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原來喬治王子鎮是這麼一個小地方。
找到小溪路,只見到一間間英式獨立小洋房,掩映在樹木中央,鐵鏽色磚牆,白色欄柵,襯著整齊草坪,藍天白雲,忽然之間,我心平氣和起來。
幾乎忘了為什麼要來找忻齊家。
在這種小鎮,連大門都不必鎖。
我按門鈴,沒有人應。
我信手旋轉門鈕,大門應手而開。
果然。
我走進小小的客廳,室內開著暖氣,顯然主人家不過就在附近溜達,就快要回來。
我選擇一張半新舊的安樂椅,坐下去,伸長了腿,等忻小姐回來。
母親吩咐的:「不要通電話,忻家的人有了心理準備,知道你要上門,話就不好說。」
故此自三藩市乘飛機上來溫哥華,在駕車至小鎮,我就成為不速之客。
在這裡,家家戶戶的廚房都有一扇美麗的大窗戶,鋅盤對牢後園,後園遠處通常是一座龐大的公園,一望無際就是花草樹木,春去秋來的四季變化都可以在這個窗戶觀察到,人就是這樣老的,站在廚房裡,對牢鋅盤,看出窗外,歲月汩汩流過。
這也是一般人怕在外國居住的原因。
我捧著咖啡,回到安樂椅上,燃起菸斗。
一隻小小玳瑁貓向我走來,在我凱絲米襪頸處挨擦,受不住柔軟舒適的引誘,緩緩爬上我的鞋子,蜷縮在我腳上,睡著了。
它夢見什麼呢。我好奇的想。
我想夢見一個女郎,美麗的皮膚,細長的四肢,纖弱的腰身,與我在這間小屋邂逅,發生一段狂熱的戀情。
咱倆在這裡,象愛情片子中的男女主角,除了擁抱接吻,什麼都不做。
大抵連飯都不必吃的,肚子餓的時候,吃龍蝦沙律與香檳。
車舟勞頓,我漸漸墮入夢鄉。
「嗨。」
我睜大雙眼。
我說:「嗨。」
我先低下頭看那隻小貓。
它還在睡。
我再抬起頭,發現站在我面前內,是一個廿多歲的女子,粗眉大眼,短髮,有股豪爽味道。
我連忙站起來,那隻小貓自我腳背滑下,失望地咪噢一聲,黃梁夢醒,走開去。
「忻小姐?」
她說:「忻齊家並不在這裡,她到紐約去了。」
我嘆口氣。
在現代社會中,不預約而要見到一個人,簡直是不可能的事。母親為什麼要命令我與忻家的人捉迷藏呢?
「你找她?」
「是。」我說。
「她明天下午回來。」她說,「你會見到她。」
我不相信這好運氣,「真的?那麼我等她。」
「貴姓?」她問。
「我叫周彭年。」
「我叫李莉。」
「你住這裡?」我問。
「不,我代忻齊家來喂貓。我是她鄰居。」
啊。我釋然。
「你們仍然不鎖門?」
「有什麼好鎖?屋內什麼也沒有,誰會進來偷一盞燈或是一本書?況且人人也互相認識。」
「我是陌生人。」
「但你是忻齊家的朋友。」李莉說。
我不語。「我從沒見過你,」她說:「我沒有聽過你的名字。」
我警惕起來,氣氛馬上開始緊張。
李莉又說:「這附近並沒有旅館,你可以在沙發上過一夜。」
我狼狽的說:「謝謝。」
「別謝我,這是忻齊家的房子。」
她一逕往廚房去準備貓食。
忻齊家是不是也跟李莉一個模樣?
奇怪我並沒有見過忻家的人。
我拾起幾頭上的書,書皮上說:「獨身孕婦手冊。」
這與我無關。
我又揀起另外一本:「獨身而成功秘訣。」
我笑出來。
李莉撐著腰站門口。
「好笑嗎?這些書屬於我。」
「對不起。」
「對不起什麼?」
我笑了。
她不悅:「你是誰?忻齊家在什麼地方認識你。」
我攤開手,「我只不過是愛笑而已,並不代表我是個壞人。」
她把一盤子貓食放在地下,走掉了。
她雖然打扮似一個男孩,多疑小器之處,仍似女人。
春天。日仍短。
太陽落得早。
我必須決定是否在這裡度過夜。
我撥電話到大哥處。
我說:「這是彭年,忻齊家要明天才回來。我等不等她?」
「等一夜吧。」
「我睡什麼地方?」
「車廂中。」
「天氣仍然很冷,氣溫會降到攝氏三度。」
「隨便找個地方。」他不耐煩起來。
「為什麼母親堅持要我見到忻齊家?我又不認識她。」
「我也不知道。」他沉默一會兄「老人家心理很奇怪。」
「我覺得寂寞。」
「我知道,否則你不會為這種事打長途電話。」
我聳聳肩,掛斷電話。
我躺在長沙發上,用墊子蓋住額,決定等她回來。
李莉在八點鐘時過來問我要不要吃東西。
「你吃什麼?」我坐起來。
「三文治。」她說:「我在節食,齊家說我太胖。」
說完之後,很有敵意的看我一眼。
我忽然明白,她並非好心叫我吃東西,而是有意無意間來偵察我的行動。
為什麼要這麼做?為什麼要對我有敵意?
忽然靈光一閃——
她同忻齊家有不尋常的關係。
這也是很普通的事,在如今社會見怪不怪。
一個女人肯為另外一個女人節食——她已經透露得夠多。
為了使她安心,我說:「我來找忻小姐,不過是受人所託,向她傳一句話。」
「你不認識她?」
「不,我不認識她。」
李莉似乎有些放心,「她明天回來。」
「是的,你已經告訴過我。」
她跟著說:「齊家同我,認識已經有一段日子。」
「啊,是嗎?」
「我就住在隔壁。」
「難怪不用鎖門,有這樣一位好朋友,真是難得。」我禮貌的說。
她取來一盤簡單的食物,又自樓上取下毯子給我。
我微笑,「我很受歡迎呢。」
李莉說:「忻齊家的朋友,即是我的朋友。」
「晚安。」我說。
她轉身出去。
小貓在屋裡轉來轉去。
這個忻齊家到底是什麼字號的人物?
