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邀舞

    ——    選自亦舒短篇小說選《年輕的心》

    有關自由的一切,兆芳都是同小平叔學的。

    兆芳永遠記得這一幕:小小的她,約十歲左右,蹲在小平叔跟前,聽小平叔說故事。

    小平叔告訴她,關於南太平洋新幾內亞杜比恩珊瑚群島的風俗。

    “男孩子們頭上插戴著大紅花,脖子上繫著貝殼項鍊,穿著沙籠,打扮得像孔雀那樣去追女孩子,啊,那裡的風景,活脫脫是高更的畫。”

    兆芳知道高更的畫,也是小平叔給她看的。

    兆芳著迷,“他們不用讀書嗎?”

    “啊,完全不用,成日玩耍,他們的酋長戴白鸚鵡羽冠,帶領子民慶祝豐收,跳舞飲宴往往長達一個月。”

    “我也想住那裡!”

    “兆芳,你會喜歡的,草屋簷下掛著風鈴,叮……那是人間天堂。”

    兆芳嚮往得不得了。

    小平笑著拍拍她的頭,很快又出門去。

    小平叔似一片雲,來與去,只有風知道。

    一日放學,兆芳聽見媽媽這樣同爸爸說:

    “小平成日向囡囡灌輸自由散漫的學問,不大好吧。”

    “不要緊啦,小平見多識廣,小孩跟他可以學很多。”

    “的確是,囡囡跟他學會集郵,還有,她知道什麼叫暴君恐龍以及太陽系九大行星。”

    “看!”

    “但小平太有魅力,你有無發覺囡囡聽故事時的眼神?”

    “連我都會迷上他的故事,何況是囡囡。”

    “不大好吧。”

    “太太,你少擔心。”

    “喏,你說的啊。”

    “小平同我像兄弟一樣,他這人,完全可靠。”

    兆芳又聽見媽媽說:“你同小平二人,性格如南轅北轍,如何成為莫逆,真正奇怪。”

    “小平救了我。”

    “你說過。”

    “我在宿舍胃出血昏迷,碰巧週末,無人發現,要不是他來找我……不堪設想。”

    “不過你古古板板地打工,他雲遊四海是隻野鶴……”

    “我們都是苦學生呀。”

    “嗯,苦學精神倒是一樣的。”

    兆芳微笑。

    小平叔並不真是她的叔叔。

    小平叔只是爸爸的好朋友。

    大人有那樣有趣可親的朋友,真是下一代的福氣,兆芳為此感激父親。

    媽媽對小平叔也親厚,每逢把客房中被褥整理出來,燉下一鍋羅宋湯,兆芳便知道小平叔要駕到了。

    來來去去之間,時光如流水,兆芳也已進了中學。

    媽媽老笑道:“小平,你總也不老,你看我,都變成阿巴桑了。”

    “那麼,你是至美的阿巴桑。”

    媽媽笑得合不攏嘴。

    每次出現在雷家,總為雷家帶來一點色彩,他的禮物也是多彩多姿:一塊千古隕石、一方天然水晶紙鎮、一棵紫藤科植物……

    一日,兆芳的父親忽然說:“囡囡,比起小平叔,爸爸是悶很多土很多吧。”

    兆芳十分吃驚,“啊,沒有,爸爸要工作,爸爸要養家,爸爸要照顧我,可不能到處跑。”

    她父親滿意了,笑笑,把女兒摟在懷中。

    世人怎麼看不要緊,在女兒心中,他可不平凡,他是一個好爸爸。

    這已經足夠。

    小平叔教會兆芳觀星,秋天及春天的星空,可以看到不同的星座:大熊、北斗、飛馬,一一如數家珍,一大一小往往看到深夜才睡。

    兆芳聽見爸爸說:“唉,天天上班,日日上班,做著無限卑微的工作,發覺自己渺小的很。”

    媽媽笑問:“要不要跟小平到珊瑚島潛水?”

    “又不敢。”

    媽媽哈哈笑。

    兆芳也抿著嘴。

    爸爸叫她,“兆芳,你過來。”

    兆芳走過去。

    爸爸伸手比一比,“啊,到我耳朵這麼高了。”

    兆芳看上去,宛如少女。

    她自覺手長腳長,異常尷尬,脾氣也有點僵,時常為小事忽怒忽喜。

    “女兒長大了。”不知怎地,爸爸的語氣聽上去有一絲茫然。

    媽媽為兆芳解釋:“他怕老。”

    等小平叔來時,兆芳問:“為什麼人會怕老?”

    “因為老是很悲哀的一傘事。”

    “為什麼?”

    “因為老弱多病,漸漸不能照顧自己。”

    兆芳聳然動容,“啊,人人都會老嗎?”

    “會,按著定律,人人且必有一死。”

    “譁!”

    “不過,我們很少去想這些,我們樂觀,我們盡力發熱發光,尋歡作樂。”

    “小平叔,你老還是我爸老?”

