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筆尖衝著地面跌落下去,那一刻已經知道無可挽回。觸地後又滾過一段距離,恰巧碰到男生的鞋,停下來。
對方彎腰下去,幾秒後換上一張衝著自己的面孔,帶著歉意的淺笑。
朝自己揚了揚筆,“圓芯掉了,不能用了。”
太淺了。幾乎捕捉不到。可分明不再是冰霜凍結的表情。像是被打上了青春電影裡常用的柔光,乾淨又明媚地在眼裡清晰了。少年的臉。
視野裡的鏡頭總像是倒著帶,前進的齒輪轉動一些,又立刻不甘心地返回一點。在不太久遠的記憶裡,也是像這樣彎下腰為自己撿起一支筆。鏡頭如出一轍,卻似有什麼在悄然改變。
說不清是什麼在心裡生根發芽,堅定地長成遮天蔽日的模樣。
冬日的暖陽順著窗框的邊緣斜斜地切進視線裡,光束裡懸浮著無數細小的懵懂的塵埃。陳舊的辦公桌上被畫出一個個躺倒的十字,從自己面前一直延伸向男生的周圍。像極了舞臺上打下來的一束追光。
在初識的漫長時光裡,女生混在喧囂的人群中,耀眼地鶴立雞群。節日慶典上風趣幽默的主持人,迷幻的彩色光線映在臉上。以及各種英語競賽上口生蓮花的佼佼者,笑傲了每一場激烈的角逐。就連在圖書館裡找本書,也要忙於應付接二連三的各種熟人的招呼。就是那樣叫人生羨的光源。
而線段的另一端,男生則沉默脫身於每一場繁盛的花事之外。穿著乾淨的白色校服襯衫,任樹影怎樣塗抹鮮綠深綠的色彩。目光缺乏焦距,泛泛地冷冷地打量過所有喧囂的塵埃。有著稜角分明的臉廓和冷冽清秀的眉眼,喜歡左手撐腮心無旁騖地看書做題,叫滿心神往的女孩們怯怯地不敢靠近。
終於因為一場交通事故,相互打量起來,目光穿過冗長的線段,落定在對方身上卻又不敢再多看一眼。
坐下來,對於自己瞳孔裡緩緩氤氳著的人影心知肚明。
沉默寡言的男生終於伸手撥開單薄青春的屏障,一句“因為我想和你上同一所大學”已經足矣。
2
推薦表的風波還沒退潮。F大之後,各種大學的自主招生都拉開序幕。
雲萱那顆在“師大”和“水產大”間搖擺的心還沒有平衡過來。出操時被左右兩個準F大的高才生夾著商量反而讓心情愈發低落。
“師大的確比水產大好,可是以雲萱的成績沒有推薦加分硬去考……估計是差一點。”
“何止一點哦。”當事人嘴一癟手一攤擺明了一副很有自知之明的態度。
反倒叫人不知說什麼好了。
三個人慢吞吞地走到教學樓前,溪川向芷卉使了個眼色,一起停下了腳步。
“怎麼了?”
“啊—我們去上廁所。”
“誒?遠翔樓不也有廁所麼?你們這是去哪兒?”
“嗯—濟美樓人少一些,不用等。雲萱你先自己回去吧。”
“可是……喂……”
留下來的女生茫然地望著另兩個人跑開的背影,又站了一會兒才轉身上樓。
落荒而逃者則直到跑進教學樓,確定對方已經看不見自己才氣喘吁吁地停下。
“真失敗啊。連去圖書館借書都要偷偷摸摸。”
“不然呢?對她說我們因為要參加自主招生考試去借幾本參考書?”
“她應該沒那麼敏感吧?”
“都這種時候了,再神經大條的人也會有所覺悟,”溪川說著突然頓住,視線收回來推向芷卉,又加了半句,“你除外。”
“我哪有神經大條啊?”芷卉不服氣地跟上溪川往借閱室走的速度。
“沒有麼?那麼,芷卉,”溪川回頭擺出一副欣賞喜劇的臉,“說說你想借什麼書吧。”
“誒?這個啊—這個嘛—《大學語文》?”
“……你自己覺得像話麼?”
“……”
“這還不神經大條?”溪川像責備自家妹妹似的口吻。從書架上取下一本厚度可觀的書遞給芷卉。
“《哲學簡史》?”
