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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彷彿為了故意製造懸念,靜默持續了長長的五六秒,讓京芷卉的心提到嗓子眼,再用急促得有些粗暴的忙音使它陡然下沉。
“沒撥通?”雲萱想不出其他理由能夠解釋面前這張瞬間陰鬱的臉。
京芷卉闔起手機:“嗯。”
“哎哎,不要這麼沮喪啦,只是沒撥通又不是被拒絕,待會兒再撥唄。”
沒有待會兒了。
告白這種事,尤其是一鼓作氣再而衰,非得藉助異常的頭腦發熱,有時連頭腦發熱也不行,還得有姐妹淘在旁扇陰風點鬼火,要佔盡天時地利人和,不比設祭臺作法變出場大雨來得容易。
吃過晚飯,又看了會兒大熱的韓劇,腦際還起伏著驅不散的懊喪,做什麼事說什麼話的好像都不是自己。京芷卉沒心思跟雲萱爭論電視裡那個男主角究竟是不是女演員反串的,會停在這個臺只是因為它關於愛情。最近連韓劇都不灑眼淚了,儘管狗血還是灑得厲害,成為絆腳石的永遠是男女主角懸殊的地位。
“我有不祥的預感,該不會最後又是個悲劇吧。”雲萱一邊笑一邊居安思危。
但其實,男女主角經歷越多波折,最終走向團圓的可能性越大。被截斷的線段始終還是線段,可悲的是從一個端點延出的線傻傻的跑向無窮遠,找不到能夠停靠的另一個點,甚至連自己會不會變成射線也不確定。
“愛情是不會成為悲劇的,悲劇是‘成不了愛情’。”芷卉說。
“唷?怎麼突然變得這麼老神在在的啦?”詫異的轉過頭看她,發現還是那張沒有神采的臉,“還在鬱悶啊!讓你再繼續打電話你又不肯。真受不了你!”
可以繼續再嘗試卻偏要放棄。
放棄得又不夠徹底,做不出灑脫的姿態.
為什麼要自己跟自己過不去?
只是因為……
“……生氣。”突兀冒出的答案。
“哈啊?”
芷卉看著雲萱那張忡怔的臉,心想驚訝個什麼啊,連我自己也不知道這兩個音節從哪兒來的。
“就是因為生氣。”在猶豫地重複中終於逐漸明晰了條理,“我就是生謝井原的氣。憑什麼我要先告白?他就不能主動一回麼?我可是……女生啊。”順理成章的,對自己的性別又產生了歧視——如果是男生的話,大喇喇直接走到面前去告白也用不著窘迫。
雲萱費了好半天才跟上她的思路:“嗨——這種事還分什麼男女!你也得具體情況具體分析吧。謝井原都對你說過‘想和你上同一所大學’那種話了,以他那種孤僻又遲鈍的個性,這完全已經算是赤裸裸的告白了啊!”
“真……真的麼?”
“當然啦。喏,他已經告白過了,現在輪到你了。你不說,他怎麼知道你在想什麼呢?”
“……默契……世界上不也有那種情侶麼?不用開口也能會意……就是所謂的‘有默契’啊。”
“呃……但你和謝井原好像從來都只有‘默’沒有‘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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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不出聲,我也知道是你,”謝井原在“喂”了三聲都沒得到應答之後,將手機換到另一邊,沉著聲音說,“溪川。”
下一秒,沉默換成了忙音。
“是那個長得很像校花的柳溪川姐姐?”麥芒插嘴打斷他的思路。
謝井原以前不知道,校花的長相有個固定標準,而柳溪川只是長得像。他無可奈何地笑了笑,看向麥芒:“你見過她?”
“沒有。我只是經常聽人說起她。”
那究竟是誰會跟她說柳溪川“長得很像校花”?
“她是我們新旬學長的女朋友你知道嗎?就是剛仙逝的夏新旬。”麥芒其實很認真地先後斟酌過“犧牲”和“就義”,還是覺得“仙逝”聽起來更加崇高,但就最終結果而言,井原覺得她還不如直接說“死掉”。
“我當然知道。”
“那你為什麼不回撥過去安慰她呢?你們不是特別好的朋友嗎?”