    “差不多,你爸比我大一歲,”小平叔笑,“不過,你爸成就比我高,他已經有這麼漂亮的一個女兒。”

    兆芳笑了。

    小平叔在秋季一定出現,因為那時本市天氣比較涼快。

    那一年,剛開學,兆芳升了中學三年級,自覺資歷甚高,在學校中,已是小師姐階級,自學校回來,書包咚的一聲扔在地下,一眼看到門口放著一隻熟悉的舊皮夾,她歡呼一聲:“平叔叔來了!”

    母親自廚房出來:“噓。”

    “平叔在睡覺?”

    “兆芳,你別造次-”

    可是兆芳已經一個箭步去推開客房的門。

    門一打開,兆芳怔住。

    坐在梳妝檯前的,是一個陌生的褐色皮膚女郎,長髮束頭頂,身上只裹一塊大毛巾,在鏡中看見兆芳,笑吟吟地轉過頭來,“你一定是小兆芳了,小平常跟我說起你。”

    兆芳慌忙說:“對不起,我不知道-”

    “不怕不怕,這本來是你的家嘛,進來進來。”

    兆芳漲紅了臉,幸虧身後響起平叔的聲音,“兆芳,你又長高了。”

    那女郎烏溜溜的雙目似會笑,“我叫琦琦。”

    兆芳同他們打個招呼即時退出,回到自已房內,訕訕的感覺不退。

    那一定是小平叔的女朋友了。

    絲絲惆悵襲上兆芳心頭。

    母親跟著進來,“那是平叔的朋友。”

    兆芳轉過頭去,“是中國人嗎?”

    “有一點華人血統,在夏威夷出生,他們在紐約認識,兩人均是和平部隊會員。”

    兆芳低下頭,惘然若失,究竟失去的是什麼,她又說不上來。

    母親說:“你別打擾他們。”

    兆芳點點頭。

    失去的,是與平叔共處的時間吧。

    兆芳只得說:“琦琦十分漂亮。”

    “嗯,過得去。”

    兆芳嘆了一口氣,輕輕翻開書本。

    下午,小平叔同琦琦出去了。

    父親下班,得知此事,十分詫異,“什麼,小平帶女朋友來?”

    母親點點頭,輕輕掩上書房門。

    可是兆芳還是聽到了他們的對白。

    “是個怎麼樣的女子?”父親好奇地問。

    “十分妖冶。”

    “濃妝?”

    “不,更糟,天生妖冶,抹都抹不掉。”

    兆芳笑出來,母親終於說出她的心底話。

    “我怕她不適合小平。”

    父親看母親一眼,“你又不是他,你怎麼知道她不適合?”

    母親不語了。

    雷家住在那種罕有的老式房子內,多兩個客人,並不礙事,況且,這兩個客人懂得招呼自己。

    週末,兆芳無所事事時,被他倆叫住。

    小平叔拍拍沙發,“兆芳,過來聊天。”

    兆芳跑去坐在他們兩人中間。

    她問:“你們打算結婚嗎?”

    琦琦笑答:“我們已經同居。”

    兆芳約莫聽過這個名詞,不出聲。

    “我們暫時不考慮結婚。”

    晚上,雷太太對丈夫訴苦:“對我女兒灌輸這種知識,我覺得不大好。”

    “兆芳已是初中生,不妨。”

    做母親的嘆口氣。

    “不要太過保護兆芳,世上確有這麼一回事,早些讓她知道,她不會大驚小怪。”

    雷太太困惑,“他們還要在這裡住多久呢?”

    “你一向不捨得小平走。”

    “可是他帶著那個女人。”

    “你不能愛屋及烏嗎?”

    “啊,”雷太太吃驚,“那可是很大的犧牲。”

    雷先生笑了。

    可是雷太太並沒有下逐客令,到底是那麼多年的朋友了。

    直到另一個週末。

    那是一個星光燦爛炎熱的晚上,客房有一道長窗通向露臺,兩個客人居然把床抬到露臺上去睡,而且,他倆衣冠不整,小兆芳一早起來,推門出去看到他倆,笑得彎腰。

    雷太太變色。

    她忍無可忍,只講了一句話:“成何體統。”

    客人的笑臉凝住。

    接著雷太太一言不發地外出。

    而客人梳洗之後,把床抬回房內,也跟著收拾行李。

    兆芳到底小,還天真地問:“這麼快就走了?”

    “已經住了一個月了。”小平叔笑。

    “將來我到你家去。”

    “好,你可以在我家住上一段長時間。”

    “可是,”兆芳疑惑地問:“你的家在哪裡?”

    “我的家在海灘邊,一出門上,腳踩到的,便是潔白的細沙。”

    “何處?在地球的哪一個角落?”

