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選自亦舒短篇小說選《年輕的心》
有關自由的一切,兆芳都是同小平叔學的。
兆芳永遠記得這一幕:小小的她,約十歲左右,蹲在小平叔跟前,聽小平叔說故事。
小平叔告訴她,關於南太平洋新幾內亞杜比恩珊瑚群島的風俗。
“男孩子們頭上插戴著大紅花,脖子上繫著貝殼項鍊,穿著沙籠,打扮得像孔雀那樣去追女孩子,啊,那裡的風景,活脫脫是高更的畫。”
兆芳知道高更的畫,也是小平叔給她看的。
兆芳著迷,“他們不用讀書嗎?”
“啊,完全不用,成日玩耍,他們的酋長戴白鸚鵡羽冠,帶領子民慶祝豐收,跳舞飲宴往往長達一個月。”
“我也想住那裡!”
“兆芳,你會喜歡的,草屋簷下掛著風鈴,叮……那是人間天堂。”
兆芳嚮往得不得了。
小平笑著拍拍她的頭,很快又出門去。
小平叔似一片雲,來與去,只有風知道。
一日放學,兆芳聽見媽媽這樣同爸爸說:
“小平成日向囡囡灌輸自由散漫的學問,不大好吧。”
“不要緊啦,小平見多識廣,小孩跟他可以學很多。”
“的確是,囡囡跟他學會集郵,還有,她知道什麼叫暴君恐龍以及太陽系九大行星。”
“看!”
“但小平太有魅力,你有無發覺囡囡聽故事時的眼神?”
“連我都會迷上他的故事,何況是囡囡。”
“不大好吧。”
“太太,你少擔心。”
“喏,你說的啊。”
“小平同我像兄弟一樣,他這人,完全可靠。”
兆芳又聽見媽媽說:“你同小平二人,性格如南轅北轍,如何成為莫逆,真正奇怪。”
“小平救了我。”
“你說過。”
“我在宿舍胃出血昏迷,碰巧週末,無人發現,要不是他來找我……不堪設想。”
“不過你古古板板地打工,他雲遊四海是隻野鶴……”
“我們都是苦學生呀。”
“嗯,苦學精神倒是一樣的。”
兆芳微笑。
小平叔並不真是她的叔叔。
小平叔只是爸爸的好朋友。
大人有那樣有趣可親的朋友,真是下一代的福氣,兆芳為此感激父親。
媽媽對小平叔也親厚,每逢把客房中被褥整理出來,燉下一鍋羅宋湯,兆芳便知道小平叔要駕到了。
來來去去之間,時光如流水,兆芳也已進了中學。
媽媽老笑道:“小平,你總也不老,你看我,都變成阿巴桑了。”
“那麼,你是至美的阿巴桑。”
媽媽笑得合不攏嘴。
每次出現在雷家,總為雷家帶來一點色彩,他的禮物也是多彩多姿:一塊千古隕石、一方天然水晶紙鎮、一棵紫藤科植物……
一日,兆芳的父親忽然說:“囡囡,比起小平叔,爸爸是悶很多土很多吧。”
兆芳十分吃驚,“啊,沒有,爸爸要工作,爸爸要養家,爸爸要照顧我,可不能到處跑。”
她父親滿意了,笑笑,把女兒摟在懷中。
世人怎麼看不要緊,在女兒心中,他可不平凡,他是一個好爸爸。
這已經足夠。
小平叔教會兆芳觀星,秋天及春天的星空,可以看到不同的星座:大熊、北斗、飛馬,一一如數家珍,一大一小往往看到深夜才睡。
兆芳聽見爸爸說:“唉,天天上班,日日上班,做著無限卑微的工作,發覺自己渺小的很。”
媽媽笑問:“要不要跟小平到珊瑚島潛水?”
“又不敢。”
媽媽哈哈笑。
兆芳也抿著嘴。
爸爸叫她,“兆芳,你過來。”
兆芳走過去。
爸爸伸手比一比,“啊,到我耳朵這麼高了。”
兆芳看上去,宛如少女。
她自覺手長腳長,異常尷尬,脾氣也有點僵,時常為小事忽怒忽喜。
“女兒長大了。”不知怎地,爸爸的語氣聽上去有一絲茫然。
媽媽為兆芳解釋:“他怕老。”
等小平叔來時,兆芳問:“為什麼人會怕老?”
“因為老是很悲哀的一傘事。”
“為什麼?”
“因為老弱多病,漸漸不能照顧自己。”
兆芳聳然動容,“啊,人人都會老嗎?”
“會,按著定律,人人且必有一死。”
“譁!”
“不過,我們很少去想這些,我們樂觀,我們盡力發熱發光,尋歡作樂。”
“小平叔,你老還是我爸老?”
