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府第二天,善月就被郡王爺的侍妾們邀請到「香榭亭」赴宴,說好聽是賞花品茗話家常,實則是想瞧瞧「命中富貴之極」的九姨太太究竟是什麼模樣?
「噢~~你就是那個命中必生貴子的善月?」
果然來者不善,這一句拉長尾音的開場,足以讓善月頭皮一陣發麻了。
「道士的話不見得可信,各位姊姊莫要當真。」善月低頭啜飲香茶,避開一道道咄咄逼人的視線。
「是呀,哪個道士不是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想在江湖上混飯吃,自然得挑最好聽的話說。」
「不過咱們王爺可是信得很哩!」
「那有什麼法子,誰教咱們的肚子不爭氣,沒人有本事給王爺生個兒子出來,王爺逼不得已,才會連道士的胡話也聽信了。」
「萬一善月妹妹也不能為王爺生出個阿哥來,付出千兩黃金的王爺豈不是當上冤大頭了嗎?」
「到那時,善月妹妹她阿瑪收下的千兩黃金怕是要吐出來了,呵呵……」
聽著侍妾們譏誚的談笑,善月始終保持沉默,知道自己最好什麼話都別說,免得傷了彼此的和氣。她明白在那些傷人的言語之下,藏著的是對未來生活的惶惑和不安,剛入府一日的自己尚且感受得如此深刻了,這些早她入府的侍妾們,遭遇必定更為堪憐,所以對她態度不友善也是情有可原。
大家不過是一群同病相憐的女人罷了。
「咱們姊妹平日是這樣說笑的,善月妹妹聽了可別介懷。」極美豔的一個侍妾不懷好意地斜睨著她。
「我不會。」善月搖搖頭,悠然淺笑。
侍妾們對善月平靜淡然的反應很是意外,彼此悄悄互望著,懷疑她是不是聽不出她們話中的明嘲暗諷。
「咱們姊妹們剛才說的話,妹妹聽了不惱嗎?」蒼白纖瘦的侍妾楞楞地看著她。
「不惱呀!」善月出自真心地說。「日後要和姊姊們天天在一處呢,把姊姊們的話往好的去想,大家才能相處得和諧融洽。」
侍妾們訝然,原本想給這位新來的九姨太太一個下馬威的,這下子因引不起對手戰火,只好迅速息兵了。
「倒是看不出你小小年紀競能這樣想。」侍妾們看她的目光已不再帶有挑釁的意味了。
「是應該要這樣想的呀!」善月理所當然地說。她自小住在龍蛇混雜的小衚衕裡,什麼惡毒難聽的話沒聽過,年紀雖小,早已練出超齡的好脾氣,懂得凡事不計較才能明哲保身的道理。「我知道,若和姊姊們處不好,將來在府裡的日子只會更難捱,我相信各位姊姊都有自己的難處,說的那些話絕不是真有什麼惡意。」
侍妾們都傻住了,笑得很心虛,表情各異。
「善月妹妹年紀雖小,肚量卻很大,涵養也極好。」另一個成熟嫵媚的侍妾苦笑了笑,語氣不再咄咄逼人。
「我不是涵養好,我的個性本來就膽小、懦弱,又很伯事,所以才會連進王府當侍妾這件事都沒有反抗的勇氣,再如何討厭還是順從了阿瑪的意思。」善月天真地坦承心情。
「只要被郡王爺看上了,由不得你喜不喜歡的。就算再有勇氣反抗,到最後都還是得乖乖聽令。」
「咱們姊妹幾個,沒有人給郡王爺生出個阿哥來,想母以子貴都沒辦法,這輩子註定只有當小妾的命了。」
「只要郡王爺如願得一位阿哥,說不定能大發慈悲,讓咱們幾個姊妹離開王府,否則……」
侍妾們爭相吐露心事,陷入了自憐的情緒中,想到渺茫無望的前景,一個個黯然神傷。
善月原也是對未來充滿悲哀悵然之情的,但昨夜的一個意外發現,轉移了她的注意力,被囚男子清冷悅耳的嗓音總是一直縈繞在她耳邊,勾住她所有的心思,尤其是要她在中秋以前逃離王府的一番話,更是讓她徹夜難以成眠。
「姊姊們可曾聽說後花園有個封閉的小院落?」她忍不住低聲探問。
「知道呀!郡王爺吩咐了,任何人都不能靠近那兒。」