    “找到了家,第一個通知你。”

    小平叔捧起兆芳的小臉,吻了一下。

    他們走了。

    雷太太回來,兆芳咚咚咚跑出去把這個消息告訴母親。

    雷太太一怔,開頭是有種輕鬆的感覺,漸漸有些內疚。

    晚上對丈夫說:“是我不好,我小器,我容不得人。”

    他看她一眼,笑道:“算了,天下無不散之筵席。”

    “那麼多年的朋友……”

    “他會回來的。”

    “是嗎,”雷太太又提心吊膽,“希望是一個人。”

    說來說去,她不喜歡琦琦。

    最惆悵的是兆芳。

    客人走了以後,她寂寞了一整個夏季。

    然後,她覺得自己長大了。

    兆芳變得比從前沉默,愛看書,愛一個人孵圖書館。

    中秋後的一個下午,放學回來,發覺客廳裡坐著一位客人。

    爸媽不在家,兆芳便上前招呼他。

    她放下書包,“請問你是哪一位叔叔?”

    “我姓石,我找雷遠明先生夫人。”

    “啊,我是他們的女兒兆芳。”

    那位石先生見是個少女,有點失望,後來一想,孩子最純真,不如在她口中套話,或許可得知真相。

    女傭斟茶給客人。

    石先生想一想:“雷小姐,我自美國洛杉磯來。”

    “有重要的事嗎?”

    “我來尋訪一個人。”

    兆芳納罕,“我父親?”

    “不,我找洛小平。”

    “啊,找小平叔,他夏季來過,可是走了。”

    “有無留下地址?”

    兆芳據實笑道:“石先生,你大概不十分了解小平叔,他無論去何處都不留地址,同時,他也從不寫信。”

    那位石先生沉默,孩子不打訛話,完全可信。

    過一會兒,他問:“你有沒有見過一個女子,高、漂亮、長頭髮-”

    “琦琦。”

    “對,是她。”石先生十分緊張。

    小兆芳起了疑心,這時才仔細打量石先生。

    只見石先生高大英俊,舉止斯文,可是臉容有點憔悴,心事重重。

    兆芳不由得問:“你是琦琦什麼人?”

    石先生輕輕答:“我是她丈夫。”

    兆芳大吃一驚:“你們的婚姻仍然有效?”

    石先生點點頭,“全世界有效。”

    天,兆芳心底叫一聲。

    “我在找琦琦回去。”

    “可是她已跟著小平叔走了。”

    石先生站起來,“打擾你。”

    “石先生,”兆芳忽然作大人語,“她不再愛你了。”

    石先生不以為忤,“我知道,但我仍然愛她。”

    兆芳又說:“我看不管用。”

    那石先生苦笑:“你真是一個有智慧的小女孩。”

    兆芳默默把他送走。

    稍後雷太太得知此事,跳了起來。

    “太胡塗了,小平會給那女人害了。”

    “不要誇張。”雷遠明勸太太。

    “名不正言不順,怎麼可以這樣。”

    “愛起來也顧不得了。”

    “面且都對牢我未成年的女兒說個不停,兆芳快變成男女問題專家了。”

    “可否到婦女雜誌去主持信箱?”

    “雷遠明,正經些。”

    “他們三個人都超過21歲,當會自行了斷,不勞你操心。”

    說得也是。

    可是這件事已在兆芳小小心中印下很深的痕跡:三個成年人都長得那麼漂亮,卻陷入一段看上去似無甚前途的感情糾紛裡。

    將來,她長大了,會有那樣的遭遇嗎?

    希望不會。

    兆芳自問長相平實普通,而奇遇,總是發生在美女俊男身上。

    小平叔再出現時,已是兩個夏季以後的事。

    仍然是那隻行李箱子。

    兆芳見到了微笑,小平叔總也不老,小平叔總也不累。

    前一個晚上,兆芳才聽見父親講他的退休計劃:“兆芳大學畢業後,我倆可作長途旅行逍遙一番,或許索性把工作辭掉,你讀法文,我學做小提琴。”

    而小平叔還在流浪。

    兆芳揚聲:“小平叔!”他應聲而出。

    “小平叔,一個人?”

    “可不是孑然一人。”他哈哈大笑。

    兆芳訝異,“你的女友呢?”

    “哪個女友?”洛小平比她還要詫異。

    “琦琦。”

    “啊,她。”聲音沉下去。

    總算還記得,兆芳暗暗好笑,算是難得的了。

    洛小平抬起頭,“她。”有點難過。

    “對,她,她到什麼地方去了?”

    “回去了。”

    “回去,去哪裡?”

    洛小平坐下來,“兆芳,實不相瞞,她又回到丈夫身過去了。”

    兆芳不解,“你們不是相愛的嗎?”

    洛小平半晌說:“我無法維持兩人生活費用。”

    兆芳訝異,“她經濟不能獨立?”

    “她沒有工作,何來收入?”

