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在大巴上顛簸了一個多小時,被迅速後卷的青色樹木晃花了眼,睏倦感襲來。不知不覺失去意識,醒來的瞬間,映入眼簾的首先是前排座位髒兮兮的靠背,白布蒙著灰。身體還在搖晃,也不知道睡了多久,腦袋沉沉地痛。旅途像沒有盡頭。
單影直起腰,揉揉太陽穴,才突然發現有什麼不對勁。
剛才睡覺時枕著的,其實是顧鳶的肩吧?
大量冷空氣瞬間侵入肺裡,整個人立刻完全清醒了。與此同時發生的是皮膚下翻騰起的熱潮,從臉頰一直延伸到頸部。每個毛孔都被撐開。
男生左手支在車窗邊緣撐著下頦,半垂著眼瞼,面無表情。醒著,看上去也完全沒有睡著過的跡象。從側下方單影的角度望去,男生瞳孔中央偏上處有小塊的高光,像鑽開的小孔,裡面填著暖意。黑色的區域迅速轉過一個銳角,高光瞬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自己有點鼓鼓的臉。
單影微怔。也快速把再次熱起來的臉轉向前方。
"醒了?"
"嗯。"女生略微一點頭,眼睛餘光掃見男生揉著右肩的小動作,"對不起。"
男生一愣,很快明白過來,"沒事。"輕鬆的語調讓人安心。
"不要緊嗎?"女生用鞋尖蹭著前座的腿,"顧鳶也和我一起跑出來。我是……很任性的人吧?"
男生"哧"地笑了一聲,"我翹課可比你多。"
"為什麼呢?以前的顧鳶不是這樣的。仔細想來,是這個學期才……"女生注意到男生神色的細微變化,"啊。你不回答我也可以的。"
男生沉默了幾秒,"因為失去了最重要的東西。"
"友情?"
顧鳶微側過頭,看向單影,沒答話。
"是那個吧?能聽見冥王星說話的朋友?"
"是她。不過,不是友情。"
"欸?愛情?"
"是唯一的親人。"
"啊?啊。對不起!"
男生愣了片刻,反應過來,"哦,你誤會了。我父母都健在。只不過,關係淡漠。"
"哦……這樣啊。"女生的腦海裡浮現出為自己爭吵著的爸媽,心裡忽地暗了一片,"因為關係淡漠就單方面不承認親情,真是絕情吶。"
男生笑笑,也不爭辯。
這寬容使女生突然大膽起來。同時憶起前一天目睹的甜品店事件。
"在顧鳶心裡,夏秋是怎樣的存在呢?"
男生抿著嘴沒有馬上回答,但並不是拒絕回答的表情,相反,像是在認真思考。過許久,才開口:"不知道。"
"喜歡麼?"
"不知道。"
顯然不是單影滿意的答案。女生有點失望,可好奇心卻不減,"那麼,韓迦綾呢?"
"更不知道。"
"欸……真沒勁。什麼都不說。"女生佯裝生氣,把臉故意往右側扭過去。
"真的,不知道。"
沉默半晌,女生忽然脫口而出:"那我呢?"
自己把自己嚇了一跳。呼吸一滯,心跳的節律亂起來。怎麼會突然當面問這麼奇怪的問題。
"終於,到了。"男生的目光落在車窗外。
"欸?"
"你喜歡的地方。"
"欸?"
過半天,才發覺車已經停了。零零散散的乘客匯向中間的走道陸續走下車去。單影慌張地站起來,腦袋冒失地撞在行李架上,卻沒感到鮮明的疼痛,下意識地回頭看一眼,顧鳶的手護在行李架前。
男生的臉上出現了可以被稱為"淡然一笑"的表情。
並不能確定自己最後一個問題他有沒有聽見。
上車之前就出現過奇怪的對話。
"我們去哪裡?"
顧鳶說:"你喜歡的地方。"
不是"我喜歡的地方",也不是"你說不定會喜歡的地方",而是"你喜歡的地方",沒有任何其他可能性。現在看來果然是這樣。
天色鬱郁,水面粼粼。海岸線綿延向無窮遠。
單影學顧鳶脫下鞋子,坐在柔軟的金色沙灘上。多雲天氣,沒有多麼陽光明媚,但壓抑的雲層倒是和渾濁海域很相配。風過時捲起海浪,踩著恆定的節律朝岸邊湧來。數百隻海鷗點綴在視界裡,空氣中夾著腥鹹氣息。
因為是淡季,遊客稀少,海灘顯得有點蕭瑟。但這蕭瑟以靜謐卻磅礴的神秘感震撼人心。
女生閉著眼努力深呼吸。
"我原先一直以為海是很美的,藍的天藍的水。沒想到是這麼荒蕪的景象。讓人看了好難過……可是,我喜歡。"
"以前沒來過麼?"
