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在遇見你之前,我一直以為【愛】是等同於【奇蹟】的詞。
天空藍得發虛。閉上眼就是一片海。
潮汐的聲音從四面八方奔湧而來。海平面往下數英尺、數十英尺、數百英尺,黑暗越來越濃烈,密不透光的含混世界,一切喧囂終於消融在平靜裡。
睜眼後橫亙在課桌上的光的通路,懸浮的塵埃緩慢漂移。每一次呼吸都是嘆息。
"這麼簡單的問題都答不出來,上課就知道睡覺,你到底要不要學了?"
呼吸。
"上次小測的考卷為什麼不叫家長簽名?不簽名可以,你考過平均分哪!"
呼吸。
"你說話啊!啞了啊?下課到我辦公室來一下聽到沒?"
呼吸。
"你不說話是吧?你出去。現在就去外面站著去!"
所有同學都回過頭,教室裡安靜得可怕。
單影面無表情地轉過身,徑直往後門的方向走去,校裙卻意外被課桌下面的釘子鉤住。感覺到阻力的女生並沒有停下來或者放慢腳步。尖銳的鐵釘扯斷布料發出怪異的撕裂聲。桌子被拖出一段距離,最後,失去重心轟然倒地。
拉住門把手的瞬間,單影朝講臺瞥了一眼。被氣得肚子鼓動起伏的老師像只青蛙。
嗒——嗒——
女生短小鞋跟敲擊地面的聲音消失在虛掩的門外。
就只有這種程度而已嗎?
單影忍不住想笑。
明明罵人的是他,卻委屈惱怒到這地步。翻來覆去都是那麼幾句,聽得耳朵生繭,最後總是抱著眼不見為淨的心理逃避。
數學老師,脾氣很差。
外套口袋裡手機短促地震動了兩下。單影順勢倚靠在草坪的斜坡上掏出手機打開新訊息。
來自:韓迦綾
從今天開始我要和顧鳶一起回家,你自己一個人走吧。
單影從頭頂茂密的樹葉縫隙間看來回遊弋的鉛雲,過了約有十分鐘,才在屏幕上拼出"好"按下發送鍵。
又高又帥又學業優的男生,顧鳶,在這所墳場一樣荒蕪的市重點中學珍稀得像熊貓,想來自己也沒有理由不喜歡。
女朋友換來換去,先是夏秋,現在又是韓迦綾,都是年級裡一等一的美女加才女。
如果把現在心裡這種苦澀感的由來歸咎於失戀,那簡直自不量力到可笑。
雖然高二剛開始調換了座位,顧鳶目前就坐在和自己相隔一條走廊的地方。但是從來沒有說過話,單影敢肯定自己在對方眼裡就是個透明人。即使他正在和自己唯一的朋友韓迦綾交往,交談的局面也從未被打開。
本來就沒什麼交集,再加上自從進入秋天,男生就開始變得很少露面,常常毫無理由地翹課,好幾天都看不到一眼。這種熟識程度的前提下,他和女友關係怎樣更進一步發展又關自己什麼事呢。
原本不該屬於這裡、不開朗、不快樂、不陽光、不溫暖的獨立個體,被迫出現在這個與自己毫無交集的世界裡,然後理所應當地得到被每個人無視或嫌棄的結局。
說到底,這個學校裡的任何一個人都和單影無關。
成績差這類事,從一開始就註定了吧。
以自己的水平本來就只有考普通高中的能力,可是爸媽卻執拗地相信她只是中考意外失利,非要花五萬塊錢把女兒硬塞進市重點來墊底。
他們現在也可以自欺欺人地對飯局上的朋友驕傲地說:"我們家單影在陽明中學念高中啊。"
那麼兩年後呢?又要用多少錢把女兒塞進哪個大學?
單影有時想,他們真是一對無聊的父母。但是轉念想,這樣也沒什麼不好,未來不用自己操心,飄到哪兒算哪兒。
不過,偏偏這種除了錢什麼都不懂付出的父母,還對兒女有無以復加的期望值。
這幾天放學後特別留心,才發現根本沒有火燒雲之類的美麗景象出現。
公交車堵在楊高路口,整個車廂裡充斥著人的汗酸味。煩惱透頂的當下,好像誰拉滅了白熾燈,"啪"的一聲,光源就乾脆地消失了。
"吃飯的時候發什麼呆啦!"媽媽敲著瓷碗邊沿把單影的魂揪回來。
隨著光源的消失,日光下那僅有的一點雲淡風清也被雲層埋葬了。
再沒有躺在草地上看見的澄澈天空。
或者光線在水泥地面描畫出的疏淺樹影。
一下子被打回原形,跌進喧囂嘈雜的噪音筒裡,四周都被堵了出路。
"像你這樣磨磨蹭蹭浪費時間怎麼可能有好成績?好久都沒聽你說有考試了,最近沒有嗎?"
單影咬著筷子搖頭。
"反正期中考試你也就考成那樣,我以後都不想去開家長會了,開什麼開?去了就是被老師罵!你沒自尊心不要緊,別連累我一起丟臉。全班總共54個人你考45名。你這樣下去怎麼辦啊你?你自己都不緊張的啊?……"喋喋不休起來。
女生不做聲,埋頭往嘴裡扒白飯。
說到最激動時,媽媽直接伸過手來戳她太陽穴,"你聽到沒有?唉喲,真是氣死人,跟你說話像對牆哈氣一樣!"
