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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宵遊園祭與遺失的美好

    【01】遊園祭·大掃除

    及笄之年的元旦,遊園祭從三十一日傍晚開始。

    下午就放了課,全校都忙著大掃除。洗潔精的清淺氣息在凜冽的冷空氣中氤氳,光線擦過窗角遊弋進來,在一張張漸漸乾淨的課桌上畫出十字架。所有人情緒都很high。

    “請一年段寒假準備出國交流的學生到中央大樓109室開會。”

    通知連續播送了兩遍,鬧得不可開交的女生們才從漫天的彩色泡沫中抬起頭。

    秦淺扔下手裡的豬鬃毛刷撐著地站起來,拍了拍褲子上的褶皺,低頭朝向仰頭看自己的真希,指指講臺上方的黑色廣播器:“我先去開會啦。”

    “嗯。”真希點點頭,直到對方轉身跑出教室才想起關鍵問題。

    ——待會兒遊園祭開始了我去哪裡找你呢?

    指尖滑滑的。

    一片灰褐色的抹布切著個銳角從視界裡的半空飛過,不知哪個倒黴的男生又慘遭飛來橫禍,喧囂更高漲一些。

    真希的目光卻依舊停留在門口的一小塊陽光上沒動。

    世界突然靜默了,孤單了,消失了節日氣氛。寂寞像浩瀚廣宇中緩慢漂浮起來的塵埃,渺小得看不見,卻又倍感鮮明地存在。

    非常無措的,連手都不知該放在哪裡,懸空晃過一個弧度,最後順勢做出了抓起毛刷的動作。真希嘆了口氣站起來,才發現自己已經滿身水漬。腳下踩著的兩大塊瓷磚地面在徹底洗刷後露出了潔白的本色,但分置兩側的課桌還是灰頭土臉的模樣。

    真希朝四周打量一圈,好些人連課桌都擦洗完畢。秦淺離開後自己這邊戰鬥力明顯下降。要加快速度了。

    真希彎腰在水桶裡換過抹布攤在課桌上。淺灰色的課桌被擦出雪白的線條,密密地織成網,好像就要安靜地安全地安穩地朝自己覆蓋過來。

    早前就暗自抱怨過無數遍,為什麼教室裡要採用白的課桌、白的地面、白的牆?值日的要求還是“還原本色”。如果本來就是黑色,應該可以少卻許多工作吧?不過上次值周時被分配去打掃中央大樓長廊的紅色地面,物管部的阿姨居然也要求“打掃成白色”,比起那種不可能事件,果然還是“還原本色”更輕鬆一點。

    腦袋裡不斷冒出胡思亂想,以至於等到擦完整個課桌滿意地驗收成果時,真希才突然發覺自己剛才擦洗過的課桌是秦淺的。而自己的課桌正依舊灰頭土臉地擺在一邊作對比系。

    女生正望著自己課桌發呆,後排的男生終於看不下去跨上一步來幫忙:“你啊,實在太弱了。等你打掃完,估計新年倒計時都要結束。”

    真希忘了說道謝的話,因為當時神思還停留在別的地方。

    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完完全全地依賴著秦淺,與其說是夥伴,不如說在彼此的關係中對方始終在扮演照顧者的角色。一起做值日之類的,秦淺總是完成大部分工作,真希充其量不過是打打下手,真的輪到自己獨立完成,好像很費勁。

    因為秦淺不在,所以……

    立刻就非常非常不安。這種感覺,居然還參雜著些微欣喜。

    那時候的真希,天真地認為親密無間就是這麼回事。

    【02】遺失·好朋友

    一個人的一生中總會有幾個像這樣對自己意義重大的好朋友。少了。黑白。有了。流光溢彩。

    由於父母工作頻繁調動,真希小學時代的朋友們多半七零八落,共同相處過的時間短,關係也自然變得淡,沒有真正要好到並蒂雙生那種程度。初中時又因為和學校裡最帥氣最出色的男生交往而遭致幾乎所有女生的冷落敵對,朋友就更加談不上。

    輾轉了整整十五年,才終於遇見秦淺。

    記憶中的高中校園,白色鴿群倏忽飛過清晨的音樂噴泉。悠長夏季隨著小花園裡的溪流潺潺源源,綠樹襯著紅牆。每次小考結束後,兩個女生都要跑去85818便利店買冷飲慰勞自己。也曾經在二號寢室樓旁的石桌上比賽吃迷你可愛多直到秦淺以胃痛告敗。