    兆芳啞然失笑,真沒想到那麼時髦的一個女子,既無收入,又無積蓄,琦琦在兆芳心上,頓時降級。

    好一個小兆芳,立刻揶揄道:“不會賺錢,光會戀愛,行不通啊。”

    洛小平大吃一驚,這小小女孩是在什麼時候長大的?老氣橫秋,口角經濟實惠,同他們那一代人大大不同。

    兆芳笑嘻嘻看著她的小平叔,溫和地說:“從前,兩個人快樂,一個人痛苦;現在,三個人都痛苦。”

    洛小平不出聲,他嘆口氣。

    “小平叔,你帶她出走之前,應該想到比較實際的問題。”

    洛小平用手撐著頭,“可是,我以為她有辦法。”

    “而她卻以為你有辦法。”

    真是一個可悲的誤會。

    “一年之後,山窮水盡,我倆只得分手。”

    “小平叔,你為什麼不去找一份工作?”

    洛小平沉默一會兒才說:“我喜歡自由自在的生活。”

    兆芳嘆口氣。

    晚上,她問母親說:“小平叔愛自由多過愛琦琦。”

    雷太太看丈夫一眼。

    雷遠明笑,“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那時老覺得我不夠瀟灑不夠活潑吧,今日明白了吧?我可是一個難得盡責的好丈夫啊。”

    雷太太但笑不語,可見是默認了。

    雷先生打鐵趁熱,感慨地說:“有時做得累了,也想開小差,可是一想到妻小,還是決定繼續打躬作揖,我雷遠明不能叫婦孺吃苦。”

    連兆芳都深深感動。

    她父親說下去:“不過,我犧牲得有價值,你看我的家多美滿,而且,兆芳明年進大學了。”

    “日子過得真快。”

    “真快。”

    過幾日,小平叔拎著箱子又走了。

    雷太太問:“有無問你借錢?”

    “朋友有通財之義。”

    “他身壯力健,應當找一份工作。”

    “閒雲野鶴,怎麼習慣朝九晚五,聽令於人。”

    “那十年之後,年屆半百,他又如何自處?”

    雷遠明聳聳肩。

    “奇怪,”雷太太說:“從前看地那麼風流的一個人,現在感覺完全不一樣。”

    “社會風氣已轉,今日流行死命工作,賺大錢、做大事,洛小平便有點過時。”

    那個週末,雷先生請公司幾位年輕手下來吃家常菜,一共四人,均一表人才,衣著時髦,有兩個還帶著女友,同樣是管理科碩士,收入與男友均等,他們談吐風趣,人生觀進取,兆芳驀然發覺,小平叔真的過時了。

    兆芳心底十分惋惜。

    小平叔曾經一度是她的偶像呢。

    其中一個電腦專家叫陸兆堂,過來問兆芳:“聽說你愛觀星?”

    兆芳對牢大哥哥點點頭。

    “我有一具電腦天文望遠鏡,可自動瞄準星座,自動調校距離,自動拍攝寶麗來照片,你或許會有興趣?我可以招呼你。”

    譁,小平叔知道了會怎麼想。

    兆芳情不自禁,“啊,那多好。”

    “觀賞月球最理想,寧靜海似就在對面街。”

    “請問你幾時有空?”約會就如此訂下。

    喝咖啡的時候,幾個人尚為工作計劃唇槍舌劍,熱烈討論。

    那種生氣勃勃的感覺真叫人歡喜。

    是日,賓主盡歡而散。

    臨休息的時候,雷遠明說:“幸虧一早打好基礎,否則怎麼同他們爭?”

    “我特別喜歡那個叫陸兆堂的小子。”

    “是嗎,兆芳已與他訂了下週末見。”

    “啊,這麼快?”

    “太太,什麼時代了。”

    “當然,凡事都是為兒為女。”

    兆芳沒有聽見這番話。

    陸兆堂下午就來接她,他開一輛小小吉甫車,住在郊外,那層平房給兆芳意外驚喜,一打開後門,便可看到潔白的細沙泳灘。

    兆芳問:“房子是誰的?”

    陸小生笑答:“我在一年前咬咬牙分期付款買下來的,十個月後已經漲了一倍。”

    今時不同往日了,非要會打算不可,及時工作,及時享樂。

    兆芳說:“我有一個朋友,一直希望擁有這樣的一幢小平房。”

    “不難呀,附近還有十多座。”

    “他沒有積蓄。”

    “啊,那不行。”

    他把她帶到天台,讓她看那具神奇望遠鏡。

    “都市有不夜天,非到深夜看不到星,可是我答應令尊9時許送你返家,到你21歲時,我再請你來。”

    “現在呢?”

    “我們去吃日本菜。”

    陸兆堂準時把兆芳送回去。

    兆芳進門,聽見父親在講長途電話:“……小平,一張飛機票不是問題,我馬上給你匯來,可是你的健康,你還是回來醫治的好,我有相熟醫生。”

    對方沒等他講完就掛了線。

    兆芳問:“是小平叔?”