“我不擅長安慰人。”井原垂下眼瞼,目光落在麥芒面前的報紙上,“而且,對力所不及的事大包大攬究竟會不會給別人帶來更多傷害,我現在很不確定。”
語句太長,意思太繞,麥芒理解不了。她只知道,哥哥看起來比平時情緒低落一萬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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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並不是什麼都不懂,只是有點“慢”。慢慢的慢慢的,就能夠想明白很久前的某一刻、某一個詞彙、某一個表情,意味著什麼。麥芒覺得自己只是缺少一個頓悟的契機,就好比事隔數天她才在課堂走神中琢磨出哥哥的內心糾結之處,但她卻還是拿不出對策,因為就“對力所不及的事大包大攬究竟會不會給別人帶來更多傷害”這個命題而言,她比哥哥更不確定。更多是多少?更少的話又會少到什麼程度?傷害又不是大米,稱幾斤就是幾斤。想得腦殼快開裂了,身邊還有個不識時務的祁寒總在打岔。
“你想要知道什麼?”麥芒在這節課的第三十五分鐘終於轉過頭決定搭理他。
“就是上週五你突然變成殭屍的原因啊,是我說錯什麼話還是……”
麥芒挺不耐煩地擺擺手打斷:“不要那麼自戀,跟你一點關係也沒有。”
祁寒的好奇心和自尊心打了一小架,前者迅速勝出,低聲下氣地問:“那是怎麼回事?在車上突然看見前男友?不要光搖頭,說話啊。我當天晚上就想打電話問你了,可就是不知道你電話號碼,去問韓一一,那傢伙口風比共產黨員還緊,真是的,這有什麼好保密的啊,咱倆都這種關係了。”
“什麼關係?”
“就是……”祁寒難得語塞,“我和你哥哥是摯友,你和我哥們是閨蜜,你呢,偷拍過我照片……行行行,不是你拍的……你收藏過我照片,另外還害我跟我女友吵過許多架。多麼親密的關係啊!”
麥芒聽他如數家珍,只覺得真的數出了很多,也沒仔細思考性質,就理所應當地認定的確親密:“好吧,我告訴你。那天我看見報紙……”
麥芒剛說出“報”字,祁寒就立竿見影地從抽屜裡抽出一疊報紙:“我就懷疑是報紙嘛!我整個雙休日都在研究它。看見沒,都快翻破了。哪篇報道的問題?”
“那篇。”大略一指。
“未來三天將持續颱風天……天氣預報?”音調不自覺地拔高,好幾個前三排的同學都轉過頭。
“不,是旁邊那篇。”
在祁寒將目光移向一個滿臉戾氣的勞改犯照片的同時,講臺上的數學老師終於忍無可忍:“祁寒你自己上課看天氣預報也就算了,還要影響其他同學!你給我站起來。”
站起來的祁寒口不擇言:“不不,不是天氣預報,是特大殺人案告破。”
全班鬨堂大笑。
數學老師撐著講桌饒有興趣的問道:“對你,有什麼教育意義嗎?”
課間從辦公室受完教育回來,祁寒還挺得意地對麥芒說:“我沒出賣你,夠哥們吧。”而並不知道自己已經深陷倒黴的深淵。剛落座就重新翻出那張報紙,指著殺人犯的腦袋開玩笑:“他是你家鄰居?”
麥芒搖搖頭:“他殺了我媽媽。”
祁寒笑著等待她的下文。
“以前大家都說是他,可現在大家又都說不是他了。”
不好笑。這玩笑一點也不好笑。更糟的是,這不是玩笑。雖然麥芒時常會一本正經地說出脫線言論,但幾秒後祁寒意識到,沒有人會拿自己媽媽的生死開玩笑。
全身的肌肉突然僵硬起來,轉動眼球去仔細看一遍那篇被粗略瀏覽過的社會新聞,祁寒費了很大的力氣才找出麥芒在這字裡行間的位置。
新聞本身並不複雜——
六年前犯下三樁血案的兇器被找到,通過指紋和最新的DNA技術鑑定確認的疑犯卻已在監獄裡。他之所以待在監獄是因為殺害自己女友,當年他一經拘捕便立刻對罪行供認不諱,並表現出深深的悔意和良好的改造態度,被判處二十年有期徒刑。但如今的證據表明,他之所以認下那起命案,是為了逃避實際犯下的命案,衝動殺死自己女友的人無法同時出現在別處槍殺另外三人,他的嫌疑理所應當地被排除。衝動殺人和蓄謀殺人有著本質區別,量刑標準不同,他略作衡量便選擇避重就輕。
如果判斷無誤的話,麥芒的媽媽是這個“女友”,也就是說,麥芒媽媽的案子隨著這起特大殺人案的告破,失去了他的兇手,變成了一樁懸案。
