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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藤蓼

    〔一〕

    大雪之後,春天迅速嶄露頭角。人行道上的楊樹,蓄足了沉甸甸的花種。

    校園裏一種廉價植物的蔓延速度驚人,是一層夾雜白花的濃厚綠蔭,既可以長在地面上又可以像常青藤一樣攀附上牆。

    〔二〕

    藤遷和女生停在單元門口。

    “那我就只送到這裏啦,你到了樓上給我發條‘平安短信’哦。”囑咐道。

    女生乖巧地點點頭:“知道了,謝謝你。”

    “回家吧。”

    女生走出幾步,又回過頭,看見男生仍站在原地目光追隨着自己,瞳孔裏的善意使眼睛彎了一點。

    心忽然陡增重量沉下去。

    “吶,藤遷,你喜歡的人是喬綺吧?我不是白襪隊的球迷。”亞彌摘下頭上的棒球帽,把繚亂了的髮絲重新順好,“對棒球我也一竅不通。帽子是喬綺送給我的,因為我喜歡的動漫形象戴着和白襪隊相似的帽子。同樣,我也不是你的球迷,對不起,我説了謊。”女生低頭垂着眼睛笑了笑,“説謊的原因麼,應該是顯而易見吧。我喜歡你。”

    亞彌重新下台階,從光亮的樓道里走回夜色中,不太自然地笑笑。

    “喬綺是我最好的朋友,對我來説,雖然你也很重要,但喬綺更重要,總是在這份友情裏照顧我,包容我、遷就我。最喜歡的人和最好的朋友,我怎麼能看着他們因為我而不幸福?所以——”

    〔三〕

    “和喬綺在一起吧。”

    〔四〕

    兩週前亞彌和藤遷通過共同的朋友喬綺正式認識,在此之前,亞彌已經暗戀藤遷好幾個月了,但身為“大眾情人”的藤遷卻沒有注意過她。隨着相處的機會增多,也瞭解到一些不曾知曉的事實:原來藤遷和喬綺不僅是同學和同社團的好友關係,居然還自從上高中起就是鄰居。

    起先亞彌由於獨處的緊張,硬拉喬綺去當電燈泡,但逐漸看出了端倪。

    藤遷對待所有女生都是同樣友善卻保持距離的態度。抱着僥倖、奢望與眾不同的亞彌發現例外的那個不會是自己,而早就是喬綺。

    就像歌裏唱的“你總是用右手牽着我,但是心卻跳動在左邊”,這種細節敏感的女生可以很輕易地察覺。相比起來,作出抉擇要比認清事實艱難得多。

    一天翹了體育活動課拉上藤遷去逛街、打電玩,最後累了在咖啡店歇腳,窗外是陰沉空曠的廣場。喬綺不在。

    亞彌以玩笑的口吻試探:“為什麼沒有想過和朝夕相處的喬綺交往?”

    藤遷同樣以不太嚴肅的語氣説:“沒聽説過那個生物學研究麼?從小在同一屋檐下成長的孩子互相間吸引力很小。”

    雖然手裏還捧着滿滿一杯馨香,但某些柔軟的思緒卻已經穿過落地玻璃窗,消失在市中心灰色調的建築羣裏。

    藤遷沒有解釋“沒有想過”的原因,種種跡象都表明他在意着喬綺。

    不是沒有想過。而且,高一才認識,不能算是“從小”。避重就輕模稜兩可的答案,只不過不想傷亞彌的心。

    因為外放的個性,所以藤遷對喬綺的喜歡和亞彌對藤遷的喜歡一樣顯而易見,但喬綺的想法,作為最親密的朋友的亞彌也不能確定。

    一頭熱地希望她能開心,可是

    〔五〕

    昏暗路燈的照射下,女生的臉上顯出如釋重負的光澤,是一種年輕女孩才有的自信並帶着期望的生動微笑。

    在弧線末端微微上揚的眼角,不藏半點抑鬱。

    藤遷覺得她像一朵顏色鮮豔的花在搖動,有點想摸摸她可愛的圓額頭,但為了不再引起誤解沒有那麼做。

    對比着亞彌的小輕鬆,藤遷只感到血管中那一脈隱憂愈發鮮明,一反常態地嘆口氣説:“兩個人在一起並不是你想得那麼簡單。喬綺有解不開的心結。”

    “誒?你指的是那個傳聞帶來的負面評價?”

