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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話

    【一】

    用什麼詞彙去形容失望。

    我喜歡的歌手十幾年前在這所大學的食堂成名,他帶來滿腔真誠和鋭氣,換取掌聲寥寥無幾。夜幕降臨,或許他曾坐在沒有一星燈光的石舫,嗅青草馨香馥郁,聽書聲琅琅自神廟石階上流瀉,看垂柳伸展長臂在湖面下幻化詩人。

    撫平沮喪後釋懷一笑,恍然悟到這是別具風骨的校園——有思想,有理性,有精神的張力。

    他未被熱情以待,卻也沒有失望。

    失望是,十幾年後的我循着足跡尋至此地,此地以物是人非,滿目瘡痍。

    “還是那個問題,昨天中午十一點四十你在哪,在做什麼?”

    “在食堂吃飯。”

    “有誰可以證明嗎?”

    “如果沈芃沒有自殺,那麼此刻大家都會在議論另一個‘大事件’。有個女人聲稱非我校男生不嫁,昨天跑去食堂蹭飯吃,問了一個陌生男生作秀。有兩個電視台的攝像機在跟拍她。我不敢肯定有人能為我作證,因為她吸引了所有學生的目光。”秋和停頓下來,仿若出神,直到警察幾欲敲桌面提醒她才復又開口。

    “……如果向電視台要剪輯前的影像,也許能找到我,悲傷的坐在那兒,不是個好背景。”

    【二】

    兩個女生走進45號寢室,其中一個的着裝簡直可以用詭異來形容,已是初夏卻包裹得嚴嚴實實,意料外表銀光熠熠,還戴着巨船似地寬沿帽,像盆要送進微波爐烤制的菜;另一個和她相比倒是正常多了青色T恤,胸口有灰色和暗粉的塗料,配的是燙藍牛仔褲,但還是看起來有點怪,這樣的色彩在夏裝裏很難尋覓。

    身邊的每個人都在議論沈芃自殺的事件,秋和和烏咪因為不能例外。

    “不是説她受不了處分的打擊才跳樓的嗎?怎麼你又成了嫌疑人?”

    “沈芃不是跳樓自殺的。出事時短信發了一半,收信人是我。上個月我被人從樓梯撞下來摔破腦袋,隨便查一查也知道和沈芃有關,再加上這整個月她沒有一天不在發短信騷擾我,手機裏應該都有記錄吧。”

    “他們……懷疑你把她推下樓?”

    “嗯。不過已經查了當時食堂的錄像,證明我在吃飯。”

    “真諷刺,明明本來是受害人,現在卻成了頭號嫌疑人。”烏咪打抱不平道。“沈芃他們樓以信號不好著稱,每天晚上窗台一片熒光,非得把手機放在樓外才能發短信。可能是意外掉下樓吧。”

    “……你知道麼,她最後一條短信是發給我的。”

    “發了什麼?”

    “據説只打了七個字——‘你和顧楚楚其實’——就出了意外,我也猜不到她想説什麼。”秋和直接擰開門把,開了門,薛濤在寢室。

    “反正不可能説出什麼好話。”一聽兩人對話就明白她們也在議論沈芃的事,薛濤不顯突兀的插進話來。

    秋和不打算在這話題上過多八卦,一邊放下包,一邊拍拍薛濤:“我在寫新劇本,你能給我提供點大學生活的素材嗎?”

    薛濤隨手指過角落裏厚厚一捆校報:“那就是我全部的大學生活。”

    秋和聽語氣注意到她今天有點煩躁:“怎麼了?”

    “楊鉻週末要回法國了,我想去送他又不想去,我最受不了這種哭哭啼啼的場面。”

    “他會哭?”

    “我會哭。”

    “沒看出來。”

    薛濤回過頭狠狠瞪了她一眼。秋和笑着把那一捆校報拎到自己椅子邊:“除了軍訓的時候,還有學生看這些東西?”

    “沒有。”薛濤恢復了一點,“你們班發過嗎?反正我們班是從來沒發,堆在會議室裏留着大掃除的時候用。”

    “知道你還嘔心瀝血的。”

    “我嘔心瀝血是為了保研,如果當寢室長能保研我就擠掉郭舒潔當寢室長了。”説這玩笑話的時候,她看向郭舒潔,但對方不在。

    “保研名額定了嗎?”