"聽到了。"女生悶聲答,還是不抬頭。
爸爸把碗一扔,"煩死了,每天都嘮叨這些,養個小孩這麼煩人還不如掐死重生。"
媽媽立刻調轉火力點,"要生你自己去生!每天就知道出去應酬喝酒,你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幾天在家裡,你什麼時候管過小孩啊?還嫌我煩?"
"我不出去賺錢誰來養你們?好笑了,就像你管了她好多一樣?我還不知道你?你每天少打兩個小時麻將她也不會這麼差!"
"噢!好的就沒功勞,她讀書差就全怪我?她爹沒死好吧!"
……
沒有休止的,噪音。
單影把頭擱在座椅靠背上仰起臉盯著天花板,純然一色的白,有個不和諧的黑點。單影從初二開始就有兩百度近視,但是父母不知道,從來也沒給她配過眼鏡,以致朦朦朧朧懵懵懂懂地生活至今,很少體會到不便。
單影眯起眼,看不清黑點是什麼。客廳的電視突然從連續劇對白變成了廣告聲,女生正襟危坐,用手按掉電腦屏幕按鈕的同時用腳在桌下關掉了音箱開關。
過了大概半分鐘,媽媽果然推門進來,擱下裝著熱牛奶的玻璃杯,不想走得太急,在單影身後又晃了晃,欲蓋彌彰地從書架上隨便抽了本書帶上門出去了。
天知道她已經多少年沒看過書。也只有在爸爸偶爾回家的日子她才會老老實實守著電視而與麻將絕緣。
音箱裡重新流瀉出緩慢的絃音。
單影再仰頭看,天花板上的黑點已經不見了。
很快,身邊出現了一隻擾人的蛾子,繞著桌角椅子腿轉了好幾圈,又繼續亢奮地在房間裡畫著各種線條舞來舞去。
單影觀察了它一會兒,抓起桌上的玻璃杯一口氣把牛奶灌下肚去,等飛蛾玩夠了停在桌面上,女生瞅準時機把空杯子反扣下去。
飛蛾受驚,騰空而起。
女生把腿蜷起來,抱著膝,一動不動地看著它四處碰壁。
外面也是冰冷的天地冰冷的空氣,讓你在這裡避一避。
讓你停息。
『貳』
心理課上,老師做了個小統計,請上高中以來對父母說過"我愛你"的同學舉手。
單影坐在最後排,看得清晰,零零星星幾隻手舉起來,受到意味不明的嘲笑後又忸怩著放了下去。
下課前老師佈置作業,請記錄當天對幾個人說過"我愛你",得到"我也愛你"的回答又有幾個。
整個班級蓄起揶揄的壞笑,等老師一走出教室就沸騰起來。
半空到處懸浮著"我愛你"的聲音。
心理老師會想到麼?自己莫名熱血的提議看似很溫情,其實給校風製造了負面影響。
果然體育課自由活動時,幾個女生聚在一起激動地瞎起勁。
"怎麼辦怎麼辦?今天一定要藉機告白。"
"你那也太快了吧!不是昨天才跟他說上話麼?"
"誰啊誰啊?"
"六班的,尹銘翔。"
"哪個啊?我又沒背過六班花名冊。"
"就是那個老爸是XX濱江花園開發商的帥哥呀!"
躺在後面草叢裡的單影突然坐了起來,面朝這邊的一個女生明顯有一個"嚇了一跳"的身體起伏,須臾後拍著胸喘氣道:"喂,你別老是像鬼一樣出沒好吧?嚇死活人。"
一圈女生都往這個方向看來,發現是單影時臉上立即一致換出鄙夷神色。互相拉扯著,"好了啦,我們去那邊說,不能站在這種晦氣女人的氣場範圍裡。"
"走了走了,喂喂,去那邊啦。"
走出一段距離,還是能聽見她們的某些交談聲零散地跳進耳廓。
"我知道了,可是他不是有女朋友麼?"
"哈啊?怎麼會?"
"我這段時間總是看見他和夏秋出雙入對啊。"
"啊——怎麼能這樣啊!嗚——我破碎的少女心。"
"也不用太失望啦,出雙入對又不代表在交往,你想想,對方是夏秋欸。"
不明白。非常非常的不明白。
明明認識的是同一個人,看到的東西卻完全不一樣,因此而被標上完全不同的屬性。
女生們口中那個"老爸是XX濱江花園開發商的帥哥"其實是單影初中的同班同學。雖然高中分在兩個班生疏了,但在心裡總還是會有些詞彙用來做他名字前的定語。
瘦高的。皮膚黑的。眼神精明的。髮蠟不嫌多的。以前是不良幫派小頭目但現在不太清楚是不是還在混的。
而同樣是花錢進來,為什麼自己這麼悲慘而他卻如魚得水的原因,現在才開始有點明白,原來大家是這樣下定義的——
一個是房地產巨頭家的貴公子。
一個是晦氣女人。
同樣是花錢進校,節衣縮食省出來的五萬塊錢和揮金如土灑出來的截然不同。
那麼因何而愛呢?究竟是因為他是尹銘翔還是因為他是貴公子?