    答案出乎亞彌預料,但其實事後的反思也並不唐突。

    〔六〕

    體育課時,女生們兩人一組練習即將考核的墊球。

    亞彌夾着排球迅速飛奔向羽毛球場邊的一塊空地,然後又蹦又跳興高采烈地朝喬綺招手。從遠處看,像只剛剛霸佔了地盤的小狗。

    喬綺想象了一下亞彌搖尾巴的畫面,忍住笑加快了步伐。

    比起搶奪地盤的長項,亞彌在球技方面就不太讓人滿意了。平均來回墊三次排球必然從亞彌胳膊上飛去不明方向。每次都是運動神經極佳的喬綺去把球追回來。

    “我説,你要朝前朝上發力啊,兩隻手力道要平均,不要經常亂髮怪力!”喬綺再一次抱着球跑回來時,終於忍不住“指導”她。

    "我哪有亂髮怪力!”女生不服氣。

    這種程度的狡辯早在喬綺的意料中,所以沒再繼續苛責。無非是等考試時,自己要左右跑動頻繁一些,不是不具備讓她過關的實力。這樣想着,重新向上拋起了球。

    很快,球又飛了出去,在近處彈跳了幾下,迅速滾向更遠的地方。

    喬綺剛想追出去,亞彌突然伸出手大喝一聲“等一下!”把對方嚇了一跳。

    “幹嘛?”

    “這回我自己去撿。”

    轉身跑了。喬綺望着那個笨拙地追堵着排球卻總是被球溜掉的身影,不禁彎起了嘴角。

    注意到喬綺的氣喘吁吁了呢。

    亞彌雖然不擅長運動,但她的優點在別的許多方面。

    很快,喬綺意識到這樣的美好想法只是自己的一廂情願。因為那個追堵排球的身影突然撲倒在羽毛球場邊。

    沒有人碰到她。

    喬綺雖然沒帶眼鏡,但因為目光一直追隨還是捕捉到了女生面朝下嚎啕大哭這件事完整的前因後果。

    自己的左腳絆到右腳。

    體育課被迫中止,連平時總立着眉毛顯得凶神惡煞的老師也緊張地拜託着喬綺:“你趕緊送她去醫務室吧。”

    下巴和膝蓋都磕破了,滲出血。喬綺一手攙着她另一手從校服口袋裏掏出紙巾,撕開包裝後抽出一張捂在她下巴上。

    雖然只是第一次發生的意外,但類似的不少,因此喬綺的一系列連貫動作顯得駕輕就熟。

    〔七〕

    是我最好的朋友。

    對我來説,喬綺更重要。

    總是在這份友情中照顧我、包容我、遷就我。

    亞彌從喬綺手中接過紙巾。

    “和我這種廢材做朋友很煩人吧?”

    “下巴都破了,説那麼多廢話不怕漏口水嗎?”毒舌的回答,但語氣中卻並沒有實質性的鄙夷和不屑。

    在自己的瞭解中,從來沒有超出過這般善良的人。

    為什麼要聽信傳聞?

    “嗯,喬綺,那個傳聞,我一直不相信。”

    “什麼傳聞?”當事者微蹙過眉頭,沒有立刻反應過來。

    “就是初中時把愛慕者的情書交給老師的傳聞。”亞彌小心翼翼地提醒道。

    兩個女生同時放慢了腳步。

    亞彌在對方遞過來的疑惑視線中堅定地反問道:“是假的吧?”

    〔八〕

    “不是負面評價,而是那個傳聞本身。”

    藤遷的話,亞彌沒搞明白。但中心語是傳聞是肯定沒錯了。

    〔九〕

    還是剛進高中兩個月的事情。藤遷無意中聽兩個女生談及喬綺。那時候,喬綺在藤遷心目中還只是新鄰居的角色,但聽見熟悉的名字總還是會特別留意。

    “在我們初中還是蠻受歡迎的。還曾經有男生給她寫情書。”和喬綺同在3班又是她初中同校同學的女生説。

    和藤遷同在9班、與喬綺有過幾面之交的女生問道:“對方是什麼樣的人?”