我吃完三文治上沙發睡了。把毯子扯得緊緊的。
母親說:「彭年,你去,你去告訴忻家的人,咱們不要忻家任何東西。」
我根本沒聽懂。
第一次知道世界上有人姓忻,並且與我們家有錢銀瓜葛,嚇一大跳,只會瞪著大哥。
我最基本的條件反射便是問:「誰是忻家?」
大哥沉默一會兒說:「忻家便是忻家。」
我更加如墮五里霧中。
「忻菊泉是父親的相識。」大哥又補一句。
我問:「為什麼你知道得那麼清楚?」
大哥不耐煩,「現在你不是也知道了?他與爹在生意上有往來,爹很不喜歡這個人,爹過身後忻家還欠我們錢,一直不還,這下子忽然送了過來,母親的意思是不受,叫你退回去。」
「忻家住在什麼地方?」我問。
「香港。」
「我怎麼丟得開工作?」
「他有個女兒任在附近,還給她也是一樣的。」
「附近哪裡?」
「兩小時飛機三小時車程。」
「謝謝你。」我啼笑皆非。
他把一隻信封給我,「還給她。」
我又把毯子扯緊點。
入夜就冷。我怕冷,是睡電毯子一直睡到五月底的人。
後來我問:「姓忻的為什麼巴巴的還了錢來,為什麼我們又不受?」
大哥說:「管它呢,也許母親動了真氣。上一代故人特別恩怨分明,為一點小事恨人一輩子,完全是農業社會情意結,你只要把信封帶到,什麼事卻了結。」
說得也是。
「有什麼恩怨?」
大哥更不耐煩,「當然對是我,錯的是人,但凡恩怨,都為肯定別人九流,自家一流而起,多說無謂。」
我就這樣子到了喬治王子鎮。
就這樣睡在陌生女人的沙發上。
我冷得要命。
捱到天矇矇亮才睡著了。
希望那位李小姐別大清早來擾我的清夢。
她還是來了。
真要命,我要見的是忻小姐,而李小姐偏偏要釘牢我。
我間:「忻小姐什麼時候到?」
「下午。」
真要命,此刻才上午八時。
「下午幾點?」我打個呵欠。
「三點。」
「看,這裡有什麼地方可以走走嗎?」
「什麼也沒有。」她仍然不友善。
「商店、戲院、桌球室,什麼也沒有?」
「你可以著電視卡通。」
「你們如何度日?」我坦白的問。
「等象你這樣的陌生人來了,看你要做什麼,也是消遣。」
「我走了以後?」
「看電視卡通。」她木著一張臉,賭氣如一個孩子。
我諷刺地說:「以及喂貓。」
「你說得對。」她瞪著我。
有趣。她有一張非常清麗的面孔。
我問:「你會為我煮早餐?」
她搖頭,「我已經吃過了。」
「哦。」
我到廚房去自己動手,彷彿已經住在這間屋子一輩子。
李莉跟著進來。
自從我進門之後她都沒有對我笑過。
我存心逗她。
「住外國有什麼好?」我說:「外國小子都沒有人性,即使在戀愛,也還斤斤計較,開車去見女朋友,還得叫那女孩子付一半汽油資。」
李莉白我一眼。
「你是土生女?」
「先生,你太好奇。」
我大口喝著麥片。
李莉喂貓。
「你不用上班?」
她不答我。
我聳聳肩。
稍後我在書房找到一副電腦棋子,下了起來,連輸三次,被逼降級。
「嗨。」
在我背後有人招呼說。
在外國,無論是祖孫父母叔伯師友情侶或是其它人倫關係,總是「嗨。」一聲算數,令人厭惡。
我不耐煩的轉過頭去,不得了不得了不得了,這會是誰?
是一個六七歲大的小姑娘,穿工人褲,紅色小毛衣,梳兩條小辮子。
我放下棋子,「你是誰?」意外之喜,我喜歡孩子。
「我是忻樂基。」
也姓忻,我終於見到忻小姐了。
忻小姐。
「你好。」我與她握手,「你打哪裡來?」
「我住在姑姑家,當媽媽不在,我總是住姑姑家。」
「媽媽?媽媽不在?」我問:「你媽媽是誰?」
「我媽媽是忻齊家。」
「哦。」我驚訝,「那你不是忻小姐。」
李莉在門口出現:「樂基,來這邊。」
那孩子立刻走過去。
她搭著孩子的背說:「去做功課。」
孩子上樓到房間去。
李莉瞪我一眼,「對小孩說話要小心。」
「對不起,」我是真心的,「我一時失態。」
她白我一眼,「子女跟母姓,有什麼稀奇?」
什麼都不稀奇,是是是,將來男人懷孕生子也不稀奇。
我悶聲大發財,但多多少少已經明白這一家子的私生活非比尋常。
這一切都不關我事,我的工作是信差,只要把信封遞上,我便大功告成,管那麼多幹什麼?
小女孩取了圖畫紙尺顏色筆下來,在地上擺攤子做藝術家。
李莉到花園去剪草。
生活悶是悶些,但安樂得很,一家三口!三個女人。
多麼奇怪的一家子,而且還分開兩間宅子住。
我看著忻樂基畫畫。
那是一張美麗得不能形容的圖書,色彩斑斕,大膽豪放,這孩子絕對有藝術天才。
我邊抽菸鬥邊享受這幅作品。
多數孩子畫畫,都是小小的人兒,小小的屋子,加一個小小的太陽。
但忻樂基畫的是紫色的曠野,與灰色約海,一大群銀色的鳥。
這樣的孩子長大以後,會與什麼樣的人戀愛?會從事什麼職業?會遭遇到什麼事?
可想而知,她的煩惱一定比畫小小的人,小小的屋子的女孩子較多。
個人與眾不同,所付出的代價就比常人大。但想什麼,得什麼,謂之快樂。子非魚,焉知魚之樂乎。旁人似乎不必替她擔心。
在這個時到,有人推門進來。
樂基歡呼一聲:「媽媽……」
我抬頭。
第一眼頗為失望。
忻齊家並不是細眉畫眼,櫻桃小嘴的美女。
她有一張扁面孔,平凡的五官,但高挑身材、不羈的眼神,都使她與眾不同。
「忻齊家?我是周彭年。」我站起來。
「我不認識你。」她說著放下大衣和手袋。
真複雜。
我說:「家母叫我來的,令尊大人給我們的禮物!」我取出信封,「原璧歸趙。」
她接過信封,只看了一眼,放在茶几上。
「是的,」她說:「我聽人家說,我父親分了家。」
「分家,這跟分家有什麼關係?」
「他已把他的幾分給所有他喜歡的人,除了我。」
「他過身了嗎?」
「沒有,他活得很好很健康,只是他不高興等死了再分出他的錢。」
奇怪的老頭子。
我說:「我亦不知信封中是什麼東西,交到你手中,我要走了。」
「喂!」她叫住我,「我已經有七年沒見過我令尊大人,你把信交給我,有什用?」
我氣餒:「什麼?七年未見你生父?為什麼?」
「這是我們的家事。」
「好好好,我告辭,打攪你,不好意思。」
我打算把這封信貼個郵票寄出去算數。
「慢著!」
「小姐,」我啼笑皆非,「又有什麼事?」
「你姓周?」
「是。」
「周惠印林是你什麼人?」
「家母。你何以得知這個名字?」
「啊,是她,你是她的兒子。」忻齊家含著不懷好意的笑,上上下下打量我。
我退後步,「幹什麼?」
「難怪。」
她陰陽怪氣,說話有一半沒一半,我沒她那麼好氣。
我取過外套就要出門。
忻樂基這小孩拉住我,「你要走了,你不同我媽媽結婚?」她問我:「你不是來追求她的?」
誰會同她媽媽結婚,問得真奇怪。
我說:「別心你媽媽,擔心你自己。」
忻齊家稅:「如果你此刻賭氣走了,你就聽不到一個精采的故事。」
李莉忽然插嘴,「讓他走。」
這女人一直神出鬼沒,明明不是她的家,她又在此地佔那麼重要的位置。
「我對別人的故事不感興趣。」
「你自己的故事呢?」忻齊家問我。
我莫名其妙,不由得笑起來,「我自己,我自己有什麼故事?小生又未娶妻生子,更未戀愛,大不了在大學裡糊塗搗蛋一點。」
忻齊家說:「很明顯地,你不知道你母親與我大人之間的關係。」
我放下大衣,「他們是認識的?」這段故事我的確不知。
「當然。」忻齊家得意起來。
「我不相信。」我張大嘴。
「你這個人,來,吃了飯我告訴你。」她一派勝利者模樣。「為什麼要我知道?」
「我父親的敵人,亦即是我的朋友,我要對你好。」
我不相信她這番話。這屋裡的幾個女人怪得不象話,但想一想,我還是留下來。
因為我好奇。
「我可以借用電話?」我問。
「打到什麼地方去?上次有人借電話,打到北京,且又不付錢。」李莉說:「叫我們貼出來。」
我不理她。
接到大哥處時我說;「事情不對勁。」
「我知道,你跑錯地方,忻小姐與忻老先生沒來往已有多年。我也是剛剛才查到的。」大哥說。
「見鬼。」
「把那封東西帶回來。」他吩咐我。
「還有沒有其它任務?」我不服氣。
「你是零十八——十八流特工人員。」他無端咒罵我。
「那也難怪,我在大學唸的是土木工程,不是特工。」
「你可以回來了。」
「大哥,可不可以告訴我,究竟是什麼一回事?」
他猶疑一刻,「你回來,我告訴你。」
我放下電話,為表示公允,我自皮夾子取出二十元美鈔,壓在電話底下。
「怎麼搞的,」忻齊家笑,「把我們看得這麼小家子氣,還不把鈔票收回去。」
李莉說:「他是衝著我來的。」
我聞到廚房捧出來一股香味。「那是什麼?」我不想爭論了,已捱足兩日三文治,何必跟肚子過不去?