    “團委會反正沒人排我前面,總不能全保學生會的人,團委一貫也比學生會強勢啊。學工保研這塊除了雜七雜八找關係的,七八個名額至少能保證吧,我覺得我基本定了,不過學生會那邊錢筱頤估計也是鐵定的。你説她怎麼就不能行行好出國去呢?誒——説起來,我聽到一個謠言,説你申了保外校?回上海?真的假的啊?”

    “昨天下午才申的你就知道了,人精哪。”

    “不……關鍵是為什麼啊?”

    秋和低頭翻看每頁都寫着刊名的《青年報》,笑了笑,沒回答。

    “秋和——”郭舒潔從寢室門外喊進來,“葉玄電話。”

    秋和走到跟前,她笑嘻嘻的舉着聽筒遞給她:“我剛掛了張昊的他就打進來了。”

    “跟你説了打手機,我不是坐在門邊,跑過來站着接電話多麻煩啊。”秋和跟葉玄説。

    “你沒聽説沈芃打手機打得從樓上掉下去啦?我們隔壁寢室新聞系的男生為她默哀呢,你要不要聽聽?”

    “默哀怎麼聽?”

    “也是。你讓我查的通話記錄,我怎麼給你?發短信?”

    “多嗎?”

    “不多。”

    “那就發短信吧。我還以為你會邀功蹭頓飯什麼的。”

    “可以嗎?嘿嘿。上回你一言不發就跑了,我這還膽戰心驚呢,誰知道你在不在生氣啊。”

    “我一言不發就跑了是因為腦袋在想事。謝謝你還來不及呢,那時和現在都是。”

    “那我六點左右去寢室找你。”

    秋和回寢室掛上聽筒,見郭舒潔用奇怪的眼神盯着自己,便索性在她身旁牀沿坐下低聲説:“曾曄和葉玄沒什麼過節。就是曾曄想找人打我,正好找着了葉玄高中時要好的哥們兒,被他知道了,把事攪黃了,打個電話警告曾曄別動壞心眼。後來曾曄也沒把我怎麼樣,葉玄犯不着害她。你別想歪了。”

    “我沒想歪。反正也不管我的事。我就挺好奇你怎麼會跟葉玄好。”

    “我沒跟她好,我找他幫我查後面那個電話是誰打的。”

    “呵呵,哦——”郭舒潔終於笑出來,“他剛才説‘我是葉玄,找我媳婦’。我覺得秋和你跟‘媳婦’這個詞太不搭了。”

    秋和有點頭疼的起身:“那你還找我。”

    【三】

    辦公室裏,有個男生正激憤的追問教務老師:“為什麼保研、出國、工作只能三選一?別的學校沒有這種規定。學校這樣限制,又能得到什麼好處?”教務老師眼睛也不抬,,漠然以對:“沒什麼好處,但每屆都是這樣規定的。”

    秋和躊躇在門口,直到教務老師對他厭煩,不予理睬,招手叫她進去:“你有什麼事?”

    “你還記得我麼?秋和,上學期電影史課選重,”秋和見教務還是一臉茫然,便繼續説下去,“通選課您給我記了零分。我要求實事求是註銷掉這門課,因為我現在申請保研,不能有掛科。”

    “哦,這個問題啊……這不行不行,註銷不了。”

    “但……”

    “現在事情已經過去那麼久,我怎麼給你改?別説是現在,就是在當時,我也沒有給學生改分數的權利。”

    “可是當時這個零分就是您改的。”

    “不可能,我沒有改過,所有分數都是老師給多少我就輸入多少,有什麼問題找你任課老師。跟我説也沒用。”教務又拿出了不願意繼續話題的態度,胡亂點着鼠標佯裝看電腦,“秋和……你叫秋和,哦——你這學期體測都錯過了,體測錯過都不能畢業的你知道吧?還指望什麼保研。”

    “我前陣受傷了,有病假條……”

    “病假條也沒用,你這個學期選了體育課,就必須參加體側部組織的體側,你有病假條,體育老師可以給你緩考,但體側錯過就錯過了,總不能為了你一個人,那麼多儀器再調到一遍?”