    “她同班同學,長得高高瘦瘦,很帥的。不過我不太熟啦。”

    “那就是金童玉女的組合咯?後來沒有交往嗎?”

    “怎麼可能交往?喬綺那種人!”

    “她人不是挺好的麼?”

    “某些方面是挺好啦,就是太那個什麼了。她成績好,又扛着三根槓,被老師寵壞啦。”“怎麼壞了?”

    “她啊,直接把那封情書交給班主任了。”

    “哎呀怎麼能這樣!”連局外人都開始憤憤不平。

    “就是啊,這樣讓人家多難堪吶。喜歡她又不是什麼大錯。她瞧不上人家的原因可能是因為那男生成績不好吧。”

    “真是最討厭這種一本正經的優等生了。成績好有那麼了不起嗎?不過,喬綺現在看起來真不像那樣的人啦。”

    “當時沒掀起什麼軒然大波,好像僅僅是老師找那男生談了一次話。我只聽當時她們班的人無意中説起過,瞭解的不是太清楚,進了高中時發現喬綺就是傳聞女主角,所以好奇地當面問她。她自己都承認了,絕對不是謠傳。”

    3班的女生言之鑿鑿。

    9班女生轉過頭捅捅低頭繫鞋帶的藤遷,“她和你一個社團的吧?”

    “嗯。”男生直起身,沒什麼表情。

    “是平時一直很驕傲冷血到讓人討厭的那種人麼?”

    什麼樣的人呢?

    明明和她同年,甚至比她還大87天,卻總是不知不覺中受她照顧和關心。

    連同棒球隊的隊友在説起喬綺和藤遷關係好的時候,都會用“像姐弟”而不是“像兄妹”去形容。

    是那種驕傲冷血到會把真誠的情書交給老師的人麼?

    藤遷答道:“恰恰相反。”

    卻引起女生們的唏噓:“因為現在她偽裝的挺好了吧。其實你沒覺得嗎?她還是很女王樣的啊。”

    〔十〕

    亞彌嚥着口水問:“是假的吧?”

    喬綺想起三星期之前的一天,自己蹲在牆角拍攝學校裏的植物。藤遷像背後靈一樣突然冒出來惡作劇,揉亂喬綺的頭髮、弄晃了鏡頭。

    談話間男生把相機接過去翻看之前的照片,看到襯在綠意中的白色花朵那張時停住了。過後他用炫耀的口氣問:“知道這是什麼植物麼?”

    “誒?”只顧着拍攝,沒研究過。喬綺面不改色地胡謅道,“是常青藤吧。”

    “你見過的常青藤都開花哦?”

    “好像你知道一樣。”

    “我是知道啊。叫木藤蓼。”

    “知道一種奇異植物的名字有那麼得意嗎?”不滿於男生欠抽的表情,喬綺把相機搶回來,順手戳過他的腦袋,“小鬼。”

    “因為自己的無知惱羞成怒了吧,哈哈,”藤遷自顧自説下去,“斑駁的牆壁或者坑窪的路面,如果有什麼不堪見人的東西,用木藤蓼來遮蔽是最合適不過的了。它會覆蓋一切,但是”

    〔十一〕

    喬綺咬着下唇,避開亞彌的目光,視線垂向她淌着一條蜿蜒血跡的小腿,再抽出張紙巾蹲下去。

    “很遺憾,不是假的。我就是那樣的人。”

    夾雜着白色花朵的濃厚綠陰。可以遮蔽斑駁和坑窪的不堪入目的東西。

    它會覆蓋一切。

    〔十二〕

    放學時,藤遷和幾個同班同學一起上了公交車。車廂裏沒空位,男生們站着繼續談論某個網遊裏那套頂級裝備怎樣才能拿到,吵吵嚷嚷間,藤遷無意從面前的車窗中看見幻象。

    靜下來揉揉眼睛,那身影反而散發出真實的微光。藤遷轉身順着光線走向尋過去,看見校門口的喬綺。

    沒錯,是喬綺。好像很艱難地攙扶着一拐一瘸的某個人。

    藤遷沒顧得上和同伴解釋一句,匆匆趕在車門關閉前跳下去。

    被攙扶的那個如預料是亞彌,渾身好幾處擦傷,十分狼狽的樣子。

    “這是怎麼了?”