單影搖頭。
"其實我覺得沿途感覺更好,可惜你睡著了。從陸家嘴到三甲港,標準的從水泥森林到原始自然。"
女生笑起來,"聽上去真的有-逃離-的感覺呢。"邊說邊仰面朝後躺下去,伸出手指框起各樣雲朵。與在學校不同,此刻面前是完整且看不到盡頭的天空,"人好渺小,這是第二次感受到了。"
男生將手肘擱在立起的膝蓋上,回頭看向單影,"第一次是?"
"小學時學校組織看一部科普片。"
"科普片?"男生有點意外,印象中對方顯然是對這些沒興趣的人。
"嗯。叫《宇宙與人》。那天連著放映了兩部電影,後一部是《小雞快跑》,走出影院時所有同學都在對最後小雞拉住繩索抬起頭的大反轉津津樂道,可是我,因為先看了《宇宙與人》,所以對後來的動畫片完全沒心思。總覺得,那部電影把我整個人生軌跡都改變了,終生難忘。"
"你的興趣還真特別。小學生,喜歡動畫片才是正常的吧。"
"平時我也是喜歡動畫片的。"
"回憶起來的話,雖然物理不算好,可高一時你天體物理那一章的考分是超過我的。這麼解釋我就能理解了。"
女生苦笑著攤攤手,"可是,當時被老師懷疑作弊。"
顧鳶愣住了,心裡坍陷一片。
其實,當時的單影是想緊接著告訴對方自己一點都不在乎的。
可是當男生一言不發站起身拍拍沙礫,迴轉身來朝向自己,逆著光把手伸到自己面前,光線為他鑲著邊,又繼續繞過他,順著他的手臂一路下滑直到不偏不倚地落進自己的眼睛裡,瞳孔被虛無的光硌得生痛。
忽然就溼了眼眶。
宇宙那麼【龐大】,而我如此【渺小】。
整個宇宙中朝我而來的光線,只有這【唯一】的一束。
『貳』
星期一,輪到二年四班值周。意味著這整整一個星期,有條不紊也好、千篇一律也好的高中生作息時間將被全盤打亂。
每天上午分配去學校各處打掃衛生,中午12點到晚上7點上課。這是陽明中學特有的傳統。即使最初有一點新鮮感,最後也會被腦力和體力的雙重消耗折磨得死去活來,更何況高一時已經經歷過一次。
前一次,為了防止值周生藉口值周賴床,全班唯一不住校的單影被分配去打掃寢室樓。升入高二後,幾乎全班都走讀,單影這次被分去打掃藝術樓,因為樓層不高,讓人產生工作量很小的錯覺,所以連同伴也沒有,只分配了一個人打掃。再加上每天總有班級來上音樂或美術課,要拖地還得算準時間,不能把潮溼的地面留到課間,否則被一個班踩過也就前功盡棄了。
幾項因素相加,打掃工作難上加難,一天下來就精疲力竭。
而顧鳶,則被分去打掃與藝術樓一塊草坪之隔的演播廳。
物業的阿姨教單影直接把洗過拖把的髒水倒在草坪上,女生心中暗暗驚訝。想著還好,以前沒坐過草坪。正在不由自主地拍胸,一抬頭就看見了對面的顧鳶。
男生的動作定格在視野裡,像個拎著拖把的雕塑。女生覺得好笑,穿過長長的走廊繞到他面前去看個究竟。
"幹嘛呢?"
男生抬起頭,由於慣性,臉還擰在一起。被懸空提起的拖把稀里嘩啦地滴著水。單影愣了一下,立刻就明白是怎麼回事。彎下腰去幹脆地把他的拖把擰乾了。
"你那樣瀝水要瀝到什麼時候?沒拖過地嗎?"
男生張了張口沒說話,隨後道了謝。
單影也覺得自己的問話很低幼,顯然顧鳶家應該請了家政工的。
"我先過去拖地了,等下你要洗拖把叫我。"
男生聽話地點點頭。
那一刻單影突然覺得顧鳶不像平時的顧鳶。
不是高高在上的,不是完美無缺的,不是萬能的。
不是神,即使他長久以來一直在全校女生的心目中像神一樣被供著。
單影過去也沒有現在這樣能幹,但生活中父母經常同時消失,不能忍受飢餓,不能忍受髒亂,久而久之,就學會了做些家務。
女生的聯想力倏忽飛向很遠——也許顧鳶小時候也不是現在這樣。
是怎樣呢?
小學時候的男生們,打架,流鼻涕,留著很長的黑指甲忘記剪,會去老師面前告女生的狀。如果顧鳶曾經是那個樣子,那麼殺了我吧。
但是哪個男生能逃脫那段混世魔王期呢?