「後花園那一塊地種了一片綠竹,陰森陰森的,除了打理花草的僕役,誰會想去那兒呀!」
「我討厭竹子沙沙的聲音,也不愛去那兒,善月妹妹沒提起,我都忘了後花園還有那麼一個地方呢!」
「是呀,我也不喜歡竹子,一根一根杵著,看起來傻不隆咚的,不過竹筍我倒是愛吃極了。」
侍妾們喝茶的喝茶、嗑瓜子的嗑瓜子、吃蜜餞的吃蜜餞,善月提起的那個封閉院落似乎沒引起她們多大的興趣,話題反倒全繞在竹子上頭打轉。
善月完全不想討論竹子這玩意兒,因此試著把話題重心拉回來。
「那裡頭關著什麼人?姊姊們可知道?」
「那裡關著人嗎?善月妹妹開玩笑的吧?」侍妾們你看我、我看你,臉上全寫滿了茫然困惑,紛紛驚問。
「我是最早進府的,來了快四年也沒聽說過後花園那兒關著什麼人吶!」說話的侍妾一臉「你可別胡說八道」的表情。
善月暗忖,那男子說他自己被囚禁了五年,而從這些侍妾們的反應中,很明顯看得出來她們根本沒有人知道這件事情,若想從她們口中探出那男子的身分怕是不可能的事了。
「善月妹妹為何突然這麼問?」有侍妾不解地問道。
「沒什麼啦,因為郡王爺不準任何人靠近那兒,感覺上神秘兮兮的,我就以為那兒是不是關著什麼人,否則為什麼要禁止任何人擅入?」她立刻改口,並綻放一朵天真無邪的微笑。
「果然還是個孩子,虧你想得出這種稀奇古怪的念頭!」侍妾們搖頭嘆笑。
「你倒是說說看,有什麼人能關在那屋裡?王爺又幹麼要把人關在那兒呢?」大夥兒興致來了,一副準備聽她胡扯的表情。
善月努力維持恰然的笑容,想起那男子曾經說過,他之所以被囚禁,是因為他是個「不祥之人」。
什麼樣的人會被認為是不祥之人?她昨晚想了一夜也想不出一個答案來。
「有可能是犯了錯的僕婢,失手打破王爺心愛的古董花瓶之類的吧!」以她對富貴之家的瞭解,大概只能猜測到這個程度。
眾侍妾們一聽,個個笑彎了腰。
「若有僕婢犯下這種錯,最多是狠打一頓或是逐出王府以示懲戒,倒是沒聽說過有人因此被關起來的。」
「是呀,被關起來的僕婢什麼活兒都不必做了,還有人按時送飯,你想想,哪有這麼輕鬆容易的事。」侍妾們一致推翻善月的猜測。
「我覺得被關起來也不輕鬆,關的時日久了,正常人都會瘋的吧?」善月細聲反駁。
「這麼說也沒錯,換成了我是一定會瘋的。除了犯下彌天大錯,否則不該隨隨便便就把人關起來。」有侍妾點頭認同。
「有一種人最有可能被關起來。」另一個侍妾神秘微笑。
「哪一種人?」眾人疑問。
「給郡王爺戴綠帽的小、妾。」
原本眾人臉上輕鬆自在的笑意一瞬問消失了,氣氛突然變得僵凝起來,陷入一片長久的沉寂。
善月曾經聽父母親批評過住在隔壁衚衕的一名豔婦,說她跟賣豆腐的男人有染,給自己的丈夫戴了綠帽,所以知道那其實是「紅杏出牆」的意思,戴綠帽是一種較粗俗的說法。
「誰敢給王爺戴綠帽呀?那可是關係了整個家族宗室的血統。」豔若牡丹的侍妾微勾唇角,神情顯得諱莫如深。「一旦被抓到了,恐怕不是隻有被關起來那麼簡單而已,關個幾年還算是有人性的懲罰,冷酷一點就是直接逼你走上絕路,最可怕的是幽禁起來一輩子,逼瘋了你,讓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善月被這些話激起了莫名寒顫,縱使天清氣爽,她卻被突然襲來的陰沉氣氛凍得遍體生寒。
「再過兩天就是中秋佳節了,王府裡一年難得熱鬧幾回,碰巧就讓善月妹妹趕上了王府的團圓家宴。」好半天的沉寂後,才有人開口把大家從令人窒息的話題中轉開來。
中秋!善月不禁又想起那男子的話來,他說的沒錯,郡王爺打從昨夜進宮之後,就真的沒有再回來過了,難道郡王爺此時當真在宮裡接受皇上密審?