    “上體育課練排球摔的。”喬綺解釋道,“我正打算送她回家。”

    “你也是女生,這樣要磨蹭到什麼時候?我來送亞彌回家。”説着從喬綺手裏接過亞彌的胳膊,喬綺卻仍沒有放開手。

    藤遷嗔怪説:“怎麼連體育課都那麼賣力啊?我們比賽還不像這樣拼命呢。你太逞強了吧。”

    亞彌臉有點不自然的抽搐,坦白説:“其實是撿球摔得。”

    愣了一秒,男生很不給面子的大笑起來。亞彌又羞又惱,撅起嘴,對方之後的反應卻大大讓她感動了。

    藤遷鬆開她的胳膊,反身蹲下去:“我揹你去對面車站吧。”

    亞彌不知所措地看了眼喬綺。喬綺用一直扶着她的右手把她向前推了推:“那就讓藤遷送你吧。我背不動你。”臨走,朝亞彌眨了眨眼。

    “我今天問過她,她説傳聞是真的。可我還是想不通。沒錯,喬綺對人的態度是有親疏差別,可也不至於做這樣傷害別人的事啊。太不能理解了!”

    在公交車最後一排找到座位後,亞彌立刻打開話匣。

    “想不通就不要想了啊。”藤遷象徵性的寬慰根本算不上寬慰。

    “不過,自從高中以來,只看見我不斷喜歡上這樣的男生那樣的男生?”突然一直到自己的口不擇言,在男生轉過來的驚異目光中補充聲明道,“放心啦,你是被喜歡的時間最長的一個!”

    “深感榮幸。”

    “哎呀不要在這種小事上介意啦。我是説,一個高中女生,有那麼一兩個愛慕對象才是正常的吧?可以,喬綺卻從來沒有!和你也只是哥們兒,該不會”

    藤遷挑起眉毛,露出“你想發表什麼高見”的神色。

    “喬綺根本不愛男生!是拉拉吧!”

    果然是和預想中一樣不靠譜的答案。

    女生滔滔不絕地遐想下去:“完了完了,喬綺喜歡的人肯定是我,可是我喜歡藤遷,藤遷卻喜歡喬綺”説着還自己信以為真,懊惱地抱住頭,“這算是標準的三角關係吧,哎呀這下完蛋了”

    藤遷心很累地扯扯她的衣袖示意“到站了”才得以打斷。

    “你那瘋狂的腦內劇場真叫人領教了。”下車後總結性評價道。

    “那還有什麼別的原因嘛?”

    〔十三〕

    藤遷説,當然有別的原因。

    快要期中考試了。喬綺和亞彌坐在教學樓天台上邊曬太陽邊互相抽背單詞。

    休息時亞彌掏出隨身的小鏡子照照下巴:“要是留下疤可就破相啦。”

    喬綺笑着:“也很有個性啊。包公的月牙在腦門上,你的在下巴上,我給你照下來留念吧。”説着在口袋裏摸起數碼相機。

    “STOP!你這拍照狂!”雖然嘴上反對,卻做出了剪刀手擺出笑臉。

    喬綺看見女生在畫面中央笑嘻嘻地問道:“喬綺你喜歡我麼?”

    “當然了。”

    “如果我是男生的話,你是喜歡我還是喜歡藤遷?”

    “藤遷。”

    “喂!有必要回答的那麼斬釘截鐵麼?好歹你也猶豫一下啊。”

    “這是你必須面對的現實,撿個球都會摔倒的男生哪個女的會喜歡啊?你會嗎?”

    “哦,也是。”

    “這麼説喬綺不是拉拉,也沒有過‘如果喬綺是男生就好了’之類的設想咯?”

    喬綺按下快門,懶得跟她廢話。

    “那為什麼喬綺從來不想和男生談戀愛呢?我真的很好奇啊。”

    “為什麼要戀愛呢?無非是玩玩罷了,最後總要分手。都是浪費時間和精力。”

    “因為你沒有喜歡的人才會這麼説。阿——嚏——阿,貌似我又感冒了啊。”

    “所以説,撿球摔跤者和感冒多發者就別幻想自己魅力無窮可以男女通殺啦。”

    亞彌揉着鼻子,含糊地説道:“其實,阿嚏——以前的喬綺是——阿——嚏!怎樣的我一點都會在意——阿嚏——不管以前是冷血——還是——阿——還是拉拉,現在——都是我最重要的,阿嚏——最重要的朋友。”

    女生紅了眼眶,還埋怨地説道:“都感冒了還不快回教室啊,在這裏扯些有的沒的。冷血變態拉拉之類的,要讓我幻想成表揚來聽麼?”