那麼,後來又是怎麼變成那樣遙不可及的人呢?
就好像女生們總喜歡去星座圖裡找命運的玄機。
天蠍座的,這個月不宜出門,所以春遊就不參加了以避免災禍——諸如此類。
可是有沒有想過,其實在很遠的過去,宇宙並不是現在這個佈局,也許沒有天蠍座,也或許天蠍座的組成元素散落在宇宙的各處。
在你和頭頂這片天空尚未相遇的年代,封存你命運的那幾顆星也許並不存在,那麼,你的命運是被什麼主宰著呢?
每個人的改變都在計劃之外。
我們有更多更多連自己都無法預知的未來,是在與人與事相遇後才變得逐漸清晰。由不得哪顆行星做主。
此刻空無一人的教室裡。黑板上留著細小娟秀的白色粉筆字。"顧鳶:演播廳"和"單影:藝術樓"並排。靜靜地泡在充沛的光線中。
並不是毫無寓意的存在。
"要不,一起吧。"單影突然轉回頭來。
男生愣了一下,露出困惑的神色,沒明白她的意思。
"我們一起打掃完演播廳,再打掃藝術樓吧。"女生非常誠懇地解釋道。
走廊的地板是深紅色,潮溼時顏色更深一些,如果沒拖乾淨,等到重新幹燥起來時會留下白色的線狀印記。
凡是顧鳶拖過的地方都留下了白色痕跡,基本上都需要單影再次返工。
"真對不起啊,不太會幹這活。"男生帶著歉意的笑撓撓頭,"我是家務無能者。"
女生寬容地笑笑,"男生嘛!"
顧鳶的動作停了下來,轉頭看向忙著拖地的單影,"不過,做家務的通常也是媽媽吧?"
"我爸媽都經常不在家。"
"是麼?"
覺察到男生的聲音有種不同尋常的情緒,比任何時候都更柔軟,卻讓聽的人忽然憂傷心痛起來。單影抬起頭,順便用手背擦了擦汗,"怎麼?"
"和我一樣。"男生重新彎下腰去洗拖把。
女生歪過頭"嗯"了一聲,等待他的下文。
"所以你也經歷過吧?"男生換了種無奈的自嘲般的語氣,"只有自己一個人的晚上。沒有任何光線也沒有任何聲音,只有你一個人獨自坐在黑暗裡。"
單影語塞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男生拎著桶把墨黑的髒水倒掉,單影接過來去小花園的溪流邊舀水,覺察到男生跟了過來,她說:"吶,顧鳶,你是從什麼時候和父母分開的?"
"剛上初中時。"
"那麼之前還是很幸福的呀?"
"我父母都是感情淡漠的人,即使之前在家的時候也很少和我說話。倒是那時家裡領養了一個姐姐,和我感情更深些。不過後來因為我父母出國,所以把她又送回福利院了。"
"欸?姐姐麼?後來你沒有去找過她?"
"找過的,又被人領養走了,說來她也是陽明的學姐。但也許是很久不在一起的緣故,和我見面時會像陌生人一樣互問-你好。"
"有點可惜,"單影費力地擰乾拖把,顧鳶朝反方向轉著柄幫忙。
單影接著說:"我挺羨慕人家有兄弟姐妹。"
"可是領養的到底是領養的。福利院的人多半都很勢利,圖錢,一旦走出這家門,就不會再認這家人。絕情得很。"
顧鳶有點偏激,單影笑了笑。
"你也很絕情呀。Prince大人。"
第一次被單影這樣稱呼,男生愣了一下,隨即露出少見的笑。
知道得更多了一點,關於單影。
不會像別的女生那樣花痴,她很獨立,不卑不亢,即使叫你"Prince大人"也沒有絲毫會冒出星星眼的跡象,語氣波瀾不驚,甚至帶著一點揶揄的成分,站在兩米開外安靜地看著你,似笑非笑。
在自己所見過的、認識過的甚至熟識過的那些人裡,單影顯得非常非常特別。
和你親近時不會甜膩到隨便往你身上靠過來、拍肩、拉手,不會用抱枕和你嘻嘻哈哈打鬧,不會在情人節或生日時裝小資買巧克力送給你,她肯定不會做那些事,她不是那樣的人。
然而,和你生疏時也不會生分地對你說"你好",更不會形同陌路。
可以輕易想象到的,她迎面走過來,在走廊裡看見你同時察覺到你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然後,她會朝你微笑,就像現在這樣,安靜的。只需一瞬間就可以讓你感覺到你在她心裡並不是陌路人。
她看上去冷漠,卻只不過是自我保護。其實心裡有不一樣的溫度。
『叄』
大家都勤勤懇懇履行了一週勞動義務,結束後,其他人都恢復普通學生生活,單影和顧鳶又清閒下來。
"好久沒見你來呀。"店主還是笑吟吟的。因為單影這陣子無影無蹤,韓迦綾找不到人代班,只好徹底把咖啡店的兼職辭掉,這麼一來單影也徹底成了顧客。
"學業越來越忙了。"女生自己從櫃檯裡取過咖啡。
男生在身後嗤笑了一聲。
單影轉過頭白了他一眼。
"你倒是說得出口。"男生毫不在意,跟在她後面上樓,還繼續嘲笑道。
"好歹我還挑著上幾節副課。完全不在教室現身的人沒資格嘲笑我。"女生有幾分賭氣地把咖啡塞給男生,"連我有時也找不到你。"
"你沒我手機號麼?"