祁寒覺得異常的是“女友”這個詞:“那你爸爸是……”
“爸爸是在媽媽死前受工傷死的。”
話題進行到此,已經沉重得遠超預料了。祁寒惶恐不安,聲音也變得沙啞:“那個……我不知道是……對不起……可……你告訴我這些……我……”
像個被拔掉插頭的電器,啞然靜止在那裡。
死亡畢竟是,很難談笑間灰飛煙滅的存在。
終於恍然大悟,在她那比棣棠花深兩個色度的瞳孔裡,流動著何種憂鬱。有些經歷,如同黑洞,光線毫無戒備地遊弋到跟前,想折返卻來不及。
一切光線都會被黑洞吞沒,如果從這個角度考慮,目光說不定也是一種光。
因為不知所措,似乎和麥芒有點疏遠,對話也簡化到變成單詞短語,甚至還懷了點怒氣。但不是“漠不關心”那種嚴格意義上的疏遠,目光始終還停在她周圍。就連大課間和同伴在樓下練羽毛球時,那拎著垃圾袋目不斜視匆匆走過的身影,也會引起一個常規球在與球拍相距甚遠處寂然落地。
“心不在焉,你今天超不對勁啊。”
被球拍從老遠點過來,祁寒擦著額頭的汗笑一笑:“累死了。”
麥芒又空著手往教學樓方向回去。不對啊,她上週四明明就輪過值日,怎麼今天又輪到她?
“你又看上麥芒了?”不是沒察覺那目光一直跟隨的身影。
“胡扯什麼。”
視之為承認。冷不丁想起無法置之不理的一個大麻煩:“那衛葳怎麼辦?”
“衛葳?”祁寒轉過去看向休息在臺階上的同伴,眼神像失憶般迷茫。
是了,就是她搗的鬼。
祁寒奔回教室,跑向麥芒,拽過她手中的掃帚扔在地上:“別掃了,傻瓜。今天不該你值日。衛葳在故意整你都不知道。”
“為什麼整我?”仰起的臉還真是老實得一點折扣不打,“我跟她是好朋友呀。”
“行了吧。她可不會把你當朋友。”
“為什麼?”
“因為我啊。”脫口而出。
“你——?”
“……”祁寒預計自己無法把女生間的爭風吃醋解釋得通俗到麥芒的理解範圍內,又覺得現在的行為有點像挑撥離間,男生做這麼沒品的事可不好,“因為我……跟你是朋友,她喜……討厭我,所以……嗯!”最後一個語氣詞其實是給自己的確定。邏輯好不容易成立了。
“哦,是這樣啊。那就拜託你了。”麥芒順理成章地把掃帚撿起來塞進祁寒手裡。
“哈啊?”徹底傻掉,“不是,為什麼給我啊?”問題少年換成了祁寒。
“不是你自己說的麼,我要做值日都是因為你。”
祁寒拉住她胳膊:“可……”你有沒有明白我的重點?
“而且你也說,我們是朋友嘛。放心啦,你掃地,我會在這邊陪你的。”麥芒一臉燦爛慣常如昔。
那是誰的名言來著?
——深情既是一樁悲劇,必得以死來句讀。
此刻的祁寒極度想扇自己耳光。他深刻地體會到,麥芒這傢伙,根本就不適合做什麼悲情女主角讓人牽腸掛肚。無論身世再怎麼悽苦,都該變不了她禍國殃民的本質。同情?純屬多此一舉,對象是她還是自己都未必可知。
但咬牙切齒之餘,祁寒還是慶幸,在最短的時間裡重新找回了與她相處時最自然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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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沉大海還能聽見“咕咚”一聲呢!謝井原整個星期一聲不吭,音信全無,芷卉寢食難安,但又礙著面子不去找他,如此強烈的心理鬥爭在巧遇他的瞬間演化出走路時同手同腳的效果,但讓她震驚到這地步的絕不只相遇。
劇烈的陽光下,有個男生很惹眼,墨黑的頭髮,過了會兒又成亞麻色,不知是光線魔法還是被曬得褪色。他袖子挽到半截,小臂的膚色比原先深不少,正和另一個男生一起搬起鐵架往舞臺後部摞上去,身旁有個什麼也不幹的女生拿著個小袋子擋陽光,眯起眼笑嘻嘻地跟他說著話。
芷卉最初沒有認出那是誰,畢竟和一貫的形象差太遠。
等她再次不經意往那方向瞥去,男生的臉正好也側過來,嘴裡居然叼著煙。沒什麼比目瞪口呆更恰當的描述,在那幾秒的時長內,芷卉連呼吸都忘了。
揉一揉眼睛,是井原。再揉一揉,真的是井原。
——學什麼抽菸!又和別的女生說笑什麼!搬什麼破東西!