如果一切都如那男子所言,接下來順承郡王府就要被皇上下令抄家了,到時候她該怎麼做呢?就算想逃又要怎麼逃?離開王府後又能逃到哪兒去?
善月腦中不斷浮起那男子對她說過的字字句句,眾人說笑的聲音離她愈來愈遠了,她一面恍惚響應,一面任思緒狂飛亂舞。
中秋前夕,月色明亮。
善月再度悄悄來到那幢封閉的破屋前。
郡王爺進皇宮已經整整三天了,中秋佳節將至,郡王爺一直沒有回府來,王府上上下下都不知該不該準備中秋夜宴,悄悄派人人宮打探,卻一直探問不到郡王爺的消息。
這種情形從來不曾出現過,因此造成了王府內從上到下人心惶惶不安,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許多奇怪的耳語猜測也逐漸在王府中蔓延開來。
男子說的事情已經應驗了,善月感到異常焦慮恐懼,有些話、有些事情她必須再找這男子問個清楚明白。
「你還沒走嗎?在等什麼?」屋內男子恣意冷笑。
「已經過了整整三個晝夜了,郡王爺確實如你所說的不曾回府,也沒有人知道他的消息。」善月的語氣透出一絲驚慌害伯。
「然後呢?」
「然後?!」善月愣了一愣。
「你是特地來告訴我,經過你的查證,原來我確實沒有胡說八道嗎?」他傲慢地調侃。
「不是這樣,我本來就不認為你的話是胡說八道呀!」她很認真回答他的問題。「我只是從那夜以後就一直在想著你說過的話,明天就是中秋了,王府真的會被皇上下令抄家嗎?」
「信不信由你,不管你再問幾次,我說過的話一樣不會改變。」
「那麼……為什麼你會說自己是個不祥之人呢?」她下意識絞著衣袖。
「我不是說過了嗎?聽見我說話的人會死,這樣的人還不算是不祥之人嗎?」他笑得很張狂。
「我聽見你說了很多話,到現在也還好好的沒死呀!你不必故意說這種話來嚇唬我,我不相信有人會憑聲音就殺死人的。」她又不是三歲小孩,怎麼可能會被這種莫名其妙的話嚇倒。
「世上本來就存在許多不可解的事情,聰明人會去思考為什麼,可是笨蛋卻會把這些無法理解的事情做出另一番更荒謬可笑的解釋,所以我最討厭愚昧無知的人了,偏偏這個世上又大多是這類人在控制著,對於不合常理或是擁有超凡異能的人,不是奉若神明建廟膜拜,就是視為妖魔打入地獄永不得超生。」男子的聲音聽起來極其悅耳,說出口的話卻字字引人寒顫。
善月整個人陷溺在他詭異的談話中,無法反應。
「看起來你的腦袋還算聰明靈活,有資格聽我說出真相。」
雖然男子的語氣冷傲輕慢,但是善月並不介意,屏息等待著聽他說出所謂的「真相」。
「我能看得見每個人命運中的吉凶禍福。」
聽似雲淡風輕的一句話,卻令善月驚訝不已。
「真的?!是真的嗎?」她倏地掩口低呼,語氣中沒有畏懼,反倒是充滿了興奮之情。「我的天哪!你有這樣的神通,真了不起!可是為什麼會被說是『不祥之人』呢?」
「就因為我鐵口直斷。」男子狂傲地大笑。「當我說的話全都一一應驗,開口斷哪個人會死,他就一定會死在我所說的那個時辰,誰見了不會認為我是個一出口便詛咒人死的不祥之人?」
善月睜大困惑不解的雙眸。
「我不明白,為何有這能力便成了不祥之人?很多道士、命相師也都能算出每一個人的吉凶禍福呀!怎麼他們就不是不祥之人呢?」她真的不懂。
「他們確實不是,以天地陰陽運行和人身形象八字推人算命的相術,很多隻是江湖賣弄的小把戲罷了,他們只挑人們愛聽的話說,只報喜不報憂。」男子的冷笑聽起來極為空靈渺茫。
「那麼……你不替人算命,又是如何知道的呢?」善月愈聽愈迷糊。
「我剛剛說過了,我『看得見』每一個人的吉凶禍福,『看得見』每一個人的過去未來。」他重重強調。
善月這下終於聽懂了。
他不替人算命,但是他「看得見」每個人的命運!