    “老師您不用為我擔心,這個問題我自己能解決。你只要幫我把電影史通選課註銷就行了。”

    “第一,你連畢業都成問題還申什麼保研?第二,我沒法給你註銷。你走吧。”教務朝她揮了揮手,把排在門外的下一個學生叫了進來。

    秋和知趣的退到一旁的陰影中,把申請表格塞進包裏,淡然的看了眼依舊緊蹙眉頭滿臉不耐煩的教務,轉身走出辦公室是面無表情。

    從辦公大樓出來,秋和發了個短信給薛濤:“朱老師今天會不會去你們部?”

    薛濤很快回道:“他下午讓我去總編室給他交個訪問稿。”

    “沒説具體幾點嗎?”

    “沒有,所以我打算四點半下課後去。”

    沒有強調時間,説明他整個下午應該都在總編室。下午學校正常的上班時間是兩點整,秋和看了看錶,一點半。她走到團委組織宣傳部所在那棟辦公樓前只花了五分鐘,但卻並沒有上樓,而是往回走了一段距離,坐在樹蔭裏等真。

    朱老師在一點五十分邁着緩步出現了,正當他想進入陰涼的樓道,就被秋和從身後喊住。

    他回過頭,扶了扶眼鏡,隨即露出微笑:“誒?秋和啊,上總編室坐坐吧。”

    “不,我有件事想請您幫忙出主意。”求和做出一個伸展五指的手勢,“只要五分鐘,就在這兒説。”

    如果是接到對方電話,朱老師很可能隨便找個工作繁忙的理由,用“改天聯繫”搪塞過去。但面對面的情況下,又“只需五分鐘”——雖然這事不能當着總編室的學生們説,一定免不了麻煩——但他還是不好當面拒絕:“好吧。什麼事?”向秋和所在的林蔭小路走去。

    秋和先把選課改分限制保研的事簡明扼要的説了一遍,然後試探道:“我對學習系統不是很瞭解,我們系的本科教務有沒有修改分數的權利?”

    “有是有的,可你碰上她——”朱老師冷哼一聲,“可就麻煩了。這女的最大的特點就是正事不辦,沒事找事,成天覺得就她自己兩袖清風最正經,別人乾點什麼都有貓膩。薛濤這麼優秀的學生,我把學工保研名額報到你們系後,她還審來審去沒完沒了,到處嚼舌説些有的沒的,好像我們學工保研這塊就一定收學生好處。秋和,我們部的情況你最清楚,還找得出哪一個人比薛濤強?”説着説着,他自己倒氣起來。

    秋和對此並不意外,她只是含糊的附和,再把話題扯回自己的事:“您的意思是,這通選課的事她有能力並且有責任辦到,卻不幫我?”

    “她能辦,現在計算機系統上改不了,她只要跑一趟總教務處説明情況就行了。但是她肯定不會給你辦,你們院上屆畢業生也有幾個為這事鬧來鬧區,最後都是不了了之的。”

    “所以我來找您,您這次得幫幫我啊,我可是冤死了。”

    朱老師略一沉思:“要不這樣,你寫個説明性的材料,我幫你拿給齊校長。這是説大不大,説小不小……”他還沒打完官腔,面前就多出一疊A4紙。

    “我已經寫好了。”

    朱老師一愣,把材料轉到自己的方向來看,其中有些部分,秋和剛才並沒有説清楚——

    電影史為我係專業必修課,4學分。開學初期任課老師在選課系統中誤填為2分,因此教務老師通知全班同學另選同一老師的同名通選課衝抵另外兩分,但很快任課老師又將專業必修課更正為4學分,由於已過學校的退課期,大部分學生無法及時在網上退課,因此教務老師請本科課代表胡立偉統計未退課學生名單,由教務老師同一退課。

    然而,課代表胡立偉卻故意遺漏了我的名字,導致我直到期末仍未退掉電影史通選課,……

    第二學期開學時,教務老師突然通知我“必須將通選課成績改為零分,而專業課成績維持任課老師的給分(即60分)”,理由是“多算了學分,對其他同學不公平”。

    ……

    我與教務老師幾經磋商未果。在此過程中,我認為教務老師在有意袒護我的保研競爭對手胡立偉同學,有失公允,為此與教務老師發生爭執。教務老師口口聲聲説分數她無權改動,可現在0分的分數恰恰是她未經任課老師同意擅自改動的。如此利用職務之便,操控學生的學分,且不説動機,其掌握的權力不在院領導之下。懇請院校在這方面加強監管,以免滋生腐敗。