“差不多,你爸比我大一歲,”小平叔笑,“不過,你爸成就比我高,他已經有這麼漂亮的一個女兒。”
兆芳笑了。
小平叔在秋季一定出現,因為那時本市天氣比較涼快。
那一年,剛開學,兆芳升了中學三年級,自覺資歷甚高,在學校中,已是小師姐階級,自學校回來,書包咚的一聲扔在地下,一眼看到門口放著一隻熟悉的舊皮夾,她歡呼一聲:“平叔叔來了!”
母親自廚房出來:“噓。”
“平叔在睡覺?”
“兆芳,你別造次-”
可是兆芳已經一個箭步去推開客房的門。
門一打開,兆芳怔住。
坐在梳妝檯前的,是一個陌生的褐色皮膚女郎,長髮束頭頂,身上只裹一塊大毛巾,在鏡中看見兆芳,笑吟吟地轉過頭來,“你一定是小兆芳了,小平常跟我說起你。”
兆芳慌忙說:“對不起,我不知道-”
“不怕不怕,這本來是你的家嘛,進來進來。”
兆芳漲紅了臉,幸虧身後響起平叔的聲音,“兆芳,你又長高了。”
那女郎烏溜溜的雙目似會笑,“我叫琦琦。”
兆芳同他們打個招呼即時退出,回到自已房內,訕訕的感覺不退。
那一定是小平叔的女朋友了。
絲絲惆悵襲上兆芳心頭。
母親跟著進來,“那是平叔的朋友。”
兆芳轉過頭去,“是中國人嗎?”
“有一點華人血統,在夏威夷出生,他們在紐約認識,兩人均是和平部隊會員。”
兆芳低下頭,惘然若失,究竟失去的是什麼,她又說不上來。
母親說:“你別打擾他們。”
兆芳點點頭。
失去的,是與平叔共處的時間吧。
兆芳只得說:“琦琦十分漂亮。”
“嗯,過得去。”
兆芳嘆了一口氣,輕輕翻開書本。
下午,小平叔同琦琦出去了。
父親下班,得知此事,十分詫異,“什麼,小平帶女朋友來?”
母親點點頭,輕輕掩上書房門。
可是兆芳還是聽到了他們的對白。
“是個怎麼樣的女子?”父親好奇地問。
“十分妖冶。”
“濃妝?”
“不,更糟,天生妖冶,抹都抹不掉。”
兆芳笑出來,母親終於說出她的心底話。
“我怕她不適合小平。”
父親看母親一眼,“你又不是他,你怎麼知道她不適合?”
母親不語了。
雷家住在那種罕有的老式房子內,多兩個客人,並不礙事,況且,這兩個客人懂得招呼自己。
週末,兆芳無所事事時,被他倆叫住。
小平叔拍拍沙發,“兆芳,過來聊天。”
兆芳跑去坐在他們兩人中間。
她問:“你們打算結婚嗎?”
琦琦笑答:“我們已經同居。”
兆芳約莫聽過這個名詞,不出聲。
“我們暫時不考慮結婚。”
晚上,雷太太對丈夫訴苦:“對我女兒灌輸這種知識,我覺得不大好。”
“兆芳已是初中生,不妨。”
做母親的嘆口氣。
“不要太過保護兆芳,世上確有這麼一回事,早些讓她知道,她不會大驚小怪。”
雷太太困惑,“他們還要在這裡住多久呢?”
“你一向不捨得小平走。”
“可是他帶著那個女人。”
“你不能愛屋及烏嗎?”
“啊,”雷太太吃驚,“那可是很大的犧牲。”
雷先生笑了。
可是雷太太並沒有下逐客令,到底是那麼多年的朋友了。
直到另一個週末。
那是一個星光燦爛炎熱的晚上,客房有一道長窗通向露臺,兩個客人居然把床抬到露臺上去睡,而且,他倆衣冠不整,小兆芳一早起來,推門出去看到他倆,笑得彎腰。
雷太太變色。
她忍無可忍,只講了一句話:“成何體統。”
客人的笑臉凝住。
接著雷太太一言不發地外出。
而客人梳洗之後,把床抬回房內,也跟著收拾行李。
兆芳到底小,還天真地問:“這麼快就走了?”
“已經住了一個月了。”小平叔笑。
“將來我到你家去。”
“好,你可以在我家住上一段長時間。”
“可是,”兆芳疑惑地問:“你的家在哪裡?”
“我的家在海灘邊,一出門上,腳踩到的,便是潔白的細沙。”
“何處?在地球的哪一個角落?”