——你以為曬成麥色就可以像麥芒一樣為所欲為了嗎!
震驚之後是失望,以及怨憤難當。芷卉同手同腳地朝他走過去,途中被道具箱絆得踉蹌,用冒著火的目光盯住他一路走到跟前,但接下去的突變讓她更加措手不及。
一直在跟井原說話的女生看見芷卉突然眼前一亮,拉著男生袖子:“她來啦。”
男生放下重物,轉向芷卉,從自己嘴裡拿出吃了一半的冰棍,淡然對她說:“來得夠慢的。”接著一邊道謝一邊從身旁女生手中接過(之前一直被她用來擋太陽的)另一根尚未拆開的冰棍遞給芷卉,“應該還沒完全化掉。”
溫柔的語氣讓芷卉沒剎住車的叉起腰又指住他鼻尖的動作凝固在瞬間,顯得分外滑稽。
謝井原困惑地微皺起眉,不明白女生演的是哪出戏碼。
京芷卉覺得“白痴”這個詞先於自己存在實在是太好了,它讓人生而有種強烈的歸屬感。
為了掩飾尷尬,手順勢改變軌跡轉而去接那根被遞來的棒冰,京芷卉極力想表現出自然而不誇張的驚喜:“你找我啊?”誰知連冰棍也很不給面子地沒有在原處等她,伸出的手在抓空之後因著慣性失敗地垂下去。
男生一臉如同面對對不上暗號的欺詐犯的懷疑神色,猶豫著把冰棍往回縮了一點距離,恰好錯過她在下一秒伸過來的手:“難道你不是京芷卉?”
語氣中甚至已經出現“抱歉,我認錯人了”的窘迫。
——久別重逢時,出現的居然是無法用苦笑一帶而過的局面。
“什麼驚喜啊?你臉上分明寫著‘我不認識你’五個大字。‘你找我啊’的下文一般不都是‘請問你貴姓’麼?”井原坐在舞臺邊緣咬著剩下的冰棒,“再說,你以前也沒有用茶壺造型迎接我的先例吧。”
“那你……也沒有曬成黑皮來找我敘舊的先例啊。”芷卉是絕對不會承認自己起初看人走眼的。
“還不是拜你所賜麼?身為主持在彩排日也不敬業一點,磨蹭到將近中午才現身。害我上半天一直被使喚著掛條幅搬道具,因為我——”男生模仿著文藝部那幾個幹事的語氣,“閒著也是閒著。”
“如果你真的要找我,完全可以打手機……”
“那請問小姐,你的手機在哪兒呢?”
“哎?”連聲調都拐了個彎。
這才想起什麼關鍵問題,女生慌張地在包裡一陣亂翻。
“在這啦。”男生從自己口袋裡掏出女式手機,臉上浮現出意味深長的笑,“你上週末落在雲萱家了。我就是來給你送手機的。”
那麼,究竟誰才是石沉大海的那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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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寒放學後做完值日走出校門,同年級別班的幾個女孩像小麻雀一樣嘰嘰喳喳地跟他打招呼,然後你一言我一語地“頭髮剪短了嗎?額髮還是長點好啊。”“我覺得這樣就不錯。髮蠟少點就好了。”……相互之間出現了小分歧。
“和衛葳又分了?”終於有人提出關鍵問題。
“誒?”祁寒這時才突然發覺自己把衛葳徹底忘了,有點頭疼地拍過腦袋,“啊,沒有……你們看見她了嗎?”