“我向前輩們打聽過了。300分中有200分是文科綜合,F大的官方解釋是包含了語文、歷史、政治三門功課。其實題目很靈活,考的都是各科常識。而課本外的知識卻考得不少,哲學史佔了很大分量。”
“我一直都覺得自主招生的題目很脫線的。沒想到還要考哲學。”
“不止呢。上屆的學長面試的時候還被問到‘一棵樹的價值’這種題目。”
“誒?我記得初中理科綜合課學過啊。”
“不過現在我們倒不需要準備這些。我那裡有語文歷史政治的常識列表,等下借你複印吧。”
“……謝謝。”溪川聽見這樣微弱的聲音愣了半拍,隨即輕輕一笑往書架的反面移去了。於是,沒有聽見緊接著的更微弱的一聲嘆息。
為什麼你要這麼優秀呢?
讓從小就在光環下長大的我都相形見絀。
不過,井原說的“中了巫蠱”到底是怎麼回事?似乎是被什麼人詛咒,所以總是摔跤那個意思吧?然後又是用什麼方法這麼靈驗呢?貌似在電視裡曾經看到過,身上寫著生辰八字的娃娃被紮了好多針的那種,或者是把各種各樣的毒蟲丟進罐子裡等七七四十九天還是九九八十一天放出來變成怪獸咬人魂魄的那種?
腦袋裡突然冒出莫名其妙的各種怪念頭,手還在不自覺地劃過書架。等到反應過來自己過分晃動了面前的龐然大物,已經來不及。
頭頂斜上方的一整排書“噼裡啪啦”地掉了下來。衰敗至極。
“嗚—哇!”芷卉捂住被砸痛的頭蹲下來。
“沒事吧芷卉?”溪川匆忙地從另一邊跑過來扶住芷卉也蹲下。
淚花在眼眶裡打轉,視線裡卻斜切進一隻骨骼清晰的男生的手。
溪川也詫異地抬起頭,忙著把散落一地的書一本本撿起的人不是謝井原又能是誰?
“同樣的錯誤犯太多次了吧?”男生的話讓溪川反應了好幾秒。
“嗯?已經不是第一次了嗎?”溪川問。
借閱室的其他角落漸漸傳來幾聲嗤笑。芷卉扭頭去看,幾乎都是自己認識的人。
井原抿著嘴沒答話,但溪川很快在聽見巨響衝進來的圖書管理員阿姨那張“怎麼又是你”的臉上找到了答案。
3
“在校三年弄倒過五次?”
謝井原稍作忍耐後勉強地點了點頭。
“那麼就是說—每個學期肇事一次?”
“顯然是保守估計。”男生補充道。
“芷卉你是惡意破壞?”溪川難以置信地看向半層樓之上磨磨蹭蹭往下走著的女生,“聖華三大禁令不是包括‘惡意破壞公物’麼?”
“是、是他們自己的擺放方式有問題。”
男生嗤笑一聲不置可否地加快了步伐。
溪川和井原走在前面。芷卉因為幹了壞事不好意思磨蹭在後。路過樓梯轉彎處的佈告欄時,同時慢下步調。昨天下午剛結束的月考,老師批考卷的速度也在高三過半時得到了明顯提高。
文科班榜單上“柳溪川589分”下面緊跟著的是“謝井原589分”。
“嘖嘖。我看你永遠沒有出頭之日咧。”溪川帶著嘲諷的語氣搖著頭繼續往樓下走去。
男生笑得滿不在乎地跟下去,沒搭腔,有點“就讓你自得片刻”的大度。
融洽的氣氛還沒維持半分鐘就被身後傳來的一聲大吼“好哇!原來是你搞鬼啊!”破壞。聽著像是芷卉的聲音,可轉身往上望卻又不見人影。溪川先反應過來,急忙往樓上跑去。
“溪川,就是她,”手指著一個沒見過的胖女生,“每次都挖掉你的名字詛咒你!”
“詛咒我?”溪川再一次在腦海中肯定不曾見過這位拿著小刀被嚇呆的女生,“我認識你嗎?”