    這封申訴信的重點顯然放在“腐敗違規”和“刻意偏袒”上,此時已經不是某門課學分改不改動的問題了。朱老師注意到,秋和用加粗字體顯示了“大部分同學”“故意遺漏”等詞。她來找自己的目的不是幫忙出主意,而是幫忙遞這封信給齊副校長。她料定他十分願意遞這封信,而且這封早已準備好的信,開頭寫的不是“齊副校長:”,而是“校紀委各位領導:”。

    朱老師笑着點點頭,把信放進信封收好了。

    【四】

    據晚飯還有很長時間,秋和呆在寢室邊寫劇本大綱邊翻薛濤收集的校刊。雖然薛濤口口聲聲説“只為了保研”。動機不純,但不影響她才華的施展。越到近期越明顯,只有很少一部分採訪稿不是假大空的官腔和漠不關心的流水賬,它們體現出一種極端認真的負責感,每次抬頭去看,採訪者總是薛濤。

    想起來朱老師的評價:“我們部的情況你最清楚,還找得出哪一個人比薛濤強?”

    角度不同,下的定義也就截然相反。

    秋和索性把薛濤寫的每篇稿子都認真讀了一遍,其中一篇她反覆讀着,覺得有些地方十分不對勁。那是剛上大三時一則對優秀教授的專訪,後來這個欄目成了校刊中的經典,第一篇是薛濤做的,被採訪者是楊雲天教授,也就是楊鉻的父親。

    通篇行文都不太像薛濤一貫的風格,對老師外貌、姿勢、舉手投足的繁複描寫造成文章的詳略失衡,是採訪的客觀性大打折扣。閲畢,不知主題所在。秋和簡直要懷疑這是誰的代筆了。

    她打開電腦查了查全校課表,找到楊雲天任教的一門通選課,正是現在的時段,已經課程過半。秋和沒有猶豫,收拾了桌面出了寢室,往電教樓跑去,幸而,趕在兩節課間坐在教室最後一排旁聽。

    第二堂課,楊雲天花了二十分鐘介紹同校一位中文系教授的隨筆新著作,其中有一篇寫道“同事楊雲天”,他時而讀一讀文本,時而表示贊同、欣賞或直言“我不是這樣”。底下有三分之二的同學在開小差,三分之一跟着笑笑,包括秋和在內,都覺得這老師真迂得有些可愛。

    待他正式開始講課,秋和本想聽個幾分鐘就從後門偷偷溜走,卻不知不覺旁聽到下課。

    她知道自己在一件事上徹頭徹尾的錯看了薛濤。午間休息時薛濤的神情,以及她説過的話——

    “楊鉻週末要回法國了,我想去送他又不想去,我最受不了這種哭哭啼啼的場面。”

    “我會哭。”

    ——都歷歷在目。秋和很難控制自己不去回想,很難不為自己不明所以的冷嘲熱諷感到歉疚。

    她會哭的,但卻是為誰而哭?

    【五】

    曾經對一首歌非常反感。

    歌詞中有句“她只是最最無辜的第三者”。

    絕不是無辜,而是極其可悲。

    他能夠為自己提供優渥的生活,或者他的家庭原本就不和睦,或者他與自己相見恨晚……傾心的原因,莫衷一是。

    在所有的可能性中,選擇將愛情拉進己方陣營搖旗吶喊。若非如此,違背道德去分裂一個家庭、破壞一種契約的藉口在哪裏?獲得同情的立場在哪裏?義無反顧的憑據在哪裏?凌駕於是非之上無往不勝的武器在哪裏?

    但是,這種愛情宣言哪怕重複一千遍,也説服不了別人,只能催眠自己。

    【六】

    晚上吃飯時,秋和頻頻出神,神經大條如葉玄者都很難無視。她找了別的藉口:“在想新劇本里的情節。我不知道這種情況下男主角應該怎麼做才好。我對男生的心裏研究不深。”

    “問我啊,我是男生。”葉玄拍着胸大包大攬。

    “就是假如你愛的人不愛你,你心灰意冷,你會怎麼辦?”

