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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信

    李子康問楊燕玲:“他說他可以什麼?”

    燕玲也很猶疑,輕輕再說一遍:“與客人已去世的親友接觸。”

    “迷信!”

    “當初我們也都那樣想。”

    “燕玲。”子康看看老友,忽然笑了,“你是一名接受現代科學教育的建築師,怎麼會相信這種無稽之事。”

    燕玲過片刻問:“然則,你相信人死如燈滅?”

    “不,我不清楚,我不肯定,這才是科學精神,可是有一件事我百分百確實,那就是,擁有該等異能人士早已勘破世情,怎麼會在江湖上騙取無知婦孺金錢。”

    燕玲沉默半晌,“你太固執了。”

    “我一向是個主觀的人。”

    “所以你在工作上有成績。”燕玲怪羨慕。

    子康說:“別把話題岔開,說一說騙術奇譚。”

    “家母說,那不是騙術。”

    子康嘆口氣,“伯母是想與令兄接觸吧。”

    “是。”

    “也難怪。”

    “家母至今徹夜難寐,就是不明白我哥哥為何在二十二歲那年會車禍身亡。”

    “意外嘛。”

    “母親那可憐的心……”

    彷佛情有可原。

    “子康,陪我去探一探路。”

    子康嘆口氣。

    她與燕玲情同姐妹,多年來互相扶持,已成習慣,這次她不知如何推辭。

    “燕玲,我是基督徒。”她十分為難。

    “我知道,你當是參觀一種舞臺表演好了。”

    “夫子也說:敬鬼神而遠之。”

    燕玲無奈。

    子康又問:“這件事對你來說十分重要?”

    燕玲點頭。

    “好,我陪你走一趟。”

    “謝謝你,子康,我會感激你。”

    “一定有好友會強你所難。”子康抱怨。

    “就此一次,下不為例。”

    子康絕不踏足進廟宇,就是害怕那種迷信氣氛。

    她滿以為那奇人一定在廟門口擺檔,而事實不。

    又以為奇人家住在破舊的鄉下老房子裡,也不。

    那人住在山頂,車子一路上山,途中鳥語花香,子康厭惡之心,頓時去了一半。

    她笑出來,是,她李子康一向最反對怪力亂神。

    那的確也是一幢三層樓的老房子,可是維修得異常整潔,房子分三戶分租,奇人住在二樓。

    按了鈴,有人開了鐵閘,吩咐他們上去。

    梯間寬大光潔,子康又添一分好感。

    她稍微有點潔癖,認為一個人如果不能把自身與家居打理乾淨,那更不用做其他的事。

    有*名穿白衫黑褲的老工人打開門,延她倆進內。

    “請坐,稍待。”

    沙發蒙著白布罩,非常舒服,大霧臺對著碧海,觀之心曠神怡。

    子康訝異到極點。

    這個地方像建築文摘中的理想家居,同迷信不掛鉤,這是怎麼一回事。

    燕玲低語:“他不大見客,家母託不少有力人士說項,他才應允。”

    傭人奉上香茗。

    白瓷杯碟,樸素美觀,一個驚喜接另一個驚喜。

    子康不禁問:“收費若干?”

    燕玲說了一個數目。

    子康欠了欠身,幾乎沒譁一聲,那等於她兩個月的收入,而她的年薪,絕對已過百

    萬。

    “捐到他指定的慈善機構,他分文不收。”

    “是嗎,”子康不服,“那他何以為生?”

    “你不知道嗎?他的正職是會計師。”

    子康仍然不服,“這麼說來,只得有錢人才可與亡靈接觸?”

    燕玲噓一聲。

    “窮人連見鬼的資格也無?”

    燕玲瞪老友一眼。

    子康站到露臺去看風景。

    露臺上擺若兩隻大瓦缸.種著米蘭,那一叢叢小小白色的花香氣饗人。

    子康深呼吸一下。

    轉過頭去,發覺燕玲已經與一個人在談話。

    那是個年輕男子。

    平頂頭,白襯衫,藍布褲,穿一雙布鞋,整個人看上去十分舒服。

    他態度和善,沒有半絲囂張。

    這是誰?

    就是那異人嗎?

    子康不由得走回客廳。

    那年輕人轉過頭來向她微笑。

    子康坐到燕玲身邊。

    燕玲正在說:“家母的意思是,她想知道我哥哥的消息。”

    那年輕人答:“人生中生離死別實不可免,不如節哀順變,把痛苦丟下,待傷口癒合,念念不忘,實非良策。”

    子康巴不得聽到這樣的話,雖然也許只是江湖術士以退為進的手法,可是也值得深思。

    她給燕玲一個眼色:還不走,等什麼?