“你、你不配和我並列。”
“誒?”溪川一時沒反應過來。
對方卻好像因溪川的遲疑而狀起膽來,話越說越流暢,“在這個學校只有謝井原可以和我相提並論。你,根本就不配。”
“蔣璃你有毛病吧?幹壞事還那麼理直氣壯!”芷卉氣不打一處出地推搡了一下胖女生。
溪川視線轉向身邊的排行榜,文科班,已經被挖掉的自己的名字,下面緊跟著“謝井原”,再下去……一直看到“京芷卉”也沒有看到什麼“蔣璃”。難道是—
猛然反應過來的溪川扭頭看向理科班的榜單。
果然,第一個名字是“蔣璃”。
“你不配和我並列”原來是這個意思。
心理變態吧?
“怎麼回事?”
身後傳來謝井原遲遲的聲音。
溪川回過頭聳了下肩,無奈地露出“聖華果然變態多”的表情。
而另一邊,原本還在和芷卉唧唧歪歪的那個叫蔣璃的女生突然因男主角的出現而慌了神,氣短三分,低下頭去。
一切都被芷卉看在眼裡,“啊哈,蔣璃,你不會是—暗、戀(重音)謝井原吧?”
胖女生紅起臉拼命掙脫開芷卉扣住她的手,飛快地往A班跑回去,消失在走廊另一頭樓梯轉彎處。“啪啪”的腳步聲久久地迴盪在長廊中。
剩下的三人茫然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
“呼,真是夠變態啊。”許久,溪川才回過神打破了僵局。
“嗯。”芷卉心情大好地勾過溪川的手臂,“這樣,以後你就不會再摔跤啦。”
“哈?”溪川詫異得重新停下。
“嗯?不是巫蠱解除了嗎?”
“巫蠱?”
“你你你不是因為這個中了巫蠱麼?”
“誰誰說的啊?”
指尖所向的男生正加快了步伐逃下樓去。後面兩個女生同時河東獅吼:“謝!井!原!你亂說什麼啊!”
4
三個人踏著預備鈴聲匆匆進教室。許楊已經抄了一黑板的題目。講臺下的同學卻都還在打鬧著。
剛回到座位,柳溪川就被許楊叫起來,以為是要被叫上講臺做什麼題目,卻被告知:“你今天不用回答問題。”
正一頭霧水,聽見許楊又接著叫了謝井原:“謝井原,你今天也不用回答問題。”
教室裡頓時安靜下來,想著這老師今天該不是哪根神經搭錯了吧?
“別看著我。我只是想知道究竟為什麼每次周練我們班成績都不差,而全年級單人單桌分開考試的月考卻總是一敗塗地。”
溪川在心裡暗暗咂舌。每次周練都是自己、井原和芷卉提早一個小時做完繼而全班傳抄。這件事讓許楊查出來不知會引發什麼爆炸性後果。
全班性作弊?全班都心虛,紛紛埋下頭。
許楊叫了一列同學上去做黑板上的題目,每個人躊躇半晌,捏著白色粉筆在手中不停地轉,卻都無從下筆。
壓抑的氣氛迅速在教室裡擴散開。講臺下坐著的同學也大氣不敢出。
再叫一列,依然是同樣的結果。
許楊強壓怒火把手中的書扔回講桌,“每個人把《精練》拿出來放在面前,我檢查作業。”
大部分同學由於較有先見之明,一大早就抄好躲過一劫。還有些人因自主招生分了心,連抄都沒抄,雲萱便是其中之一。
“怎麼回事?”老師忍著尚未發作,但語氣中已有明顯的威嚴。
隨手從右邊拿過一本京芷卉的練習,密集又工整的字跡填滿了每兩道題之間的空當,與雲萱空白一片的練習冊形成鮮明對比。旁人看著都著急,女生終於忍不住掉下眼淚來。
拿不到想要的推薦表。
考預期的大學希望渺茫。
眼下又因沒做作業被老師責備。
好像全世界的倒黴事都“噼裡啪啦”一齊落到自己頭上。
許楊見雲萱哭起來反倒有些不忍,把兩本書各歸其位丟下,只嘆了口氣便回去繼續上課去了。雲萱始終低著頭,也知道還有很多同學以欣賞歌劇般幸災樂禍的眼神朝自己看,可實際上最在乎的人還是身邊那位。
臉丟盡了。
涼的液體“吧嗒”掉在自己面前空白的練習冊上,積蓄多日的悲傷終於找到了決口,肆無忌憚地氾濫出來。
5
邵茹的辦公桌正對著門,一抬眼便看見風風火火帶進一陣涼風衝進來的許楊。“耶?你不是說上班時間不踏進我辦公室麼?約法三章就結束使命啦?”
