樣的照片如果登出來,我以後就不同阿姨說話了。”
“什麼?”
“太假了,不夠自然。”
“依你說,怎麼辦?”
“恐怕要再拍。”
“小姐!”王太太看不過眼。
“你不是開玩笑吧,上次九個人服侍你一個,衣服鞋襪一大堆,再來一次,我們都吃不消。”
“除非你要我終身抱憾。”
“沒有這麼嚴重吧。”
“有的,”小波說:“我不喜歡這批照片,要不重拍,否則不準刊登。”
任阿姨服貼了,嘆口氣,攤攤手。
王太太抱怨,“看,叫你別招惹她,青春期的少男少女都似怪物。”
任阿姨頗有種吃不消兜著走的感覺。
“算了,把照片送給她做紀念,把整件事忘掉。”王太太出主意。
“她說願意重拍。”
“她要天上月亮你也摘給她?”
任阿姨沉吟。
王太太說:“我看這張特寫就很好,小波未滿廿一歲,我可以代她作出主張,遊戲就此打住,不再拍了。”
小波故意裝出不關心的樣子來。
任阿姨隱隱知道這裡面有個原因,但猜不到是什麼,成年人心緒太忙太亂,日常要應付的事不知凡幾,她也來不及去細心研究。
當下只是說:“重拍不好,因已熟悉整個過程,恐怕眼神中就失去那一點驚異的清新了。”
小波閒閒的問:“攝影師呢,他怎麼說?”
“他挑了這三張出來。”
原來石志民喜歡不帶笑臉的王小波。
小波硬著心腸,“我仍然不喜歡這輯照片。”
玉太太不耐煩,“小波有時你不可理喻。”
小波即刻說:“媽媽你不瞭解我。”
王太太說:“嘿!”
“好了,別因一張封面照片起齟齬,我回去同編輯組商量一下再作決定。”
任阿姨一走,王大太便對小波說:“強人所難,十分小器。”
“我抱歉。”小波承認。
王太太說:“也許我真的不瞭解你。”
小波忍不住說:“我有我的理由,我有我的原因。”
王太太看著她,“為什麼不說出來?”
“還不是時候。”
小波跑到房間去躺著,過一會兒,將收音機聲浪扭得震天價晌。
電話鈴一直沒有響。
什麼,他知道有人對他的作品不滿,仍然沒有反應?
抑或,任阿姨還瞞著他?
給他機會他都不知道,真可惡。
小波用枕頭朦著臉。
電話終於來了。
王太太叫她:“小波,任阿姨找你。”
小波的心咚一跳。
任阿姨說:“重拍,沒問題,星期五,這一次可不得胡鬧,我說滿意就得刊登。”
小波說:“是是是。”從來沒有這樣聽話過。
“化粉髮型有不滿意之處,你要說出來。”
小波問:“攝影師有無異議?”
“你別理他,有我在。”
“不,你的意思是──”
“小波,星期五下午三時老地方見。”
“阿姨──”
任阿姨已經掛上電話。
小波摸摸面孔,再從頭折騰一次,她怕她的瞼皮會掉出來。
上次一層層脂粉刷上去的時候,她問化級師:“真有女人天天化這樣的妝?”
答案:“當然有。”
“白天畫上去,晚上又洗掉?”小波不置信。
“臨睡前一定要卸妝。”
這個卸字用得真好,果然像解除盔甲一樣。
“日日花三小時?”小波追問。
化妝小姐笑了。
第二次,小波更加不安,因為知道他會在那裡等她。
很有可能,他會生氣,也有可能,他會因此加倍注意她,更有可能,他會叫她解釋不滿的原因。
話匣子會不會因此打開?
小波整晚失眠。
白天也沒有睡,喝一杯牛奶,就趕出門去。
工作人員這次取笑她:“小公主來了。”
小波本不是刁蠻小姐,此刻自然有點訕訕的。
任阿姨過來打點,她即時向她道歉。
“算了,只要美人兒高興。”
有人拿著測光表在小波臉上晃。
“你是誰?”小波意外的問。
那人看看小波,十分驚豔的反應,“我是攝影師尚保羅。”
“你?”