“找到了家,第一個通知你。”
小平叔捧起兆芳的小臉,吻了一下。
他們走了。
雷太太回來,兆芳咚咚咚跑出去把這個消息告訴母親。
雷太太一怔,開頭是有種輕鬆的感覺,漸漸有些內疚。
晚上對丈夫說:“是我不好,我小器,我容不得人。”
他看她一眼,笑道:“算了,天下無不散之筵席。”
“那麼多年的朋友……”
“他會回來的。”
“是嗎,”雷太太又提心吊膽,“希望是一個人。”
說來說去,她不喜歡琦琦。
最惆悵的是兆芳。
客人走了以後,她寂寞了一整個夏季。
然後,她覺得自己長大了。
兆芳變得比從前沉默,愛看書,愛一個人孵圖書館。
中秋後的一個下午,放學回來,發覺客廳裡坐著一位客人。
爸媽不在家,兆芳便上前招呼他。
她放下書包,“請問你是哪一位叔叔?”
“我姓石,我找雷遠明先生夫人。”
“啊,我是他們的女兒兆芳。”
那位石先生見是個少女,有點失望,後來一想,孩子最純真,不如在她口中套話,或許可得知真相。
女傭斟茶給客人。
石先生想一想:“雷小姐,我自美國洛杉磯來。”
“有重要的事嗎?”
“我來尋訪一個人。”
兆芳納罕,“我父親?”
“不,我找洛小平。”
“啊,找小平叔,他夏季來過,可是走了。”
“有無留下地址?”
兆芳據實笑道:“石先生,你大概不十分了解小平叔,他無論去何處都不留地址,同時,他也從不寫信。”
那位石先生沉默,孩子不打訛話,完全可信。
過一會兒,他問:“你有沒有見過一個女子,高、漂亮、長頭髮-”
“琦琦。”
“對,是她。”石先生十分緊張。
小兆芳起了疑心,這時才仔細打量石先生。
只見石先生高大英俊,舉止斯文,可是臉容有點憔悴,心事重重。
兆芳不由得問:“你是琦琦什麼人?”
石先生輕輕答:“我是她丈夫。”
兆芳大吃一驚:“你們的婚姻仍然有效?”
石先生點點頭,“全世界有效。”
天,兆芳心底叫一聲。
“我在找琦琦回去。”
“可是她已跟著小平叔走了。”
石先生站起來,“打擾你。”
“石先生,”兆芳忽然作大人語,“她不再愛你了。”
石先生不以為忤,“我知道,但我仍然愛她。”
兆芳又說:“我看不管用。”
那石先生苦笑:“你真是一個有智慧的小女孩。”
兆芳默默把他送走。
稍後雷太太得知此事,跳了起來。
“太胡塗了,小平會給那女人害了。”
“不要誇張。”雷遠明勸太太。
“名不正言不順,怎麼可以這樣。”
“愛起來也顧不得了。”
“面且都對牢我未成年的女兒說個不停,兆芳快變成男女問題專家了。”
“可否到婦女雜誌去主持信箱?”
“雷遠明,正經些。”
“他們三個人都超過21歲,當會自行了斷,不勞你操心。”
說得也是。
可是這件事已在兆芳小小心中印下很深的痕跡:三個成年人都長得那麼漂亮,卻陷入一段看上去似無甚前途的感情糾紛裡。
將來,她長大了,會有那樣的遭遇嗎?
希望不會。
兆芳自問長相平實普通,而奇遇,總是發生在美女俊男身上。
小平叔再出現時,已是兩個夏季以後的事。
仍然是那隻行李箱子。
兆芳見到了微笑,小平叔總也不老,小平叔總也不累。
前一個晚上,兆芳才聽見父親講他的退休計劃:“兆芳大學畢業後,我倆可作長途旅行逍遙一番,或許索性把工作辭掉,你讀法文,我學做小提琴。”
而小平叔還在流浪。
兆芳揚聲:“小平叔!”他應聲而出。
“小平叔,一個人?”
“可不是孑然一人。”他哈哈大笑。
兆芳訝異,“你的女友呢?”
“哪個女友?”洛小平比她還要詫異。
“琦琦。”
“啊,她。”聲音沉下去。
總算還記得,兆芳暗暗好笑,算是難得的了。
洛小平抬起頭,“她。”有點難過。
“對,她,她到什麼地方去了?”
“回去了。”
“回去,去哪裡?”
洛小平坐下來,“兆芳,實不相瞞,她又回到丈夫身過去了。”
兆芳不解,“你們不是相愛的嗎?”
洛小平半晌說:“我無法維持兩人生活費用。”
兆芳訝異,“她經濟不能獨立?”
“她沒有工作,何來收入?”