“我可是以K班數學老師的身份認真嚴肅地來找K班班主任的你商量大事。”許楊信誓旦旦地放下手中一摞文件,卻立刻在辦公室其他老師“別有深意”的笑容中心累起來。
“怎麼了?”好在邵茹終於也嚴肅了。
文件中最上面一張被遞過去伸到面前,“看看吧。作業不做,考試一塌糊塗。越來越完蛋了。”
“及格人數,七個?……是少了點。”
“像話麼?”
“你打算怎麼辦?”
“還能怎麼辦?我剛才下課前跟他們說,除了柳溪川謝井原京芷卉其餘人放學全部留下來,我義務給他們補課。”
“哈啊?不會吧?”邵茹剛想反對,眼角餘光瞥見在門口進也不是退也不是的文櫻,招手示意她進來,轉頭對許楊說,“這個問題我們等下再討論,文櫻是我叫來的。”
許楊知趣地退到一邊。
“文櫻啊,這個自主招生考試你應該知道吧?全班同學都來找我談過,唯獨你毫無反應。是沒想好要拿哪所學校的推薦表,還是覺得沒把握?”
女生低著頭,半天沒有反應。
“其實啊,你的成績在我們班還是中上水平,只要要求不是那麼不切實際,應該還是拿得上的。”
“……老師……我不要。”
“不要?”許楊忍不住在一旁插嘴,被邵茹狠狠瞪了回去。
邵茹又恢復到和顏悅色,“告訴老師,怎麼會有這種想法。是不是對自己沒有信心?還是談不上特別喜歡哪所學校?”
“老師……我……不可以考大學的。”
“啊?為、為什麼?”這出乎意料的答案連邵茹也無法從容下去。
“……我媽就是叫我高中畢業去接管家裡的廠,然後,我也不想佔了別的同學的名額……”
話沒說完就被許楊打斷,“那怎麼行!簡直是胡鬧!”
文櫻抬起頭定定地看著眼前激動過度的數學老師。
許楊沉吟片刻,重新開口道:“這件事我打電話和你媽媽再商量一下。你先回去,不要隨便放棄繼續努力學習。好吧?”
文櫻點點頭,轉身離開了辦公室。只剩下邵茹莫名其妙的眼神,“我說,你是班主任我是班主任啊?”
“那個,邵茹,雲萱拿了哪裡的推薦?”
“雲萱,我看看。哦,她是報了師大,但我估計她拿不到,正在動員她拿水產的。怎麼了?”
“唉—雲萱這種連作業都不做的學生,不知天高地厚地報師大。文櫻那麼認真刻苦的學生卻反倒連上大學的權利也要被剝奪。這個世界太不合理了吧。”
“切—你又在感慨什麼!不要岔開話題!我告訴你,我可不准你每天下午留下來補課。如果那樣,你說我是留下來等你還是一個人回家?”
“哎,為了你們班的學生你怎麼這點奉獻精神都沒有!K班可是你的班級誒!”
“我不管。”
“你剛才不還鄭重地申明著你才是K班的班主任麼?”
“這個是這個那個是那個!”
6
邵茹規定了要上午自習,連K班的大部分學生都循規蹈矩地在教室裡坐下,整幢樓格外安靜。溪川並非故意翹了自修在外閒逛,只是在小樹林睡過頭。眼下急匆匆地往教室跑,轉過英語辦公室旁的樓梯時卻突然放慢腳步,不由自主地聽起來。
空蕩蕩的走廊裡,人聲顯得尤為突兀,而自己熟悉的人聲就更加明顯。
“你究竟是要進去還是要出來?”男生的聲音。
“唔……”沒有回答,但清晰地聽見了衣料摩擦聲,想是移動了一下。
前者是鍾季柏的聲音肯定沒錯,後者……不太確定。
溪川往牆邊小挪一步,心裡罵著自己簡直是竊聽狂,又忍不住。正矛盾著,近在咫尺的聲音又不負眾望地響了起來。
“吶,你現在這個樣子怎麼參加高考?”