「香橙鴨。」忻齊家微笑。
那天,三個女人與我飽餐一頓,真想不到忻齊家的烹飪功夫如此好。
她憑這一點本事,便可以隨時嫁出去。在外國的小鎮裡,人的要求與慾望是很原始的,晚晚吃一碟香橙鴨,快樂賽神仙。
我問,「今夜我仍然睡沙發?」
「當然,聽完故事才走。」
我仍然不相信我們周家會有故事。童年與少年的生活苦悶得不能形容,上學放學,唯一的刺激是發掘了一本叫《射鵰英雄傳》的武俠小說,迷頭迷腦的看成五百度近視眼,餘者一律乏善可陳。
咱們家會有事?
父親過著三十年如一日的刻板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十年前結束小生意辦移民,到三藩市我與大哥進大學,畢業時父親因心臟病去世,這便是我們家唯一的事故。
飯後忻齊家給我一杯撥蘭地。
李莉與樂基在遊戲室玩電子遊戲。忻齊家與我說起話來。
「家父有葡萄牙血統。」她說。
這句話說得真奇怪,如果忻菊泉有外國血統那麼她當然也避不過,她女兒樂基也是混血兒。
「外祖母是葡萄牙女郎,」忻齊家說;「外公為了她,被家中趕出來,是以叔公他們一支比我們這邊旺盛得多。」
我禮貌的說:「這正是你們忻家的故事。」
「你慢慢聽我說呀。」
「請。」我喝一口酒。
「是以家父有二分一外國血統,而我有四分一葡國種,而樂基只有八分一。」
我說:「到你已經完全看不出來,只是皮膚非常的白。
「樂基尚有一頭鬈髮。」她提醒我。
我沒有再打斷她,這個故事頗為有趣。
「我們都不會說葡語,家父是會的。」
「哦。」我耐心的聽下去。
「父親在澳門長大,在澳門發跡。你想想,他父親被族裡趕了出來,他母親是流落東方的外國女人,他的地位可想而知,在中國人眼中,是上不了檯盤的象徵。」
我指出,「這是不公平的。不過五六十年前的社會風氣保守,是他運氣不好。」
「父親運氣最不好的是愛上了一位讀書人家的小姐。」
我疑叫起來,「你怎麼會知道祖上三代的事,是什麼人同你說的?不見得你父親自爆內幕。」
忻齊家笑容可掬,「我在忻家大,焉可不知忻家事?」
「揭家人私隱,是你的嗜好?」我反問。
「這怎麼好算私隱?每個人都有家事,我又不會把這等故事寫了出來投到中文娛樂報刊上去,你這個人也大狷介了。」
「說下去。」我好奇心越來越熾。
「是不是?你也有興趣?聽完之後才怪我多事未遲,你清高得很呀。」忻齊家又取笑我。
「忻小姐也太愛喻古諷今了。」我回她一句。
「你道那泣望族的小姐姓什麼?」
「姓什麼?」
「姓惠。」
「不!」我跳起來。
「是真的。」
「我母親?」
「是的。」她直看到我眼睛裡去。
「不!」我又跌坐在沙發裡。
「為什麼不?是因我父親,一個有二分一葡國血統的壞孩子,家中開當鋪發跡的,不配追求你的母親?」
「不,而是那時候根本不流行自由戀愛,這怎麼說呢?」我震驚,「那時只有放蕩不羈的女人才搞男女關係,我母親是規規矩矩的家庭主婦。」
「她真的很規矩,不到一年,嫁你父親,成為周家婦。」
「他們在一起很好的過了三十年。」我為母親辯護。
「廿六年。」忻齊家改正我。
「好,廿六年。」我承認,「我父親一直對家庭盡忠。」
「他們快樂嗎?」忻齊家問。
「當然,子孝母慈,有什麼不快樂?對於一些人來說,一己的肉慾之快最重要,對於另一些人來說,平靜幸福的日子才最要緊,你心目中的快樂不是他人的幸福,小姐。」
「那你額頭為什麼都是汗?」忻齊家問。
我用手帕抹汗。
「你不想知道令堂除了令尊之外,還認識別的男人?」
「你為什麼要敗壞她的名譽?」我急問。
「可是他們的確曾是一對戀人!」
「不可能,那是你父親的痴心妄想!」
「我的天,你跟你外公一般固執!」忻齊家吃驚的說;「多麼奇妙的遺傳因子。」
我頹然坐下,「我不相信。」
「家父至今還留著惠小姐的玉照,她的臉型有些像李麗華,是位美女」
我生氣,我不想再聽下去。
「家父一直對她念念不忘,如今分家,還得留給她一份紀念品,但是她不肯收取,叫你送了回來。」
一切合情合理,我氣綏,為什麼從來沒有人把這件事告訴我?