    父親點點頭。

    啊,他已經不能照顧自己了。

    雷太太過來說:“他怎麼會搞成這樣子。”

    雷遠明不語,籲出一口氣。

    “由此可見,太過自由瀟灑,經久要吃苦。”

    “不一定,若洛家有筆八個位數字遺產,小平可風流到老。”

    兆芳回到臥室——選自亦舒短篇小說選《年輕的心》

    吳君池深深知道今晚的宴會是他一生中至大的考驗。來之前,岳父叮囑道:“君池,好來好去,盼你今晚來替我撐一撐場面。”

    講得那麼客氣,又是他老人家七十歲生日,君池不能拒絕,吃一頓飯而已,做了胡家女婿,已有七年光景,要走,也待吃了這頓飯再走。

    是,吳君池要走了。

    他已與妻子胡寶枝離婚。

    七年前,寶枝是他大學裡的同學,談戀愛之際,君池只知道她家境頗為富有,畢業後齊齊返回香港結婚,岳父一直喜歡他。

    “君池,幫人不如幫我,益人不如益我”,就這樣,吳君池進了胡氏企業。

    他自問出過死力,胡氏企業上下都欣賞他,只除出胡寶枝,婚後她開始變,大學時期那略為刁蠻的嬌縱變成大膽放肆,使君池難以容忍。

    她從來不到夫家:“我吃自己,到吳家去幹什麼?”話說得極之難聽。

    然後兩年前,寶枝的大哥超文墮機身亡,造成胡家極大的變化,胡氏二老傷心之餘,決定退休,整盤生意交給女兒以及一班老臣子,寶枝的放肆便進一步變為囂張,辦公室裡拍著桌子罵人,有志氣的同事拱手請辭,對頭公司掩著嘴偷笑。

    君池略勸幾句,被妻子指著鼻子斥責:“我的家當,我愛怎麼理就怎麼理,不關你事,你有本事,別便宜胡家,最好出去闖一闖。”

    只過了一個星期,吳君池便另謀高就。

    他把消息告訴寶枝,捱了老大一個巴掌。

    君池不怒反笑,胡寶技實在太特別了,那樣誇張浮淺的性格,完全不像真人,倒似電影或小說中的歹角。

    他離家出走。

    不出三天,寶枝便叫律師遞過離婚書,令他簽名。

    君池十分傷心。

    男子也有青春,七年來吳君池一無所獲,許多同齡男子已是三子之父。

    可是他終於簽字同意離婚。

    他見過岳父一次。

    老人自從失去愛子之後已了無生趣,靜靜同女婿說:“這都是命,前年胡氏企業十五年週年宴會上,你與超文一左一右傍住我站著迎賓,我真正威風八面,心滿意足,如今,你們都離開了我。”

    吳君池沉默。

    “君池,我七十壽宴,你總要來幫忙打點吧。”

    吳君池不知如何推搪。

    “我會來。”

    此時,他岳母由看護扶出來,“誰來了,是超文回來了嗎?”

    吳君池鼻子一酸,“媽,是我,是君池。”

    “呵,君池,君池好女婿……”

    吳君池悄悄落下淚來。

    所以他出現在壽宴裡。

    是寶枝的意思,宴會在酒店西式廳堂內舉行,擺了三十桌。使吳君池訝異的是,客人他大半不認識,寶枝且帶著男伴出席,態度親熱,旁若無人。

    她渾身珠翠,猶如一顆明星,尖聲說笑,動作誇張,吸引全場注意。

    君池如坐針毯。

    心底嘆道:“吳君池,假如你有能耐坐到完場,以後再也沒有難題。”

    寶枝不讓他有好日子過,拉著男伴過來介紹,“我的前夫。”

    君池儘量維持風度。

    “唷,真沒想到你還戴著我大哥送的金錶,看樣子胡家的女兒再討厭,胡家的錢卻真正好。”

    連那個男伴都尷尬起來,覺得是被利用了,但吳君池不出聲。

    他懷念胡超文,要才有才,要人有人,性格又大方公正,這樣一個人物,會墮機身亡,英年早逝,上天太會作弄人。

    好不容易吃完那頓七道菜的晚餐,老人家早已在上-魚時退席,吳君池嘆口氣,馬上可以功德完滿。

    整夜他只覺得有無數好奇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私語竊竊,不住在他耳畔響起,他一邊面孔麻辣,感覺如小學時被罰站。

    燈光轉暗,眾人起身跳舞。

    吳君池一直在喝酒,十杯八杯下肚,才能老著臉皮坐下去。

    胡寶枝與男伴正跳舞,滿場飛,吳君池想趁此良機開溜。

    他還沒來得及站起來,忽然眼前人影一晃,一個標緻的少女已經蹲在他面前。

    他慌忙拉開身邊空位請她坐。

    那少女只十七八歲左右,一張雪白的面孔,機伶的大眼睛,笑容可掬,“可以請你跳隻舞嗎?”

    吳君池呆住了。

    她救了他。

    吳君池身上僵死的細胞一隻只活了過來。

    少女俏皮的說:“我同我姐姐打賭要請你跳這隻舞。”

    吳君池問:“貴姓?”