"你什麼時候給過我?"
顧鳶剛在天台邊坐定就把手攤在女生面前,"給我吧。手機。"
男生按下自己的號碼,儲存在通訊錄裡。完成後一鍵按錯,不小心進了短訊收件箱。最後一條短信映入眼簾。
來自:韓迦綾
從今天開始我要和顧鳶一起回家,你自己一個人走吧。
顧鳶抬眼看了看正在喝咖啡的單影的側臉。不動聲色地退出收件箱,將手機塞回她口袋裡。
"有事直接打電話,短信可能會發不進。"
"哦。"女生隨意應了一句,好像沒仔細聽。
男生的耳畔突然迴響起那個尖利刺耳的聲音——
"她這個人啊,以前是神經病,現在是耳鳴,反正是和怪病耗上了。"
單影和那個人,哪怕五官沒有一點相像,也有不可否認的相似性。都遇上心地不善的"朋友",原本就糟糕的處境變得更加艱難。
如果非要指出韓迦綾在自己心裡的位置,那麼應該是"最討厭的那類人"吧?
男生長吁了口氣,把目光從單影身上移開。
"你還不知道吧?這兩天出了大風波。推敲起來你可能還是罪魁禍首。"
男生不理會女生故作嚴肅的語氣,笑道:"怎麼了?"
"前女友與現女友的矛盾。"
"欸?"
單影轉過頭繼續解釋:"校園BBS上出現了奇怪的照片,背景是婦科診所,而主人公……是夏秋。真讓人吃驚哪。"
"想說明什麼?"
"解說文字是-陽明校花的墮胎實錄-,寫得非常不堪。很快就被管理員刪帖了,不過,因為攻擊對象是夏秋,所以還是引起了軒然大波。"
"是偽造的吧。"
女生驚訝於男生的堅信,微揚起眉毛,"嗯——不是PS的。但其實照片本身說明不了什麼問題。看情形很可能只是路過診所被偷拍而已,反映不了是進去過還是沒有進去過。"
"差不多也該習慣了。"男生沒頭沒腦地冒了一句。
單影感到有點莫名其妙。
"夏秋她,被人誣衊詆譭的事還少麼?好在,支持維護她的人總是更多得多。"
"這麼說也太冷漠了。即使支持者再多,只要有一個敵對者存在,還是會讓人沮喪。"
"你也是那樣麼?"
"我倒是……習慣了。無所謂。"女生稍稍變換坐姿,不太刻意地將話題扯回主人公身上,"之所以說因你而起,是因為管理員立刻就根據IP地址找到了發帖人。"
"韓迦綾?"
"嗯。"
"呵。她也有反被聰明誤的時候。"
"你說得倒是輕鬆,"女生的語氣有幾分責怪,"還不都是因為你麼。那兩個人前不久才鬧到打起來的地步。韓迦綾現在處境前所未有的糟。不僅男生們開始無視她,而且就因為做了這麼不上道的事情,很多女生也開始和她劃清界限。"
"……偶爾遭點報應對她來說也不是壞處。"
單影不太理解地偏過頭,"聽起來,你好像一直不太贊同她的做法。"
"從來沒贊同過。"
"那麼……"
辨出女生話語間的猶豫成分,男生看向她,像是鼓勵似的問:"什麼?"
"為什麼會和她在一起呢?"
終於問了出來。
男生輕笑了一下,目光的落點拋回地鐵線消失的盡頭,"因為,突發事件。"
聽語氣永遠也不可能分辨出所說事件的重要性,顧鳶是這樣的人。對什麼都胸有成竹,對什麼都漠不關心,從哪個角度解釋都很合理。
像靈能者一樣的存在。
對自己的心意也總是不言自明,讓人驚訝欣喜的同時還稍微有點害怕。
單影睡不著,輾轉反側想著和顧鳶在一起時經歷的點點滴滴,直到最後那一句"突發事件"。
單影沒繼續追問,因為明顯預感到問不出個所以然。
遇上這麼個具有可怕洞察力的人,自己卻沒有辦法讀取對方的內心,真是既不安又不甘。
唯一確定的是,顧鳶絕不可能像其他人那樣來傷害自己,其實只要知道這一點就已經足夠了。
單影,已經不會有一個敵對者出現就會變沮喪,而是隻要有一個支持者出現就能心懷希望。
只要一個人。
似乎就被賦予了足以直面全世界敵意的勇氣。
單影握住已經見底的咖啡杯。淡淡的暖意依舊不斷從手心擴散向全身。
"回學校麼?"