    “那好辦,行李一卷去馬爾代夫旅行。”

    秋和笑起來:“為什麼你們男生遇到感情難題都很喜歡逃避?我寫前一本書時在QQ上問一個男性朋友:‘假如有兩個互為閨蜜的小姑娘同時喜歡你,你喜歡的那個把你當物品謙讓了,她轉學去了外地,一年後一個偶然的機會和你再次相遇,但此時她好朋友還在你身邊。你怎麼辦?’他回答説,‘我會先和她好朋友疏遠啊,不然看到她我就會想起這段三角戀多窩心。’我説,‘但世界上不就是有那種做鬼也要纏着人將愛情進行到底的小女生嗎?’結果他最後給我來了句:‘我能扔下她們出國去嗎?’”

    “哈哈,你個笨蛋,我們不是逃避,是因為旅行途中很可能會有新的豔遇。”

    秋和剛喝進一口飲料,嗆得直咳嗽。

    “還有啊,你以後有這類問題不要去QQ上問男性朋友,全部來問我,我這麼man,完全能夠代表男性,你不要因為我是你男朋友就認為我不會誠實客觀的回答。”

    秋和笑了笑沒回答。

    葉玄點點她鼻尖佯裝發怒:“你看你看,每次遇到這種關鍵問題你就跟我搞曖昧!我是真正徹底想不通了,你以前有那麼多男朋友不也分分合合挺自然麼?你不見得哥哥都愛的死去活來,不也照談不誤麼?為什麼就不能跟我好?”

    “我愛過一個人,他愛我時海誓山盟,不愛我時給我錢讓我遠離他愛的女孩。我又充分的理由不相信愛情。而且如果這種事再發生一次,你是這世界上我最不希望成為男主角的人。我朋友很多,但你這級別的,只有你一個。再多人背叛我我都可以重來,是因為我可以依靠你,可逆背叛我,我依靠誰?”

    “親愛的‘好朋友’,你怎麼老把事情往最壞的地步想?你要是也愛我,就那什麼終成眷屬,多好?你要是不愛我,那將來分了你也沒損失,對吧?就像你跟王一鳴那樣,還不是處得挺好。”

    “關鍵不是我愛不愛你,是你不愛我。”

    葉玄急了:“你怎麼就是不相信呢,我都對天發誓愛死你了。”

    “因為你突然有一天夢見我?”秋和笑,“還只夢了一半就被吵醒了。”

    男生攤着手:“本來就是啊。可能有某些很深沉的心理原因,但我説不出啊,我又不是弗洛伊德。”

    秋和板起面孔:“你追我的方式,比向馬路上一個陌生女孩搭訕都要來得隨便,你自己難道沒發現麼?”

    “那是因為你是秋和!你不是馬路上隨便一個女孩!”

    “那你希望我只做這個特殊的‘秋和’,還是你女朋友?”秋和嘆了口氣,把臉別向一邊,“你從來就沒有對我説過任何一句正經話。難道拿擴音器在樓下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嚷幾個病句就算告白?”

    “誒呀——那事不是跟你鬧着玩嘛!”

    秋和嗤一聲笑,也拿他沒轍,攤攤手讓他好好回味剛才這句話。

    葉玄也意識到自己説錯,不得要領的補救:“我不是你們江南水鄉那些白淨美少年,寫情詩這種事我們北方男生幹不出來。”

    提及北方男生,秋和突然憶起剛上大一時,與葉玄同在電影社,為了找羣眾演員拍宣傳片,在學校裏尋覓長相中上的男生,本想着葉玄是男生,和男生較容易溝通,派他去打前鋒,結果找的是王一鳴,對話就直接變成對罵——

    “嘿!哥們兒!”

    王一鳴繼續往前走。

    葉玄拉住他:“聽見沒有。叫你哪?”

    王一鳴回過頭,“你跟誰説話呢?”

    “跟你説話沒聽見啊!”

    “你他媽再説一句!”

    “説你丫,新鮮!”