    入冬後彼此都喜歡的食物變成了1.5元的蛋黃粽和熱氣騰騰的關東煮。真希沒有獨當一面的能力,卻出奇地怪癖頗多,從不願把吃的喝的往寢室帶。好在秦淺有大大咧咧諳熟遷就的個性,幫真希剝好粽子遞給她,陪她站在便利店前的垃圾桶旁一邊吃一邊喝北風。

    “你像我女兒。”秦淺笑著下定義,真希從不反駁。

    更多的時候是秦淺自說自話地勾過真希的脖子向人介紹“這是我老婆。”,被真希邊無可奈何地笑邊卸開她手臂施加過來的力量。

    久而久之,真希也不得不接受外界公認的“秦淺的老婆”這個身份,甚至有時也跟著開玩笑。中午往食堂去時遠遠看見和別班同學走在一起的秦淺,女生說話的同時不斷伴有誇張的肢體語言。是光看背影就能感受到活躍個性的人吶。真希突然冒出惡作劇的念頭。

    站定後用力超前對著秦淺的背影大喊一聲“老公”。結果,秦淺倒是沒反應,整條路的男生都回過頭來。

    事後和秦淺說起,女生笑得捂著肚子在真希寢室的地板上滾來滾去:“你偶爾爆發一次還真有魄力。”

    那還是十五歲時發生的事。

    花了整整十五年四處輾轉,終於遇見了秦淺。

    卻僅用了兩三年就彼此疏遠。

    十五歲。……。十八歲。

    像線段的主體被抽空,只剩下兩頭端點。中間由一分一秒粘合起來的年華的針腳怎麼忽然就不存在了?就連最美好的追憶也失了過渡,落寂地懸在了半空。

    原以為可以這樣形影不離地相攜著長大,先找到幸福的一個把花束拋給另一個,十年二十年以後,兩家人週末開車去郊遊,兒女們在草坪上追跑打鬧放風箏……全是曾經出現在夢境中的片斷。

    真希理解不了,這一切,怎麼會忽然不存在了呢?

    【03】遊園祭·賀年卡

    手裡捏著一張賀年卡,卻找不到要給的人。所有的微笑都無處投遞,冷風過耳,獵獵的緊緊地疼。

    大掃除很快就結束,夜色逐漸含混的同時,校園裡的彩燈逐次亮起,真希站在空蕩蕩的109室的門外,迷失了方向。

    每個教室都有獨特的主題活動,人群像春季回溯的魚,一叢一叢緩慢流移。真希有時順流有時逆流,穿過喧囂嘈雜不斷向四周環顧。

    走進一間教室。放映的是《無間道》,兩個黑衣的主角在高聳樓頂的大風中對峙,帥氣得一塌糊塗。身邊有其他班的女生在竊竊私語“我覺得我們班語文老師長得像梁朝偉。”“見鬼了,他哪裡有那麼帥?”“可是他們都不高啊。”“瀑布汗。”“本來就是嘛。”……

    真希在黑暗中從後門進前門出,橫穿教室的過程中捕捉到這樣的對話,想笑,卻扯不起嘴角。

    下一間主題是腦筋急轉彎有獎搶答。真希一邊撥開人群一邊踮腳掃視。

    主持人伸直四指折起拇指:“這用英文說是四,那麼”把四指彎下來,“這個用英文怎麼說?”

    周遭一下子靜下來,很多人都在冥思苦想。真希往主持人所在的方向瞥了一眼。心裡迅速得出答案:wonderful(彎的four)。明明知道答案卻沒有停下來去搶答領獎品,而是推開前門重新匯進了擁擠的人群。

    大掃除前就用亮紫色的熒光筆塗了滿滿一整張卡片,抬頭“祝小淺”後面密密麻麻寫著學業順利生活幸福愛情甜蜜之類的祝福。措辭幼稚,還在周圍加上了不少自以為可愛的圖案和符號。真希在教學樓前的臺階坐下,熱鬧在不遠處,卻好像不屬於自己,怎麼也融不進去。

    “吶,我在這裡。”

    一抬頭,秦淺正站在綠色的燈光旁朝自己招手,像一株美好的植物。

    真希終於笑起來,交換過賀卡後打開收到的,寫著:謝謝你幫我擦桌子新年好!