『肆』
放學時,楊高路和民生路路口發生擁堵,車排成長隊,隊尾已經超過後一個十字路口,可是綠燈還是遲遲不亮。有幾輛車居然為了插隊開上了自行車道。在一片混亂中,顧鳶很艱難地找到走得慢吞吞的單影,腳支著人行道的邊緣停在她身邊。
"上來吧。"
女生喘著氣莫名其妙地看向他,"什麼?"
"我載你回去。"
女生猶豫地看著他沒動。
"天都黑了,你到家要幾點?"
"可是……你家……"
在相反的方向。
女生的話硬生生被男生斬釘截鐵掐斷,"上來。"這次像是命令式,讓人無法拒絕。
綠燈亮了。
自行車向前緩慢駛去,女生跳上後座扶住前座的鐵桿,車輕微地晃動了兩下然後便穩住了。單影剛在擔心自己是不是太重,便聽見男生開玩笑的聲音"快上來啊,變綠燈了",不禁"撲哧"笑出來。
"說實話,你跳自行車的技術不錯啊,我以前沒帶過人,還擔心會不會失去平衡。"男生的聲音從前面傳來。
"因為小時候我一直坐爸爸的自行車後座啊。"由於車速不慢,女生的裙襬被風吹得飄起來,小腿骨感到強烈的涼意,"可是現在他……工作太忙,連話都不怎麼跟我說。"
男生突然不知該怎麼作答,只好挑了一種避重就輕的選擇,"……所以,現在一直步行回家?"
後面的單影也許是陷入對美好過往的追憶,半晌才含糊地答應了一聲:"嗯。"
氣氛冷下去,兩個人都沒話了。
一路上暢通無阻,到某一個路口時出了點小小的突發狀況。與他們所走的這條路垂直的路上突然竄出一輛闖紅燈的自行車,顧鳶猛然剎車才沒撞上。
單影由於條件反射伸手在男生脊背上撐了一下,雖然立刻就把手收回了,但隔著衣物還是有不尋常的溫度傳遞過來。女生紅著臉,聽見顧鳶說"不好意思啊,剛才不剎車就撞上了",輕聲地回答,"嗯,嚇我一跳。"
車從旁邊開過,燈光在視界裡形成刺眼的散射,又漸漸一點一點消失。如此往復。一輛,兩輛,三輛,四輛……
數到第十一輛的時候,顧鳶說:"單影,有我在,是不是能讓你快樂一點?"
"嗯。欸?什、什麼?"
每個女孩的世界裡都有或者曾經有這樣的男生吧?
要麼是人見人愛的活躍分子,要麼是令人生畏的驕傲王子,也許還會有些家境之類的附加因素,總之,都會因為不凡的長相成為學生時代校園裡的風雲人物。
可並不是所有女生都有勇氣走到他面前朝他微笑,在校外遇見時自然地打招呼,在籃球場邊給他遞飲料,上課鈴響時看見他不知疲倦地在操場上奔跑成小白點笑著喊他回來上課。
就是那樣的人,更多的時候,你站在遠遠的地方毫無怨言地看他,獨自把他在你視線中出現的點連成線,形成你少女時代起伏的波瀾。
即使有起伏的波瀾,也很可能一句話都沒和他說過就背道而馳。直到許多年以後,需要一個小小的契機,讓你忽然想起他,然後淡然地那麼一笑,連記憶都談不上,只是一條小得支離破碎的線索。
如果有一天,他騎著單車轉過街角,你坐在後座上。
如果有一天,他對你提出"有我在,是不是能讓你快樂一點"這樣直指人心的問題。
從此突然出現大片交集。天與地都交織在一起。
如果真的有這麼一天,不是做夢。
那麼,你在連問題都還沒聽清的情況下就條件反射地悶聲答應"嗯"是出於什麼心理呢?
單純的少女情懷還是複雜的虛榮心?只想找個人依賴,還是奢望因為他的關懷使自己在同學中變得令人羨慕?
單影,你是怎麼想的呢?
"醜八怪!撒謊精!照照鏡子吧你!離顧鳶遠點啊!"