    眼看就要動手,秋和慌得趕緊上前解釋:“這位同學,你別生氣,本來就是想請你幫我們出個鏡拍個宣傳片,沒別的意思。”

    王一鳴白眼一翻:“那他不會好好説話啊?”

    “我他媽就這麼跟你説話,你丫有什麼意見?”

    “抽你丫的!”

    “我等着你,來,抽!今天你不抽我你是我孫子!”

    周圍立刻有學生上前拉架,把王一鳴拖得遠遠的,可這廂葉玄還沒分寸的挑釁:“你來呀!怎麼不抽了!”最後誰也攔不住,躲不過拳腳相加,就這麼認識了。誰知居然從此成了朋友,沒過多久葉玄一個室友申請病休,王一鳴還搬去跟他同寢室。

    秋和想着想着忍不住笑起來,餐桌對面的葉玄不解的看着她。她正色道:“我也沒強人所難讓你給我寫情詩啊!‘做我女朋友吧’這句話,有無窮無盡的浪漫表達,如果你畫過一丁點心思、稍微慎重那麼一丁點,都至少證明你又那麼一丁點把我當喜歡的女生在乎的初衷。”

    最後半句話説的太繞,葉玄也沒聽懂:“反正你就是矯情。我只知道一件事,我喜歡你,我對你好。”邊説邊拿出一張紙放在她面前:“你讓我赴湯蹈火我都為你去。”

    秋和分辨出是曾曄被殺當天寢室的通話記錄,以葉玄的人脈查這個不算難:“就這麼點芝麻綠豆的小事也成‘赴湯蹈火’了?”

    “什麼芝麻綠豆小事,人命關天啊!不過話説回來,你現在查這個幹嘛?”

    秋和不再跟他貧嘴,處理正事要緊,用手機播出第一個省外座機號碼,手機頻幕上顯示對方所在地是河南,便直接掛了,肯定是薛濤老家打來的。

    之後那個是本市的座機,秋和撥通後謊稱是平安保險公司的業務員,還沒等她瞎編完業務種類,對方就回了句“我們家沒買也不打算買”掛斷。可秋和已經聽出那不是標準的普通話,像葉玄學了一遍,確認通州口音,那麼肯定是從郭舒潔家裏打進寢室的。

    接着是一個手機,秋和聽見是年輕男士回答,又冒充移動公司於昂推銷校園套餐計劃,對方脾氣挺好,還詢問了兩句才婉言拒絕。可能是寢室裏哪個女生的男同學,但顯然排除歐陽翀。就當時的通話時間而言——11:20,這個機主可以暫時不管。

    再往後是一個本市座機號碼,最吻合郭舒潔所説的那個時間段——下午飯課後,下午下課的時間只有14:20和16:30,範圍再擴大,就是19:00,明顯過了下午的範疇。郭舒潔從教學東區走回西區,大致在三點或五點。所以結束時間在16:54,通話時間十分鐘有餘的電話就成了重點懷疑對象。秋和撥出號碼是手心緊張得冒汗,但回答她的並不是人,而是答錄機:“您好,歡迎致電XX醫院心理健康研究中心,中文服務請按1……”秋和立刻就掛斷了。

    “誰呀?”見秋和眉頭緊鎖,葉玄也好奇。

    “陸教授的心裏研究所,歐陽翀是他的研究生和助教。”

    “那不就正好對了嗎?就是歐陽翀啊。”

    “不對,那時候歐陽翀和我在一起。她打電話過去找不到歐陽翀也不可能和前台通話十幾分鍾。”

    秋和一邊疑惑一邊繼續排除了後面幾個號碼,但她沒注意葉玄在聽到“歐陽翀和我在一起”之後有些不悦。

    【七】

    楊鉻走了,秋和不知道那一天薛濤究竟有沒有哭,因為她晚上熄燈以後才回寢室。

    臨近期末,薛濤的父母特地來了趟北京拜訪楊雲天,一來感謝老師長期的栽培,二來為薛濤保研後選擇研究生導師的事。

    楊雲天連連誇讚薛濤在做研究所助理期間表現極其優秀,表示十分願意將來帶薛濤。但因為薛濤學工保研只能保送她本科所在的藝術系,可楊雲天是哲學系教授,鞭長莫及,於是和她的父母協商好等她上了研二申請轉系。其實薛濤父母連保研的基本程序都搞不懂,來見老師僅僅是為了禮節,自然是全聽薛濤自己拿主意。