兆芳啞然失笑,真沒想到那麼時髦的一個女子,既無收入,又無積蓄,琦琦在兆芳心上,頓時降級。
好一個小兆芳,立刻揶揄道:“不會賺錢,光會戀愛,行不通啊。”
洛小平大吃一驚,這小小女孩是在什麼時候長大的?老氣橫秋,口角經濟實惠,同他們那一代人大大不同。
兆芳笑嘻嘻看著她的小平叔,溫和地說:“從前,兩個人快樂,一個人痛苦;現在,三個人都痛苦。”
洛小平不出聲,他嘆口氣。
“小平叔,你帶她出走之前,應該想到比較實際的問題。”
洛小平用手撐著頭,“可是,我以為她有辦法。”
“而她卻以為你有辦法。”
真是一個可悲的誤會。
“一年之後,山窮水盡,我倆只得分手。”
“小平叔,你為什麼不去找一份工作?”
洛小平沉默一會兒才說:“我喜歡自由自在的生活。”
兆芳嘆口氣。
晚上,她問母親說:“小平叔愛自由多過愛琦琦。”
雷太太看丈夫一眼。
雷遠明笑,“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那時老覺得我不夠瀟灑不夠活潑吧,今日明白了吧?我可是一個難得盡責的好丈夫啊。”
雷太太但笑不語,可見是默認了。
雷先生打鐵趁熱,感慨地說:“有時做得累了,也想開小差,可是一想到妻小,還是決定繼續打躬作揖,我雷遠明不能叫婦孺吃苦。”
連兆芳都深深感動。
她父親說下去:“不過,我犧牲得有價值,你看我的家多美滿,而且,兆芳明年進大學了。”
“日子過得真快。”
“真快。”
過幾日,小平叔拎著箱子又走了。
雷太太問:“有無問你借錢?”
“朋友有通財之義。”
“他身壯力健,應當找一份工作。”
“閒雲野鶴,怎麼習慣朝九晚五,聽令於人。”
“那十年之後,年屆半百,他又如何自處?”
雷遠明聳聳肩。
“奇怪,”雷太太說:“從前看地那麼風流的一個人,現在感覺完全不一樣。”
“社會風氣已轉,今日流行死命工作,賺大錢、做大事,洛小平便有點過時。”
那個週末,雷先生請公司幾位年輕手下來吃家常菜,一共四人,均一表人才,衣著時髦,有兩個還帶著女友,同樣是管理科碩士,收入與男友均等,他們談吐風趣,人生觀進取,兆芳驀然發覺,小平叔真的過時了。
兆芳心底十分惋惜。
小平叔曾經一度是她的偶像呢。
其中一個電腦專家叫陸兆堂,過來問兆芳:“聽說你愛觀星?”
兆芳對牢大哥哥點點頭。
“我有一具電腦天文望遠鏡,可自動瞄準星座,自動調校距離,自動拍攝寶麗來照片,你或許會有興趣?我可以招呼你。”
譁,小平叔知道了會怎麼想。
兆芳情不自禁,“啊,那多好。”
“觀賞月球最理想,寧靜海似就在對面街。”
“請問你幾時有空?”約會就如此訂下。
喝咖啡的時候,幾個人尚為工作計劃唇槍舌劍,熱烈討論。
那種生氣勃勃的感覺真叫人歡喜。
是日,賓主盡歡而散。
臨休息的時候,雷遠明說:“幸虧一早打好基礎,否則怎麼同他們爭?”
“我特別喜歡那個叫陸兆堂的小子。”
“是嗎,兆芳已與他訂了下週末見。”
“啊,這麼快?”
“太太,什麼時代了。”
“當然,凡事都是為兒為女。”
兆芳沒有聽見這番話。
陸兆堂下午就來接她,他開一輛小小吉甫車,住在郊外,那層平房給兆芳意外驚喜,一打開後門,便可看到潔白的細沙泳灘。
兆芳問:“房子是誰的?”
陸小生笑答:“我在一年前咬咬牙分期付款買下來的,十個月後已經漲了一倍。”
今時不同往日了,非要會打算不可,及時工作,及時享樂。
兆芳說:“我有一個朋友,一直希望擁有這樣的一幢小平房。”
“不難呀,附近還有十多座。”
“他沒有積蓄。”
“啊,那不行。”
他把她帶到天台,讓她看那具神奇望遠鏡。
“都市有不夜天,非到深夜看不到星,可是我答應令尊9時許送你返家,到你21歲時,我再請你來。”
“現在呢?”
“我們去吃日本菜。”
陸兆堂準時把兆芳送回去。
兆芳進門,聽見父親在講長途電話:“……小平,一張飛機票不是問題,我馬上給你匯來,可是你的健康,你還是回來醫治的好,我有相熟醫生。”
對方沒等他講完就掛了線。
兆芳問:“是小平叔?”