    燕玲說:“家母想知,他可安好。”

    “他已安息。”

    燕玲嘆口氣,“家母想聽他親口告訴她。”

    那年輕人抬起頭,“其實,她應當心息。”

    子康終於忍不住,“燕,我們走吧。”

    燕玲白地一眼。

    年輕人笑了,“這位小姐,可是完全不信?”

    “對,”幹康說:“你幫得了就幫,幫不了拉倒,何故吞吞吐吐,推推搪搪?!”

    年輕人不以為忤,他清瞿的臉靜下來,隔一會兒說:“楊小姐,麻煩你與令堂,下星期六早上七時到我處來吧。”

    “早上,不是晚上?”

    “清晨大家精神都好一點。”

    “好。”

    “請帶備銀行本票,抬頭寫政府公益金。”

    “是。”

    年輕人轉回裡頭去了。

    女傭捧出糕點,滿面笑容,“請用點心。”

    燕玲哪有心思吃,可是子康正肚子餓,見是雪白的椰絲奶油蛋糕,即時食指大動。

    不管三七二十一,吃了再說。

    燕玲沒奈何,“你真饞嘴。”

    “這蛋糕可是幾萬元一塊,伯母請客,不吃白不吃。”

    “你有偏見。”

    子康不出聲。

    那年輕人有極其乾淨的一雙手,一看便知道是斯文人。

    她倆離開了那幢老房子。

    “那人叫什麼名字?”

    “我們都叫他甄先生。”

    呵,不是賈先生就好。

    伯母可以放心了。

    自從兩年前長子死於車禍,她一直沒吃好沒睡好,想起就落淚。

    她想得到一個答案。

    再昂貴也值得。

    真是一片苦心。

    這是子康害怕做母親的原因,呵同身段變形養育辛苦完全無關。

    而是萬一那條小生命有什麼事,母體也不能獨自存活。

    子康深深嘆息。

    “星期六,你也一起來吧。”

    “我沒資格去。”

    “這是什麼話?”

    “早上七時,我起不來。”

    “你胡說什麼?”

    子康氣餒,“我知道遲早有老友會得寸進尺。”

    “事後你才考慮同我絕交吧。”

    伯母的反應十分強烈,先是流淚,然後是高興,她告訴子康,終於可以藉著高人,弄清楚長子還有何種心願。

    子康看見伯母又哭又笑,開始覺得迷信也不是太壞,至少是一種精神寄託。

    那甄先生也好,假先生也好,大概是在做善事。

    可能還是雙重善事,捐款可以送到真正有需要的人手中。

    燕玲說:“甄先生不是神棍,捐款收據會發還給我們,我們還可以免稅。”

    楊伯母有樓宇收租,十分富裕,捐款不成問題。

    “你們把他說得那麼好。”

    “去過的人都稱讚。”

    子康笑了,“好,陪你們母女走”趟。”

    因為感情上隔了一層,她不致衝動,所以更可以睜大雙眼看清楚這個局。

    是真是假,憑一個普通人的常識即可知分曉。

    事主因為盼望太切,心智已經混亂,所以很難清醒理智地看這件事。

    星期五晚上伯母根本沒有睡。

    她五六點鐘便催女兒起床梳洗。

    燕玲生性十分孝順,換上一襲白衣,陪母親挑一件灰色旗袍,素服出行。

    子康也一早準備好,六時正抵達楊家。

    三人吃過一點粥,便出發去尋找答案。

    車子裡十分靜寂。

    子康看看車外風景,清晨空氣好不清新,子康想到一個母親那顆悠悠的心,不禁潸然淚下。

    到了目的地,停好車,大門已開。

    老傭人見她們三個均穿素服,表情十分歡喜。

    大家跟著他進去。

    書房寬大舒適,一張大書桌,三張沙發椅子。

    “請坐。”

    大家坐下。

    子康注意到年輕人今日穿米白色襯衫褲子。

    他也到桌後坐下。

    他很守時,沒叫人客等。

    燕玲立刻把銀行本票奉上。

    他查看過後收入抽屜。

    然後,他靜了一會兒,忽然抬起頭來,輕輕說:“楊鵬展,你母親想與你說話。”

    子康怔住。

    他知道楊家長子叫什麼名字,不過,這也不難查到。

    伯母傷感加緊張,已壓抑不住,開始飲泣。

    那年輕人的聲音忽然變調,比他平常聲音較為活潑,“媽媽,媽媽。”

    伯母站起來,痛哭失聲,“鵬展,鵬展。”

    子康十分冷靜。

    年輕男子的聲音均差不多,一個傷心的母親不能分辨也不願分辨。

    燕玲的聲音也是激動的:“哥,你好嗎?”