她的一雙杏眼倏地光芒耀現。
「那麼……你也能看見我的過去未來嗎?」
「你不怕我說出你並不想知道的事?」
「不怕。」她十指緊緊交握。「你說王府就要被皇上下令抄家了,那麼當初遊方道士給我批的命書根本就是一派胡言了,他說我的命盤有多麼尊榮富貴,命中必生貴子等等的鬼話,把我阿瑪和額娘騙得團團轉,連郡王爺也聽信了他的謊言,害我莫名其妙當上了郡王爺的九姨太太,我這一生全讓他毀了!無論如何,我一定要揭穿那道士,怎能任他繼續招搖撞騙!」
男子淡淡哼笑。
「只可惜此刻的我心有餘而力不足。」
「為什麼?」真是奇了,他不是能「看得見」嗎?
「我想看一個人的過去未來,必須無觸碰到對方的身體才能看得見,這也就是為什麼這間屋子要釘滿木板的原因了。」
「只要隔絕你和人的接觸,你便只是凡人了嗎?」善月大為吃驚。
「說我是不祥的凡人更為恰當。」他自嘲。
善月愈想愈覺得可怕,為何人心如此惡毒,將一個無辜的靈魂囚禁在地獄裡整整五年。她試著去體會他這段歲月所經歷的痛苦煎熬,漸漸明白為何他的言談問總是充滿鄙棄的冷笑,用字遣詞也滿是譏嘲叛逆的味道。
「原來如此,我都明白了……」
「我不需要你的明白,也不需要你的可憐。」他並不領情,也不覺得這世上真的會有人相信他、瞭解他。「王府厄運將至,正好是你脫離這道枷鎖的最好機會,你若不把握住,一旦過了明天便要後悔莫及了。」
「那麼你呢?你怎麼辦?」她很擔憂他的未來。
「我的事與你無關。」他冷硬地回答。
「怎麼可能與我無關?不如我把你放出來,你也一起逃吧!」善月打定了主意,腦子裡便開始盤算思索該用什麼方法才能救他出來。
「你應該看見了,這裡的門窗全都是釘死的,憑你一人之力撬得開那些木板嗎?你要走便走,我的事不用你多慮!」他的語氣多了幾分不耐。
「可是……你讓我知道了這些事,我怎麼還能狠心不管你的死活?」她不是那種自私下講義氣的人。
「別把話說得太漂亮了,一旦到了生死關頭,每個人都會變得自私無情,你還可能在乎我的死活嗎?」他早已看透了人性,他的生命,在別人眼中不過是極輕賤的東西而已。
「我不是那種自私無情的人,我真的會救你,也不會不管你的死活--」
「夠了!你非要這麼囉嗉不可嗎?我的事情與你無關,到底要我說得多明白你才聽得懂?」他沒好氣地吼。
「我是不懂你在鬧什麼脾氣,既然是大好的機會,難道你不想飛出這個牢籠嗎?」她耐著性子勸他。連小鳥都想得到自由,何況他是人。
「不想,我一點兒都不想去外面那個虛偽無情的世界!」他的語氣激動了起來,原本始終冷言挑釁的悠哉不見了。
「別逞強了,我不相信你不想離開這個鬼地方!外面的世界就算虛偽無情,也肯定比這間暗無天日的破屋好。」
「你不可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把我救出去,要是驚動了府裡的僕役,到時連你也逃不了。」他出言嚇唬她。
「你說的沒錯,有什麼方法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把你救出來呢?」她沒被嚇到,反而更絞盡腦汁地想如何救他的方法,甚至握拳試著敲擊木板。