女生仍不說話。
“我要是你,我才不拿什麼水產大學的推薦。”
“嗯?”
這麼聽來確定那女生是雲萱無疑。
“考自己喜歡的吧。”
“可是……”
“告白的時候你不是挺有勇氣麼?”
“哈啊?什、什麼?你還記得?”
“我最大的優點就是—對我告白過的女人我統統記得。”
“啥?”
“什麼啥?如果你考上師大麼,說不定我可以把這件事忘掉。”
“忘掉?”
“一百年這個期限,我說不定會忘掉哦。到時候麻煩你再告白一次吧。”
腳步聲朝自己這邊響起,溪川忙背過身,大氣不敢出。好在男生朝樓梯的另一邊走去。總算鬆了口氣。
想起今天是英語老師雷打不動的背書日,才無意間讓自己聽見了這麼重要的對話哦!
當初在陽明,置身年級最強的奧賽班,周圍的同學彷彿銅牆鐵壁,成天埋頭於練習測試,讓人透不過氣。更令人寒心的是甚至有時自己辛辛苦苦抄的筆記突然不知所蹤,過了兩個禮拜在同窗那兒看見,卻已被撕去封面署上了他人姓名。
這麼看來,差班其實有差班的好,像井原和芷卉,鍾季柏和雲萱這樣的,在A班鐵定變成“視對方為競爭對手明爭暗鬥”的角色,哪還有什麼溫情好商量?
爬上四樓,越走近自己班級的教室越懷疑自己的結論下得過早。所謂差班就是—
午自修完全沒有午自修的樣子。噪音甚至高過下課時。
由於前一天的英語默寫不太理想,不少人被英語老師勒令去辦公室當面重背課文,於是現在,這亂糟糟的空間完全可以用“怨聲載道”來形容。
溪川走得小心,以免被實體化的怨念壓死。
不過貌似不經意地瞥了瞥比自己早一步回到座位上的雲萱,果然印證了那句“愛情的力量是偉大的”。女生不僅一掃前兩日跌至谷底的灰頭土臉,而且明顯神采飛揚起來。
鍾季柏倒不在座位上,估計又藉口訓練懶得在正犯花痴的小女生身邊待。
溪川低下頭暗自笑笑。
剛在位置上坐下,就聽見身旁的芷卉捧著磚塊一樣的《哲學簡史》長嘆一聲:“唉—還是死了。”
“哈啊?什麼還是死了?”溪川有幾分莫名。
芷卉半晌才從“如喪考妣”的沉重與悲痛中回過神來,“蘇格拉底。”
“……”突然感到心很累,“喂喂喂,你這是……在看哲學家的生平啊?”
“嗯。是啊。我只看了生平啊。”
“大姐,考試一定是考觀點不是考生平的啊!”
“誒?有這回事?”
“我被你打敗了。”
7
正被溪川鄙視得眼冒金星,芷卉突然聽見身後喧囂的噪聲中傳出兩聲自己的名字,回頭去看,秋本悠正笑吟吟地倚在後門邊朝自己招手。
“有事?”
“過來通知你們開會。”
“嗯?誰啊?”
“還能有誰,當然是你和謝井原,還有那個什麼川來著?”
“柳溪川。”
“拿到F大推薦的都得到第三會議室開會。”
“哦。”芷卉剛想轉身,見秋本悠沒有離開的意思,想必是還有話說。等到對方一個曖昧的笑容浮上臉頰來,芷卉對她將要說出口的話已猜出個八九不離十,立刻頭大起來。
果然,“嘿嘿,別裝了呀。你和謝井原的事情,連我們班都傳遍了哦。”
“什麼什麼啊。我們有什麼事情。”
“嘖嘖嘖,還否認哪?連推薦表這麼重要的東西都讓給你哦—”
芷卉答不上話,只好佯裝生氣地捅了捅女生的肋骨,“不要八卦。”
“這哪裡還是八卦?當初謝井原轉班過去我們就掐出點苗頭來了。江寒說你們兩個現在完全是‘神仙眷侶、雙宿雙飛’的狀態啊。”
“哪有啊!我看哪,謠言八成就是從江寒那傢伙這裡擴散的。”
“耶?你怎麼知道?”
