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家,只見雜工還在收拾酒瓶、拖地、扔垃圾。
訂婚卻已取消。
戲言。
兒戲。
戲弄。
人們形容不正經、荒誕、欠長久的諸事,都加一個戲字,可見戲行是多麼飄忽。電話鈴鈴的響起來。
不知是誰,大約是王星維吧,活潑地把榮宅電話鈴聲調校成著名的戀曲:我如何開始,告訴你一個真實的愛情故事意外的諷刺,具喜劇效果。三和輕輕問:“哪一位?”
“三和,世琦怎樣?平日文靜的她忽然發起瘋來,叫人擔心。”
“星維,是你?多謝關心,她無恙。”
“我十歲的侄兒都比鄧灼明成熟。”
“星維,你與世琦本是一對,你又那樣關心體貼她。”
“三和,我倆情同手足,但是斷不會走在一起。”
“你好像一早肯定。”
他沒有回答。
“休息吧。”三和掛上電話。
更衣後,電話又響起來,再次唱起愛情故事。
三和以為仍是星維。
那邊卻是同事歐陽。
“歐陽,夜深了,有事明天再說。”
他不知在什麼地方,可能是一家酒吧,異常熱鬧,雜聲很多。
“三和,只說三句話。”
三和無奈,“請快說。”
“三和,易泰與大家在酒吧慶祝駱主任四十大壽,他同我說,你拒絕他回頭。”三和溫言說:“已經夠三句了。”
“不,三和,還有一句:我得知這項消息很高興,三和,我可有希望?”三和對他說:“歐陽,大家是同事,朝夕相見,情同手足,切忌魯莽。”她掛上電話,順手拔去插頭。
可是三和也沒睡好,隱約間她聽到有人在樓下走來走去,搬動傢俱,低聲商量鏡頭角度。天未亮她起床下樓。
客廳當然空無一人。
她在廚房吃早餐時佈景師來了。
“榮小姐,你在這裡真好,周小眉叫我來,他說打擾了你那麼久,由衷感激,過幾天我們拍完這堂景,想替你重新漆牆,你挑個顏色。”她把樣本打開來。
三和斟杯咖啡給她。
“世琦可能也要找你。”
佈景師笑,“我一早去過楊宅,不知怎地,公寓遭刑事毀壞,體無完膚,最可惜是一面古董萊麗水晶玻璃化妝鏡,摔破了一文不值。”三和不出聲。
“不過,除出破碎的心,一切都可以彌補了,不出三天,即恢復原狀。”“你們本事巧奪天工。”
“榮小姐,你選哪個顏色?”
“照原來的白色好了。”
“榮小姐不怕沉悶?”
“不,我不怕。”
“那好,你放心,一切破損會替你收復。”
可是,牆壁已經吸收了他們的音影,聲音在夜闌人靜之際不知會否釋放出來,影子不知會否走出來活動。呵開始胡思亂想了。
長假告終,回到工作崗位,做得賊死,想必沒有時間擴展想象力,一切心魅應聲而倒。稍後世琦與化妝師回來了。
織麗身型,架著墨鏡。
脫下黑眼鏡,才看到她一雙眼睛佈滿紅絲,分明一夜未能成眠。
這樣一雙受傷眼睛,如何演戲?
化妝師微笑,“不怕不怕,我有法寶。”
她取出化妝箱,攤開各式顏色筆及大小毛掃及諸等色彩。
她有一支軟膏,擠出些來,敷在世琦腫眼皮上。
接著,取出一支眼藥水,替世琦滴下。
世琦眼眶含著那藍色的眼藥水打轉,說也奇怪,像變魔術似,所有紅色微絲血管即在三和視線下消失,眼白恢復明亮。這時,多餘的眼藥水自眼角流下,化妝師連忙用紙巾去接,已經來不及,她用溼手絹去拭,可是那藍色神奇眼藥水抹不去,始終在臉頰留下兩條淺藍色淚痕。這件事發生之後,世琦沒有哭過,她很堅強地支撐,可是這一刻,淚印卻刻在她面頰上,加上她蒼白麵色,空洞眼神,楊世琦像萬聖節化妝舞會中哭泣的娃娃,不但悲哀,且有絲詭異感覺。三和轉過頭去,心中不安。
片刻化妝師替她化好了妝,世琦抬起臉,一切哀愁被脂粉遮蓋,再也看不出任何痕跡。過去了。
總共才卅四小時,已是許多人的半生。
三和由衷佩服楊世琦。
就這幾天了,拍完,他們要走了。
王老先生舊居已經掛“出售”牌。
經紀說:“是榮小姐吧,千斤難買相連屋,不如一併置下,將來做發展用途。”三和笑笑。
經紀見她帶著四隻大狗,不禁說:“榮小姐愛動物。”
三和點點頭。
她帶犬隻走進公園,拍拍手,“跟著我跑步,兩前兩後,明白嗎?”