「你在幹什麼?」
「這些木板好象沒有我想象中的堅硬耶!可能是經過了五年的日曬雨淋,木板的質地已經變得很鬆脆了。」她驚喜地告訴他這個發現。
「那又怎樣?」
善月沒有回答他,徑自四處尋找適合敲擊的東西,當她看見牆角邊倒著一支沒有柄的鐵鋤時,立即驚喜地撿拾起來,放在手中試了一試。雖然鐵鋤已經生鏽了,但是重量足夠敲破木板。
她舉起來,試著用五成的力量猛敲橫釘在門上的木板,果然如她預料的,木板很容易就被她敲破了一個大洞。
「太好了,木板破了!」她驚喜地繼續敲。
「你走你的,用不著多管閒事--」男子在敲擊聲中大喊。
「你別怕,不是每個人都會傷害你的,至少我就不會呀--」一片片木板在善月手下成了殘破的木屑。
「沒有人能傷害得了我,是我自己根本不想離開這裡,你別再敲了!」
當幾塊大木板重重震落,善月發出開心的叫喊。
「行了行了!看哪!你已經可以出來了!」
她興奮地繼續將木板一片片敲破,直到整扇門都露出來以後,看見門上閂著一把很大的鎖,但是經過了這麼多年的時間,鎖已經鏽得相當厲害了,她只拿鐵鋤用力敲兩下,鎖便應聲斷落。
善月使勁推開門,五年來,這扇門首次開啟,在寂靜的深夜中發出了剌耳尖銳的聲音。
「我把門打開了,你可以出來了!」她掩飾不住內心的興奮之情,對著黑暗的屋內四處張望,可是除了聽見黑暗中傳出沉重、微亂的呼息聲以外,根本什麼也看不見。「喂,你在哪裡?快出來呀!」
「我說過我不想出去,你難道聽不懂嗎?」水晶般悅耳的嗓音冷冷地從黑暗的角落裡傳出來,隱隱微顫。
「你一定是被關太久了,對外面的世界產生畏怯才會說出這種自欺欺人的話。反正不管你怎麼說都沒用,既然門已經打開了,我就一定要帶你離開這裡!」善月堅定地往黑暗中走去。
「別過來!我的模樣太久沒打理了,可能會嚇到你……」戒慎猶疑的聲音急切地阻止著。
「被關了五年的人,模樣當然好看不到哪兒去,我現在心裡有準備了就不會被你嚇到,快點出來吧!」善月輕聲誘導。
男子在黑暗中深吸幾口氣。
「外面的光,讓我的眼睛很痛。」由於太久沒有見到光了,即使是屋外照進來的淡淡月光,都令他刺眼得幾乎睜不開眼睛。
「一定是太久沒見光了,眼睛需要時間慢慢適應。我這兒有手絹,你先把眼睛遮起來。」她怞出繡帕,伸長手遞出去。
等了好半晌,才從黑暗中慢慢伸出一隻手將繡帕接過去,只不過剎那間的一瞥,善月不由自主地倒怞一口冷氣。
那是一雙好蒼白、好蒼白的手,指甲未經修剪,長到了至少有一寸多長,乍看之下,倒像極了妖魔之手。
「你既然看見王府將遇禍事,為什麼一開始不想辦法讓人警告王爺呢?」善月喘口氣,試著用說話的方式轉移他一些注意力,好減輕他心理上對走出習慣的黑暗所產生的不安。
「你以為我不想嗎?」男子冷漠地淡笑。「所有接近我的人因為怕被我說的話剋死,全部用棉布把耳朵塞起來了,每個人都害怕聽見我的聲音,也不想和我說話,你覺得我有多少機會可以發出警告?」