父親點點頭。
啊,他已經不能照顧自己了。
雷太太過來說:“他怎麼會搞成這樣子。”
雷遠明不語,籲出一口氣。
“由此可見,太過自由瀟灑,經久要吃苦。”
“不一定,若洛家有筆八個位數字遺產,小平可風流到老。”
兆芳回到臥室——選自亦舒短篇小說選《年輕的心》
吳君池深深知道今晚的宴會是他一生中至大的考驗。來之前,岳父叮囑道:“君池,好來好去,盼你今晚來替我撐一撐場面。”
講得那麼客氣,又是他老人家七十歲生日,君池不能拒絕,吃一頓飯而已,做了胡家女婿,已有七年光景,要走,也待吃了這頓飯再走。
是,吳君池要走了。
他已與妻子胡寶枝離婚。
七年前,寶枝是他大學裡的同學,談戀愛之際,君池只知道她家境頗為富有,畢業後齊齊返回香港結婚,岳父一直喜歡他。
“君池,幫人不如幫我,益人不如益我”,就這樣,吳君池進了胡氏企業。
他自問出過死力,胡氏企業上下都欣賞他,只除出胡寶枝,婚後她開始變,大學時期那略為刁蠻的嬌縱變成大膽放肆,使君池難以容忍。
她從來不到夫家:“我吃自己,到吳家去幹什麼?”話說得極之難聽。
然後兩年前,寶枝的大哥超文墮機身亡,造成胡家極大的變化,胡氏二老傷心之餘,決定退休,整盤生意交給女兒以及一班老臣子,寶枝的放肆便進一步變為囂張,辦公室裡拍著桌子罵人,有志氣的同事拱手請辭,對頭公司掩著嘴偷笑。
君池略勸幾句,被妻子指著鼻子斥責:“我的家當,我愛怎麼理就怎麼理,不關你事,你有本事,別便宜胡家,最好出去闖一闖。”
只過了一個星期,吳君池便另謀高就。
他把消息告訴寶枝,捱了老大一個巴掌。
君池不怒反笑,胡寶技實在太特別了,那樣誇張浮淺的性格,完全不像真人,倒似電影或小說中的歹角。
他離家出走。
不出三天,寶枝便叫律師遞過離婚書,令他簽名。
君池十分傷心。
男子也有青春,七年來吳君池一無所獲,許多同齡男子已是三子之父。
可是他終於簽字同意離婚。
他見過岳父一次。
老人自從失去愛子之後已了無生趣,靜靜同女婿說:“這都是命,前年胡氏企業十五年週年宴會上,你與超文一左一右傍住我站著迎賓,我真正威風八面,心滿意足,如今,你們都離開了我。”
吳君池沉默。
“君池,我七十壽宴,你總要來幫忙打點吧。”
吳君池不知如何推搪。
“我會來。”
此時,他岳母由看護扶出來,“誰來了,是超文回來了嗎?”
吳君池鼻子一酸,“媽,是我,是君池。”
“呵,君池,君池好女婿……”
吳君池悄悄落下淚來。
所以他出現在壽宴裡。
是寶枝的意思,宴會在酒店西式廳堂內舉行,擺了三十桌。使吳君池訝異的是,客人他大半不認識,寶枝且帶著男伴出席,態度親熱,旁若無人。
她渾身珠翠,猶如一顆明星,尖聲說笑,動作誇張,吸引全場注意。
君池如坐針毯。
心底嘆道:“吳君池,假如你有能耐坐到完場,以後再也沒有難題。”
寶枝不讓他有好日子過,拉著男伴過來介紹,“我的前夫。”
君池儘量維持風度。
“唷,真沒想到你還戴著我大哥送的金錶,看樣子胡家的女兒再討厭,胡家的錢卻真正好。”
連那個男伴都尷尬起來,覺得是被利用了,但吳君池不出聲。
他懷念胡超文,要才有才,要人有人,性格又大方公正,這樣一個人物,會墮機身亡,英年早逝,上天太會作弄人。
好不容易吃完那頓七道菜的晚餐,老人家早已在上-魚時退席,吳君池嘆口氣,馬上可以功德完滿。
整夜他只覺得有無數好奇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私語竊竊,不住在他耳畔響起,他一邊面孔麻辣,感覺如小學時被罰站。
燈光轉暗,眾人起身跳舞。
吳君池一直在喝酒,十杯八杯下肚,才能老著臉皮坐下去。
胡寶枝與男伴正跳舞,滿場飛,吳君池想趁此良機開溜。
他還沒來得及站起來,忽然眼前人影一晃,一個標緻的少女已經蹲在他面前。
他慌忙拉開身邊空位請她坐。
那少女只十七八歲左右,一張雪白的面孔,機伶的大眼睛,笑容可掬,“可以請你跳隻舞嗎?”
吳君池呆住了。
她救了他。
吳君池身上僵死的細胞一隻只活了過來。
少女俏皮的說:“我同我姐姐打賭要請你跳這隻舞。”
吳君池問:“貴姓?”