"我愛你",原來是包含多種可能性的一句話。
籃球場方向傳來一陣歡呼,單影略微揚起臉望過去。
大概是剛進了球,夏秋正先後和兩個男生擊掌慶賀。
學校裡受歡迎的女生有兩種,一種是夏秋這樣長得漂亮又有幾分男孩氣的天然美女,每天穿著寬大的運動裝校服跑來跑去,卻遮不住漫溢而出的校花氣質。
另一種是韓迦綾那樣很會打扮的類型。把校裙裁得短到稍不小心就會走光,不厭其煩地在頭髮上加各種水晶或卡通頭飾,又描眼影又打腮紅,眼線就更是女王級的。炫耀家境的細節從不忽略,去便利店買冷飲,錢包掏出來搖一搖,看見的就會被LV的大標晃了眼。隨時隨地拿起高檔手機舉成45度角自拍,連團員證上都被換成非主流大眼娃娃照。
"看什麼看?去,幫我買瓶茉莉清茶。"韓迦綾注意到單影的觀察目光,轉頭迎過來指使道。
單影撐著地站起來,拍拍身上殘留的碎草屑。
"你有錢吧?"韓迦綾追問一句。
單影的目光停留在她身上兩秒,沒答話,垂下眼瞼往便利店方向走去。
背後飄來一句:"最討厭這副死人樣!大腦不行也就算了,連神經也不管管好!"
【唯一】的朋友
對她說不出【我愛你】
為什麼這個世界上會有這麼多惡毒的人存在呢?
她們感到幸福麼?
她們可以幸福。她們深愛特定的某些人,並被特定的人深愛。
不過她們也許也有她們的悲哀。
在這充滿粉紅氣氛的一天,韓迦綾是絕對想對顧鳶再多做一次告白也絕對想聽到回答的。可是單影猜想她可能不能如願。
因為截止到這天,顧鳶已經在單影望天的草坪上方的觀禮臺背面坐了四天,完全沒在教室現過身。
當然,以單影的性格絕不可能上去搭訕。
整個視界被濃密的枝葉包裹起來,構成了靜謐的狹小空間。女生和男生在這裡沉默著耗盡時光,天色暗下去後各自回家。
"我要和顧鳶一起回家"的謊言,單影從不拆穿。虛榮是一種病症,韓迦綾患上了,根除不了。她喜歡沐浴在眾人欽羨的目光裡,所以必須時刻裝作倖福,即使實際上有點辛苦。
"喂。"
單影聽見短促的聲音從上方落下來,並不意外地抬起頭,男生逆著光,看不清表情,樹影罩在臉上,讓人忽然想伸手進去探一探溫度。
女生安靜地看著他,任憑傾瀉而下的日光把自己的臉孔一寸一寸完全打亮。
男生也沒有下文,只是一揚手,拋下一樣東西。女生條件反射地接住,手心中央,是一小塊巧克力。
眉形稍微改變些弧度,女生有點詫異。
"給你的。"
下課鈴驟然響起,沒有心理準備的單影驚得手一抖。男生已經利落地拎起書包從臺階上跳下來轉身離開了。
單影也抓起躺在一旁的書包,跟在後面,走出好長一段,終於還是停住。
"謝謝你。"
微弱得幾乎無法捕捉的聲音在秋天傍晚燥熱的空氣中逐漸洇開。顧鳶沒有回頭。
晚飯爸爸又沒回來吃。媽媽照例在電視機和飯桌之間往返跑,"靠!什麼狗屁股票!又跌了!大盤跌它也跌,大盤漲它還瞎跌,真不要臉!"
不是對自己說話,單影還是伸過頭往電視裡瞥了兩眼,雖然看不大清楚,但是綠綠的一片非常明顯。
"你看什麼看?趕快吃,吃了寫作業去。等下我出門會帶鑰匙,你寫完作業自己睡覺。"
單影點點頭,突然,伸出去拈菜的筷子停滯在了半空,又縮了回來。
"媽,我……"
電視裡傳來股評專家拿腔拿調的聲音:"我認為呢……"
媽媽的注意力完全移開。
"……走勢上看,該股在連續反彈後回落整理,近日在30日均線處獲得支撐,表現明顯強於大盤,後市有望再次挑戰前期高點,可以積極關注。"
喜形於色的臉終於轉回來,"怎麼,你剛說什麼?你什麼?"
"沒事。我吃好了。"
女生順勢擱下了碗筷,進了書房。
書桌邊緣,昨天用玻璃杯扣住的飛蛾早已經死掉了。
『叄』
別提【我愛你】那種奢侈的話,連【謝謝你】我都是第一次找到機會說。
可即使說出來,又【有誰在乎呢】?
課代表再一次"忘了"收單影的作業。
"不好意思啊,你自己跑一趟吧。"臉上沒有半分歉意。
女生什麼也沒說出了教室。去辦公室途經訓導處,聽見裡面正談及自己熟悉的人,不自覺停了下來。
訓導主任的聲音:"確定是顧鳶麼?"
"就是顧鳶!"