「但是……你不是在被關起來以前就知道王府會遭此厄運嗎?」
「在那之前我才十五歲,關心的都只是至親的健康安危,但是大哥、小弟的死……」他驀然頓住,不再往不說。
屋內太黑了,善月雖然看不見他臉上的表情,卻可以深深感受到手足之死帶給他的傷痛。
「就算我告訴大家王府即將發生慘劇,也不會有人肯相信我,又何必多此一舉。」他的嗓音又回覆了冷冽淡漠。「反正,所有的人都不相信我所說的話就是即將會發生的事實,而都認為我是惡意出言詛咒人死的,我雖想救人,但那個人卻認定我就是要害他,我又何必自作多情。」
男子的語氣寒淡如水,但善月卻聽得心酸莫名。
「我相信你。」她由衷地對黑暗中的他說。
男子一徑沉默。
「來吧。」她耐心等他從黑暗中走出來。
終於,她看見一雙長腿慢慢移進淡淡的月色下,然後漸漸看見上半身,直到男子的容貌出現在月光中。
善月霎時失了神,原以為會看見一個全身骯髒不堪的可怕男人,但是這男子雖然頭髮髒亂了些、衣衫陳舊了些、下顎長著不太濃密的雜亂鬍髭,雙眼上還蒙著手絹,仍然掩不住他極為年輕絕俊的面部輪廓,以及渾身自然而然散發出來的謎一樣的氣質。
「你……看起來還好,不嚇人,真的……」她想讓他放心,可是不知為何,話說得語無輪次。
「多謝你的安慰。」他不以為然地勾起唇角。
善月終於知道他是用什麼方式冷笑了,那種冷冷的微笑出現在他薄薄的嘴唇上時,竟然別有一種勾魂攝魄的魅惑力,她很慶幸他此刻蒙著雙眼,看不見她臉上無法剋制的緋紅。
「走吧。」善月刻意避開視線,呼息被悄悄打亂了。
他往前跨步,不小心被門檻絆了一下。
「小心!我扶你。」善月急忙扶住他的手臂。
一觸到善月的手,男子震了一震,臉上忽然出現難以置信的表情。
「怎麼了?」和他靠得太近,善月的心跳更亂,差點咬到舌頭。
「沒什麼。」他的臉色很快回復平靜。「你有地方可去嗎?」
「沒有。」雖然京城裡還有阿瑪和額娘,但是她沒有勇氣帶著一個不知是何來歷的人去投靠他們。「你呢?你有沒有親人可以投靠?」
「沒有。」
「那……怎麼辦?」事情發生得太突然了,她一時還無法釐清混亂的思緒。「不管這麼多了,先離開這裡再說。」
善月扶著他慢慢走出去,瞥見他的一雙手,忍不住笑了笑。「喂,離開這裡以後,我幫你剪指甲。」
男子的唇角露出一抹似有若無的笑。
「我叫弼爾雅。」
「呃?」善月看見他淡淡的笑容多了幾分善意,又莫名地臉紅了。「弼、爾,雅,很不錯的名字。」
「我阿瑪取的。」
「你阿瑪是誰?能去投靠他嗎?」她眼中閃現一絲希望。
「不能。」他的聲音裡不禁流露出一絲哀傷。「他就快要死了。」
「啊?怎麼會呢?」善月呆掉。
「我阿瑪就是順承郡王爺。」
他平靜的一句話對善月而言宛如石破天驚。
「什麼?!你阿瑪、你阿瑪……那你、你是……」她驚愕得說不出話來。
「我是順承郡王爺的二子,弼爾雅貝勒。」
善月被他的話嚇得目瞪口呆,整個人受驚過度,連怎麼呼吸都忘記了,呆滯得像尊木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