女生們不知是在嘲笑祁寒又犯暈還是嘲笑衛葳也有今天,比平常更為興奮:“又忘了嗎?祁寒你真是越來越過分啦,怪不得剛才看見衛葳黑著臉一個人回家啊。”
“你也太不應該了。”雖然這麼說,可女生們的語氣中卻沒有半分責怪。
衛葳會黑著臉的原因大概不止“一個人回家”,應該是回家之前就生了氣。被設計做值日的人明明是麥芒,最後代勞的人卻是祁寒。
男生此刻心裡的給衛葳的歉疚和給自己的委屈,在下一秒躍過一群女生的腦袋看見麥芒時,全部轉化為給她的量身定做的牽掛。
穿著校服揹著書包的麥芒正和一箇中年男子站在一起說話。準確的說,是那個男人在喋喋不休,而麥芒耷拉著腦袋一言不發,像根豆芽。
祁寒一秒也沒有遲疑,衝那個方向喊道:“麥芒!你是不是忘交作業啦?朱老師找你半天了。”
跟祁寒說笑著的幾個女孩同時朝麥芒的方向望去:“哦,羽毛球隊的新人吶?”
麥芒一臉懵懂地轉過頭看向祁寒,對那個男人說了句什麼,就進了校門。沒過多久,祁寒找了個忘帶東西的藉口把跟著他的女孩們打發走,也回了學校。
等在教學樓入口處的是麥芒毫無保留的笑臉:“騙起人來爐火純青面不改色,真不簡單那你。”
“那還不是被你識破了。”
“因為我們班又沒有姓朱的老師。”
“我覺得你很不願意和那個人說話。”
“他是我叔叔。”
“親叔叔?”
“還有不親的叔叔?”
“哦。”原來是錯覺,“不好意思哈,”男生撓了撓頭,“我以為是糾纏你的什麼流氓大叔。”
“沒有搞錯,他本來就是壞叔叔,要不是他的話,媽媽可能不會死吧。”閒聊時已經走到了小賣部跟前,“你吃嗎?”點著店裡的關東煮問男生,沒等回答就衝店主說,“要這個這個和這個,每樣來兩串。”
“還真是自作主張啊,完全不管人接不接收就硬塞過來。”祁寒無奈地笑著,接過杯裝的關東煮,“自作主張把那麼沉重的身世告訴別人,對別人也是負擔啊,不過幸好你是這樣的性格……”
“誒?負擔?”麥芒眨巴眨巴眼睛。
“分享了重要的秘密,不管是悲傷還是快樂的事都相伴經歷,人與人最深刻的羈絆就是如此吧。不過……對你這種毫無戒備心的小孩子來說似乎不是哦,那麼重要的事,隨隨便便就告訴我了。”
“我沒有隨隨便便。”
“嚴格地說,我們真正認識還不到一個月吧?”
“但重要的事不是應該告訴重要的人嗎?你就是很重要的人啊。”
男生感到脊背一僵,手中的塑料杯落在地上,過半晌才俯身去撿,再直起身時正色對麥芒說:“以後一起回家吧。這樣就不會遇到什麼‘壞叔叔’了。什麼時候願意把他的壞處告訴我都可以。”
“不會覺得是負擔嗎?”
“不會。是朋友嘛!”
“吶,朋友,你那個自稱是小說的後續呢?”
“呃……這個……你怎麼畫得那麼快?”祁寒心虛地替麥芒拎起了書包。
“當然要畫得快一點啦。我還準備拿去投《漫友》呢。”麥芒的小碎步邁得極快,“還有哇,我都把秘密告訴你了,你怎麼沒什麼告訴我呢?”
“呃……這……”通常來說,如果是好朋友,分享秘密不會給對方造成負擔。但祁寒這才意識到,如果那位好朋友是麥芒,可就另當別論了。
“噢——!想到一個。說起來有點丟人。”
麥芒果然兩眼放光,跳到他跟前僵手僵腳倒退著走:“說嘛說嘛!”
“我爸媽一直懷疑我有自閉症……你別笑,真的!還帶我去看過醫生,就因為我愛撕紙。有時候我媽回到家,一看都嚇一跳,滿屋子鋪天蓋地全是碎紙片。其實吧,我爸媽管我特嚴,節假日根本不讓我出家門,整天逼著我學習,都多大人了還把我反鎖在家裡!我沒法出去玩,老看電視也沒意思,只好自己找樂子,我就玩打仗的遊戲。那些碎紙片可不是碎紙片,都是我的士兵,我讓他們列陣型、耍計策,幻想出兩軍對壘、攻城,給他們編劇情——主帥怎麼指揮、怎麼打伏擊、怎麼使美人計,對!就是你現在正畫的那個漫畫!那些小兵戰死沙場的,我就用牙籤戳個洞,你想啊,打仗需要多少兵我就需要多少紙片,所以我媽一回來能不嚇著嗎?他問我怎麼回事,我又不能說我玩打仗呢,只好說心情不好,鬱悶、情不自禁就想撕紙。再加上我和他們也沒什麼共同語言,在家很少說話,於是,我在他們眼裡就變成了一個典型的自閉症患者。嗨——”
麥芒樂得走路直打晃:“怎麼你這麼大還玩這麼幼稚的遊戲啊?撕紙打仗那是我小學時候玩的,上初二我就已經不玩了。”
“上初二你就不玩是因為有別的更高級的東西可玩,我沒有啊,我們家連筆記本電腦都擱在保險櫃裡。我爸防我的措施那都緊跟諜戰前沿技術。”
“行吧,我真同情你。你在學校看著挺拉風,沒想到回家後這麼杯具。”
“哎,你小時候真的也玩撕紙打仗?”