單影朝裡面偷瞄,果然是昨天放學時被顧鳶打成豬頭樣的同年級男生。
就在巧克力事件發生之後,緊接著突然發生的第二個事件。
經過貼著歷屆校友畢業照的公告欄。學校十年校慶的餘熱尚未退盡,他們的音容笑貌也還暴露在空氣中,沒有被收藏進資料館。
夕陽的光隨風在面前穿梭,來來回回。
顧鳶腳步放慢,從很遠開始目光就沒有離開其中的一張照片。
不是錯覺,單影有些猶豫是跟著他停下還是超過他。
右邊樓梯上走下一對男生和女生,一看便知道是情侶關係。似乎在討論學校的靈異事件,男的越說越起勁。
"真的嗎,學校以前是墳墓?"
"對啊,據說每一屆都會出現一個其實是遊魂的女生,她們統一的特徵是都怕光。"
"啊!好嚇人。騙人的吧。"
"怎麼會騙你。不信你看這個女的,"走過公告欄的男生停下來,手指向玻璃移上去,顧鳶在一旁屏住呼吸,"就連閃光燈都怕,照片上都是模糊的。"
手攥成拳。
看見女生被嚇得"呀"一聲用手捂住臉,男生得意地拍拍她的肩準備繼續往校門方向去,卻突然被人拎起了領口。
"你再說一遍。"
顧鳶這張臉,在學校任誰都熟悉,男生的臉上晃過一絲倉皇,但很快為了在女友面前維持形象變得鎮定起來,裝作滿不在乎的樣子想要推開顧鳶的手,繼續說道:"幹嘛啊?我只不過說這個女的……"
話未說完,拳頭猛地像暴風雨一樣不由分說地砸下來,身邊的女生起初被嚇得發不出任何聲音,臉色蒼白地看見自己的男友被打翻在地毫無招架之力。
女生愣過之後連忙上前嘗試拉架,但卻是徒勞。
單影則面無表情地站在兩米開外,看那個平時雖然冷淡卻品行優良的男生像發了瘋,一句話不說地拳打腳踢。
晚風牽起放學路上女生們校服的裙襬。
光線攀附著公告欄的玻璃遊弋,一點點溫暖的顏色鍍上鋁合金的銀邊。玻璃的後面,寫著"陽明中學2003屆全年級集體照"的那張照片,有一個女生只留下含混的側臉。
看不清容貌,帶著無比虛無的霧氣,存在著。
彷彿不曾存在。
天漸漸變暗,空蕩無人的校園裡亮起暖黃的路燈,顧鳶沿著牆朝自行車棚走去,手攥成拳一路從凹凸不平的牆面摩擦過去,血跡在牆面上形成一道斑駁的軌跡。
等覺察到異樣停住腳步回過頭,身後的女生也在原地站定了。
沒長開的模樣,小娃娃臉,矮瘦身材,棕色頭髮又軟又長,眼瞼總是半垂,好像什麼也不在乎什麼也無法傷害,看向哪裡,哪裡就跟著一起霜凍起來。柔和的燈光灑在臉上,也沒能給表情描上任何溫暖色彩。
穿著再普通不過的裙裝校服,比任何繁密的、甜膩的、精心裝飾的形象都要好看,像自然光下用DV攝成的一段失色的映畫,孤單又壓抑,讓人心崩陷一塊。
怔住的男生在微鹹的水域中看見回憶。
應該就是這樣吧。
你,應該也是這樣的吧。
停留在全年級畢業照上的你的側影,敏感和纖弱,在散漫疏離的焦距前洇開,變成薄得透明的——
虛幻存在。
顧鳶固然一貫品學兼優,單影覺得他打架的動作卻並不像花拳繡腿的人,比起尹銘翔那群整天招搖過市的暴走少年有過之無不及。
也許,任何人都具有不為人知的陰暗面。
沒必要好奇。只一聲不吭地跟了他一路,目睹他種種奇怪的自虐行為,然後在校門口處,背道而行。
公認的好學生很快被喊到了訓導處。男生進門前看見單影,也沒反應,像從空氣面前走了進去。
"叫你父母來!怎麼養出你這樣的小孩?"對方的家長不依不饒。
"這個,"訓導主任面露難色,"他的情況有點特殊,他父母是外交官。"
"外交官?外交官就了不起啦?外交官的兒子就可以隨便打人啦?"
單影從窗縫裡看見顧鳶抬起頭,眼睛裡充滿了鄙夷之色。
訓導主任搓了搓手,解釋道:"呃——這個外交官呢,就是常年在國外工作,叫不來的。"
對方家長愣了一下,氣不打一處出,拉了把椅子索性坐了下來,拍著訓導處的桌子叫道:"反正,我們不管什麼人的兒子,打了人就要賠錢!至少也要拿出一千塊醫療費來!還有精神損失費!還有……"
見對方有點耍無賴的態度,訓導主任皺了皺眉,剛想開口,"啪"的一聲,一疊紅色的人民幣摔在面前。
顧鳶將空的錢包塞進制服上衣的口袋裡,冷淡地說道:"這裡有五千塊,你們拿了走人。"
局面瞬間升級到這種程度倒是大大出人意料。
被打男生的父母立刻把錢收進了口袋,一面說著"這還差不多",一面揚長而去。
"顧鳶,你怎麼回事?"實在與往日所瞭解的得意門生太判若兩人,訓導主任終於忍不住開口。
顧鳶頭側向窗外,看了一眼露出半截腦袋的單影。
"你為什麼打他?"覺得事情不應該就這樣結束,像顧鳶這樣的學生怎麼可能無緣無故出手打人?對方一定做了什麼讓人忍無可忍的事——
為什麼?