    年輕人答:“不要掛念我,回去好好生活。”

    “我們思念你甚苦。”

    “媽媽,人生不滿百,常懷千載憂,勿以我為念。”

    至今,子康仍然認為這些不過是場面話。

    楊伯母含淚問:“鵬展,你在什麼地方?”

    這個問題不好答,不過,大抵也難不倒甄先生。

    果然,模稜兩可,費人疑猜的答案來了:“我在冥冥中。”

    子康沒好氣,這算什麼地方?

    伯母又問:“你需要些什麼嗎?”

    子康忍不住,她輕輕說:“鵬展,說說你的近況。”

    年輕人忽然轉過頭來,看著李子康,雙目晶光綻現,他微笑,“調皮的小健康,別來無恙乎?”

    大家都愣住。

    楊鵬展一直叫子康這個綽號,這件事恐怕只有他們幾個熟人知道。

    呵,有點功力,不容小覦。

    子康說:“我想念你,鵬展。”

    “世人俗緣未了,合情合理。”

    那口氣像煞了鵬展,子康也不禁淚盈於睫。

    “回去吧,這次談話是最後一次。”

    伯母仍然追問:“鵬展,你有痛苦嗎?”

    他笑了,“我的存在如一陣風,風起風息,有何牽掛?”

    子康低下頭,形容得真好。

    這時,燕玲鼓起勇氣:“哥,給我們一點憑據。”

    子康滿以為年輕人會得拒絕,可是沒有,他說:“回到我從前的房間去,穿衣鏡旁第三格抽屜,你會找到憑據。”

    可是,每一家人都有穿衣鏡,鏡子旁一定有抽屜。

    燕玲說:“我已收拾過你的房間,我沒看到抽屜裡有什麼。”

    “你再回去找找。”

    子康問:“你還有什麼話同母親說?”

    年輕人忽然吟道:“我想母親一陣風,母親想我在夢中。”

    楊伯母泣不成聲。

    聲音漸漸沉寂。

    子康第一個從激動情緒走出來。

    年輕人撐看頭,看上去有點累,額角冒出亮晶晶的汗珠來。

    他低聲說;“談話結束了。”

    伯母身體放輕,哀哀痛哭。

    燕玲將母親扶到客廳坐下。

    女傭遞上冰毛巾一塊,又十分識趣地退下。

    燕玲替母親敷臉。

    這時,露臺外忽然吹來一陣風,和煦無比,子康裙裾輕輕拂動,頭髮揚起,只覺舒服,像有人在輕輕與她招呼一般。

    她脫口而出:“鵬展,是你嗎?”

    風漸漸平息了。

    伯母喝過紅棗茶,便告別回家。

    那位甄先生,也始終沒有再出來。

    回到楊宅,燕玲立刻到哥哥生前的房間去翻鏡子旁第三格抽屜。

    正如她說,抽屜裡空無一物。

    可是這次子康比誰都堅持。

    她把整格都拉出來,一反轉,燕玲啊地叫出來。

    只見抽屜底用透明膠紙貼著一枚鎖匙,匙孔上結著一塊牌子:東亞銀行第三四六八九號保險箱。

    子康譁一聲怔住。

    那位甄先生,簡直是生神仙。

    不經他指引,他們一輩子也找不到那枚鎖匙。

    打開了保險箱,不知可以尋找到多少答案。

    燕玲立刻說:“我去告訴母親!”

    子康連忙道:“不,別去刺激她,她情緒剛平復下來。”

    燕玲答:“是,我怎麼沒想到。”

    伯母已經可以沉沉入睡,看到燕窩,想多吃一碗,真是大躍進。

    他們取過銷匙,立刻跑到律師處。

    律師是一個姓吳的小姐,得知前因後果,馬上說:“我替你們辦手續去開啟

    保險箱,不過恐怕需要一點時間。”

    “約多久?”

    “半年左右。”

    那麼久。

    燕玲說:“我要好好照顧母親,這件事,給我極大啟示,世上,只有母親會那樣愛我。”

    “你的確有個好母親。”

    更令子康困惑的是那位甄先生的異能。

    燕玲卻笑說:“你見過人做純數沒有?”

    “見過,純數,又稱抽象算術,許多時英文字母代替數目字,可是,會的人可以輕而易舉解碼,找到答案。”

    “我猜,甄先生在冥界找人,也用同一樣方式,會者不難,他有這種天賦。”

    子康說:“也只能這樣形容?”