幾句話聽得斷斷續續,但顧鳶根據聽到的幾個詞彙連貫地造了個句,就輕鬆將意思弄明白了。不由得皺了皺眉,料想那個方向發生的事多半與自己有關。
物理實驗課每學期才兩次,如果不是物理競賽班的學生,平常應該不會去那個方向。除非她們,就是刻意不想讓人看見。
顧鳶往南走過空地,左邊是物理實驗樓,右邊是花房。
"嘩啦——"一聲巨響,像是潑水的聲音。
憑藉這個判斷清楚,就在實驗樓後面。轉過一個牆角,顧鳶站定在一小堆女生不遠的地方,空氣中瀰漫著濃重的油漆味。
"女生欺負女生?"顧鳶笑著說。
圍在一起的女生們轉過頭,卻無一不露出驚恐的表情。氣氛僵持一秒,幾個女生快要哭出來地捂起自己的臉急速跑開。"被顧鳶親眼看到自己的悍婦形象"對她們來說恐怕是比"被暴打到破相"更恐怖的事吧?
男生沒管她們,徑直走到坐在地上的那個女生面前。想扶起她,又收回手,因為對方全身都是明黃色的油漆。
女生抬起頭來,額髮上的油漆還沒幹,順著臉流了下來。
顧鳶仔細看才分辨出居然是單影,"我說,你沒事吧?"
單影張開快粘在一起的嘴巴,沒好氣,"你看我這樣像沒事麼?"
"你幹嘛跑到這種沒人的地方來,讓她們欺負?"
女生定定地看了他兩秒,最後面無表情地說道:"走錯路了。"
顧鳶笑起來,覺得這樣看她還反而變得有趣,做了個"抱歉"的手勢示意自己沒法扶她,單影自己手撐地爬起來往教室方向走去。男生剛要跟著走,突然被腳邊的什麼東西吸引了注意,彎下腰去拾,是同樣沾上油漆的紙條。
直接從作業本上撕下的普通紙張,字跡也稱不上好看,明黃色的油漆濺上來,蓋住了一些原有的詞語。然而,這對顧鳶來說並不是什麼難題。
十分鐘之內的第二次連詞成句,答案是——
自習課時到物理實驗樓後面來。
顧鳶
男生微怔。
單影沒覺察到男生沒有跟上來,只一味地往前走,卻聽見身後似乎是很遠的地方傳來的一聲:"等一下。"
女生站定了回過頭,看見男生慢吞吞地朝自己踱過來,似乎是心情很好的樣子。
"你就這副尊容回去?"
"要不然還能怎樣?"女生一副無奈表情。
男生突然把手抬起來抓住女生的胳膊,沾上一手掌明黃色的油漆。女生反而像躲什麼瘟神似的"呀"一聲跳出老遠。
男生還是忍不住笑,"我沒有比油漆更恐怖吧?"說著做了個"等一下"的手勢轉身進了物理實驗樓。
所謂的陽明高中的"Prince",就是貨真價實到把沾滿油漆的手伸到歐巴桑物品管理員面前再給個秒殺笑容,就能換來一堆棉花和一桶汽油的人。這次單影有了非常直觀的體會。
顧鳶用棉花蘸了汽油靠上單影的臉,不輕不重的力道施加下去,油漆被化開抹掉。女生反倒覺得不自在,連忙彎下腰抓起一團棉花自己猛擦起來。
看來對方暫時不需要幫忙,顧鳶仔細擦乾淨自己的手。
時間沿著光線穿梭,總以為凝固了的人和物也會不知不覺變換了形態和位置。憤怒或者感動,都會因時光的流逝而失去顏色,成為記憶中塵埃落定的存在。
時過境遷,會再也無法感知當初的心境,甚至連憤怒或感動的原因也會忘記。然而,當相似的情景平鋪在眼前,也許會像鑰匙順時針旋轉半圈,開啟了某扇情緒的閥門。
勻速轉動的齒輪卡了帶,突然在那一刻停止不前,成為了記憶中永恆鮮明的定格。
她連你的十萬分之一都不如。
可是,比起那些濃妝豔抹的女生、那些窮追不捨的女生、那些心腸歹毒的女生、那些自作多情的女生,她最平凡卻最特別。
明明是因為那張寫著"顧鳶"名字的字條去了偏僻的危險地帶,但是她仰起臉,倔強地不肯承認自己的災難和別人有關,不願給任何人帶來麻煩——
走錯路了。
她比任何人更加像你。
初秋的天,身旁不時落下幾片黃葉。靜謐得壓抑的校園中,瀰漫著油漆與汽油混合味的狹窄空間裡,男生拉開女生手中不斷搓洗的校服,扔進黃色的汙水中。
單影莫名其妙地抬頭看向顧鳶。
男生把自己深藍色的制服外套脫下來披在女生的身上,把她從水池邊拽了起來,"不要那件了。"
不要那件了。穿我的吧。
請你。
代替她留在我身邊。
當時的單影,還聽不見自己內心最深處的啜泣,更聽不見對方內心最深處的悲鳴,也就自然不會知道溫暖的表象下隱藏著怎樣刻骨銘心的悲傷。
即使不是在完全一致的地點,也至少是在同一個校園裡。
即使不是在完全相同的時間,也至少是在同一節自習課的時段。
即使誰的故事已經早已經結束,也至少在誰的身上重新落下了幻象。
特別特別相似。
相似到令人心痛的地步,彷彿那男生和女生一直在原地,只是時光從透明的身體裡憑空穿梭了過去,一晃就是三年。
『伍』
法語課後,從中央大樓五層法語教室回本班的路上,顧鳶被韓迦綾叫住。
"好長時間沒見你。又忙競賽麼?"