“切—腳指頭都知道!他不是在我們班安插了間諜麼?虧我上次還那麼幫他。”
秋本悠笑起來,推推芷卉,“上次幫他也是你和謝井原一起幫的吧?”
芷卉一時語塞,揚手朝秋本悠拍去。
女生笑著輕鬆躲過,“好了啦。一點也沒冤枉你。快去準備開會了。”
高中時期的每一場會沒有一次能做到風趣幽默又誨人不倦。無非是領導講講話,老師們接著佈置佈置任務。一個考場風紀問題都能年年講月月講推陳出新翻出花來。而此刻,也僅僅是自主招生考前動員會,給各位尖子生鼓勁加警示,沒任何實際內容。聽得人轉眼就睏意襲來。
一向我行我素慣了的柳溪川已經囂張地趴在桌上闔起了眼。
謝井原像個停不下來的機器似的持續做題,對年級主任的講話聲自動屏蔽。
沒有人注意到京芷卉在四下環顧怒火中燒。
明明說F大是發來了50張推薦表,可現在光在場的學生保守估計就至少有八十個。那麼那剩下的30張是怎麼回事呢?
又或者說,原本就發來80張,只是被現在臺上坐著的那些傢伙中飽私囊“轉賣”了30張?
人群中有熟悉的面孔。坐在自己後面的後面的女生,齊佳,原是有些交情的。跟隨父母在飯局上照過面,又同在一所學校同住一個小區,兩家熟得很。清清楚楚地知道她前幾次年級排名都沒進過前一百五十。
某些東西,見不得光。
芷卉的氣憤就在於,謝井原這麼出色的學生差點被排在將近第兩百名的人擠掉。而進一步假設,如果井原沒有把推薦表大方地出讓,恐怕被第兩百名的人擠掉的是自己才對。
事情扯上了自己,氣憤就更加濃烈些。
果然溪川早先說得沒錯,不公平的事情處處存在。
下意識地往溪川看去。女生纖長的眼睫一動不動,睡得安詳。無意間瞥見被她壓在肘下的報名表,專業一欄赫然寫著“廣播電視新聞”。京芷卉不由得戰慄一下。
去年F大這個專業可是隻招了四個人。
都說高考是沒有硝煙的戰爭。芷卉到目前仍未體會到其中利害,大概是因為沒有見到實體具象的對手,有些遙遙事不關己的從容。
卻從來沒有考慮過,自己身邊的人可能正是對手。要怎麼去面對呢?
再瞥向另一側被奮筆疾書的謝井原扔在一邊的報名表。專業填的是“數學”。這才好好地鬆了口氣。
不知在擔心什麼。
8
雖說是競爭對手—比自己心細的柳溪川大概早已注意到,卻沒有表現出任何端倪,甚至可以上升到無私—柳溪川完全已成為京芷卉參加自主招生考試的輔導老師。
漲在心臟裡的血液遍佈著感激的因子。除此之外,還有些說不清是羨慕還是嫉妒的情緒。那條界限著實很難劃定。
無私地把所有參考材料給對手分享。
這種事芷卉做不到。
實力不及人也就罷了,連心理上也矮下去三分。
屋外斑駁的樹影映在桌上,屋裡一派靡靡不振的景象。第三會議室外的空地放了架三角鋼琴,鋼琴上放著的牌子一面寫著“歡迎彈奏”,另一面寫著“會議時間請勿彈奏”。平時少不了被學生們叮叮咚咚敲敲打打,只是眼下不斷飄進來的音符顯得有些不太和諧。
臺上喋喋不休的年級主任終於忍耐不住,停下來乾咳一聲。話筒裡傳來:“最後一排的同學幫忙跟外面的人說一聲別彈了。”
芷卉甚至懶得回頭去看,只換了隻手撐頭。心想著:彈得還真是爛,在家沒練熟的曲子也好意思跑到學校來彈。
多半是高二那群無憂無慮的少女。
想著想著,聲音就截斷了。繼而又聽見會議室大門“吱呀”響了一下。很大的聲響。反倒讓芷卉回過頭去看。果然是剛才所謂的“最後排同學”回來了。
臺上的嘮叨又捲土重來。芷卉索然寡味地回過頭。溪川已經醒了。
仔細看卻是在發愣。芷卉抬手在她面前晃了兩下,才把神遊虛境者拉回來。
不知是不是錯覺,覺得此時溪川的笑容有些勉強。
眼底盛滿的東西說不清是什麼。
芷卉無法理解。
從會議室出來,溪川和芷卉磨磨蹭蹭落在最後。謝井原這種視時間為生命的人自然是忍受不了,一個人先往教室裡去了。
可是,剛走到二樓就聽見三角鋼琴猶猶豫豫地響出幾個音符。
緩慢的,遲鈍的,幾個重音。
卻讓人不自覺地放慢了腳步。
再普通不過的琴聲,卻讓魚貫前行的所有尖子生放慢了腳步。
腳步慢下來,樂曲卻逐漸加快。音符連貫跳躍起來。
是將毛孔全部撐開的那種優美。所有人停在了臺階上,連謝井原也不例外。
試探性的目光全都停在前校樂隊主唱秋本悠身上。
“《Canon》。這是—柳溪川!”