    簡簡單單一句話,墨跡未乾。暖意卻由心底一點一點漲上來。

    遊園祭從這裡才剛剛開始。

    【04】遺失·信任

    很多女生從十幾歲開始變得可怕。拉幫結派,分成些勢不兩立小團體,摩拳擦掌勾心鬥角。或者結成聯盟對某個人搞些不太地道的孤立。總之,樂在其中。

    高二時真希因為家住得離學校不太遠而選擇了走讀,午休無法回家,所以自然而然常常跑到秦淺的寢室落腳。

    盛夏裡茂密的墨綠色剪影在窗前往復搖擺,枝葉相擊的嗶剝聲和空調出風口的呼啦聲相映成趣,跳躍成調皮的節奏。真希脫了制服襯衫,單穿一件吊帶背心,盤腿坐在秦淺的書桌上,與秦淺同寢室的蘇曉則乾脆直接坐在地板上吹空調。

    兩個女生卯著勁比賽吞紅豆冰沙,過了不久就同時笑出來。真希從桌上挪到地面,呵著白色霧氣說道:“我覺得你是我們班最漂亮的女生啦。”

    “你也不錯啊。”蘇曉毫不避諱相互吹捧的嫌疑,咬著冰渣坦然答話。

    “其實挺羨慕你們,週末經常一起聚會。”

    “那你也來啊。”

    “噯,還是算了,”真希擺擺手,“我又不是你們那個圈子的。”

    “哪有什麼圈不圈的?你以為是家畜啊?”蘇曉滿不在乎,“星期五放課後我們先一起去剪頭髮,然後去做指甲,晚飯一起吃,晚上和幾個男生去K歌。你也來嘛。”蘇曉順勢毫不見外地拉過真希的手臂,“人多更好玩。”

    “嗯。好啊。”真希喜形於色。

    像蘇曉這樣既漂亮又活躍的女生,通常總是小團體的核心人物,只需她點個頭,的確不存在什麼圈裡圈外的問題。

    升上高年級,真希想作點改變。如果說高一還停留在與初中生活相近的懵懂過渡階段,那麼真希希望,高二時的自己可以變成有模有樣的成熟自信的真正的女高中生。毫無疑問,融入班裡女生的主流圈,學著樣打打扮扮,嘗試著和各種人交流,是絕對沒錯的選擇。

    但是,有人不這麼認為。

    真希始終沒有注意到自己與蘇曉對話的同時,秦淺陰沉著臉在兩人中間穿梭了數次。

    “她們一直在寢室裡排斥我。你沒看見我在寢室都不說話麼?”靠在校園小路邊臺階上的秦淺憤憤地對真希說。頭頂的參天大樹在秦淺漂亮的棕色瞳仁裡投下深綠色的陰影。是蘇曉的刻薄讓秦淺在寢室住不下去不得不去校外租房,東西全收拾好那天,只有秦淺和蘇曉兩人在寢室,她得意地說:“鄉巴佬,你終於滾蛋啦?”

    聽秦淺述說至此,真希頓時義憤填膺,在心中毫不猶豫把蘇曉的名字從“我的好友”拖進“黑名單”。自然,也缺席了週末的聚會。

    “蘇曉老在寢室說別人壞話。”秦淺說;“蘇曉總在背後嘲笑別人。”秦淺不平;“蘇曉長得有什麼好看,只會把男生迷得神魂顛倒,她還經常說別人是醜八怪。”秦淺不服氣。

    真希捏緊拳頭,單薄皮膚下深青的靜脈凸現,每一根有關憎恨的神經都被秦淺的遭遇挑出來。因為信任。

    秦淺說的每一句,真希都堅信不疑。

    【05】遊園祭·鬼屋

    雖說是地位平等的朋友,但性格使然,更多的時候是真希聽從秦淺的安排。

    遊園祭的熱鬧像瘟疫一樣向校園的每一處角落擴散,學生們臉上洋溢著興奮的神色,秦淺拉著真希穿梭在人群中間,議論聲紛紛擾擾飄過耳。

    秦淺停下來:“聽見了麼?都說鬼屋很不錯。”

    “我才不去,我怕。”真希不出意料地反對這項提議。

    真希的膽小是出了名的。剛進校時有天在寢室盥洗室裡洗臉,突然發現身邊有奇怪的大隻爬行動物,被嚇了一大跳,後退時撞在門上。同寢室的室友也開始覺察到這隻體形超常的壁虎的存在,指使真希去報告宿舍管理員阿姨。

    真希倉皇地連滾帶爬跑下樓去,上氣不接下氣地衝著管理員嚷嚷:“宿管阿姨,我……我們寢室有……有怪獸!”