"因為……"顧鳶把臉轉向屋內。
訓導主任在等著答案。
"我心情不好。"
在陽明中學,把人打成豬頭然後丟下一個"我心情不好"的理由,把目瞪口呆的訓導主任一個人晾在辦公室——這種事也只有顧鳶敢做吧。
看到訓導主任的表情,單影感到大快人心。
男生倒並不以為然,情緒有點低落地往教室走去。
站在教學樓轉角處,單影躊躇片刻,朝操場觀禮臺的方向轉了彎。可是不一會兒,身後就有男生的腳步逐漸迫近。
女生停住,男生沒放慢速度從她身旁徑直走過。擦肩的一瞬,男生的臉上好像還有種叫做"笑"的表情。
不知道是否是錯覺。
即使在同一座城市、同一所學校、同一個班級,甚至是相隔不到一米的相鄰座位,也依然會有這樣的情況存在——
我們,不是生活在一個世界。
顧鳶,提到這個名字,在別人腦海裡便只剩下唯一的一個定語——完美。
而單影則是線段的另一端。
如果一開始便背道而馳,沿著光線朝兩個不同的方向奔跑,怎麼還可能會有交集?
『肆』
人們說,名字是最短的咒語。
所以,單影的問題並不僅僅開始於進錯學校走錯路線,從最早最早的起點就充滿不祥之兆。
單影。無論誰第一次唸的時候都會把姓認成孤單的單而不會選擇正確的"shan"音。孤單的影子。
據說是十幾年前一個悶熱夏天,老舊的電風扇吹翻字典得來的名字。
單影認為比較有意思的名字還有"夏秋"。非常順其自然的感覺,夏天過去秋天來臨,名如其人,清新感渾然天成。
至於顧鳶。單影特地去翻了字典,知道"鳶"是老鷹的一種,難怪他無論怎樣低調沉默都斂不去眼神里的銳氣與鋒芒。
體育課時兩人一組做柔韌訓練,韓迦綾繞開她平時一貫相處的小團體走向單影。
"從今天起放學後就要分層補課了。所以你替我去打工。"韓迦綾把單影的胳膊擰得反轉過來,背靠背坐在地上拉伸。
"我也要補課。"
"C層麼?得了吧!你連主課都學不會還補課!"女生不屑地從鼻子裡"哼"出一聲冷笑。
單影答不上話。
"好了,大家去器材室領器械自由活動。"老師一邊擊掌一邊在遠處喊道。
韓迦綾站起來拍拍運動褲屁股後面的灰塵,"六點。別遲到了。地點你知道的。"
幾個等在體育館門口的女生髮出鬧哄哄的聲音:"迦綾你真是每次都濫好心!"
"幹嗎跟那種白痴一組?"
"唉你們也知道的呀,我就是看不得單影一個人孤零零怪可憐的。"韓迦綾說著還微笑著回望一眼仍坐在地上的單影。
"可憐之人必有可嫌之處啊……"
以前家裡曾養過一些烏龜,起初它們自由自在地生活在新環境裡,可是漸漸的,數量越來越少,烏龜們一隻只死去,只留下空殼。
當烏龜只剩下最後兩隻時,我給他們換了新的水新的草,放置了充沛的飼料在食物槽,隔著玻璃對它們說:"一定要相依為命好好活著啊。"
可是最後,我親眼看見,一隻烏龜咬死了另一隻把它吞進肚子裡。
空空的殼騰空飄向水面,轉眼又沉了下去,再沒浮起來。
"不看天的時候,你都在紙上寫什麼?"
顧鳶淡薄的聲音從頭頂落下來。單影沒抬頭,寫完了最後一句話。
"寫信。"
男生沒再問,看著女生把這幾天寫滿的數張信紙摞在一起,揉成團,過了半晌又展開,對半撕開,再揉成團,然後下意識地抓抓腦袋。
什麼東西從天而降,單影沒看清也沒接住,一小塊,直接掉進草叢裡。
女生抬頭看看男生,還是像平常一樣的涼薄表情。再低頭翻開草叢,透明打火機的機身折射著太陽的光澤。
被焚燒的信紙化成煙,扶搖直上,飄向了無窮遠的天空盡頭。
單影仰面躺下,盯著天空看了許久許久,有一點高興。
時光緩流。
路過補課分層公告欄的時候,單影先停下來,從後找起,很快找到自己的名字。
單影。後面跟了一串——
數學[C]英語[C]物理[C]化學[C]語文[A]
雖然以A收尾,但在這所理科見長的學校裡怎麼看怎麼像是嘲諷。
再找顧鳶,或者說根本不用找,每次都在頂頭第三行。
顧鳶數學[A]英語[A]物理[A]化學[A]語文[A]
"還沒找到?"顧鳶折回來站在女生身後。
單影搖搖頭,"不是。"好像也沒有解釋發呆的具體原因的打算,直接轉身回教室。
男生翹課也不比自己少,成績照樣好得嚇人。
女生走出很遠忽然在樓梯口重新停下,"智商真是個很玄的東西。"
顧鳶在旁邊揚了揚眉毛,"才不是。我每天晚上回家都開夜車。"
單影驚訝地轉過頭朝向男生,"騙人。"才發現對方的臉上有發笑的預兆。
一夥男生抱著籃球從樓上衝下來,其中一個把單影撞倒在地。肇事者回頭看了眼女生,不怎麼負責任地扔下一句"Sorry"就繼續追趕大部隊去了。
顧鳶走近一點,撐著樓梯扶手微俯下身問半天沒爬起來的女生:"受傷了麼?"