由外人來告訴我關於我家的事,我真忍無可忍。
大哥是知道的,這個鬼祟的人,他是一直知道的。
姨媽什麼都不同我說,但大哥是她心愛的孩子。
我有一絲寂寞。
我問:「令尊為什麼忽然之間決定分家?」
「自從母親去世之後,他也看開了,他已宣佈正式退休。」
「你們雖然不見面,可是你對他的事,實在知道得不少。」
忻齊家沉默,「但是這次,他一個子兒也沒有分給我,我生活得很好,我不稀罕他的錢,但我渴望他的諒解。」
「當初為什麼同他鬧翻?」我問。
「為了這個孩子,」她說:「樂基的父親與我始終沒有結婚。」
「為什麼不結婚?」我越問越多。
「來不及結婚他就過了身。」
「啊,」原來有這麼多事故,「對不起。」
她點上一枝香菸,「每個人都有一段故事,所以有些人可以靠寫小說為生,只要略略發掘一下,加些調味品,便吸引到讀者,」她加上一句,「真實的故事往住又比創作小說更曲折離奇。」
我笑了。
她是一個有趣的女人。
「李莉呢?」我問:「她怎麼會跟你出現在同一個故事中。」
「她身不由己。」
我立刻伸長耳朵。
「她是我小姑,她堅持要照顧我們母女。」
「什麼?」我完全想歪了。
忻齊家沒有注意到我的訝異,繼續說下去,「我們相處得很好。」
「既然如此,孩子何必跟你的姓?」
「因為我還活著,而她父親已經故世。」
這算第幾號理由?她真是新派人中的新派人。
我們之間思想有著頗大的距離,她父親此時的羅曼史,她引以為榮,認為是浪漫的一段插曲,我卻覺得象小報上不負責任的報道,明明沒有什麼,可是一被這種人的手寫過,登在那個地方,就五時三刻委瑣起來。
我原諒了她,本來再談下去,叮是實在覺得有探聽人家家世之嫌,故此沉默起來,況且我知道得也已經夠多了。
過很久很久,李莉抱著熟睡的小樂基自遊戲間出來。她說:「我抱她過去睡。」
我打個呵欠。
「今天就這麼散了吧。」忻齊家說。
她給我兩張毯子,是以我睡得很好。
是場誤會。我腦袋太骯髒,懷疑兩個女人有不尋常關係。
是這樣的,越是自以為清高,其實越易生疑心病。
第二天早上,我嗅到香噴噴的煙個肉蛋。
小樂基正在吃羊角麵包。
我問:「誰做的好麵包?」
「好好。」她說,「我媽媽是個好廚子,你要不要追求她?」為了肚子而愛上一個女人,不是我的作風。
但如今的女人很少很少在廚房內鑽研學問,我很佩服她。
她坐下來說:「我的條件比較好,我的工作可以在家中進行。」
「你做什麼?寫作?畫畫?」
「我做電腦程序設計。」她說;「電腦在樓上工作室。」
「什麼,可以在家中進行?」我睜大眼睛。
「自然。」她說,「你太孤陋寡聞。」
她實在太特別太奇怪,我還以為她是一個無業遊民,誰知一步步探索,竟是一個新大陸接一個新大陸,我的勢利因子發作,對她刮目相看。
我說,「我想我要告辭了。」
「這麼快?」她很誠意的說:「你比你大哥可愛多了,我不介意你多留幾天。」
「我只告了幾天假。」我訝異說:「怎麼,我大哥也來過?」
「當然!他沒告訴你?是李莉把他趕出去的。」
他們什麼都不告訴我!
「他來幹什麼?」我好奇問。
「來打聽家父是否已經去世。」她說:「態度很壞。」
「啊,分家、遺囑,難怪他那麼想。」我說:「我並不知道他來碰過壁。」
我轉頭看李莉,「所以你對我態度惡劣?」
李莉不理睬我。
我聳聳肩。
我收拾一下,披上大衣,去發動我租來的小車子。
引擎格格格隆隆隆一地響,半晌也沒動。
我深呼吸,清新的空氣使我心胸空明。
小樂基站在一旁看我,一副觀察入微的樣子。
我檢查汽缸、油量、電池。什麼都沒毛病。但車子不發動。
李莉冷冷瞥我一眼,「落雨天留客。」
我亦有一絲高興,可不是。
忻齊家說:「叫租車公司來拉車吧,換另一輛。」
我坐在欄杆託上吸菸鬥,「那要好幾個鐘頭呢,這裡好不偏僻。」
「我就是喜歡這裡偏僻。」齊家說。
我打電話叫租車公司來拖車。
李莉仍然冷冷的看我一眼,「我可以開車送你去溫哥華,別擔心。」
「我擔什麼心?」我回敬一句,「你少擔心才真。」
樂基說:「今天星期日,反正要去野餐,喂,你要不要去?」
「我?」我指著自己的鼻子。
「車子要下午才到,不如參加我們。」齊家說。
李莉大聲嘆口氣。
我太喜歡這個地方。簡直似世外挑源。因為沒有什麼古蹟名勝,它永遠不會遭遊客染汙。
我真想隨便找一份工作,就在此地長居。
街角有幾幢二十世紀初葉的小房子,經過維修,應該別有風味……
我一向喜歡寂靜的生活。讀書都挑一個沒有人跡的省份,在校園耽足四年,特別選一間沒有中國學生會的大學,以免有人叫我站出來唱《龍的傳人》或是《阿里山的姑娘》。
這裡適合我。我如遊子,突然歸家,有說不出的舒暢開懷。
隨便什麼工作,我噴出一口煙,隨便什麼工作都可以,我不想回到大都會去。
大哥時常笑我:「對於彭年,回香港等於判死刑。」
我回去過。
那地方充滿了精明的人,將一切潛力發揮得淋漓盡致,每日動腦筋弄錢弄關係來提升身份至精疲力盡……
沒有女人看我,因我不肯低聲下氣管接管送。沒有朋友,因我不肯請客。
幸而有退路,否則在那裡久了,難保不練成另一個名人。
「在想什麼?」忻齊家問我。
「沒有什麼。」
「男人沉思使我害怕,他們平常是不思想的,必然有什麼大事發生,才肯用腦筋。」她停一停,「而大事都是可怕的。」
我笑一笑。
我們開半小時的車,來到山腳底一條小溪邊,李莉已在釣魚。我靠在大樹根下,小樂基在玩挑繩網,齊家臥看藍天白雲。
不相信自己的運氣,竟平白得到這樣好的限期。
「告訴我,這裡的人壽命是否平均長一點?」
「人的壽命再長,不快樂有什麼用?」齊家看我一眼。
「你不快樂嗎?」我問。
「我這筆且不去說它,我知道父親非常不快樂。」
「因為令堂去世的緣故?」
「他們倆感清很好,但他愛的,只有一個人。」
我失笑,「家母己近五十的人了。」
「你以為五十歲很老嗎?人一晃眼就到五十。人一過青春期便是廿多三十歲,再做幾年事,加上一兩段不愉快的感情生活,立刻便是望四的人,時間過得太快,令人不甘心。」
我不響。
「我在十八歲時想。女人活到三十歲好死了,此刻我還打算再活三十年。」她輕笑。
我靠在大樹根上,喝著她斟給我的白酒,希望她再對我說上幾個鐘頭的話。
「一眨眼的事。」她說。
「但畢竟是老年人了。」
他們有他們的世界。」
「你很愛你的父親。」
「誰說不是?我們只是水火不容。」
我笑了。
「他一直想見到惠女士,不過周老伯把她看得很緊。」
我立刻幫父親,「她是他的妻。」
「自然。」齊家微笑。
我們之間的誤會以及敵意全然消失。
「可否做個說客,使你母親見他一面?」她提出要求。
我沉吟,「你呢,你自己也有多年沒見他了。」
「是,他決定氣我氣到底。」
「兩父女一般的倔強」
齊家笑,「太可笑了,你認識我才兩天。」
小樂基要我與她一齊玩繩網,我教下她六七種花樣。
「怎麼會這樣精通?」齊家問。
「小時候母親說,玩繩網會得下雨,我喜歡雨天,所以下盡力氣學這門技藝。」
齊家過一會兒才說:「你同你哥哥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
「哥哥比較能幹。」
「聽說他在香港的生意蠻大。」齊家說。
「你真是秀才不出門,能知天下事。」我笑。
她解嘲,「我兄弟姐妹會向我報道。」
「你有沒有打算再出山,」我問:「你家人都在香港。」
「我?不了,說這些故事,也不過當解悶,我不會再出來,看戲人總比演戲人矜貴一點。」
李莉約了兩條青魚。
我說,「放了它吧。」
她白我一眼:「婦人之仁。」
我苦笑。
李莉加一句,「如今很少如此婆婆媽媽的人了。」
連女人做事都斬釘截鐵的今日,我顯得特別可笑。
象忻齊家,她一生人必然做過許多巨大的決定,但是我,我的生命是一片空白。
生命到底是空白好還是豐富好?