“對啊。我的兵還根據紙張種類分級別呢,像那種普通白紙撕出來的小兵是低級兵,打起仗來就是炮灰,一碰就死。比較稀少的牛皮紙——也更硬更難撕——我給他們取名叫鐵甲騎兵,牙籤隨便戳不破的,就是死不了,可以身經百戰。更高級的就是將領了,你記不記得小時候吃奇多圈裡面送三國卡?”
“當然了。我也用過那個。”
“我一般捨不得戳破他們,將領我都不會弄死。而且我是徹頭徹尾的外貌協會,像張飛那樣長得難看的,我就讓他們負傷,畫點紅的血在上面就跟真的一樣,像趙雲那樣的大帥哥,連負傷也捨不得,所以都是戰神。”
“你還收集到趙雲啦!那得吃多少圈啊?我攢的最多的就是張飛。”
“趙雲不是我吃到的,是我哥哥。他才厲害呢,全套的三國卡都集齊了,後來他把全套都送給我……”麥芒說著突然停住,剎那間臉色陡變,喃喃重複一遍,“全部都送給了我。”垂下眼瞼不再說話。
祁寒不知她哪根神經又短路了,回想起來好像每次回家路上說到興頭上她都會急轉直下變陰鬱,像幼兒一樣情緒陰晴不定。小心翼翼地察言觀色,又不敢追問,長了教訓,上次追問的結果是樁兇殺案,麥芒的世界實在說不清是簡單還是複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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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芒到家後連鞋也沒換就撲向電話打給井原。等待音只響了一聲就立刻接通,男生的聲音變得和平時不一樣:“麥麥啊?出什麼事了?”
麥芒忘了她哥哥有猜電話來源的特異功能,歪過頭尋思,哥哥原來這麼可憐,除了自己都沒有別人打電話給他。
“哥哥,我問你件事,你覺得我是個負擔嗎?”
“哈啊?”井原一愣,捂住另一隻耳朵,隔絕身邊的噪音,“唔……挺適合的啊,只要你現在努力學習,以後肯定也能考進來。”
“哎呀,你怎麼小小年紀就耳背呀,再過兩年豈不是要老年痴呆了?我不是問你覺得‘我適合復旦嗎’,而是問‘我是個負擔嗎’?”
“負擔?不會啊。從來不覺得啊。你幹嘛突然這麼問?出什麼事了嗎?”
“沒事——就是今天有個人告訴我,很沉重的身世告訴了別人,對別人會是負擔。所以我覺得哥哥你特別偉大特別崇高特別永垂不朽……”
聽到“永垂不朽”四個字的井原險些沒拿穩電話,他把手機換到另一側試圖理清思路:“不是啊,麥麥,到底出什麼事了?你別嚇我。為什麼你跟別人交流了一下高考志願,我就突然‘永垂不朽’了?”
“因為,媽媽死了以後哥哥一直陪著我,雖然哥哥口才很爛一句好聽的話也不會說,很愛管東管西有時候像個歐巴桑一樣討人嫌,老是垮著臉看起來不像一個活人,懶得要命總要人說一大堆好話才肯做一頓飯,不如姨夫靠得住也不如姨媽心腸好……”
“麥麥,我打斷一下,你正計劃把我釘上十字架嗎?”
“雖然哥哥不善於傾聽老愛打斷人說話,雖然哥哥有數也數不清的做不到的事,但是哥哥一直大包大攬,陪我經歷了所有的事情,卻從來沒覺得我是個負擔,還把全套的三國卡都送給我。我覺得哥哥是全世界最好最好的人。”
男生那頭是久久的沉默。
麥芒等了等,特地聲明:“我說完了。”
“那個……麥麥,我現在腦子有點亂,等我想明白晚上打給你好麼?”井原好不容易才成功發聲。
“哥哥你晚上不回家嗎?”