    在對方止不住的噴嚏中,背單詞活動終於中斷。

    喬綺敏感地覺察出不對勁:“你確定這是感冒?”

    〔十四〕

    週三的生物實驗課,3班在9班之前上。用的是一間實驗室。

    藤遷夾着書和同桌一邊説話一邊抵達的時候,幾乎全班都擠在走廊裏。

    男生下意識地看看錶,離預備鈴還差一分鐘。為什麼不進去呢?

    探頭往窗裏望。

    還有三班的兩個女生在裏面。其中一個是喬綺,另一個不是亞彌,以前沒見過。

    局面顯然是那個不認識的女生在手忙腳亂地完成實驗的最後步驟。而喬綺在一旁指點她。

    喬綺的頭髮是深棕色,髮尾微微自然捲曲,非常襯她白皙的膚色。

    上學時,在腦後偏左的位置高高紮成蓬鬆的馬尾。一貫的髮飾是個很小的黑色蝴蝶結,幾乎難以察覺。

    “那是三班的喬綺吧?”同桌突然被實驗室裏出挑的女生吸引了注意。

    藤遷“嗯”了一聲。

    “其實三班的女生也就她比較好看了。”男生撐着頭想入非非。

    “恩”還是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其實藤遷在家時不止一次見過放學後把劉海編成束在耳後得細三股辮、露出光潔的額頭、長髮披肩的喬綺,覺得那樣的喬綺更好看。除此之外,還知道她雖然有時顯得太過幹練潑辣,但其實很單純善良,善解人意,只是做事一根筋,非常要強。

    藤遷並不以“知道喬綺不為人知得另一面”為傲,只是單純地認為自己眼中的喬綺和任何人眼中的都不一樣。

    看着微俯下身認真指導同學,又不時在稿紙上寫寫劃劃幫忙記下數據的喬綺,有人發現了她外表的美,而另一些人卻在心裏下着無關外表的定義。

    玻璃窗映着自己的淡淡影像。

    在因反射而失去色澤的瞳孔中央,有喬綺背對這邊的身影。

    身邊的朋友又扯着與喬綺無關的話題,可藤遷忘了回應。

    〔十五〕

    望着鏡中自己的臉。

    霧氣模糊了神情。

    為什麼要隱藏起真實的自己,扮成這樣獨當一面又刻薄冷血的人?連自己也不明白。

    白天從生物實驗室逆着人流出了門,抬頭看見藤遷。

    男生笑嘻嘻地指着從自己身邊經過走遠的女生對喬綺説:“你人挺好的嘛。”指的是留下來指導同學這件事。

    喬綺愣了幾秒,拿出不耐煩的態度:“那傢伙太笨了啦。同桌一起做實驗,完成不好就會連我的分數一起拖垮的。”

    半秒的忡怔。

    喬綺沒等藤遷對這話做出反應就低頭走了過去。知道對方的目光還跟着自己,喬綺走出很遠後伸出手擺了擺,“快進去上課吧。”

    沒有回頭去看他的表情。

    或許,是失望吧?

    抱歉,讓你看到這樣的我。為了圓一個謊言,要不斷説新的謊言。

    像塑料袋破了洞,裏面的水果咕嚕嚕一個勁地滾出來。

    身不由己。

    〔十六〕

    喜歡的人?

    怎麼會沒有。只是他也説過——

    木藤蓼會覆蓋一切,但是

    因為蔓延速度快,需要大量養分,它對其他植物是種強大威脅。有它的存在,其他植物都無法生長了。

    〔十七〕

    午休時間,藤遷去四樓的圖書館,特地選擇了會經過三班的教室的那條路。

    這次換成沒看見喬綺,但晃悠在走廊裏的女生,即使戴着粉色的Hellokitty口罩也能認出是亞彌。

    “你和喬綺究竟哪個是真身啊?總是隻能單獨出現。”女生的眼睛在可愛的口罩上面彎起來:“當然我是啦。喬綺去語文老師辦公室搬練習冊了。你找她?”