有得選擇的話,當然是空白些好,悶雖悶,到底單純愉快,沒有心事。
但忻齊家似乎很鎮靜的樣子,兵來將檔,水來土掩。命運中許多事身不由己,一個人只能在那個時候那個環境做他所認為是正確的事。
她是經過風浪的,自眼神表情便可以看出來。
短短數日,我已經喜歡這個女人。
小樂基放棄了繩網,伏在我身上睡著了。
我說:「這孩子長大了會是個藝術家。」
齊家皺眉頭,「這算是稱讚她?」
「藝術家也有很多種。」我連忙安慰她。
「是嗎,」她笑,「將來樂基會做什麼?芭蕾舞女,提琴手,畫師?」
我抬起頭,「你不是想控制她的意願吧?如果她真的有意從事藝術,你不會阻止她吧?」
忻齊家自嘲地說:「家父一直希望我念一門有用的科目,結果我在一切有用的科目中選了一門最低微的來唸,他打那個時候便沒有原諒過我,我將盡力誘導樂基讀科學,不過如果她一定要做藝術家,我支持她。」
我鼓掌。
「自上一輩的錯誤中,我們學習更多。」她說。
「是嗎?」我說:「至少學會永不專制。」
「據說樂基是我的翻版,」她說:「真倒黴。」
堅強的她也訴苦了。
我們野餐完畢,抱著小樂基回家。
租車公司已把新車送到,停在門口。又不知用什麼法子取走了舊車。
車匙就插在車子裡。
我說:「這個鎮好比君子國,真的沒有壞人?」
「沒有偷車賊而已。」李莉說。
這兩個女人說話總要兜幾個圈子。
我瞪她一眼。
「要走了,」我向忻齊家說。
李莉作一副「為什麼還不滾」的樣子。
我坐入車中,覺得渴睡。但我怎麼能夠說我想在她們的沙發上再睡呢。還是早早走吧。
這種不應有的留戀使我深深覺得窘。
三個女人用很奇怪目光注視我開動車子離開,她們似乎也欲語還休。
她們漸漸在倒後鏡中消失,先是變成芝麻般大,後來就不見了。我開了沉悶的三小時車,來到飛機場,很無聊的上飛機。
不知恁地,在飛機上,去洗手間,忘了鎖門,一位金髮女郎推門而進,大驚到花容失色,我面孔一陣紅一陣青,道歉至口吃。
幸虧是外國女人,終於沒有告我一狀。
我有心事。
不然不會這樣魂飛魄散。
到了自己的家,大哥立刻抓住我,開始疲勞審問。
我先把只信封交還給他。
他收下。
「忻小姐的意思是,希望母親收下。」我說。
「你知道母親是決計不肯收的。」大哥說。
「信封裡是什麼?」我忍不住問。
「是一件厚禮。」他說:「我們周家有什麼理由白白收別人的禮?」
「這事彷佛與周家有關,這是忻先生與惠女上的事。」
大哥拍一下桌子,「但惠女士是我們的母親!」
「的確是,」我說:「惠女士是周先生的妻,是我們的母親,但惠女士亦是她自己。」
「但她進了周家的門已有三十年!」
「她還是她自己呀,」我說:「你想她一輩子做周家的一件傢俬?」
「但她已經是五十多歲的人了。」
我笑,「大哥,當你到了五十多歲,你恐怕不甘心被如此一筆勾銷。」
「你是怎麼了?去見一次忻家的人,忽然之間,手臂膀朝外彎,你開什麼玩笑。」
「真的,大哥,他們是朋友。」
「我不能如此客觀,父親過身還沒有多久。」
我開始明白為什麼以前的女人得到貞節牌坊,大概大部份是循眾要求。
一個女人結了婚,就速自己的朋友也不能有,這是怎麼一回事呢?
「詞窮了吧?」大哥冷笑一聲。
「不,而是覺得我們之間不能溝通。」
大哥氣,「到底發生什麼事?」
我用手臂枕在頭下,「我認識了一位很有深度的女子,吃過她親手煮的好菜,同她作過頗為為深入的談話。」
「誰?你不是指忻齊家吧?她?哈哈哈哈,她是一個有夫之婦,還有一個女兒!」
我打橫看他一眼,「然則我將來的大嫂,必然是個十八歲純潔如白雪的處女了。」
他沉默。
「母親要豎貞節牌坊,老婆必須是處女,周鶴齡,你也很到家了!」
他沉默,過一會兒他說:「她甚至不美麗。」
「美在觀者之眼中。」
「這事是怎麼發生的?才短短三日間事……」
「成年人都知道自己要什麼,要護照者找洋女,要鋒頭者找小明星,要生活舒適者找富姿,我也知道要些什麼。」
「你要的是什麼?」
我沒有說出來。
大哥厲聲問:「你要的是什麼?」
我瞪他一眼,「我要的是你們給我平等待遇,家中有什麼事告訴我一聲。」
「你想我說什麼?把母親年輕時代的浪漫史向你複述一遍?」他來勢洶洶。
「你聲音再大一點,母親就可以聽到你說些什麼了。」
大哥這才坐下來,不響了。
母親敲書房門。「彭年,你回來了?」
「噓。」大哥說。
「進來。」我連忙去開門。
媽媽風姿綽約走進來,問我:「把東西還了忻家沒有?」
我說:「沒有。」
媽媽很意外,揚起一道眉,「怎麼還沒有?」
我第一次客觀地打量自己的母親。她的臉蛋似李麗華?不,時髦得多了。下巴尖尖的,覺得她更似陳思思。
真的,怎麼話說母親老呢。只因兩個兒子都長大成人,所以才有種她已近晚年的感覺。
媽媽說:「瞪著我幹什麼?不認得我?」
大哥說:「叫她去做一點默小事,他鄧沒份好。一
又在媽媽面前損我,太沒有意思。
我說:「媽媽,最好你自己去還給他。」
媽媽說:「我自己去?我能去的話早就去了,還用求你?」
我忍不住,「為什麼不去?何必理會旁人說些什麼?你聽鶴齡的話?他懂得什麼?」
媽媽轉向鶴齡,蒼白的看看大兒子。
大哥無奈的說:「忻家的大女兒什麼都同他說了。」
「沒有什麼都說。」我說,「我只知道母親與忻老先生以前是朋友。」
母親不出聲,揹著我們,對著窗門。
鶴齡狠狠的瞪著我,象是怪我不該對母親說這裡大逆不道的話。
我聳聳肩,「那封信在大哥處,我想休息一會兒。」
我回自己房間。
隔很久母親來找我。
她坐在我床頭,很久不出聲,我原以為她要同我商量什麼,見她不出聲,也不好意思。
我只好自言自語的說:「一個人,千萬不要為別人活。」
母親不響。
我又說:「無論那個人的身份是什麼,總得有自己的生活。」
母親面色有顯著的改善。
「現在兒女大了,還擔心什麼?覺得應當怎麼做就怎麼做,」我並沒有看看她說這些話,「更不應有什麼顧忌。」
又隔很久,母親細細聲問:「那位忻小姐,說過什麼話?」
「她說她父親很想念以前的朋友。」
「他身子還好嗎?」
「很好。」
「為什麼分家?」
「不知道,據說退休了,就提前履行遺囑裡的條文。」
「啊。」母親此刻彷徨得象個小孩子。
「信封裡是什麼?」輪到我問。
「是一份屋契。」媽媽說:「只要在上面籤個名字,就歸在我名下。」
我略為詫異,「為什麼送你屋子?」
「因為我小時候曾經指著那座屋子說過,希望將來以那樣的房子為家。」母親終於告訴我。
我聽著都覺得蕩氣迴腸,「是幾多年之前的事了?媽媽說給我聽,怎麼你一句話人家可以記住那麼久?」
「約三十年了。那年我二十歲。」
「媽媽,夫復何求。」我很激動。
「我生兩個孩子,你大哥象你爸爸,你就象我。」母親微笑,「鶴齡較為現實。」
「如果有人記得他偶而的一句玩話達三十年之久,相信他也會飄飄然。」我不以為然。
「不過,過去的事是過去的事,」媽媽說:「你別向人提起。」
「媽媽,我看你再在此地也是無聊,不如到香港去一趟。」
她緩緩搖頭,「老太婆了,不能耍花樣了。」
我取過鏡子擱她面前,「你看看你自己,是不是七老八十。」
「你這孩子,跟你哥哥的想法剛相反。」
「哥哥這人十分拘泥不化。」
「彭年,你太時髦了。」老媽拍拍我肩膀笑。
我,不,忻家的人才時髦呢。
她走開以後,我墮入沉思中,思潮飄到十萬八千里以外,很遠很遠的地方去,足足三十年前。
那時還沒有女強人,還沒有電視機,還沒有這麼多離婚案,是的,只差三十年,恍如隔世,是一個完全陌生的世界。
我看到我自己的母親,二八年華,已經是個美人胚子,穿洋裝熨頭髮,學著外國女明星嘉莉絲姬莉的模式,然而享受不到外國女子擁有的自由,某一個範圍內,她要服從父母。
她可以認識朋友,但不能自選對象,未來夫婿必須是家庭認可的人才。而家裡認為忻菊泉不夠資格。
她嫁給父親那一天,正是英女皇伊利沙伯二世加冕的日子。
一切並不是那麼遙遠,但不知為什麼,當下一代成長為人,她就升職成為老人家,如神主牌般被兒子供奉著,高高在上,不能再有其它的指望。
才四十九歲的人。
為什麼她不能有個好朋友,同他約會,談及過去未來,甚至重溫一下舊夢?