    宿管一見女生蒼白得發青的臉色也跟著對“怪獸”驚恐,慌亂地從抽屜裡掏出電筒,拒絕道:“我現在很忙啊要去查房,你們自己處理一下吧哈。”說著從身後取出電蚊拍遞給真希,“我可以借給你們武器。”

    女生對著所謂的武器愣了一下,等回過神才發現宿管早已金蟬脫殼逃之夭夭。時值晚自習剛下課,寢室樓人來人往,不少女生有幸聽到這番讓人忍俊不禁的對話,不出一兩個小時便早已廣為流傳。

    但當時的真希並不覺得好笑,低著頭膽戰心驚地爬上樓不知所措,推開寢室門,正巧目睹被喊來的秦淺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套著塑料袋直接用手抓起大壁虎,手輕巧一抖,塑料袋反扣過去,壁虎沉到內裡,若無其事地反手一系,壁虎被關在了密閉的塑料袋中。

    真希杵在門口,佩服得五體投地。

    秦淺看見她,拎著塑料袋晃晃,問:“怎麼處置?”

    真希下意識地倒退半步後終於確認危險消失,驚魂未定地沿下口水:“扔到宿管室吧。”

    秦淺笑起來。

    就是這樣天不怕地不怕的女生,親切又可靠。所以在她拍著胸勾過自己說“放心吧我會保護你”的時候,真希想都沒想就無條件妥協了。

    可結果卻是,順著長長的隊伍排到門口,秦淺突然停下來轉過頭對真希說:“老婆,還是你走前面吧。”

    真希微怔,繼而笑得按住肚子蹲下去。

    原來再勇敢的人也有命門呢。

    【06】遺失·嫉妒

    流言終於傳到蘇曉的耳畔,蘇曉恬淡一笑:“她不過是嫉妒我罷了。”真希暗想,蘇曉實在太自以為是了。

    真希比任何人都理解此時此景中的秦淺,因為自己也正陷入了遭人嫉妒的處境中。

    在人前裝作文靜嫻淑的雅妍到處散佈關於真希的壞話:“真希那麼漂亮都是因為化了妝。”儘管每個女孩在十七歲都偷偷搽過媽媽的粉底,儘管每個女孩在步入大學或走進職場後不化淡妝不肯出門,剛上高中的真希卻對這莫名而來的謠言盛怒不已,視之為詆譭。

    因為雅妍是公認品質優良的淑女,再加上高一時她曾於真希同寢室,似乎很有說話權。沒有人認為她會說謊,真希因此走過了整個高中時代最聲名狼藉的階段。

    當曾經遭到自己拒絕的男生突然嘲諷唏噓著湊近輕蔑地說“原來是化妝啦”的時候,轉身後的真希也忍不住用手背使勁揉過潮溼的眼睛。

    另一個曾經同寢的室友發來短信:“你應該向全班同學澄清這件事,不然大家會一直誤會下去的。”真希想了許久才回到:“隨那些長舌婦編造。該相信的人會相信。”

    作為真希最好的朋友,秦淺理所應當歸屬應該信任的那類。然而,真希不知道,這論斷只不過是自己單純美好的一廂情願罷了。

    一天晚自習後,動作慢的真希磨磨蹭蹭地收拾書包,風風火火的秦淺早收拾好東西站在她座位旁,一邊等待一邊聊天。就在真希從抽屜裡拿出“小護士防曬隔離霜”準備放進包裡時,眼疾手快的秦淺突然一把搶過去,在滿是同學的教室裡大聲嚷嚷:“呀!你真的化妝了啊!這不就是化妝品嗎?”彷彿人贓俱獲似的。

    真希全身的血液凝固了,冷冷地看著秦淺,心涼到底。最親密無間的朋友,對自己的一切最有發言權,沒人會懷疑女生手裡的東西究竟是不是化妝品。

    夜風從洞開的門外嘩啦一下塌方般朝臉色鐵青的真希湧來。最好的朋友像個跳樑小醜在面前興高采烈的“揭發”自己。

    不知這究竟是對方的悲哀,還是自己的悲哀?