記憶像翻滾的雲海在反覆的和絃中洶湧。
天際鑲著明晃晃的烈日,光線從茂密的枝葉間透射下來,樹根的周圍還開著一圈不知名的可愛小白花。即使每一場繁盛的花事都註定消失在微涼的夏末,那依舊是個美麗的時節。身穿陽明中學制服的女生,長髮垂腰,短裙及膝。帶著恬淡的笑容在同一架鋼琴前坐下。音符從指尖流瀉,讓所有人認識了這個出眾的少女。
可為什麼後來……
穿越了幾十裡花海,卻找到一片令人絕望的無垠沙漠。
那個精靈古怪卻總是摔跤的女生,那個拍著自己的肩問“苟利國家生死已”下句的女生,那個指尖修長奏出動人曲調的女生,那個在夕陽下揚起臉對自己說“你很漂亮”的女生……就在一個多小時前正對著同桌說:“考試一定是考觀點不是考生平的啊!”
不止她,還有她們。以前是KASA樂隊主唱的女生、以前是全市大型文藝活動主持的女生、以前是笑傲了一切英語科競賽的女生、以前是豪爽地跟男孩們在籃球場搶球的女生、以前是放學逗留在門口的羅森超市唧唧喳喳嚷著要關東煮的女生,以前,都是心無城府白衣勝雪的精靈。現在一切的喜怒哀樂都維繫在分數考卷排名榜上。
沙漠裡風沙肆虐,沙浪往不見邊際的遠處翻騰,露出斑駁枯木與動物的殘骸。
所以,一切的美好都在記憶裡模糊了。
通知開自主招生會的女生稱被通知者“那個什麼川”。
完全忘記了。對方曾是多麼讓自己崇拜的女孩。
只在相似的琴音中才恍然記起。
她是柳溪川啊。
“……溪川。”
鋼琴邊的芷卉怔怔地叫出她的名字。
我們的第一次見面並不是你從教室外冒冒失失地一個跟頭栽進來啊。兩年前高一,全市中學生藝術節的主會場設在聖華中學。我用清晰明亮的聲音報出:“下面的節目是鋼琴曲《Canon》,演奏者柳溪川,來自陽明高級中學。”
彼時與此時,竟由同一架鋼琴同一首樂曲維繫起來。為什麼會突然心生悲哀?
琴音由激烈轉為輕柔,逐漸緩慢,最後止住。女生的眼淚“吧嗒”一聲落下去,沒有激起半分漣漪,水跡順著琴鍵間的縫隙走,轉眼就不見蹤影。
一根神經跳斷在太陽穴裡。
看見才華橫溢的女生揚起臉來面向自己,聽見靜謐的空間裡漾開她的聲音:“芷卉,我們以後還會變成什麼樣?”
9
將來會怎樣?
誰知道將來怎樣?
深陷在記憶的泥濘沼澤,千絲萬縷地牽絆著,爬不上來。
陰影從年輕的容顏上緩慢地恍過,深淺明暗便著了顏色。
我們以後還會變成什麼樣?
京芷卉在走廊裡被D班的語文課代表叫住。告別了溪川折向辦公室那邊。
“這次如果得了獎不僅為學校爭光,更重要的是高考可以加分。而且是原始分加分。所以一定要全力以赴,明白麼?”