“我們姓朱。”
“朱小姐,請。”
少女雀躍,跟吳君地下舞池。
吳君池這才發覺少女穿著件象牙白的蟬翼紗舞衣,美得如小仙子。
少女拉一拉裙子,“這種料子,一般是新娘用來做頭紗用的,叫依露申:幻覺。”
吳君池頷首,幸福婚姻是幻覺,生命也是幻覺,而他則喝多了。
少女笑說:“姐姐說你好風度,又見你沒有女伴,整晚靜靜坐著,同一般交際草不同,真好氣質,我說,我會請你跳舞。”
“謝謝你。”
正當吳君池以為全世界預備遺棄他,而他也打算遺棄自己的時候,少女救了他。
“看到今晚的女主人沒有?”少女笑問。
“沒有可能看不到吧。”
“說得好,你看她多庸俗多誇張多沒有信心,我到了三十歲,才不要學她那樣。”
吳君池放下心來,原來不止他一個人忍受不了胡寶枝。
“你看她的男伴,彷徨得要命。”少女咕咕笑。
吳君池陪她跳完那隻舞。
少女說:“我可以問姐姐拿彩金了。”
她似一隻粉蝶般鑽進人群裡。
而吳君池悄悄離去。
在停車場,被新鮮空氣一吹,酒醒了一半。
吳君池,他同自己說,你要好好做人,雖然胡寶技把你當腳底泥,可是還有旁的異性欣賞你。
而且,還是那麼標緻的一個可人兒。
不知怎地,他的心情為此好轉。
回到家,心安理得一覺睡到天亮。
第二天起來,照常回公司打理業務。
之後他與志同道合的朋友合股經營生意,事事順利,連吳君池本人都詫異了,呵難道是老天爺可憐他。
離婚後,他與胡家已無聯繫。
胡老先生派人找過他一兩次,他不願夾纏不清,只是忍心推辭。
數年間在報上社交版知道胡寶枝訂過兩次婚,亦取消過兩次婚約,漸漸銷聲匿跡。
吳君池一直沒有異性伴侶。
一則經已傷心,二則沒有那麼多時間,創業期間需要注入無限精力時間,他往往在公司留到九時以後與美洲西岸的總公司聯絡。
他賺到了名同利。
不不不,吳君池並不快樂,可是,他也並非不快樂,一天工作完畢,疲倦地躺在床上,他覺得沒有什麼遺憾,他所追求的,幾乎已經完全得到。
他並沒有追求快樂,所以,他並不快樂,也是應該的。
今日,吳君池已不必倚靠胡家,他賺得的名與利,都是他自己的。
多麼值得高興,多麼心安理得。
他建立了事業,信心,以及社交圈子。
他的朋友泰半已忘卻他曾經結過一次婚。
“替你介紹女朋友吧,君池,似你這般人才,沒有理由找不到對象。”
“我並不寂寞。”
“喂,許多女子要失望了。”
那個時候,胡老先生再挽人來找他,他去了。
胡家老宅裝修過,看上去仍然光鮮,胡老先生出來見他時須用柺杖,一手握住他的手,一時說不出話來。
“君池,你同從前一模一樣。”
吳君池只是笑笑,老人面前又不好說自己老。
看護仍是隨身跟著。
君池仍用老稱呼:“媽好嗎?”
老人唏噓,“她終於弄清楚我們的兒子是不會回來的了。”
君池不語。
半晌他說:“爸,我們有無一門姓朱的親戚?”
者入扮起頭想一想:“沒有,姓朱的多數是上海人,我們是廣東人。”
這時,吳君池忽然見到門角有個小小人兒探一探頭。
老人忽然笑了,“囡囡,囡囡,出來見客。”
那小人兒轉出來,小小圓面孔,大眼睛,穿一襲花裙,約兩三歲模樣,可愛有如洋娃娃。
吳君池詫異了,這是誰?
胡老先生告訴他:“這是寶枝的女兒。”
小小女孩倚偎在外公身邊,打量著吳君池。
吳君池有點困惑,她父親是什麼人,抑或,那並不重要?
吳君池伸出手去,“叫叔叔。”
差一點點,這小孩便是他的女兒。
就在這個時候,寶枝也出現了。
她胖了些,也溫和些,十分客氣地說:“君池,好久不見。”
君池十分感慨,自然,泰半因為他此刻已非吳下阿蒙,寶枝才會給他三分尊重。
人靠的是自已。
“孩子好可愛。”
寶技笑笑,不語。
她已無當年姿色。
吳君池看看錶,“我有事,要告辭了。”
“有空再來,爸爸希望見到你。”
“一定。”
走到門口,他忽然回頭問寶枝:“我們家有無姓朱的親或友?”
我們家,他仍說“我們家”。
寶校沒料到他會問這個,只得想一想,“沒有。”
“爸七十歲壽筵,你不是請了姓朱的一家嗎?”