    真希抿嘴不語。

    那一刻終於明白,為什麼從前自己戴了新發卡大家都說漂亮的時候,秦淺會看上去那麼不快。為什麼從前自己剪了新的髮型大家都跑來打聽是哪個店的手藝的時候,秦淺會臉色陰晦地走開。為什麼從前關於自己的無中生有的謠言總像蒼蠅似的趕也趕不走。

    可是,嫉妒是人之常情,真希不想因此與秦淺決裂。

    真希有一個為自己辯解的理由,卻一直沒說出口。因為她知道自己一旦說出這個理由,秦淺將會怎樣被人恥笑。多事的女生們會戳著秦淺的脊背說:“就是她,嫉妒和詆譭自己最好的朋友。”真希其實不願意看到環繞在自己身邊的這些烏七八糟的流言蜚語調轉方向朝秦淺奔去。

    流言蜚語終有一天會冷卻。高二末,全班大型演出秦淺沒有登臺。連一起上健美操課的別班的女生都湊來問:“美女你怎麼沒有演主角啊?”因為……

    因為芒果過敏、海鮮過敏、青黴素過敏的真希同樣沒有逃脫一件事——化妝品過敏。但到那時,已經無人記得彼時秦淺的言行了。

    最無可辯駁的理由,沒說出口,還是為了秦淺。

    【07】遊園祭·線香花火

    遠離了教學區喧鬧的人群,兩個女生坐在觀禮臺高高的階梯上。面前是在夜色中深邃如海的足球場草坪。身後那堵牆,這所學校裡所有的學生們稱它“情人牆”。

    秦淺和真希在當時都沒有男友,但因為長相出色的緣故,各自都有不少追求者。

    “喂。”沉默許久後秦淺轉過臉朝向身邊的女生。

    “唔?”

    “明年我們都要找到男朋友好不好?”

    “哈?為什麼?”真希有點意外。

    “然後明年的遊園祭,就可以像她們一樣坐在那邊和喜歡的人一起點線香花火。”真希順著秦淺的指尖望去,階梯遙不可及的另一頭,坐著好幾對點著線香花火的情侶。無論怎樣被冠以“早戀”、“早熟”之類的貶義詞,都還是挺令人羨慕的。

    “可是,”真希撐起腮,“線香花火這種東西怎麼看都有轉瞬即逝的意味。不吉利。”

    “是麼?呵呵。”

    天氣絕佳,頭頂上有星空。星星正在以肉眼不見的速度轉換位置,銀色的光隨風四散,映在秦淺的眼眸裡,溫柔又清澈。空氣微涼,卻因女生一聲憨厚的“呵呵”變得逐漸溫暖起來。

    “不過,一起坐在那邊倒是挺不錯。”真希的聲音輕柔飄起又軟軟地落下來,最終像蜜糖一樣融化進了夜幕裡。

    這算是約定了麼?

    秦淺愣了一秒,笑著捏過對方的臉頰擰了半圈:“要跟上我的進度你可要加油啊。”

    【08】遺失·少年

    和秦淺一起站在85818超市的冰櫃前猶豫該吃哪種棒冰,目光被冰櫃裡五顏六色的包裝紙吸引,忽然面前巨大的落地玻璃窗被什麼人敲響了。真希驀然抬頭。陽光自上而下,像細細的麵粉散落在少年的眉眼之間,再開朗明媚不過的笑臉,見被女生們注意到了轉個彎就把自己的身影隱藏。

    女生們還沒反應過來,身後就已經響起“想吃什麼?我請客”的聲音。幻術似的神奇。

    夏日。陽光。喜歡自己的少年。最好的朋友。一樣都不缺。

    真希咬著脆的巧克力外衣吟吟地笑,夢龍濃重的奶香在口中漸漸融化。

    喜歡。不喜歡。本來就在搖擺。明明可以好好相待。

    太醜。娘派。脾氣差。不懂事。又八卦。都是秦淺對請自己吃過冷飲的人的評價。真希疑疑惑惑。可秦淺畢竟是自己最好的朋友呵,孰親孰疏沒有可比性。

    所以直截了當地拒絕過去,和他連朋友都沒得做,從此老死不相往來。

    自己喜歡的人,喜歡自己的人,在似水年華間不斷出現又消失,相遇、遠離、重逢、永別,從一見鍾情到海角天涯,從最初在澄明蔚藍天空下的抬頭,到最終電話那頭再也無法修復的忙音。愛總是荊棘叢生路途多艱,即使相愛,也是無望的相愛。再單純再美好的感情也會在秦淺的一句“不般配”中煙消雲散。