“嗯。我在外面和人吃飯,太晚了回家不方便,今天就住校了。明天再回去。”
“可是哥哥,我頭暈一整天了,好像是感冒發燒,你能回來看看我麼?”
“你能不裝病麼?”
“好吧。那明天見。”
耍小聰明的麥芒被立即揭穿後挫敗感油然而生,再加上真的突然很想念哥哥,於是跑進井原房間拿了他一張照片,回到自己房間擺在爸爸媽媽的照片旁邊。
井原媽媽喊她吃晚飯她都沒聽見,好奇地進了房間:“麥麥你在幹嘛?”
“我想哥哥了。”
井原媽媽一聽這話就鼻子發酸:“我也想他。自從上了大學也不像以前上高中時每天都會回家,一個星期才能見一面,也不太跟我說學校裡的事了。人長大了,就像弄丟了一樣。雖然以前他在的時候也沒覺得多可愛,可是送走了他,我還是覺得心裡空落落的。其實井原是個好孩子,以前從來沒讓我操過心……每天我看著他的空房間……都覺得難過……”說著說著就坐在麥芒身邊抹起了眼淚。
“姨媽……”麥芒也癟癟嘴抽起了鼻子,“你不要難過了,哥哥走了,你還有我呢……你別哭,你再哭我也要哭了……嗚嗚嗚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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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原自從掛了電話就一直保持左手撐腮的沉思狀,直到芷卉也在對面用左手撐腮學他樣,才回過神,帶著歉意扯了扯嘴角。
“是麥芒?”芷卉剛才聽見了井原對那邊的稱呼。
“嗯。嗯?你怎麼知道她?”
“我上週見過她,她衝過來向我自我介紹的。好可愛啊。”
衝過來?井原想,那確實是麥芒沒錯。“是,可愛得都無解了。”
“怎麼了?”
“最近這段時間發生了一些事,她一直跟我彆扭著,我都不知該拿她怎麼辦才好,哎,反正說了你也理解不了。”
“誰說我理解不了。”芷卉著急,“我和我爸一直彆扭到今天,有個反抗期女兒的父親都不知道該拿女兒怎麼辦才好。”
聽了這話,井原撐過額頭哭笑不得。
“但剛才她突然打電話來表揚我,其實我也不知道是表揚還是控訴,總之用排比造勢列舉了我很多罪狀,最後得出了一個‘我是最好最好的人’的結論。”讓人有點懵了。
“呵呵,那就是表揚唄。我覺得麥芒就是個直來直去的小姑娘,一點心眼都沒有。她不會反諷的。”
“可我聽著卻覺得不是滋味。我一直覺得自己為她做得挺多挺好了,可沒想到有這麼多缺點,都是她在包容我,我經常覺得,麥芒其實很懂事,她……”感覺到手機又在震動,井原朝芷卉做了個抱歉的手勢,接聽道:“喂?”
“井原你今天不回家嗎?”是謝家家長。
男生有種不祥的預感,莫名感到緊張:“爸,我今天不回,明天回。”
“你還是儘量回來吧。我拿你媽和麥芒沒轍了。”
“啊?”
“事情是這樣的:她們娘倆因為太想你,所以給你設了一個靈堂,擺了一張遺照,燒了幾柱香,現在正抱頭痛哭,你聽——聽見了嗎?怎麼也勸不住,晚飯也不吃。我崩潰了,你回來吧。”
井原再闔上手機,臉色比前一次更加難看:“我經常有種錯覺,誤以為麥芒很懂事。”
“又怎麼啦?”
“我爸打電話催我回家。”
“那你還是趕緊回去吧,說不定真有什麼事,反正我們也差不多吃完了。我自己打車回學校。十一長假你有安排麼?”
“我想——”井原猶豫了一下,“去北京看看溪川,剛想到的。”
芷卉把關於一起出去約會的提議忍耐著嚥了回去:“看她?”
“她男友是夏新旬,前陣子見義勇為救落水……哦,說理科狀元你就明白了,那是溪川男友。”
“所以呢?”
“誒?”
井原不知道為什麼芷卉的語氣會突然變得如此冷淡——
“所以,她現在沒有男友了,對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