芷卉點點頭接起老師擺在辦公桌邊緣的參賽證。
“切記不要寫太出格的文章,主旋律主基調還是要把握住。特別是不能寫成記敘文、小說。”
又點點頭。
“上次初賽你寫成小說了?”
“啊……是。”
“畢竟是教委主辦的官方作文競賽,又不是新概念作文大賽。你可以去網站上看看往屆的獲獎範文嘛。”
“獲獎範文我看了,都是很肉麻的八股文。”
“不是肉麻不肉麻的問題,官方的作文競賽其實還是要走高考作文的路線。搞創新搞煽情沒什麼用,那些老評委也看不上眼。”
“哦。”
對話朝著無聊的方向發展。“八股”這兩個字不要說芷卉不願寫,就算聽一遍也渾身起雞皮疙瘩。
平時作文以“在漫漫(或者滾滾)的歷史長河中”開頭,以“詩意地棲居”或者“品一杯香茗”“尋一方精神淨土”為結尾也就算了。
偏偏現在連作文競賽也要來噁心人。
競賽這種東西,尤其是文科,一旦加上“官方”二字就玩完了。
作文紙攤開,一般來說每列各分四段,最好中間有一句話獨立成段,一篇文章分為十三段。開頭要短,第二段要排比造勢。抒情式議論文。
很變態很扭曲的規則,在高考中卻是制勝法寶。重點中學的老師們大多這樣教。
在芷卉看來不過是“如何克服閱卷人視覺疲勞”的歪招罷了。
印象中有一次雲萱的作文得到表揚,據說是獨立段過渡用得好。芷卉好奇地拽來一看,差點笑噴。
—我認為,反之亦然。
當事者本人無奈地聳聳肩,“我也是實在想不出哪句話夠得上單獨成段的分量。”
總之,“官方”的作文競賽和高考作文無異。號稱參加人數七十萬,也不知全市作文能寫夠一千字的高中生總共有沒有七十萬。
芷卉接了參賽證,其實內心對週六的這場“硬仗”根本不抱什麼期望。
剛想轉身,才突然覺得不對勁。
“老師。柳溪川呢?”
“啊,這個。她初賽沒發揮好吧。她沒有參賽資格。”
“哦,這樣啊。”
記不清哪部青春電影中有這樣的鏡頭。
一家兩個女兒,妹妹一直生活在頭頂耀眼光環的姐姐的陰影下。
當初在電影院,芷卉就因處於劣勢的女孩的內心獨白而流下淚來。
—吶。姐姐。我也想強到自己保護自己順便也保護你。
—吶。姐姐。我也想像你一樣優秀不再為怎麼藏匿成績單不讓媽媽發現而絞盡腦汁。
—吶。姐姐。我也希望我能和你一起順利長大不知憂懼出人頭地至少平平安安遇到美少年。
可是。我做不到啊。我一點都不想,卻還是樣樣都輸給你。
我甚至祈求過很多次,讓我一夜之間擁有超能力,讓大家都喜歡我。
鏡頭溶進虛邊的回憶。初中畢業的那個暑假,一家人去大山裡旅遊。唯一一個大清早就找不見平凡女孩的日子,日出非常漂亮,熟睡的姐姐沒看到,熟睡的爸爸媽媽也沒看到。當然也就沒聽到十六歲的女生站在灑滿熹微的高高山崖上一遍遍向著遠方的大喊,回聲一圈圈盪漾而來。
凌晨三點的習習涼風中,沒有人聽見那些被拖長的帶著哭腔的尾音:
“姐—姐—我想變成你—”
“我想—變成你—”
“變—成—你—”
現在,走出老師辦公室的京芷卉心裡漲滿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只是鼻子沒骨氣地發酸,臉上癢癢的,用手背去蹭,就溼了一片。
某些看不見聽不見的動靜從心澗生長出來。
京芷卉掩上辦公室的門。順著牆面蹲下去。把頭深深地埋進臂彎裡。
—柳溪川,我想超過你。
—我超過了你。
誰都知道,世界上有一種自然現象叫海市蜃樓。
掛在遙遠天邊的美景。你朝它伸出手。其實是虛無的幻象。
即使是我們每日看見聽見的這個世界,還是與真實隔開了一段真空的距離。潛伏在大腦皮層呼之即出的謊言一旦加上善意的定語,就會變得像海市蜃樓一樣美好,讓人心安定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