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虹在第二天出院,仍然借三和書房寫稿。
她身邊一大堆紙,一些有格子,一些是白紙,一些用手寫,一些打字。
做得筋疲力盡,似乎事倍功半。
三和前去打氣,“怎麼了?我給你做一杯咖啡。”
冬虹忽然用手掩臉,她哭泣:“我寫不出來,早知道結了婚會這麼笨,我就不結婚。”三和一聽,笑得彎腰。
“你還笑?我腦子麻痺。”
她急得哭起來。
三和做了咖啡,取了一盤圈圈餅進書房。
她嘆口氣說:“文必先窮而後工,就是這個意思了…心中覺得不足,有股盼望,便是精益求精的動力,你現在心滿意足,耽於逸樂,做或不做,均是朱天樂太太,腦細胞自然躲懶。”“那可怎麼辦?”
“慢慢來。”
一地字紙,三和需輕輕撥開才不致踏上去。
踏在字紙上,那是不禮貌的。
“三和姐。”
三和轉過頭去,原來是蔣小弟。
“小弟,好幾天不見你。”
“我在另一組戲幫手,今日有空,來看看你。
三和看著他,“你好象又高大了。”
小弟無奈答:“我最近還驗出患近視。”
“太用功了。”
“有機會做已是榮幸,三和姐,你這個做學問的人怎麼看我們?”
三和笑說:“像一個邪教,絕對服從教主,那當然是導演,生活同外邊脫節,我聽說有人不懂到銀行提款,全靠家人及助手安排,可是每人在小圈子內又異常爭取得失看得極重。”小弟訕笑。
“每個行業都相似,你別以為教師或公務員不紅也有飯吃,上頭如不喜歡你,食不下咽。”小弟說:“聽說這裡發生了一些事。”
三和笑嘻嘻,“我沒聽說。”
“是怪事,這裡每人用心工作,沒有明爭暗鬥,也無人動刀動槍,我們導演叫我過來學習。”三和唏噓,“可惜快要完工。”
“拍完這一堂實景,又挪到別處拍攝,看似雜亂無章一堆底片,經過剪接配音整理,成為一套電影。”“噓。”
只見世琦蹲在星維前,雙手輕輕撫揉他的面孔,纖細手指無處不在那般摩挲,十分旖旎。三和發呆。
她愛上易泰的時候,也不相信他是真的,眼看不足,總愛伸手去觸摸:他的眉眼他的嘴唇他的肩膀胸膛,每當碰到他的嘴唇,他都會乘機咬她手指。那段良辰美景都會過去,三和黯然。
這出在她面緩緩展演,叫她心酸。
三和轉過頭去。
“拍攝緩慢?”
三和答:“我不覺得。”
“朱導演出名每日都有新主意,眼看組織失敗,不能完工,他又巧妙地絕處逢生,順利完成,且成績斐然。”“他是天才。”
“三和姐,這組可有緋聞?”
三和想一想,“你去通知小報記者:兩名女角爭風喝醋,男主角勾搭導演場記手中持有某與某裸照,一日,有人大叫有人欺騙他,需派出所前來調停,最後,衛生間淤塞,廚房冒火,屋主控告電影公司違約。”小弟大笑。
忽然他說:“三和姐,你恢復從前的你了,我真替你高興。”
三和一怔。
“前一陣子你面如土色,幽魂般四處流蕩。”
三和緩緩答:“那是因為我沒有化妝,又忘記添置新衣。”
小弟答:“好好好,是是是。”
只見世琦凝視星維,目光苦楚悽婉,像是知道分手無可避免。
他倆演技如此精湛,真正難以相信彼此沒有感情,只是工作。
有人在三和耳邊輕輕說:“演得真好,我甘心服輸。”
三和低下頭,自廚房走過,想去後園。
電話響了,是大學同事打來。
“三和,你的假期十五號結束,十七號將赴美國開會,飛機票已經劃好。”三和不出聲。
“三和,聽說你家租給電影公司拍攝,可否參觀?”
“啊,三天前已經拍完收隊。”三和找個藉口推搪。
同事抱怨:“你也不通知我,我最喜看王星維。”
三和輕輕說:“其實,他們也是人。”
“絕不是普通人。”
“各位好吧?”