母親甚至還沒有白頭髮。
我幾乎要自床上起來上高呼「吃人的禮教,滾蛋。」
即使沒有與忻齊家相處這兩日一夜,我亦會這麼想。
可惡的大哥。
我用雙臂枕在腦後,繼續運用我的想象力。
母親在什麼地方認得忻菊泉?
是不是一個家庭舞會?
在那個時候,香港的車牌還是HH字頭。夜總會有麗池,飯店有高羅士打,百貨公司有惠羅。
母親大概用蜜絲佛陀化妝品、蔻丹指甲油。你別說,那時有那時的潮流,那時的名牌。
忻菊泉比她大多少?
那時候他經濟大概已經獨立,不過收入實在有限,但他有一顆熾熱的心,一直為這個叫惠印林的女子燃燒了三十年,真了不起。
他們有沒有在半山那間舊茶居吃過咖啡?
有沒有散步去看薄扶林水塘?
還有淺水灣,他們可有於夏季在該處海浴?那時又流行什麼樣的泳衣?
我記得在電影畫報上看過當年的影后們的泳裝照片,都是一件頭的,象短褲加背心,密密實實,一個個都站在海灘的一塊凸出的岩石上,照相機角度下向上,好拍得雙腿修長點。
並不是一百年前的歷史陳跡呢。在深夜,電視臺播放的舊片子裡時時有三十年前的打扮出現。
忻菊泉長得如何?他英俊嗎,他高大嗎,他大方嗎。
一切都不重要,至重要的是他愛她。
我沉醉在三十年前的一段愛情裡。
要我們這一代的人把初戀情人深深放心中,根本是沒有可能的一件事。咱們已經忘記戀愛,咱們天字第一號口訣是生存,我惆悵的想,時代是真的變了。
老人家無論撫摸一張椅子,一件女服,都會說,「現在哪裡還有這樣的手工。」
何止手工,現在最粗糙的是人的感情。
母親到底愛父親多點還是忻菊泉多些?
我不敢問。
大哥向我提出嚴重的警告:「你若鼓勵母親去見姓忻的人,你就不配做父親的兒子。」
這兩件事跟我來說,一點關連都沒有。
就在一個晚上,電話鈴響了,找母親。
她以為是朋友,拾起話筒,手便顫動,聲音不復平靜,雖沒有提到對方的名字,我們也知這不是個平常人。
掛了電話她說:「是忻菊泉,他說如果我不反對,三十日後,那層房子就歸我所有。」
「不行不行!」大哥說:「你一定要去還他。叫彭年回香港去走一趟。」
我問:「他怎麼知道我們的電話,怎麼找了來?」
大哥罵:「笨蛋,現在有國際直通你都不知道?他有財有勢,什麼辦不到?」
我說:「如果他要憑財勢,犯不著找母親,外頭有許多十多廿歲的女孩子都來不及要跟他呢。」
大哥冷笑連連「你幸虧是個男人,你要是個女人,怕不就是你要跟他。」
「這簡直是潑婦罵街。」我說:「你為什麼努力反對此事?說,你真的那麼怕失去母親?」
「好好好,別吵了。」母親忍無可忍。
我與大哥住嘴。他轉身出去,剩下我與母親相對。
「你怕什麼?」我問母親。
她牽動嘴角,淡淡而蒼涼的笑,「我恐怕我已經老了。」
「不怕,他比你更老。」
「但是男人老來很英浚,而女人…我不願破壞他對我的好印象。」她說。
「媽媽,你的虛榮心同少女一樣。」女人永遠不會變。
「你替我到香港把房契還給他。」她終於說。
「讓他想念你一輩子?」我笑問。
「是。」母親大膽而直率的說。
「去你的。」我說。
「彭年,你越來越無禮了。」
「媽媽,你愛爸爸吧。」
「自然,」她說:「我們並不是盲婚的。當年我沒有選擇忻菊泉,自有我的道理,他太花梢,那你父親的人品,合真是一等一的可靠。」
我聆聽她。
母親說:「我很知道折菊泉為人,他只不過要看看第一個女朋友現在變得怎麼樣別忘記他已成為一個城市的苜富,他有能力把一生中的女友都聚集在一起開派對。」
身後有冷笑聲傳出來,「所以沒有理由讓媽媽去。」是大哥。
我開始看到他擔心的事。但也許忻菊泉年紀大了,已失去那種輕浮呢?