她不徐不疾向前跑,四隻狗果然聽她話,兩前兩後保護她。
在轉彎處,她看見冰淇淋小販,停下,買了蛋筒與狗分享。
有人咳嗽一聲。
三和知道那人不贊成她給狗吃冰淇淋,她不出聲。
剛預備帶狗離去,那人又開口:“可以說幾句話嗎?”
三和轉過頭去,她首先看見一隻精神奕奕的大丹狗,不禁歡喜:“你在這裡,你叫什麼名字?”大丹犬認得她,過來招呼,三和摸它鼻樑。
它的主人問三和:“王金潮老先生好嗎?,為什麼這幾天不見他,我認得這兩隻是他的狗。”他認得王老先生。
他正是那日雷雨中幫三和脫險的年輕男子。
聽到他問起王老先生,三和不禁淚影於睫。
她輕輕說:“我是榮三和,王先生是我的鄰居,他不幸已不在人世。”
那年輕的男子呵地一聲,退後一步。
他顯然十分意外。
三和無奈,“他的家人不打算領養他的狗,現在由我照顧。”
三和說:“我也很懷念他。”
他點點頭,這才想起自我介紹:“我叫文昌,住在竹園路。”
隔一會他說:“最好不要餵它們吃蛋糕或冰淇淋。”
三和低聲說“我明白,可是——”
他接上去:“生命無常,先吃甜品。”
三和破涕為笑。
他站起來,“我還有點事,先走一步。”
三和站起來往另外一頭走去。
走到一半,忍不住回頭看,正好,文昌也轉過頭來看她,兩個穿白襯衫卡其褲的年輕人視線接觸。他又走近三和。
“明天同樣時間,在這裡見面,你可方便?”
三和點點頭。
“王先生-”他有點哽咽。
他終於又一次向三和道別。
回到家門,三和看到前所未見的混亂場面。
屋門口停著警車、救護車、拖車,及記者採訪車輛。
還有,那輛鷗翼跑車又回來了,這次不是停在路中央,它分明鏟上行人道,撞入欄杆,直抵大門,一路毀壞,木條玻璃破碎,撒落一地,像被炸彈炸過的戰區。三和目瞪口呆。
警方已經趕到,肇事者已被押走,可是跑車仍然橫在門口。
連大門都被撞凹,不能開也不能關。
三和遇事比常人鎮定,她心中已有分數,這一定是鄧大官遭僕人抬走後深覺不忿,睡醒後前來尋仇。只見周小眉滿頭大汗出來,“三和,你回來了,請你包涵,雙方律師都在這裡,請裡邊說話。”三和不發一言,神色不變。
周小眉暗暗佩服。
她自後門進屋,只見工作人員已經離去。
三和問:“世琦呢?”
有人抱著胸出來怯怯說:“這裡。”
三和走近她:“世琦,我想你知道,這事統共與你無關,你不要自責。”這時有人冷笑一聲。
原來是何展雲。
她說:“有人踏盡油門把車撞入民居,一次不夠,把車倒後,再撞一次,全屋震動,他是想同歸於盡,這難道是衝著我來?不關世琦事,又關誰的事?你們樣樣護著世琦,寵得她五穀不分。”周小眉連忙拉開展雲。
世琦頹然,“三和,對不起。”
“他有否受傷?”
“額角需要縫針,左臂折斷。”
“可以活下去就沒問題。”
“三和,你真豁達。”
周小眉叫她:“三和,這裡。”
鄧家律師用最高速度草擬賠償書。
“榮小姐,這只是一宗交通意外:汽車失事,司機失卻控制,毀壞民居,我們願意負全責,請看看這個數字是否恰當。”三和一看,為免世琦難做,立刻簽下名字。
“榮小姐大人有大量。”
“榮小姐明白事理,夠涵養夠修養。”
“我們出路遇貴人。”
說過好話,大家鬆一口氣,律師們走了。
周小眉苦笑。
“難怪起先你不願借出住宅拍電影。”
跑車已被拖走,警車也已離開,工人即時更換門窗,工作效率一流。
“那瘋子一直大喊:‘楊世琦,出來玩’世琦不去理他,他就開車來撞,一次不夠兩次。”三和輕輕說:“真刺激。”
“他分明受藥物影響。”
門外仍有記者徘徊。
“拍戲進度受阻,導演氣得一走了之。”
三和說:“世琦,你暫時不能離去。”
展雲又插嘴:“外頭記者說不定,還以為是我惹事呢。”
世琦用手掩臉。
三和說:“世琦你萬幸呢,早日發覺早日得救,耶蘇給你送大禮。”
三人嘆息一聲。
工作人員給她們拿了一壺熱咖啡進來。
她們坐廚房後的太陽室休息。
三和捧著咖啡,忽然發覺杯子裡有灰塵浮沉,她用手指去撥。
這時大富大貴進來團團轉。
三和微笑同狗說:“是,那人真討厭,我知道。”
展雲問:“再養多兩隻,又叫什麼名字?”