"沒事。"女生站起來搖頭。
從顧鳶這種居高臨下的角度只能看到女生隔著校裙揉了揉膝蓋。
快走到班級門口的時候,顧鳶才注意到一直跟在自己身後的腳步聲消失了。
男生順著來路折返回去找,一直走到女生剛才被撞的樓梯口,還是連半個人影都沒見著。
心裡稍微有點慌。遠遠望見保健室的門牌,才疑惑地朝那邊走去。
果然,單影正坐在病床邊緣,膝蓋處剛敷上紗布。
見顧鳶推門進來,女生說道:"你先回去好了。"
顧鳶沒理她,環顧一下四周,旁邊的架子上放著一些沾了血跡的棉紗。目光再轉回去,女生正靠著牆壁慢吞吞地穿鞋,頭上粘了一團不知哪來的白色絨球,給人很滑稽的感覺。
感覺到來自顧鳶那個方向持久並且有不同溫度的目光,單影抬起頭來補充一句:"你走吧,我不要緊。"
男生歪歪頭走回女生面前,手從褲子口袋裡抽出,摘掉了她頭頂那朵滑稽的棉花。
保健室被秋季下午暖洋洋的日光泡漲,白色的牆壁泛出溫和的淡黃色澤,保健室老師在外間打電話討論商場降價的聲音逐漸消散。
任何無聊的噪音,都再聽不見。
任何喧囂的場面,都再看不見。
奇怪的情緒在心裡蔓延,無法沉重得墜落,也無法輕盈到高飛,一切都恰到好,停在了曖昧的關口。
時間凝滯了,無聲的風在屋裡穿梭。
女生視線有些恍惚,抬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看見少年從自己頭頂取下的一團絨球,正不知該作出何種反應。
光線切下來,少年的半張臉隱沒在陰影裡含混起來,另一半輪廓則被鍍上了耀眼的金邊,頭稍微抬起一點,沉穩的眼神從覆眼的額髮下以一個小角度轉出來,柔軟溫暖。
那個笑容,無論從哪個角度而言都是亦正亦邪。
我看見你從門邊走向我,把手從口袋裡抽出,笑著摘下我頭頂的一朵棉花。所有的光線聚焦在你的臉上。
然後,我聽見了那個溫和得讓人心痛的聲音:"可是,我要緊的。"
顧鳶朝單影伸出手,把她從床的邊緣扶了起來。
A與C的分離——
怎麼還可能會有【交集】?
『伍』
年幼時一個夏天的晚上,單影搬了一臉盆水坐在露臺上唸唸有詞。
爸爸走來好奇地問:"你在幹嗎?"
"我在說服星星們和我做朋友。"小單影一臉神聖。
盛滿水的臉盆中,倒映出星空的全貌,美得像鑽石。
爸爸笑著轉過頭對房間裡的媽媽說:"你來看,這小孩是傻了吧?說要和星星成朋友。"
從那以後,我非常討厭被人問"為什麼"、"怎麼啦"、"在幹嗎"。
如果他們聽到答案後能夠不把我當成【傻瓜】,那麼他們應該也能在發問之前就【理解】一切。
"喂。今天替我做值日啊,我要和顧鳶一起回家。"
放學後教室裡只剩下兩個人時,韓迦綾走到後邊來拍拍單影的課桌。
女生抬起頭,正分析她的話是真是偽,顧鳶已經出現在前門口敲了敲門。看來這次是真的。
韓迦綾裝可愛連蹦帶跳地跑向顧鳶。
男生無意一瞥,看見黑板右下角值日生一欄寫著韓迦綾的名字,指著對女生說:"這……"
"沒關係。"韓迦綾回過頭朝向單影,雙手作揖用與兩分鐘前截然不同的溫柔語氣,"小影,那就拜託你啦。"
為什麼顧鳶會和韓迦綾這樣的女生交往呢?
世界上那麼多讓人無法理解的事,這只是其中不太起眼的一小樁。
春節期間,某地開展賑災福利彩票銷售有獎活動,號碼從00001到99999,購買時揭號兌獎,若規定:從個位數起,第一、三、五位是不同的奇數,第二、四、六位均為偶數時為中獎號碼,則中獎面約為?(精確到0.01%)
眼前的數學題是更讓人無法理解但偏偏又很重要的存在。
計算中獎的概率有什麼用呢?幸運指數一點一點不為人知地累積,達到某個界限,忽然爆發出來,就能成功遇見奇蹟。
但是,那些應該都是和單影無關的東西。
從來就沒有什麼幸運可言,就連衛生例行檢查時沒帶餐巾紙想矇混過關都從未得逞過。
用數字解釋這個世界,單影做不到,並覺得沒有必要。
"啪"的一聲,一疊考卷的重量加在頭頂,單影腦袋往下一低,再抬頭時見補習課的老師從身邊走了過去,"發什麼呆,做這麼慢。"
單影猜想他心裡應該也是一肚子委屈。
被分來教最差的班級,可不就是最弱的老師麼?