「那麼由我去吧。」我說。
「謝謝你,彭年。」母親擁抱我。
我覺忻菊泉不是那樣的人。不過年輕人的直覺常常犯嚴重的錯誤。
像我覺得,齊家對我多少有些好感。
可能嗎。
為母親做巡迴大使,往往有些意外的收穫。
忻菊泉知道我要見他,派出司機及車子接我。
黑色實惠的中型房車,一看就知道忻已達到風流不欲人知的境界。
司機把我帶到他在郊區的寓所,他在等我。
我隨一名女僕走過客廳、會客室,直抵書房,兩扇門被打開,他迎上來。
我一怔,好一個英俊的男人,即使身體微微發福,雙鬢班白,他眼神仍然閃爍著慧黠的精光,神采飽滿地說:「是印林的孩子?竟這麼大了,我同你收拾好客房,你非得在這裡住幾天不可。」
他渾身散發著魅力,這樣一個男人,三十多年前會是怎麼樣子?母親沒有跟他一起跑掉,堪稱臨崖勒馬吧。
「年經人,你在想什麼?」他把手搭在我肩膀上。
我由外套裡袋取出那隻信封,慎重地放在他手中,「忻先生,我母親不能收下。」
「啊。」他非常意外,「印林不收?」
他太聰明瞭,把母親的個性瞭解得一清二楚,隨即他也該猜到其中有人作梗。
「沒想到印林沒老就從子了。」他呵呵笑起來。
好本事。「她說她年紀大了。」我說:「不想再見老朋友。」
「那麼你看我呢?我老了沒有?」他攤開雙臂。
「忻先生正當盛年。有事業有地位的男人是不會老的。」我微笑地恭維。
「我已沒有事業,全分給他們了。我所求的,又不是非見你母親不可,我只想她收下一些紀念品,你們把我想象得十分卑下。」他發牢騷。
我不敢回答。
「一個寂寞的老人,即使想與當中的紅顏知己再見一面,也不算過份呀。」他誇張地揮舞雙手。
「你那麼有錢。」我說。
他坐下來,嘆一口氣,「但我仍然只是睡一張床,吃三頓飯,坐一輛車。」
「但是忻先生,你太謙虛了,你那床與食物,比大多人能夠夢想的還要精緻吧。」
「有什麼用?我唯一的女兒七年不肯回來見我,要脅我向她低頭。」
「也許她需要更多的瞭解。」我知道他指的是齊家。
「我不懂得怎麼做。」他說:「自從同你母親分手之後,我就努力謀生,再回須已是百年身!說得難聽點,除了錢之外,什麼都沒有,老妻要也離我而去。」
我並不相信他,這是直覺,雖然他表情落寞,但我覺得他並沒有老,至少他的一雙眼睛沒有老。
他隨時可找到一打女朋友陪伴他。
感情在適當的環境下是可以培養的。相反地,再肥沃的愛情花朵也會受摧殘而死。忻菊泉目前可以提供任何幽美的溫室來培植他所需要的感情,我才不替他擔心。
噫,他這麼聰明,但母親也不笨呢,看樣子他要另想法子表示他的誠意,母親才會相信。
我把信封擱桌上,就離開了。
我沒有接受住在他家做客人。
想想也真是,辛辛苦苦花那麼大勁嫌到錢,卻發覺有那麼多人不拜金,也真夠他難堪的,而這些人當中,居然還包括他親生女兒在內。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來到這裡,就更加想念齊家與她那幢寧靜和平的房子。
她與那可愛的小女孩樂基,還有男人殺手李莉,我想念她們。
可能嗎,感情就在不知不覺中滋長,可能嗎。
我躺在旅館房間中,與大哥通電話。
「任務完成。」
「回來吧,切費用我會還給你,見到忻某之後,相信你也知道為啥我不讓母親見他了吧。」
我「嗯」一聲。「那樣有錢,的確難以置信。」
不管哪個女人愛上他,都會被人誤會是他以金錢收買的。冒這個險划不來。
「不過,」我說:「父親管父親,女兒是女兒。」
「你自己愛怎麼樣,我就管不了。」他掛電話。
就讓那段舊往事埋在心中吧。
美麗的回憶不可求證,否則將會像泡沫消失在天空中。
我用雙臂枕在頭後,看著天花板沉思。
電話鈴響。
我接過,是個孩子:「周先生?我們上來看你好不好?」
「你是誰?」我笑問。
「我是忻樂基。」
「樂基!」
「記得我嗎?」
「記得你!我馬上下來,你給我站在大堂別動。」
我飛身起床穿外套撲下去,心頭狂跳。
站在大堂中央的當然不止是她.還有她媽媽。
我漲紅面扎,意外之喜震得我頭昏眼花。
「你們怎麼來了?」我口齒笨拙的問。
「回來辦一些事,與父親談過話,他說你在此地,我花了一個下午每間旅館尋找。父親與我有進步,我們可望會得和解。」
這誠然是好消息。
我們找個地方坐下,我把小樂基抱坐在膝蓋上。
「好嗎,真掛住你們,你呢?有沒有想念我?」我問得很天真,「幸虧找到了我。」
「沒有,只不過實在空閒無聊,所以才翻著電話簿找你。」她微笑。
我傻傻的不知道說什麼才好,真沒想到會在這裡看到她與樂基。而很明顯,她也想見我。
「你同令尊和解吧,」我說。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一時間誰也下不了臺。」她說:「假以時日才行。」
「他想念你,」我說:「向我提及你。」
「是的,忙著忖度如何與每一個人鬥。其實我替他惋惜,他此刻真的寂寞。」齊家說.
「你若果肯回到他身邊,情況又不同,我覺得你們是相愛的。」
「只是水火不容。」她笑了。
「這次見過他沒有?」我問。
「沒有。通話已經足夠,他以前還叫我有話同女秘書說呢。」
我搖搖頭,忽然想起來,「李莉這傢伙呢?」
「仍在家。」齊家說。
我放下心來.沒有她在附近,我與齊家相處就容易得多。
「什麼時候回去?」齊家問我。
「我是無所謂的,既然來了,走走也好。」我說:「你呢?」
「三兩天沒問題。」
樂基拍手,「好得很,我要吃海鮮,逛萬佛寺。」
我問:「她外公有沒有見過她?這麼可愛的小傢伙。」
齊家搖搖頭,驕傲的說;「除非他求我。」
「他沒有其它的孫子?」
齊家笑,「我那幾個兄弟,沒有一人肯結婚,孫子,如果他肯承認,只是他又怕吃虧。
我搖搖頭,忻老先生也不如外人看得那麼開心,他生活中也不是沒有荊棘的。
「他現在寂寞,我知道,但是誰也不肯接近他.有沒有發覺他無論說什麼話都帶有命令性?真要命。」
「但他確是個權威人物,你要原諒他。」
「何必對牢老婆子女權威?我們什麼都沒享受到,他的錢是他白己的,如今分了家產好多了,以前哥哥啼笑皆非,要有他的簽字才能用錢。真沒見過那麼徹底失敗的人,除了做生意,什麼都不會。這次口氣已軟下來,算得很大的讓步。」
我用手撐住頭,「你猜他會不會批准我同你來往?」
「我同你?」齊家笑,「當然不會,他早已放棄我。」
「是嗎?」我失望:「那意思是說,我們是完全自由的?一點阻滯也沒有?那太不浪漫了,愛情若沒有障礙,如何能算愛情?」
樂基在一旁說:「媽媽常說:我是她的障礙。」
「你覺得怎麼樣?」我問齊家。
她用手遮住面孔笑。
「我猜令尊之所以記得家母,乃是因為得不到的緣故,世上沒有什麼比得不到的愛更蕩氣迴腸。」
「我想不,爹確是想念她。」
「記得那麼遙遠的事,真不容易。」我說:「他那麼忙,生活過得那麼豐富。」
「現在他最後一個希望也要幻滅。」齊家惋惜說。
「但籍此我認識了你,一切是註定的。」
齊家微笑。
我說:「我以為你爹會指著我罵:臭小子我不准我女兒同你這裡人來往;多刺激,然後我可以指著他回罵:我不稀半你的臭錢。」
「這一切在十年前都發生過了。」
「是樂基的父親?」我問。
「是。」齊家的眼睛看著遠處。
「多麼不幸。所以愛情也許只是平安溫馨的好,你說是不是?」
她把目光收回來,看著我:「你決定了?」只有我知道她為什麼這樣問。
「完全決定,百分之一百決定。」
樂基說:「媽媽,我累。」
「我們要休息。」齊家說。
「你住哪裡?」我問:「我送你。」
「在你樓上,二O六一室。」
我們大笑。
那一夜,我原以為可以睡得很好很好,因為第二天要與齊家出去玩,我們約在中午。
也許旅途大疲倦,我竟沒有依時醒來,電話鈴剌耳的響,我還以為是齊家來催我。
一看鐘,下午一時,我滿腹道歉的話要向齊家說,但電話裡的聲音是媽媽。
「媽媽?」我跳起來,瞌睡蟲全部跑脫,「你如此氣急敗壞,是幹什麼?」
「忻菊泉,他——」
「他怎麼?」我問。
「他打電報給我,說他正在途中。」媽媽的聲音非常惶恐。
「什麼途中?」我一時弄不明白。
「他來看我,飛機傍晚七時抵達。」
好老小子。這麼快,昨日中午我才與他在這裡見過面。難得他五十多歲的人追起異性來勇猛不減當年,終於拿出誠意的表示來了。
「我怎麼辦?」母親亦彷徨得似一少女。
「大哥呢?他不是主意最多?」
「他不在。」母親聲音中有一絲高興。
「到什麼地方夫了?」我訝異。
「喬治王子鎮。」母親說。
咦,事有蹊蹺,他到那裡去幹什麼?