    “我們姓朱。”

    “朱小姐,請。”

    少女雀躍,跟吳君地下舞池。

    吳君池這才發覺少女穿著件象牙白的蟬翼紗舞衣,美得如小仙子。

    少女拉一拉裙子,“這種料子,一般是新娘用來做頭紗用的,叫依露申:幻覺。”

    吳君池頷首,幸福婚姻是幻覺,生命也是幻覺,而他則喝多了。

    少女笑說:“姐姐說你好風度,又見你沒有女伴,整晚靜靜坐著,同一般交際草不同,真好氣質,我說,我會請你跳舞。”

    “謝謝你。”

    正當吳君池以為全世界預備遺棄他,而他也打算遺棄自己的時候,少女救了他。

    “看到今晚的女主人沒有?”少女笑問。

    “沒有可能看不到吧。”

    “說得好,你看她多庸俗多誇張多沒有信心,我到了三十歲,才不要學她那樣。”

    吳君池放下心來,原來不止他一個人忍受不了胡寶枝。

    “你看她的男伴,彷徨得要命。”少女咕咕笑。

    吳君池陪她跳完那隻舞。

    少女說:“我可以問姐姐拿彩金了。”

    她似一隻粉蝶般鑽進人群裡。

    而吳君池悄悄離去。

    在停車場,被新鮮空氣一吹,酒醒了一半。

    吳君池,他同自己說,你要好好做人,雖然胡寶技把你當腳底泥,可是還有旁的異性欣賞你。

    而且,還是那麼標緻的一個可人兒。

    不知怎地,他的心情為此好轉。

    回到家,心安理得一覺睡到天亮。

    第二天起來,照常回公司打理業務。

    之後他與志同道合的朋友合股經營生意,事事順利,連吳君池本人都詫異了,呵難道是老天爺可憐他。

    離婚後,他與胡家已無聯繫。

    胡老先生派人找過他一兩次,他不願夾纏不清,只是忍心推辭。

    數年間在報上社交版知道胡寶枝訂過兩次婚,亦取消過兩次婚約,漸漸銷聲匿跡。

    吳君池一直沒有異性伴侶。

    一則經已傷心,二則沒有那麼多時間,創業期間需要注入無限精力時間,他往往在公司留到九時以後與美洲西岸的總公司聯絡。

    他賺到了名同利。

    不不不,吳君池並不快樂,可是,他也並非不快樂,一天工作完畢,疲倦地躺在床上,他覺得沒有什麼遺憾,他所追求的,幾乎已經完全得到。

    他並沒有追求快樂,所以,他並不快樂,也是應該的。

    今日,吳君池已不必倚靠胡家,他賺得的名與利,都是他自己的。

    多麼值得高興,多麼心安理得。

    他建立了事業,信心,以及社交圈子。

    他的朋友泰半已忘卻他曾經結過一次婚。

    “替你介紹女朋友吧,君池,似你這般人才,沒有理由找不到對象。”

    “我並不寂寞。”

    “喂,許多女子要失望了。”

    那個時候,胡老先生再挽人來找他,他去了。

    胡家老宅裝修過,看上去仍然光鮮,胡老先生出來見他時須用柺杖,一手握住他的手,一時說不出話來。

    “君池,你同從前一模一樣。”

    吳君池只是笑笑,老人面前又不好說自己老。

    看護仍是隨身跟著。

    君池仍用老稱呼:“媽好嗎?”

    老人唏噓,“她終於弄清楚我們的兒子是不會回來的了。”

    君池不語。

    半晌他說:“爸,我們有無一門姓朱的親戚?”

    者入扮起頭想一想:“沒有,姓朱的多數是上海人,我們是廣東人。”

    這時,吳君池忽然見到門角有個小小人兒探一探頭。

    老人忽然笑了,“囡囡,囡囡,出來見客。”

    那小人兒轉出來,小小圓面孔,大眼睛,穿一襲花裙,約兩三歲模樣,可愛有如洋娃娃。

    吳君池詫異了,這是誰?

    胡老先生告訴他:“這是寶枝的女兒。”

    小小女孩倚偎在外公身邊,打量著吳君池。

    吳君池有點困惑,她父親是什麼人,抑或,那並不重要?

    吳君池伸出手去,“叫叔叔。”

    差一點點,這小孩便是他的女兒。

    就在這個時候,寶枝也出現了。

    她胖了些,也溫和些,十分客氣地說:“君池,好久不見。”

    君池十分感慨,自然,泰半因為他此刻已非吳下阿蒙,寶枝才會給他三分尊重。

    人靠的是自已。

    “孩子好可愛。”

    寶技笑笑,不語。

    她已無當年姿色。

    吳君池看看錶,“我有事,要告辭了。”

    “有空再來,爸爸希望見到你。”

    “一定。”

    走到門口,他忽然回頭問寶枝:“我們家有無姓朱的親或友?”

    我們家,他仍說“我們家”。

    寶校沒料到他會問這個,只得想一想,“沒有。”

    “爸七十歲壽筵,你不是請了姓朱的一家嗎?”