寶枝一怔,“請客名單仍在電腦裡,我叫秘書查一查,同你聯絡,不過,那已是四年前的事了。”
“麻煩你。”
吳君池駕車離去。
他沒有回頭看,他怕變成鹽柱。
假使有的話,他會看到胡寶枝靠在大門處目送他離去,那小小女孩拉著她的手,母女同樣的寂寞。
可是吳君池已完全忘卻過去。
過兩日,胡氏企業董事室的秘書打電話給吳君池。
“吳先生,當日有兩家姓朱的,一家是朱鶴雅父子,另一家是朱子法一家四口。”
“朱子法是否有兩位千金?”
“是,兩位千金叫朱和與朱平。”
“朱家地址在什麼地方?”
“吳先生,朱家經已移民,最新地址在多倫多北約區。”
吳君池抬起頭,“呵。”
“我會電傳給你。”
“謝謝。”
“不客氣,吳先生,我們都很想念你。”
吳君池掛上電話。
他在座位上沉思片刻,抬起頭,嘆口氣,忙著去開會。
他的工作一直很忙,可是不致於忙得使他忘記那位朱小姐。
她有那樣皎潔的臉龐,無邪的笑臉,“這位先生,可以請你跳隻舞嗎?”
那一晚,吳君池情緒低落,幾乎要哭出來,被她那麼一打岔,他忽然之間忘卻煩惱,暫時沉醉在那隻舞中。
以後的四年中,在無數勞累或寂寞的傷心夜,那張精緻美麗的小臉,都給他很大的鼓勵。
吳君池抓住那一點點晶瑩的希望,努力地生存下來。
現在,他總算知道她叫朱平,住在多倫多北約區。
那夜,他睡得特別穩。
第二天一早回到公司,秘書向他報告:“周先生請的助手,現在已刪濾至兩名,他有要事出去了,想你今早替他見一見那兩位申請者。”
“改期不行嗎?”
“人家已經出門了。”
“老周就是這樣,他的助手,叫我面試。”
秘書微笑。
“叫什麼名字,學歷如何?”
“一位叫魯玉明,香港大學英國文學系一級榮譽畢業,兼哈佛大學管理系碩士,另一名叫朱平”
吳君池猛地抬起頭來,“叫什麼?”
“魯玉明。”
“不,另外一個。”
“朱平,紅色叫朱的朱,和平的平,多倫多大學文學士。”
是她了。
這麼巧,吳君池忽然有點心酸,他又有機會見到她了。
秘書說:“周先生的註解說魯先生履歷略強,但是朱小姐人非常靈活,二人都不可多得,且都是外國迴流的人才。”
“他喜歡誰?”
秘書但笑不語。
“他喜歡可人兒是不是,那麼,把魯君撥到我名下吧。”
秘書看看時間,“他們應該到了。”
“你讓魯君儘快來上班,我不見他了,請朱平小姐進來。”
秘書有點詫異,不過沉默地依照吩咐行事。
吳君池一顆心籜——C
朱平推門進來,朝他笑一笑,呵她長大了一點,成熟了一點,可是那張笑臉,仍然似早上七八點鐘的陽光般明亮動人。
“你好,吳先生。”
“請坐,朱小姐。”
他凝視地一會兒,才鎮定下來,人已經在他面前了,還等什麼?
“好嗎,朱小姐。”
朱平揚一揚眉毛。
吳君池連忙清一清喉嚨,“我的意思是,希望你習慣我們這種二三十人的小公司。”
朱平答:“二三十人已是中等規模的公司了。”
吳君池唯唯諾諾說:“是,是。”他有點語無倫次。
中午,他的拍擋老週迴來,他斬釘截鐵地對老周說:“我已決定追求朱平小姐,特此通知。”
老周被他嚇得呆掉。
吳君池幾時變得那般急進?
“這是怎麼一回事?”
“我的意思是,我不希望別人同我作無謂競爭。”
“你志在必得。”
“絕對是。”
“呵,恭喜你,看樣子你終於打算破繭而出了。”
吳君池也忍不住咧嘴而笑。
同事們得到這樣的提示,當然知道該怎麼做,吳君池一開頭就進行得非常順利。
他約朱平去吃晚飯。
席間,他發覺他的幽默感回來了,接著,是他的機智,真沒想到多年埋藏不用的活潑拿出來仍然派得到用場。
朱平這樣告訴他:“四年前跟父母及姐姐整家移民到多倫多,父母正式退休,姐姐升碩士,我則念大學一年,姐姐畢業後找到工作及對象,決定落地生根,我則打算回來看,我愛熱鬧嘛。”
“拿到護照沒有?”
“一早就拿到了。”
“爸媽可放心你一人返港?”