「幾時回來?」我又問。
「沒說,可能三兩天。」
「媽媽,那麼你真是一個人了,你自己決定吧。」
「這……彭年,真是的,我與他有廿多三十年沒見面了。」
「到飛機場去接他。」我建議。
「什麼?」媽媽猶疑。
「朋友之道,原應如此。」我提醒她。
「應該有接他的人吧,他在這裡亦有生意……」母親說:「我何必多此一舉。」
「一個女人過份矜持就小家子氣,有失大方。」我又說。
「去接他?」母親的心內顯然有十五隻吊桶。
「現在先去做頭髮,看該穿哪件衣服,你自己定奪吧,我馬上訂飛機票回來,再與你聯絡,你自己保重。」
「彭年,彭年——」
「記得自然一點。」我掛上電話。
房門嘭嘭嘭響起來。
我去開門,是齊家。
她一面孔驚奇,「彭年,我爹趕到溫哥華去了。」
「我知道,我媽說他於今夜七點鐘可以抵達。」
「我沒想到他會這麼痴心。」齊家說。
我微笑,我們都似外公,低估了這位有洋人血統先生。
「你大哥會怎麼想?」齊家問。
「管他怎麼想。」我說:「反正母親有她自己的主意。」
「這件事實在太美妙了。」齊家笑出來。
我也很高興,忻氏的誠意也許真能感動母親。那個時候的女性非常的被動,非要被男方追到牆角,不能動彈,才肯就範,稍有活動餘地而心甘情願,就是輕狂。
在那個時候來說,追求是一種儀式,光是追已經過足癮:在月色下等待女友出現,送她一枝花,希望看到她的笑容,十一點半之前要把她送回家,要見她先要經過伯父伯母那關,頑皮的小弟小妹躲在門角偷窺姐姐的男朋友,有時要在功課上幫他們一把,星期日也許還得一起去做禮拜,走了長久,都沒有機會握一下手。
唉,那時女孩子的裙子似一把傘,接近一下都不能,太困難了。
「你在想什麼?」齊家問。
「我希望家母與令尊可以重溫舊愛。」
齊家說:「我也這樣希望,她才是最適合他的。原諒我問一句:她還是那麼美嗎?」
「嗯,極細的皮膚,保養得很好。那麼多母親之中,她一直最美。」
「你打算趕回去?」
「現在回去,才不,我覺得他們需要私人時間。」我笑,「我會到喬治王子鎮去休息數日。」
齊家當然立刻明白我的意思。
我們一行三人設法在一起回家,正好趁此良機增加了解。我不想影響母親的決定,也很慶幸大哥不在她身邊。
大哥在哪裡?
他幹什麼要到一個小鎮去?我疑惑。
抵埠我在飛機場同母親通話。
我問:「忻先生出現沒有?」
「有。」母親的語氣相當的愉快。
「你有沒有去接他?」
「然後呢?」
「他一眼就把我認出來,說我一點都沒有變。」
這老小子太會哄女人,要加緊向他學習。
「我不同你說了,彭年,我們約好出去吃飯,再見。」
我看著話筒,她甚至沒問及我在什麼地方。「喂喂?」那邊已經掛了電話。
原來女人年紀再大仍然愛聽這種討好的話,我真替他們高興,看樣子這次重逢進行得十分完美。
我會避開他們。我會識趣。
我感慨,三十年,定有很多的話要說吧,每一對老朋友都應該有單獨相處的機會。
我覺得我做得很對。
在火車上,樂基睡著了,我抱著她,我們的行李擱在一旁。這些年來,齊家一個女人,拉扯著小女兒,不知怎麼過的,一定有說不出的苦吧。我一定要好好補償她。
齊家輕輕說:「樂基與我,是不會分開的。」
「誰說過分開?」我反問。
她閉上眼睛假寐,完全明白。
我把小樂基抱得緊一點。
火車外風景如畫,我們再也沒有說其它的話。
車子在四小時後慢慢進站,我把仍然熟睡的樂基扛在背上。
「要不要李莉來接?」齊家問。
「謝謝,我一看見她就頭痛,」我說:「那邊有的是計程車。」
齊家笑笑,並沒有與我爭。
我們平安到家,第二次來,更加倚熟賣熟,推開門,使往沙發上坐。
齊家大聲住隔壁叫,「我們回來了!」她與李莉真是親厚,怪不得我起先以為她們兩個有不尋常關係。
沒有人應。齊家說:「我過去看看。」
我扭樂基進房間,替她蓋上被褥,下得樓來,齊家已自隔壁回來,瞪大著雙眼,一臉問號。
「怎麼回事?看到什麼?」我問;「三公尺長的老鼠?」
「我看到周鶴齡。」
「什麼?」我怔住,「他?他幹麼?他怎麼在這裡?」
「他與李莉在一起談心。」
我怪叫起來。「不可能!」
「所以呀,我也覺得奇怪。」
我說:「我要親眼看見才會相信。」
齊家也想多看一次證實:「我陪你去。」
他們兩人坐在後園子的長凳上,揹著我們。
我只聽見大哥的聲音說:「想忘記一個人不是那麼容易的,我終於來了。」
我齊家面面相覷。
他又說:「我知道你不喜歡我這類型的男人,可否考慮結我一個機會?」
大哥求人?
而火爆脾氣如李莉,也並沒有與他反臉,乖乖地坐在那裡聽,看來大哥會得到他的機會,難怪人稱談戀愛,原來真的要坐在那裡談。
我向齊家眨眨眼。
大哥嘆口氣。(他嘆氣?)無限無奈。
「我知道我的機會輕微,你如果要我走的話,只需說一聲。」
我向齊家打一個眼色,兩人偷偷溜走。
「怎麼辦?」齊家問。
「讓他們兩個人在一起,自由發展,我們一出現,他倆都是好強的人,事情一定僵掉。」
「要命,」齊家苦笑,「我們又該避到什麼地方去?」
我也問:「喂,他們這一對,是幾時開始的?」
「令堂派他來找我,遇見李莉,大吵一場,沒想到就留下深刻的印象。」
真是熱鬧的春天。
我說:「齊家,看樣子我們要到巴黎去避開這一對才行了。」
「走吧,還等什麼呢?」她笑。
我們倆上去抱起小樂基,開動她的車子,騰出空間給有情人。
但願有情人終成眷屬,不論年紀,不論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