    寶枝一怔,“請客名單仍在電腦裡,我叫秘書查一查,同你聯絡,不過,那已是四年前的事了。”

    “麻煩你。”

    吳君池駕車離去。

    他沒有回頭看,他怕變成鹽柱。

    假使有的話,他會看到胡寶枝靠在大門處目送他離去,那小小女孩拉著她的手,母女同樣的寂寞。

    可是吳君池已完全忘卻過去。

    過兩日,胡氏企業董事室的秘書打電話給吳君池。

    “吳先生,當日有兩家姓朱的,一家是朱鶴雅父子,另一家是朱子法一家四口。”

    “朱子法是否有兩位千金?”

    “是,兩位千金叫朱和與朱平。”

    “朱家地址在什麼地方?”

    “吳先生,朱家經已移民,最新地址在多倫多北約區。”

    吳君池抬起頭,“呵。”

    “我會電傳給你。”

    “謝謝。”

    “不客氣,吳先生,我們都很想念你。”

    吳君池掛上電話。

    他在座位上沉思片刻,抬起頭,嘆口氣,忙著去開會。

    他的工作一直很忙,可是不致於忙得使他忘記那位朱小姐。

    她有那樣皎潔的臉龐,無邪的笑臉,“這位先生,可以請你跳隻舞嗎?”

    那一晚,吳君池情緒低落,幾乎要哭出來,被她那麼一打岔,他忽然之間忘卻煩惱,暫時沉醉在那隻舞中。

    以後的四年中,在無數勞累或寂寞的傷心夜,那張精緻美麗的小臉,都給他很大的鼓勵。

    吳君池抓住那一點點晶瑩的希望,努力地生存下來。

    現在,他總算知道她叫朱平,住在多倫多北約區。

    那夜,他睡得特別穩。

    第二天一早回到公司,秘書向他報告:“周先生請的助手,現在已刪濾至兩名,他有要事出去了,想你今早替他見一見那兩位申請者。”

    “改期不行嗎?”

    “人家已經出門了。”

    “老周就是這樣,他的助手,叫我面試。”

    秘書微笑。

    “叫什麼名字,學歷如何?”

    “一位叫魯玉明,香港大學英國文學系一級榮譽畢業,兼哈佛大學管理系碩士,另一名叫朱平”

    吳君池猛地抬起頭來,“叫什麼?”

    “魯玉明。”

    “不,另外一個。”

    “朱平,紅色叫朱的朱,和平的平,多倫多大學文學士。”

    是她了。

    這麼巧,吳君池忽然有點心酸,他又有機會見到她了。

    秘書說:“周先生的註解說魯先生履歷略強,但是朱小姐人非常靈活,二人都不可多得,且都是外國迴流的人才。”

    “他喜歡誰?”

    秘書但笑不語。

    “他喜歡可人兒是不是,那麼,把魯君撥到我名下吧。”

    秘書看看時間,“他們應該到了。”

    “你讓魯君儘快來上班,我不見他了,請朱平小姐進來。”

    秘書有點詫異,不過沉默地依照吩咐行事。

    吳君池一顆心籜——C

    朱平推門進來,朝他笑一笑,呵她長大了一點,成熟了一點,可是那張笑臉,仍然似早上七八點鐘的陽光般明亮動人。

    “你好,吳先生。”

    “請坐,朱小姐。”

    他凝視地一會兒,才鎮定下來,人已經在他面前了,還等什麼?

    “好嗎,朱小姐。”

    朱平揚一揚眉毛。

    吳君池連忙清一清喉嚨,“我的意思是,希望你習慣我們這種二三十人的小公司。”

    朱平答:“二三十人已是中等規模的公司了。”

    吳君池唯唯諾諾說:“是,是。”他有點語無倫次。

    中午,他的拍擋老週迴來,他斬釘截鐵地對老周說:“我已決定追求朱平小姐,特此通知。”

    老周被他嚇得呆掉。

    吳君池幾時變得那般急進?

    “這是怎麼一回事?”

    “我的意思是,我不希望別人同我作無謂競爭。”

    “你志在必得。”

    “絕對是。”

    “呵,恭喜你,看樣子你終於打算破繭而出了。”

    吳君池也忍不住咧嘴而笑。

    同事們得到這樣的提示,當然知道該怎麼做,吳君池一開頭就進行得非常順利。

    他約朱平去吃晚飯。

    席間,他發覺他的幽默感回來了,接著,是他的機智,真沒想到多年埋藏不用的活潑拿出來仍然派得到用場。

    朱平這樣告訴他:“四年前跟父母及姐姐整家移民到多倫多,父母正式退休,姐姐升碩士,我則念大學一年,姐姐畢業後找到工作及對象,決定落地生根,我則打算回來看,我愛熱鬧嘛。”

    “拿到護照沒有?”

    “一早就拿到了。”

    “爸媽可放心你一人返港?”