“本來不打算放人,可是我爸很開通,同老媽說:‘老伴,百年歸老,什麼都得撒手’。”
吳君池笑出來,他喜歡這位朱老光生。
他試圖把話題扯到正途上:“你喜歡跳舞嗎?”
“還可以。”
“下次我們去跳舞。”
“好呀。”
吳君池言出必行,週末就接朱平去跳舞。
他猜想他要比朱平大好幾歲,便找了一個既有快節奏音樂又有慢舞的地方。
那一夜,音樂恰巧又奏出五十年代名曲“難以忘卻”,情調優美。
朱平穿著小小黑色舞衣,成熟漂亮。
“記得這首曲子嗎?”
朱平笑笑,“聽過,不特別有印象。”
吳君地又提醒她,“朱平,在你家即將移民之前,可有參加過一個壽筵。”
宋平吃一驚,“那麼久以前的事,不記得了。”
“是一位姓胡的老先生七十歲壽宴。”
朱平搖搖頭,“我不記得。”
吳君池嘆口氣,對於一個少女來說,四年可能真是老長老長一段日子。
“朱平,我在那個壽筵中見過你。”
宋平怔住,“是嗎?”
“你曾請我跳舞。”
“有嗎?”朱平睜大雙眼。
“有,曲子正是今晚的‘難以忘卻’。”
“多麼巧合。”
“你與你姐姐都在那次宴會中。”
“呵,姐姐有否邀你共舞?”
“沒有,她與你打賭,你不會請到我跳舞。”
“有這樣的事?”朱平一點記憶也無,她大笑,“真是胡鬧,吳先生,你會原諒我倆年幼無知吧。”
吳君池呆住了。
朱平竟一點記憶也無。
看來他也不必勉強她記起往事。
剎那間吳君池心平氣和。
他輕輕說:“那日你穿一襲紗裙,像個小小安琪兒。”
朱平一直陪笑聆聽。
吳君池嘆口氣,“噫,不知不覺已經十二點,我該送你回去了。”
那個晚上,吳君池躺在床上,一直微笑。
朱平第二次救了他。
第一次,她使他看到希望,這一次,她釋放他。
最奇妙的是,她自己不知道她曾做過那樣的好事。
吳君池安然入睡。
朱平的工作成績十分優秀,她對事情看法特別,樂意作新嘗試,年輕人就是這點好,他們對工作有熱忱,絕不墨守成規。
三個月試用期滿,朱平與魯玉明均加薪升職。
吳君池的夥伴老周進他房來,鄭重其事地道:“阿吳,我有事相告。”
“什麼事?”
“阿吳,你與朱小姐可有進展?”
“呵,仍是好同事。”
“老兄,”老週一額汗,“我還以為你激進,請你留神,我聽說魯玉明與她出雙入對。”
“呵,小魯人不錯,很聰明很可靠,年齡也與朱平相仿。”
“你在說什麼?”
“你耳聾?”
“阿吳,我不是聽說你要追求朱平?”
吳君池沉默一會兒。
“喂!”
“我弄錯了,”吳君地笑笑,“我比她大一截,而且,二人興趣也不一樣。”
老周鬆口氣,“嚇得我,我以為你鬧失戀。”
“還沒戀愛,如何失戀。”
“是一場誤會?”
“絕對是。”
“喂,”老周搭著他肩膀說:“那麼,星期天到我家吃頓便飯。”
“好哇。”吳君池一口答應。
老周不置信地看著地,“那麼爽快,你知我幹麼請客?”
“當然,你要替我做媒。”
“你不怕?”老周瞪大雙眼。
吳君池笑笑,“我求之不得,輾轉反側。”
他完全釋放了。
畢竟需要數年時間,一段不愉快婚姻造成的傷害,超乎人的想像。
不過,吳君池終於痊癒。
“我打算把小姨介紹給你。”老周說。
“不是十八九的小女孩吧?”吳君池擔心。
老周含蓄地答:“是成熟女性,經濟獨立,性格大方,容貌身段學識均屬一流,言語幽默,你會喜歡她的。”
“她會喜歡我嗎?”
“嘿,吳君池,你看你,一表人才,事業有成,簡直是萬事俱備,獨欠東風。”
“快介紹快介紹。”
那少女,那身穿紗衣前來邀舞的少女,總會在他腦海裡淡忘吧。
她只是一個象徵,真實世界裡的朱平,又與他印象中的她有若干出入。
那日下班,吳君池跑到百貨公司水晶部去挑選禮物,不管成功與否,這是謝媒禮。
他已決定開始新生活。
吳君池深深吸一口氣。
時光如細沙漏過指縫,一去不回頭,小平叔沒有後悔吧,兆芳記得他永遠曬得金棕色的皮膚……他可從來沒為升職煩惱過,夫復何求?“
不過兆芳這一代,是決不能這樣放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