男生停下腳步,任女生挽過胳膊將頭輕靠在肩膀用撒嬌的語氣對自己說話,但沒回答。
韓迦綾像是並不需要答案,自顧自說下去:"噯——都說有男友會幸福甜蜜,可我怎麼連見你一面都成了奢侈。"女生仰起笑臉朝向身邊的男生,"知道你忙。不過放課後偶爾陪陪人家不行麼?"
顧鳶下了幾個臺階後重新停住,將手臂從韓迦綾懷裡抽出,回頭看向女生的眼睛,"韓迦綾,我有件事要跟你說……"
鄭重的語氣讓女生微怔。但到底還是聰明人,很快就反應過來。女生的臉"刷"的一下白了。
"我……"
男生剛開口就被女生伸來的手掩住了嘴。
"啊——才想起來,這個課間我有急事。"女生一邊說一邊跑下樓去,卻在幾級臺階下被男生一把拽住。
"無論如何,務必聽我說完。"
"對不起。"女生沒有回頭,"你想說的那件事,我突然不想聽。"
"對不起,我知道這樣對你不公平,但我並不認為我這樣自欺欺人下去有一天能夠真的愛你,這一點你從一開始就明白卻一直不肯接受,可是最後受傷的人還是你自己不是麼?所以……"
女生捂住耳朵拼命搖頭,歇斯底里地喊道:"我不要!我不要聽!"
顧鳶停了兩秒,沒有理會女生又捂耳朵又大喊的系列行為,用如同自言自語的聲音說道:"我們分手吧。"
空氣凝固數秒,兩人僵持在樓梯上一動沒動。
許久,韓迦綾深呼吸一次,回頭仰視顧鳶。
男生見她眼眶裡打轉的淚水,有些動容,聽見她一字一頓地問"是因為夏秋麼"。沉吟半晌,眼神閃向一旁的地面,"不是。"
"你到底還是沒法忘記她麼?"
"不。不是夏秋的原因。"
"那麼,是因為單影?"
男生震驚地將目光迅速移回來,說不出話,定定地看著女生。
韓迦綾嘆了口氣,咬牙切齒地確認:"是她吧?昨天我都看到了,你和她在物理樓。"
"不是她。"男生的語氣有點動搖,"你不要瞎猜了。"
"上次謊稱是自己弄壞我的書,也是為了袒護她。"女生執拗地尋找依據。
"我說了不是!你……請你,停止這種無聊的猜忌吧。其實你心裡很明白,原因不在你我之外的任何人身上。"
"那麼,"女生的目光直直地落進男生的瞳孔,"你能告訴我——你和單影究竟是什麼關係麼?"
"……沒有任何關係。"
韓迦綾愣了半秒,將手裡的法語課本朝男生的臉摔過去,男生下意識晃開,書重重地散落在了幾級臺階上。
女生哭著跑下樓去。顧鳶在原地站了須臾,轉身彎腰去撿被扔下的書。直起身後臉部線條瞬間僵硬繃緊。
半層樓上的人,是單影。
這一秒,單影第一次意識到,顧鳶看向自己,也許看見的不是自己。
像光線穿過並不存在的隱形人。
他對你笑,和你聊天,牽起你的手,也許都只是因為他善良,不是因為別的。
他的目光穿過自己,落在自己身後的某個地方,而沒有在自己身上。
只是自己誤解了而已。
女生定定地站在原地,喉嚨哽咽,血液被凝固在每一根血管的末梢,無法迴流向心髒。耳畔如睡去般死寂,只剩下男生流失了溫度的半句話在反覆縈繞。
沒有【任何】關係。
不過半分鐘,卻漫長得超過整個世紀。
單影轉身往樓上跑回去。並沒有出現預想中擦肩而過形同陌路的場面,讓男生有點意外,等反應過來,女生已不見了身影。
"等等。"顧鳶一步跨上三個臺階追過去,"單影你等一下。"
平時似乎並不擅長運動,此時卻在要命的自尊心驅使下逃得飛快,好幾次險些要追上,女生卻像某種受傷的小動物疾速地再次竄出視線。
顧鳶沒轍,環顧一下地形。
中央大樓裡學生寥寥無幾,放眼望去只有幾個高一學生在試圖搬動學校創始人銅像以便清洗。單影的位置在上一層樓,看得見她頭髮的頂端隨著跑動的步伐迅速平移。顧鳶稍作判斷,決定從另一側樓梯下去,只需跑得比她略快一點就應該能在銅像處堵住她。
可是堵住她後該怎麼解釋,還沒想好。
只在思維上稍一遲疑,腳步就慢了幾個節拍,等單影經過銅像時顧鳶還在上一層樓梯中間的位置。
"啊!同學小心!"隨著銅像從架子上滾落,幾個高一學生同時回頭看向單影的位置叫住聲來。
突發事件!