    “我母親進展很好,她已能與老友去搓搓衛生麻將,擾攘近三年,總算接受人死不能復生這個事實。”

    子康深深嘆口氣。

    半年很快過去,銀行保險箱被開啟,小小的箱子拉出來之際,子康屏息。

    裡邊擺著一套古董手錶,為數十來只,燕玲知道哥哥有這些收藏品,他去世後一時不見可是不以為意,像子康一樣,她並不重視身外物。

    然後,是一張照片,珍重地收在小小銀鏡框裡,那是他與一容貌秀麗的女孩子合照,背境是舊金山金門大橋。

    “這是誰?”

    “不知道。”

    “可有聽他說過?”

    “沒有,恐怕是大學裡的同學。”

    “也許已經分了手。”

    “去查查看。”

    “隨它湮沒好了,這真是已是往事,不堪回首。”

    燕玲叫子康在表中挑選一隻自用。

    子康挑一隻小小鑲鑽晚裝表,並且立刻上了發條,戴在手腕上。

    “小健康,哥哥─向喜歡你。”

    子康不由得又落淚來。

    “我們剛剛好了,你又哭。”

    這將是她們、心上永恆的一個傷疤。

    楊鵬展的遺物只有那麼多。

    楊伯母說:“那位甄先生真是靈得不得了,不過,他打算賣掉房子移居英國。”

    子康心一動,賣房子?

    她非常喜歡那幢老屋。

    翌日,她駕車到甄宅去。

    果然,看到房屋出售的牌子。

    她一逕上樓按鈴。

    那位老傭人來開門,甄先生自室內迎出來,有點訝異,“我算到新屋主姓李,沒料到是你。”

    子康笑笑說:“祖父剩了些錢,我想用之置業,非常喜歡這裡,望君子成人之

    美。”

    “沒問題,詳細情形同我房屋經紀說好了,屋子太舊,並不十分受市場歡迎。”

    子康很高興,“還希望連傢俱雜物一併讓給我。”

    “舊傢俱,我願意奉送。”

    女傭又捧出紅棗茶。

    窗外那幅海景,是子康要買下這幢房子的原因。

    稍後子康告辭。

    那甄先生忽然說:“李小姐,你是聰明人。”

    子康微笑,“不見得,心直口快,一味夠魯莽而已。”

    甄先生也笑,隔一會兒他說:“找到楊鵬展的女友左凝姿沒有?”

    “誰?”

    “左女士育有一子,現居舊金山,你們沒去找她?這對楊老太來講,應是好消息。”

    子康怔住,“你怎麼會知道?”

    甄先生笑笑,“此事舊金山大學同學知之甚多,並非一個秘密,他們二人因小事鬧翻,一直未能和解。”

    “我馬上通知燕玲,著人去找她!”

    甄先生頷首。

    子康終於沉不住氣,“甄先生,你真是半仙,抑或推理技巧過人,為人特別聰明?”

    甄先生笑笑,反問:“你說呢?”

    子康答:“兩者都有吧。”

    “對於某些事我的確是相當有靈感。”

    “請舉個例。”

    “李小姐,你未來夫婿,雙姓端木。”

    “我不認識雙姓人士。”

    他笑笑,不欲多語。

    子康知道他已破例說多了幾句,不好意思再探問。

    在陽光底下看,他只是一個相貌端莊,衣著整齊的年輕人,並無異相。

    燕玲得知消皂,立刻隻身飛往舊金山尋人。

    而子康,也順利買得她喜歡的房子。

    半個月後,燕玲在長途電話中激動地告訴子康:“我找到了左凝姿。”

    “左女士是否帶著一個小男孩?”

    “天啊,子康,那四歲大的孩子長得同大哥一模一樣。”

    “母子環境好嗎?”

    “非常好,左女士十分能幹,是一名電腦程序專家,可在家工作,一邊照顧孩子,她且有能力僱有家務助理,生活完全不成問題。”

    真叫人放心。

    “她本人與楊家已無瓜葛,可是願意攜子回來一見家母。”

    “那太好了。”

    燕玲在那邊飲泣,“那孩子……真可愛……”

    姑姑看侄子,當然可愛到極點。

    電話掛斷了。

    秘書進來說:“李小姐,陳經理說,大家合作請新來的工程部主管午餐,你也湊一份子吧。”

    “好好好,反正要吃飯。”

    “每人一千。”

    “這個價錢嚇壞人,吃龍肉?”

    秘書只是笑。

    “罷罷罷。”

    子康付現鈔,還嘀咕:“怎麼剩錢呢,噯,將來憑什麼養老呢?”

    秘書不去理她。

    “對了,”子康忽然想起來,“那新同事姓什麼?”

    “他姓端木,雙名向榮。”

    子康怔住。

    端木。

    她不認識姓端木的人?

    現在她認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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