教室上方的白熾燈因為電壓不穩閃了兩下,一洩氣,居然燒了保險,整個視界驟然漆黑。
無論學生和老師都興奮地往外湧出去。
單影停下筆,坐在黑暗裡,再沒了動作。
"C層麼?得了吧!你連主課都學不會還補課!"
又想起白天時韓迦綾的嘲笑。
她總是用命令或者嘲諷的口吻對單影說話,不過,如果有第三者在場,她會裝出溫柔憐憫的腔調。
無論誰說起單影的不好,她都會稍稍替她說兩句好話來反駁,但絕不是出於真心。
韓迦綾知道,偶爾說說單影的優點並不會抬高這"晦氣女"的地位,只會奠定自己的勝利,同時讓大家認為自己是個善良女生,她用這一招不但得到女生們擁戴而且哄得男生們神魂顛倒公認她簡直是維納斯的化身。屢試不爽。
單影一切都心知肚明,可卻不怎麼討厭韓迦綾,相反,倒還是有點感激。
單影對於光彩照人的男生女生向來有種敬畏,如果韓迦綾真的不僅漂亮而且有涵養,不僅優雅而且發自內心的善良,那隻會讓單影越發感到自己的渺小卑微因此對她敬而遠之,就像人們出於本能避開閃電這類耀眼卻可怕的東西。但事實上現在單影知道她的善和美是假的,是裝出來的,這讓待在她耀眼光環邊的單影反而坦然得毫無拘束。
更何況,看那些嘲笑鄙視自己的人被韓迦綾耍得團團轉,不也是件快樂的事麼?
拜韓迦綾所賜,單影還常常成為"熱門話題"。不管怎麼說,在單影看來,被人敵視都比被人遺忘要好得多。
懷著這種稍帶感激的心情回想她說過的話,有時也覺得有道理。連主課都學不會還補什麼課呢?
單影從黑暗裡朝混亂的走廊望了望,收拾書包出了教室。
韓迦綾打工的地方是一個三層的咖啡店,一樓是賣書和海外舶來品的場所,三樓是露臺。
店員都很好,所以當單影貿然出現代替韓迦綾工作並且遲到近一個小時,她們也友善地立刻接納了她。
七點之後,店裡忽然人聲嘈雜起來,單影的工作很簡單,就是從二樓把咖啡飲料送到三樓顧客桌上,做同樣工作的還有另外兩個女生,所以雖然顧客多,卻毫不覺得忙碌。那兩個女生聽起來是一個高中的,還有可能是同班同學,一邊送著飲料一邊討論學校的八卦。
店長是個二十多歲的女孩,瘦瘦小小很機靈,和單影差不多高,不同於單影的是她有特別好聽的聲音,並且總是顯得很高興,話語像蜜糖,甜甜的,稠稠的,聽見的人都會沾上一點高興的情緒。
單影點單時,有時被客人善意地問道:"新來的麼?"正猶豫不知該怎麼回答,店長就會及時出現,說著:"啊,你來啦?還點和上次一樣的麼?"或者,"好久沒見你了,考試順利通過了麼?"
單影很驚奇她的記憶力能夠那麼好。但更驚奇的是,每天做重複的工作,為什麼那麼快樂呢?
與此同時,覺得自己好像也有點高興起來了。
所有不快樂的細節都被拋在腦後。
這是個有魔力的地方。
像反扣下來罩住自己的玻璃杯,四周還殘留著牛奶的香甜氣息,甜美得讓人快要落下淚來。
我的世界太冷澀。
不想四處碰壁,只想在這裡避一避。
不想回去。
『陸』
"單影,你過來一下,"店長朝神遊的女生招招手,遞給她一小杯咖啡,"這杯ESPRESSO送到樓上小座位吧。謝謝。"
女生用托盤接過來,顫顫巍巍不太熟練地上了三樓。站在露臺中央才反應過來自己沒搞清"小座位"是什麼。
單影在座位間的空地杵了一會兒。張了張嘴,以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問了聲:"誰點的ESPRESSO?"轉瞬就被各種喧囂聲湮沒,自然沒有人響應。
女生沒辦法,只好故意經過一些看上去比較小的桌子,心想著如果有客人點了單應該會注意到自己。但轉了半天還是沒有把咖啡順利送到目的地。
比起在人群中大聲說話,還不如麻煩點下樓去問清楚再送上來。單影很快被自己的膽怯打敗,正想轉身往樓梯走。
突然,被側後方伸出的一隻手拉住胳膊。單影一驚,差點沒穩住手裡的托盤,回過頭。
男生另一隻手隨意地擱在膝蓋上,而腿略微抬高支在天台的欄杆上。靠近天台邊緣的一側臉被暖暖的街燈打亮,而另一側隱沒在陰影裡。等女生的眼睛習慣了這種光亮與陰影的反差,才看見他的睫毛輕微地眨,眼神里有不同的溫度。
那麼鮮明,只要一眼就知道是誰的存在。