女生轉身,面對迅速朝自己滾來的大銅像嚇呆了,竟做不出任何反應,臉色慘白地杵在樓梯中間,不曉得平移,只在重物即將砸向自己的瞬間本能地閉上眼睛。
胳膊突然被拽了一把,身體失去重心,臉頰蹭上什麼布料質感的東西,聽見"哐當哐當"幾聲不受阻礙的巨響,自己卻又不像被什麼擊中了。
單影睜開眼睛,水泥的天花板和樓梯錯雜地迅速晃過眼前,根本看不清發生什麼狀況,緊接著是肘部撞擊在堅硬的地面上,隔一小段時間,又撞了一下,但都沒撞上要害,只是胳膊麻麻地泛疼。
許久,劇烈的晃動才終於停息下來,整幢樓寂靜無聲。
單影撐著地面坐起來,還有點暈頭轉向,看見樓上跑下來的低年級生個個都臉色慘白。
"學姐,你怎麼樣"的詢問聲和"對不起對不起"的道歉聲混雜在一起,讓女生不知該先回答誰。檢查了一遍,全身沒什麼主要零件損壞,唯一疼痛的地方是手臂和腿上幾處擦傷劃傷。"我沒什麼大問題。"女生仰起臉,為避免嚇壞小朋友,儘量使用了輕描淡寫的語氣。
為首的低年級學妹果然鬆了口氣,目光轉向單影身後,臉卻突然由白轉紅,單影正納悶,聽見她用明顯更溫柔的聲調問道:"那麼,學長你呢?"
單影一驚,沒等後面傳來回答,迅速回過頭。
是顧鳶。
這樣看來,唯一合理的解釋是在銅像撞向自己的一瞬,自己被顧鳶拖開,卻因為失去重心,兩個人都摔下樓梯。
被救了呢。單影有一瞬的茫然。
這算什麼?這算什麼?
不是說"沒有任何關係"麼?
女生鼻子突然不爭氣地發酸。
顧鳶先看到女生快要哭了的表情,有點內心無力,抬頭對低年級的學妹們說:"我沒事,你們趕緊把銅像抬回去吧。出這麼大聲響,老師很快就會過來了。"
幾個小女生這才回過神,手忙腳亂地搬起了銅像。
等顧鳶別過頭再看單影,女生的頭更低了些,額髮的陰影罩住眼睛,看不清表情。
"還生氣?"
"沒有。"單影倔強地把頭扭向一邊,卻反而暴露了"的確在哭"的事實。
"對不起,我不該那麼說,但……"
"顧鳶,是我……是我想得太多。其實,我也知道,"女生抱著膝靠近一點,表情緩和起來,又逐漸籠罩了那層熟悉的麻木,"就像,天狼星B是天狼星A的伴星,他們相依為命、相濡以沫,他們彼此為伴,形影不離。他們分享共同的名字。可是,他們的光度相差1萬倍,無論……"
話未說完,男生笑出聲來,單影詫異地停下。
"你果然是想得太多。我說,你琢磨這些有的沒的幹麼?我們,是朋友吧?"
單影很想回答,可喉嚨堵著什麼,說不出話。海綿一樣的某些情緒遇水膨脹,填充了整個腦際,思維碎成了片,連貫不了。
強忍著想哭的念頭,女生擦掉停在臉上的眼淚,艱難地開口:"你真的沒事麼?"
這樣的她,已經沒事了吧。顧鳶鬆了口氣,與此同時,疼痛從全身各部位洶湧傳來,卻奇怪地忍不住笑。
"你看我這樣像沒事麼?"
從那麼高掉下來,如果受傷的不是自己,那麼總是因為被某個人保護了吧?
現在這某人就坐在面前,從剛才開始就坐在原地完全沒有挪動過位置。不清楚他哪裡受了傷,但表情卻一直是笑著的,和往常一貫的冷漠截然相反。
和對待別人的冷漠截然相反。
一點也不像。
究竟是哪裡不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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