    實在太傻太傻,一直把秦淺當作毋庸置疑最好的朋友。直到分道揚鑣數年後真希才輾轉得知,每個被自己傷害過的男生都與秦淺還有聯絡。

    ——那些所謂“太醜、娘派、脾氣差、不懂事、又八卦”的少年,你為什麼強烈反對我和他們做朋友之後自己卻和他們成為朋友?

    ——一直認為你是為我好,最終我成為孤傲冷漠拒人千里於之外的女孩,你卻成了萬人迷。

    ——為什麼,會這樣?

    真希想不通,究竟哪裡出了錯。

    【9】遊園祭·氣球

    全校新年晚會八點開始,秦淺和真希搬了凳子順著人流前往中央廣場坐定。文藝部的幹事們已經開始給每個人發小氫氣球,預定在零點一起放飛。

    “誒?你不也是文藝部的嗎?”秦淺突然反應過來,問真希。

    一直是被部長視為接班人的得力助手,勤勤懇懇在部裡工作了整個學期,時常忙得焦頭爛額。而三十一日這一天,部長早放出話:“今天沒來做晚會準備的人統統視為自動退出文藝部。”卻只有往日最認真的女生,在廣播裡反覆地近乎難以置信地播送著“請文藝部全體成員到中央大樓……”之後,還留連在喧囂的遊園人群中。

    為什麼呢?

    坐在吵鬧中心的真希安靜地看向秦淺被彩色燈光打量的臉。

    ——就像你是我唯一的最好的朋友,我對你也是這樣的存在。

    ——如果我不在,誰來陪你呢?

    ——當你去開會時我的節日變得了無生趣,反之亦然,不是麼?

    可是,真希笑了笑什麼也沒說,僅僅低下頭把氣球的棉線在手指上多繞了兩圈。

    【10】遺失·複習資料

    十七歲,高三。學業壓得人喘不過氣。

    初春的午後,教室裡很安靜,靜靜瀰漫著咖啡香。真希回頭一望,秦淺的座位正臨著窗,想都沒想就跑到女生身邊的走廊外,敲敲窗。

    秦淺轉過頭來推開窗:“什麼事?”

    “前天數學老師發的複習資料我搞丟了,你借我複印一下吧?”真希撓著腦袋不好意思地說。

    “不行啊。我的也弄丟了呢。你看,我們倆不愧是死黨,連丟三落四的毛病都一樣。”

    教室裡人多,空氣暖烘烘,把秦淺漂亮的臉頰捂成桃花——那是比兩年前更美麗、更成熟、更迷人的容貌,但,不知為什麼卻顯得前所未有的陌生。

    真希站在窗外的冷風中,脊樑一涼,血液在皮膚下以極其緩慢的速度流動,就快要靜止。

    其實真希並不是為複習資料來找秦淺,只覺得太壓抑想和她說說話而已,走出教室時甚至沒想好話題。到了窗外,看見女生手裡拿著複習資料才隨便找這個藉口。

    時光機往前轉一些,真希抬手敲秦淺身旁的窗。

    再往前轉一些,秦淺隨手把複習資料扔進抽屜。

    再往前轉一些,真希站在走廊裡想借口,秦淺手裡正拿著那疊複習資料。

    ——只不過,以為我沒看到。

    ——只不過,不想給我。

    ——只不過,把我當作競爭對手。罷了。

    腦袋空空的回到座位。

    後座的蘇曉突然抬起拍拍真希的肩:“剛才從走廊裡過聽見你和秦淺的複習資料都掉了,喏,我的借你們複印吧。”