“是,我。”
小波大吃一驚,站在那裡發呆,萬水千山,從頭經歷那麼可怕的裝扮過程,為只為見某君一面,再給他一次機會,怎麼竟然人不對版?
她問:“石志民呢?”
尚保羅聳聳肩,“誰叫石志民?”
任阿姨在一旁說:“既然你不滿意他,不叫他來,這次換個人。”
小波跌坐在椅子上.心中暗暗一疊聲叫苦。
“我以為是石志民。”
“小姐,你究竟搞什麼鬼?”
“現在能找到他嗎?”
“小波,臨急臨忙,換了是你,你肯隨時應召嗎?”
小波哭喪著臉。
“一直好好的,為何忽然鬧情緒?”
小波努力控制自己。
別太過份,阿姨有工作要做。
當然,她可以一聲“不拍”便離開現場,但,那實在不是心智成熟的人所作所為。
於是,帶著無限失意,她坐到攝影機前面去。
尚保羅一邊拍照一邊與她搭訕,像所有其他男生一樣,盼望約會她。
“我知道有間咖啡館妙到巔案。”
小波答:“我不喝咖啡。”
“茶?”
“我什麼都不喝。”
“拍完照容許我送你一程。”
“家母會來接我”。
“不如去看電影,你可愛看戲?”
小波懶得去理了他。
任阿姨在一旁看著,“也好,”她有她的意見,“表情抑鬱,大都會世紀末風情。”
小波索然無味。
“尚保羅怎麼樣?”任阿姨笑問。
“傖俗。”小波說。
任阿姨搖頭,“年輕就是這點好,可以暢所欲言。”
小波解下盛裝。
“後天看照片。”
“我不看了”。
“啊?”
“阿姨,隨便你挑哪一張,我都不反對。”
“真的?”
任阿姨看小波低著頭那種失敗失策傍徨的樣子,嗤一聲笑出來。
小波抬起頭來。
“你不問我笑甚麼?”
“有什麼好問,阿姨一直最愛取笑我。”
“這次不同。”
小波看她一眼,仍然不感興趣。
“這次我可看通了你的心意。”
小波一怔。
“第一次拍的照片根本什麼毛病都沒有,對不對?”
小波一聽,連耳朵都燒起來。
“你為什麼不老實對我說個明白?”
小波低下頭,“我真應該坦白,現在太遲了。”
阿姨問:“遲?”
“說不定人家已經回老家去繼續學業了。”
偏偏這時候尚保羅探頭進來問:“可人兒,無論如河,請你把電話號碼留下才走。”
小波恨恨的說:“看,該來的不來,不該來的來,推都推不走。”
任阿姨也覺得惆悵,“真是的。”
小波沒好氣的叫尚保羅滾開。
“叫誰滾,我?”
“是,你。”小波頭也不回。
任阿姨嚇一跳,“小波,你看看清楚,會不會是他。”
小波轉過臉去,看到石志民雙手插在口袋裡,笑眯眯站在門口。
小波張大眼晴,要過一陣子才能把事情始末貫通。
她裝假局來套任阿姨,誰知薑是老的辣,阿姨更設下局中局叫她上當。
阿姨笑道:“志民,你既然來了,就替我送小波回家吧。”她吩咐工作人員收隊。
石志民笑道:“聽說有人對我拍的封面不滿意。”
小波眨眨眼,“誰,誰那麼大膽?”
“任阿姨又不肯說。”石志民的笑意更濃。
“會是誰呢,”小波側側頭,“莫非是雜誌老闆?”
“不管它了,你不反對我送你回家吧。”
吃一次虧學一次乖,小波再也不敢轉彎抹角,乾脆的說:“我知道有個地方喝咖啡最好。”
身後傳來一個悻悻的聲音:“我以為你不喝咖啡!”是尚保罹。
小波笑了,“這個人真不識相。”
石志民替小波挽起旅行袋。
小波的心踏實了。
封面好不好不必去理它,她同石志民說:“來,我們走。”
志民並沒放過她,一直還問:“到底是誰挑剔我的功夫?”
小波白他一眼。
“讀者,”小波答:“是讀者要換攝影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