    但這個拜師儀式結束後,父母鬆了口氣,薛濤卻一直陰沉着臉,不停嘆息,卻又極力放鬆,不想讓人覺察。和楊雲天以及研究所其他幾個學生助理一起吃過晚飯,她把父母送回招待所,回寢室的一路走得緩慢,慢得彷彿把一生都走完了。

    和楊鉻半真半假的交往時,楊雲天只覺得她倆是好朋友,把她當學生又當家人,過節時讓她去過幾次家裏做客。老師親自下廚,楊鉻和薛濤在一旁幫着揉麪團打雞蛋,看起來倒真像一家人。老師的富人是個定居法國的畫家,不常探親,楊鉻有時不經意間透露出他們感情不好。説者無心聽者有意,也許是太多細節推波助瀾,才使人越沉越深,從最初嘴邊幾句不知輕重的玩笑話到心存不切實際的幻想。

    他風度翩翩,他知書達理,他與妻子感情淡薄,與自己又有什麼關係?

    薛濤就是薛濤,在想出人頭地,脱胎換骨得再徹底,也不會忘了自己是誰,來自哪裏。

    只是楊鉻走了,再也沒有什麼理由在扮演他家人的角色中偷一點妄想。而且從今以後,他便真的成了不可妄想的師長,自己只不過學生,一個在他眼裏非常優秀卻只可能是學生的定位。

    她畢業後可以找份很好的工作,可以找個頗有經濟實力的男人,比自己大三四歲,過小資生活,孝敬父母,幸福得不得了,只不過,與他再沒有分毫交集。

    她仰起頭去看殘留微光的天空背景中更漆黑一片得樹影,鼻尖發酸,但沒有哭,深吸一口氣,會看前路。寢室樓轉彎口站着一個女生,秋香綠的睡衣外套了件茶褐色的連帽開衫,微微一笑,打了聲招呼,偏是還多此一舉的揚了揚手中的錢包和綠茶:“我正好買飲料回來。一起上去吧。你爸媽安頓好啦?”

    在薛濤的認知中,秋和是絕不會穿睡衣走出寢室樓十米的人,分明是在樓上看見薛濤遠遠走來才下了樓。但薛濤沒有拆穿,似也有些明白她的出發點。

    回想起大一剛進校時,自己很不習慣,一頭扎進了洋氣又開朗的大都市女孩堆,自己格格不入,卻又找不出區別在哪裏,走到哪裏都低着頭,總覺得周圍人都在議論自己。時常明顯感到忽遠忽近的笑聲是衝自己來的,暗自把着裝推敲一遍,也沒覺得哪裏不對勁。

    直到有一天經過三角地,後面有人重重的拍了自己的書報一下,薛濤自己詫異的回頭,看見這個秋和,比自己矮半個頭,仰着臉笑嘻嘻的問:“誒,物理系辦公樓知道怎麼走麼?”薛濤見她穿着時尚又自信,有點懷疑她不是新生,但還是指路給她,道過謝後,她就回去勾着男生朝那邊去了。

    直到很久很久以後,薛濤才知道她當時為什麼要過來問路找物理系辦公室。當時與她在一起的——事後回憶起來——明明是物理系學生葉玄。

    薛濤回過神來,加快幾步,應了句“安頓好了”,與秋和一起上了樓。不可否認,有時與秋和同行,心緒會忽然被平靜。

    【八】

    過了幾天,教務老師主動打電話給秋和:“你那門通選課註銷了,專業課成績也給你改回去了,你自己過來打印成績單吧。”隔着電話的介質,還能感覺到她的怒火。

    整個過程中,教務每次都把需要簽字的材料往她面前摔。

    秋和裝得像沒事人一樣,乖乖地簽字畫押打印成績單,滿滿臉好學生的認真勁,最後還十分恭敬的:“謝謝老師。”

    教教務氣不打一處出,待她走到門口,還是忍不住把她叫回來:“那封告狀信是你寫的吧?你你哪隻眼睛看見我收人好處偏袒別人啦?你知不知道你這麼不負責任,會給別人造成多大麻煩?”