三和笑,“名字多著呢,像大材小用,大智若愚……”
她發覺仍有灰塵落杯子裡。
她忽然醒覺,抬頭看向天花板,這一驚非同小可,只見吊燈附近水泥紛紛落下,牆角龜裂,世琦與展雲兩人卻懵然不覺。原來大富大貴是前來警告主人。
三和大聲叫:“快逃。”
來不及了。
太陽室一角支柱已被跑車撞松,漸漸歪斜,終於承受不住屋頂重量,到這時候塌下來。三和丟了咖啡杯,一手拉一個,沒命價逃生,說時遲那時快,大片批蕩落她們身上,三人大聲尖叫起來,跌在門口,滾向草地。脫險了。
不到一秒鐘,整個角落塌下來,正是剛才她們坐著聊天喝咖啡的地方。
她們驚得呆了。
三人楞楞坐在草地上,滿頭滿臉是灰,手臂有擦傷之處淌血。
三和定定神大叫:“大富大貴。”
兩隻狗奔出來,幸虧都沒有受傷。
這時,她們聽見王星維的聲音:“三和、展雲、世琦,你們在哪裡,快揚聲答應。”她們三人滿臉灰,你眼望我眼,忽然之間大笑起來。
王星維找到她們,既好氣又好笑。
“快隨我去私家醫院驗傷。”
三女笑作一團。
王星維頓足,“越來越離奇,怎麼會發生這種事,蘇冬虹的生花妙筆都編不出來。”三和扭了足踝,這時才覺得痛,王星維索性背起她。
一行四人到了私家醫院急診室,星維仍揹著三和,他叫其他那兩個:“展雲、世琦,這邊。”沒想到世琦嚴肅地說:“我是第一女主角,你叫名,我排行在先。”
展雲氣極,伸手推她。
世琦反擊,她們在醫院大堂半真半假打了起來。
這時一個年長看護板著面孔出來說話:“醫院重地,不準吵鬧。”
四人這才乖乖坐下。
三和讓星維揹著,不知多舒服,她不願落地。
三和把頭靠在星維肩上,星維問她:“可痛?”
展雲氣說:“他只關心三和一個人。”
星維反唇相譏:“你們這兩隻妖精太會得照顧自己。”
世琦重複:“妖精……”忽然大笑起來。
展雲冷笑,“真的瘋了。”
那老看護又過來罵:“爭風喝醋,傷風敗德。”
四人更笑得落下眼淚。
終於醫生來診治她們。
些微擦傷均無大礙,三和足踝敷了藥亦無大恙。
他們一起出院。
三和笑說:“怎麼辦呢,家都塌了。”
星維答:“先回去看看,真不能住,到我處休息。”
展雲指到他鼻子上,“你倒想。”
三和不禁問:“你們三人,到底是朋友呢,還是敵人?”
世琦想一想回答:“再要好的朋友,還沒有我們親密。”
“那多好。”
“但是,再壞的敵人,還不如我們刻薄。”她又哈哈大笑。
三和無話。
回到家裡一看,只見十多人一起開工修理。
太陽室只塌了一角,已用藍膠布圍起,不下雨就很好,鄰居不過以為大裝修。撞毀的門窗都已換妥,屋子仍可居住。
三和鬆口氣。
她問:“那一角屋頂幾時可以修復?”
“我們打算整個太陽室重做,用玻璃天窗,大約三日可以完工。”
三和點頭,這倒是新奇。
裝修師也笑,“榮小姐以後一百萬也不允出借地方拍戲。”
蔣小弟也趕來探訪。
“三和姐,我是罪魁禍首,你不是給我媽面子,也不會借出地方。”他滿頭大汗。三和輕輕說:“可是,我得到一班朋友。”
蔣小弟莫名其妙,“朋友,何處來的朋友?”
“世琦與展雲她們呀,我們很談得來。”
小弟瞪著眼,忽然大笑起來。
“小弟,你笑什麼?”
小弟靜下來,“三和姐,你好可愛,她們與你親密,作不得準,那不過是演戲彩排,真情一樣,但不往心裡放,你明白嗎?”三和不出聲。
“她們人生如戲,戲如人生,走到哪裡,演到哪裡,演罷此處,又去那處,你當是娛樂好了。”三和忽然明白,“是,是,大家說說笑笑,高興過一段日子,也還了心願。”“可不就是這樣。”
“小弟,我知道,你放心。”
“尤其是王星維,你莫同他太親熱,也不宜與他私底下約會,你需保護自己。”“小弟,你不會有偏見吧。”
“我與他們同行,當然偏幫他們,已經把他們形容得很好。”
三和點點頭。
小弟一走開,她不禁黯然。
他們的熱情即使不能持久,在這段失意的日子,也給榮三和好好作了伴。三和經過一日折騰,累極入睡。
樓下即使有裝修師傅,也沒把她吵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