    ——懷疑,懷疑你說的每一句話,從這一刻開始。

    “怎麼了?你看上去不太開心唷。”蘇曉純真的眼睛在真希模糊了的眼前眨。

    “哦,今天覆習的空間向量還沒弄懂,正愁呢。”又是隨便編的藉口。

    “我弄懂了呀!我來給你講。”對方卻當了真,認認真真地從書包裡翻出數學書,一步一步講下去。

    不僅眼睛模糊,耳朵也越來越聽不見了。蘇曉明明是那麼善良的女生啊。真誠與不真誠,真希第一次用自己的感官覺察到不同。

    許多年後,真希聽說,高二時秦淺摔了一跤,磕在學校小花園的木樁上,嘴巴腫了沒法吃飯。是蘇曉把香腸切成很小很小的塊,用牙籤扎著喂她吃的。

    許多年後,蘇曉依然是不時和真希互發短信問候的人。而秦淺,卻漸漸和真希疏遠,有了新的朋友。

    許多年後,為什麼秦淺再也不記得兩人十五歲時遊園祭發生的一切?

    世界上總有些事被埋沒在豐厚的塵埃之中,需要風天長日久地吹拂,許多年後,才能顯露出真實的本質。

    【11】結局·倒計時

    想起秦淺,是因為某天下課時有個朋友問學電影的真希:知不知道什麼電影裡有那種鏡頭——很大的掛在高樓上的倒計時器,圍觀的人群集體數——三。二。一。零。

    真希忙著收拾書籍的動作突然停了下來。腦海中一根銀色的細線貫穿了始終。

    ——其實在我的電影裡就有這樣的鏡頭。

    當年只穿了一件很薄的外套卻不肯回寢室的秦淺,下定決心非要等到零點倒計時。冷得臉色發白,固執得難以理喻。

    操場上的人群隨著演出的推進漸漸散去,走掉幾個,又走掉幾個,最後沒剩幾個。

    “太冷了,這樣下去會感冒的。”真希的勸說秦淺聽不進。

    兩個女生只好一同擠在已經愈顯荒冷的操場上靜靜等待。

    三。

    北風蹭過臉頰,像被小刀颳了一下。秦淺柔軟的額髮被拂起來。

    二。

    喊聲逐漸一致。舞臺上走臺步的演員已經定格了,擺出最佳造型。

    一。

    幾個白痴的傢伙已經提前放掉了手裡的氫氣球。

    零——

    煙花。氣球。歡呼。太喧鬧。

    一瞬間的錯愕。真希像觸了電,扭頭看向身旁的好友。

    ——可為什麼我的感官把這些顯而易見的喧鬧全部屏蔽掉,只感到自己的小指被人鉤住了?

    一生中最長的一個慢鏡頭。

    秦淺緩緩的,緩緩的轉過頭,嘴角勾起溫柔的弧度,一如既往。原本淺棕色的眼眸被變幻的燈光映出無數色彩。

    吶。不管靈不靈,試一下嘛。

    白駒過隙。心中卻已經歷了落潮漲潮。感動像海嘯,後退幾步席捲過來,漫過大陸架中淺淺掩埋的千百年前動物的白色屍骨,漫過曲折的蜿蜒的鋸齒狀凹凸不平的海岸線,漫過金黃的沙礫沙堆、停息著的白的水鳥黑的海龜。一切都吞沒了,靜靜的,耳邊再沒有別的聲音。

    通宵遊園祭之前的幾天,女生們聚在一起看時尚雜誌,封底前幾頁的小八卦——新年零點在倒計時鐘前相互勾起小指就能做一輩子的好朋友。一貫煞風景的真希擺了擺手說,肯定不靈的。而秦淺什麼也沒說。

    我想和你做一輩子的好朋友——她當時沒說。

    現在看來果然不靈呵。

    二十歲的真希用苦笑結束了短暫的回憶,收起書匯進了放課後下樓的人群。

    時光蜂擁進冗長的密閉軌道,以疾行的節拍朝唯一的出口飛奔起來,哪想到那軌道早就被扭曲不知伸向何方。

    可是依然得向前。

    一年又一年,一個又一個元旦,一次又一次倒計時。煙花,氣球,歡呼。我都得一個人渡過去。

    ——那個勾起嘴角朝我微笑的人哪裡去了?

    ——那個在倒計時牌前的喧囂人群中勾住我小指的人哪裡去了?

    ——為什麼我站在道路上大聲喊,卻唯獨你沒有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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