以至於只看了一眼就再也無法忘記,像葬身海底的巨大沉船,無論海水怎樣侵蝕,無論時光怎樣流逝,也無法搖撼半點的存在。
不由分說地,沉了下去。
顧鳶拉住單影的手臂,卻沒想好合適的開場白,兩個人僵持了好一會兒。
男生所在的位置是離露臺邊緣最近的一個隱秘座位,身後一堵白色牆壁將喧鬧隔絕了大半。離欄杆也就一尺多的距離,只能並排坐下兩個人,不仔細查找根本發現不了,但視野卻無比開闊。
單影反應過來,這就是所謂的"小座位"。
男生手上的力度稍微加大一點。單影把咖啡放在他右邊的牆墩上,抱著托盤在左邊與他並排坐。
空氣清新。
面前幾乎沒有高樓,地鐵線到此處已經走上地面。整條線路燈火通明貫穿於視野的兩側盡頭,向無窮遠處延伸下去。站臺的頂棚是波浪形的曲面,像在黑色大海里湧起的沉靜卻龐大的波瀾。
地鐵線與自己所處的樓房之間有寬闊的馬路平行,深綠色的行道樹在夜色中只剩下恍惚的影子,有些局部被燈光照亮,形成碧綠的熒光小圓斑。放眼望去,所有的樹都遺失了原本鮮明的形狀,只留綠的特質,那種綠沁人心脾。
更遠一些的地方,同樣是平行的,橫亙著鐵路。這是個道口,被地鐵遮擋住了,但是每隔一段時間就能聽見"行人車輛請注意,火車就要來了"的廣播和叮叮噹噹的警報聲。
如果正巧趕上警報聲和地鐵穿行引起的呼嘯聲重合,能感受到清涼的席捲而來的強大氣流。
頭頂是無限廣闊的深藍色天空。
看不見任何雲朵,星辰以微弱的光芒證明自己的存在。將渾然如玉的夜空分割的是離鐵軌還有一段距離的建築工地裡吊車的長手臂。兩幢小高層已經初具規模,夜間按規定停下施工,兩隻鐵質長臂安靜地張開在了夜空中。
讓人看了也想跟隨著飛起來。
單影幾乎要忘記自己的存在的時候,耳畔響起男生清晰的聲音。
"你相信星星能說話麼?"
那一瞬間,女生突然忘了該怎麼去呼吸。
空氣被攪起漩渦,用強大的力量將人拉扯去記憶中的時空。
單影感到自己好像回到了許多許多年前那個夏天的夜晚。爸爸和媽媽在身後把自己的執念當作可笑的事情。自己悵然若失地望著臉盆裡被攪亂的星影,第一次感覺到翻天覆地的孤獨。
什麼東西在當時碎成殘象,單影找不到線索,可是她知道得很清楚,那些碎片現在重新構成了新的形狀。
生命中缺失的一些什麼,隱隱約約地吻合了上來。
女生怔怔地望著側面的男生,半張開口,卻發現自己已經沒有辦法發出任何聲音,有什麼哽在了喉嚨裡。
男生沒有看她,目光依舊停留在夜空中,兀自說下去:"有個……朋友,告訴過我她一直能聽見冥王星的說話聲。以前我是不信的。可是……最近突然很好奇。你和她非常相像,所以我想你大概也能聽見。"
顧鳶停頓住,轉過頭看向單影,"你能幫我聽聽看麼?"
幾秒的沉默後,單影點點頭,閉上了眼睛。
一點點微薄的涼意,從地表滲出,轉瞬就漫過了腳踝。像平靜海面被清風吹皺。刻骨銘心的某種情緒跟隨血液流向全身。
腳下的地面也輕微地顫抖起來。
整個世界再沒有一片絃音,蓄勢等待著一個聲響。微弱得幾乎聽不見,穿越了很漫長遙遠的時空,卻依舊清晰。
像嚶嚶哭泣。
女生睜開眼睛後注意到對方的期待目光依舊停留在自己身上。男生甚至抬了抬眉毛。
冷清的光線有節律地斜切過來,在碰到男生的那一瞬似乎就化掉了。明明是常人的體溫,卻不知怎麼把光線都能溶化,然後像是給自己的輪廓鑲了一圈毛絨絨的邊。
單影整理了一下心緒,儘量用正常的語氣一字一頓地轉告顧鳶:"它說——你。也。很。孤。單。吧?"
安靜了億萬年的宇宙裡傳來的聲音——
你也很孤單吧?
單影目光裡的顧鳶忽然愣住,聲音低沉地喃喃道:"原來……原來如此。"繼而將頭別向右側,沉靜許久,才重又用已經哽咽的聲音對單影說,"我也謝謝你。"
單影微怔兩秒,迅速把臉轉向左邊,快要控制不住眼眶裡溫熱的液體,最後只能仰起頭看向夜空。
記下你說過幾次【我愛你】,又得到過幾個【我也愛你】的回答。
別提【我愛你】那種奢侈的話,連【謝謝你】我都是第一次找到機會說。可又【有誰在乎呢】?——
我也謝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