    秋和好像走了神,愣愣的,半晌猜出聲:“啊?您剛才説什麼?”

    教務音量更大的重複一遍,幾乎在吼:“我説‘你知不知道你這麼不負責任,會給別人造成多大麻煩!’”

    幾個其他辦公室的老師和助教、排在門外的學生們紛紛往這邊望進來。秋和背對門口,神色沒有半分變化,用平常語速平常音量回答她:“我一直知道,現在老師您知道了。”

    【九】

    之後整整兩週,秋和都在忙於給各種表格填資料、蓋章,本校要辦點什麼正事實在比登天還難,往往這個部門把人趕到哪個部門,那個部門又聲稱自己無權過問;有的老師上午不上班,有的老師下午不上班,有的老師總有開不完的會,有的老師在外地出差歸期不明,有的老師答應三點會在直到五點才發來短信説今天不到學校了,有的老師始終聯繫不上總讓一串一串的學生坐在走廊沙發上一天一天虛度……

    深受其害的郭舒潔説:“我很好奇歷屆有多少在面試之前就精神崩潰的學生。”

    同樣深受其害的薛濤感慨:“進大學時總覺得自己是個人才,出大學時才體會到能有人把你當個人就算不錯了。”

    申請要求的兩份專家推薦信,一封秋潔找電影是任課老師寫了,另一封找系主任。本校保研進度在外校保研之前,所以她去找系主任的這天正是本系保研的面試日,系主任讓她在門口幫忙組織抽籤。來得早的幾個學生着裝不符合標準,都被輔導員趕回去換了衣服再來。接着,秋和看見了第一個穿白襯衫、黑色A字裙、黑皮鞋,目不斜視走過來的女生。

    薛濤本身五官精緻,小麥膚色,身材挑不出瑕疵,雖然衣料質地未見得多好,但已經絕不是大一時的她了。她從求和手中隨機抽出裝題的信封,毫不躊躇的直接進了面試的小會議室。

    第一次見她時,早得像幾個世紀以前。那天中午,愛心社在三角地支了一個募集捐款救助校園裏氾濫的流浪貓的站台,秋和被葉玄拉去幫陳妍發傳單,課陳妍沒有絲毫身為社長的覺悟,被太陽曬得頭暈之後就開始大聲像社員抱怨:“貓這種動物最陰險冷漠自私,有什麼好幫助的。這年頭連人類都幫不過來……”

    陳妍的反社言論同樣激起了一陣笑,但秋和注意到有幾個人的笑點不在此處,循着他們的目光,看見女生打面前經過,惹人笑的是她的書包。Jansport雖説不是大牌,但知名度也不小,這書包卻山寨的太差赫然印成了Jansbort。秋和看了看女生本人,氣質不像大城市女孩,敢打包票她根本連Jansport是個牌子都不知道。秋和不知為什麼突然對這些笑聲很生氣,轉身扔了十塊錢進愛心社的募捐箱,拿了個紅色心形的紀念泡沫貼跟上去拍在那個字母上。

    薛濤那時候是大一新生。

    【十】

    秋和回校上課第一天趕上雷陣雨,從室內體育館出來沒帶傘,在門口期待雨停,卻看見學生一個個奮勇無比的往外衝,且全是背離宿舍所在西區的狂奔。秋和本不是愛湊熱鬧的人,但卻受了某種神秘力量的牽引。是二教出了事,無數人冒雨聚在樓前。她快跑過去,奮力撥開人羣。

    視野中的一切演繹成冗長的慢鏡。熟悉的場景。熟悉的年輕面孔繞在周圍七嘴八舌。熟悉的警戒線封鎖了大門的入口。而情緒失控正不顧警察阻攔往裏衝的男生是她最熟悉的葉玄。

    雨水順着教學樓的外牆走成蜿蜒的線下落,又將人的濕頭髮緊緊貼住臉頰。秋和怔怔的望着黑漆漆的入口,連呼吸也無法自主。她已經知道了這次的死者是誰。

    已經知道的事不止這些——

    她又將會收到一封信,因為她秋和,是那個“被選中的人”。

    一切因她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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