    “不,只是路過。對了,上週五社團活動喬綺都沒有來,説是去你家看你……”男生剛想問外傷有沒有痊癒,看起來又覺得不是這個原因,“沒事吧?”

    “沒事,春天得花粉症很正常啦,我媽媽説是美少女才會得的病。”

    憑她眼神中的輝芒,藤遷完全可以想象出口罩後面那張臉上的神情。

    “嗯,我終於知道你的個性是怎麼造就的了。”開句玩笑又正色關心道,“沒落下功課吧?”

    “當然由喬綺搞定咯。筆記抄的像印刷體一樣的,連生物課實驗都做了兩種幫我交了實驗報告……”

    “欸?為什麼要做兩遍?正確數據應該差不多啊。”

    “不是兩遍,是兩種。”

    “兩種?”沒太明白女生的意思。

    “我們班老師比較變態。分單雙號,考核兩種實驗。喬綺是雙號,做還原糖、脂肪、蛋白質的鑑定和植物細胞質壁分離和復原的觀察。但我是單號,得做葉綠體中色素的提取和分離和有絲分裂的觀察。她的實驗數據幫不到我啦。”

    “不是和同桌一起做實驗,兩人算同一種分數麼?”

    “我們班更嚴格,是分開做的。老師認為好差搭配,中間會有人渾水摸魚。”

    “哦。不是啊。”藤遷如早有預料般會心一笑。

    〔十八〕

    整個校園鋪展着隨處可見的木藤蓼,葱鬱的綠色中點綴着清晰的白。

    這裏塗開一點,那裏塗開一點。

    閒散的焦點突然聚向一處。

    自上而下看,女生的白色校服襯衫像一小塊修正液的痕跡,在淺色的校園背景中依然顯得突兀,鮮明地緩慢移動着。

    藤遷突然有那麼點心痛。

    不顧女生在身後不知情的召喚着“欸欸,圖書館在那邊”,便從來路下了樓。

    喬綺聽見逼近的急促腳步,視線揚起一點,才看到他的鞋知道是他,手裏的重量已經不由分説的被卸去了大半。

    藤遷好像和誰堵着氣,什麼也不解釋,也不打招呼,掉頭就走。

    喬綺在後面嚷:“欸!這死孩子從哪兒竄出來的!你是打家劫舍的暴動分子麼?”隔了一會兒,發現對方沒有像平時那樣和自己插科打諢。

    腳步慢下來,怯聲問道:“怎麼了?”

    男生在原地立定。

    “你才是笨蛋。”

    “哈啊?”

    “明明自己才是受害者,卻為了面子承認是惡人。沒錯,我知道你是那‘情書事件’的女主角,但卻不是把情書交給老師的那個。事實恰恰相反,不是麼?”

    男生轉過身看向對方。

    女生怔了長長的數秒,別過頭,聲音哽在喉嚨裏:“別瞎猜了。”

    看到她的反應,男生鬆了口氣,露出了一如既往的笑容:“誰説我瞎猜,證據確鑿啊。”

    把練習冊的重量集中在右手上,伸出左手食指數道:“第一,這年頭已經沒有男生會給女生寫情書了。”

    中指。

    “第二,通常只有寫情書的是優等生,老師們才會僅僅談次話就算了結。”

    無名指。

    “第三,既然我自己能看得見你,為什麼還要相信別人説的你?”

    最後一條證據,精準地直接揪緊了女生心臟。

    喬綺在低五級的台階上抬頭仰望藤遷,逐漸濕了眼眶。

    心猶如在晴天晾曬過一整日的被褥,蓄滿軟綿綿的棉絮,倘若不是壓得緊,立刻就化作花種乘風飄向無窮遠。

    在這個長久寂靜無聲的世界裏,是誰的話語引一腔喧囂,沸反盈天。

    在這個長久失去温度的視界裏,是誰的微笑像雨夜裏唯一的燈?

    那温暖的黃色光線噴薄而出罩在自己身上,產生了某種物理效應。

    〔十九〕

    木藤蓼。

    雖然會覆蓋一切,但覆蓋的時間卻不過短暫一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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