    “本來不打算放人,可是我爸很開通,同老媽說:‘老伴,百年歸老,什麼都得撒手’。”

    吳君池笑出來,他喜歡這位朱老光生。

    他試圖把話題扯到正途上:“你喜歡跳舞嗎?”

    “還可以。”

    “下次我們去跳舞。”

    “好呀。”

    吳君池言出必行,週末就接朱平去跳舞。

    他猜想他要比朱平大好幾歲,便找了一個既有快節奏音樂又有慢舞的地方。

    那一夜,音樂恰巧又奏出五十年代名曲“難以忘卻”,情調優美。

    朱平穿著小小黑色舞衣,成熟漂亮。

    “記得這首曲子嗎?”

    朱平笑笑,“聽過,不特別有印象。”

    吳君地又提醒她,“朱平,在你家即將移民之前,可有參加過一個壽筵。”

    宋平吃一驚,“那麼久以前的事,不記得了。”

    “是一位姓胡的老先生七十歲壽宴。”

    朱平搖搖頭,“我不記得。”

    吳君池嘆口氣,對於一個少女來說,四年可能真是老長老長一段日子。

    “朱平,我在那個壽筵中見過你。”

    宋平怔住,“是嗎?”

    “你曾請我跳舞。”

    “有嗎?”朱平睜大雙眼。

    “有,曲子正是今晚的‘難以忘卻’。”

    “多麼巧合。”

    “你與你姐姐都在那次宴會中。”

    “呵,姐姐有否邀你共舞?”

    “沒有,她與你打賭,你不會請到我跳舞。”

    “有這樣的事?”朱平一點記憶也無,她大笑,“真是胡鬧,吳先生,你會原諒我倆年幼無知吧。”

    吳君池呆住了。

    朱平竟一點記憶也無。

    看來他也不必勉強她記起往事。

    剎那間吳君池心平氣和。

    他輕輕說:“那日你穿一襲紗裙,像個小小安琪兒。”

    朱平一直陪笑聆聽。

    吳君池嘆口氣,“噫,不知不覺已經十二點,我該送你回去了。”

    那個晚上,吳君池躺在床上,一直微笑。

    朱平第二次救了他。

    第一次,她使他看到希望,這一次,她釋放他。

    最奇妙的是,她自己不知道她曾做過那樣的好事。

    吳君池安然入睡。

    朱平的工作成績十分優秀,她對事情看法特別,樂意作新嘗試,年輕人就是這點好,他們對工作有熱忱,絕不墨守成規。

    三個月試用期滿,朱平與魯玉明均加薪升職。

    吳君池的夥伴老周進他房來,鄭重其事地道:“阿吳,我有事相告。”

    “什麼事?”

    “阿吳,你與朱小姐可有進展?”

    “呵,仍是好同事。”

    “老兄,”老週一額汗,“我還以為你激進,請你留神,我聽說魯玉明與她出雙入對。”

    “呵,小魯人不錯,很聰明很可靠,年齡也與朱平相仿。”

    “你在說什麼?”

    “你耳聾?”

    “阿吳,我不是聽說你要追求朱平?”

    吳君池沉默一會兒。

    “喂!”

    “我弄錯了,”吳君地笑笑,“我比她大一截,而且,二人興趣也不一樣。”

    老周鬆口氣,“嚇得我,我以為你鬧失戀。”

    “還沒戀愛,如何失戀。”

    “是一場誤會?”

    “絕對是。”

    “喂,”老周搭著他肩膀說:“那麼,星期天到我家吃頓便飯。”

    “好哇。”吳君池一口答應。

    老周不置信地看著地,“那麼爽快,你知我幹麼請客?”

    “當然,你要替我做媒。”

    “你不怕?”老周瞪大雙眼。

    吳君池笑笑,“我求之不得,輾轉反側。”

    他完全釋放了。

    畢竟需要數年時間,一段不愉快婚姻造成的傷害,超乎人的想像。

    不過,吳君池終於痊癒。

    “我打算把小姨介紹給你。”老周說。

    “不是十八九的小女孩吧?”吳君池擔心。

    老周含蓄地答:“是成熟女性,經濟獨立,性格大方,容貌身段學識均屬一流,言語幽默,你會喜歡她的。”

    “她會喜歡我嗎?”

    “嘿,吳君池,你看你,一表人才,事業有成,簡直是萬事俱備,獨欠東風。”

    “快介紹快介紹。”

    那少女,那身穿紗衣前來邀舞的少女,總會在他腦海裡淡忘吧。

    她只是一個象徵,真實世界裡的朱平,又與他印象中的她有若干出入。

    那日下班,吳君池跑到百貨公司水晶部去挑選禮物,不管成功與否,這是謝媒禮。

    他已決定開始新生活。

    吳君池深深吸一口氣。

    時光如細沙漏過指縫,一去不回頭,小平叔沒有後悔吧,兆芳記得他永遠曬得金棕色的皮膚……他可從來沒為升職煩惱過,夫復何求?“

    不過兆芳這一代,是決不能這樣放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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