“很掛念你,你那營養不良毛病,經過休養,已經沒事了吧。”
“我胖了許多,衣服穿不下。”
“你會長肉?不相信。”
“我已再世為人,脫胎換骨。”三和學著何展雲口吻。
“等著見你。”
三和放下電話,走到後園,在茶水檔取了一隻蘋果吃,緩緩走出後門。
守侯記者以為是明星,一窩蜂迎上來。
“世琦?問你幾個問題。”
“不是世琦,不過有三分相像。”
記者退開。
三和默默向前走,大富大貴跟她身後。
忽然有一隻大丹狗輕輕在她面前躍過。
三和脫聲叫:“喂,你!”
狗只跳上一部小型貨車,三和看不清司機容貌,她上前追兩步,貨車已絕塵而去。“這個人與這隻狗好不神秘,隔一段日子出現,可是,又明顯不是這裡居民。她與大富大貴坐長凳上休息。
忽然一輛車子輕輕停下,有人在車裡呼嘯一聲,大富大貴的四隻耳朵豎了起來。他叫她:“三和。”
三和睜大雙眼,她把視線焦點調校數次,才瞄準車中人。
她仍然不能十分肯定。
這是易泰?
他比想像中胖,面色也略差,他走下車來,人好似也矮了一截,腰間有多餘脂肪。三和猛然醒覺,他不是她心中那個人。
她在拿他比王星維。
開頭,她覺得王星維好象易泰,此刻,她覺得易泰哪裡會像王星維,星維比他年輕、聰明、漂亮得多。她呆呆看著他。
易泰的襯衫殘破,一看就知道自乾衣機取出未曾熨過,易家那個伶俐的鐘點女工到什麼地方去了?只聽得他開口說:“你氣色很好。”
三和忽然看看背後,又沒有人,他同她說話?
分手後她一直渴望他會回心轉意,她也自覺可以既往不咎,可是,此刻站在她面前的人,已不是從前那個人。三和張開口,試圖說話,又無話可說,將嘴合攏。
對方卻誤會她驚喜過度,不知所措。
他走近,“三和。”他咳嗽一聲。
三和忽然微笑,“找我有事,抑或只是路過?”
“特地找你說幾句話。”
三和輕輕吸進一口氣,以平常心應付他。
“是辦公室公事?”
易泰點點頭,“實驗室打算升你。”
三和不出聲,她根本不在乎職位上升降榮辱,她只知盡忠職守。
“你隨時可以做正式職員,享用福利。”
三和平和得自己都有點吃驚:“我可以去檢查身體了。”
“三和,還好嗎?”
“過得去。”
“你可有向前走?”
“我一直努力求進步。”
“我的意思是,你有無異性朋友?”
“我有許多新朋友。”
“有無特別一人?”
“我不想太匆忙。”
易泰坐下來,“這是你優點。”
這時他也覺得自己語氣生硬。
大富大貴走向前來與易泰表示親熱。
他們還認得他,見到舊主人十分親熱。
“你把他們照顧得很好?”
“應該的。”
他坐下來,三和發覺他襪頭橡筋鬆脫落在足踝上。
以往,三和會立刻出去代他買新襪一打,兼內衣若干,領帶數條。
可是,很明顯,易泰對該類服務並不領情,他不需要保姆,他選擇豔女。三和同自己說:喂,你怎麼盡在瑣事上兜圈,提起精神來呀。
易泰看著舊女友,發覺她清麗如昔,那不愛說話的脾氣也似舊時。
他怎麼會離開她?這是世上最愚昧的行為。
“或許,你有時間的話,我們可以聚一聚。”
“啊。”三和不置可否。
她伸手撥一撥毛毛的頭髮,拉一拉運動衫,今日不在狀態,又無裝扮,一定大扣分數,不過,她也沒打算做這份試題。她站起來,“我們再聯絡吧。”
易泰愕然。
大富大貴知道要走,嗚嗚不捨。
三和說:“你好象不久之前到過我家。”
“是,你睡著了。”
“以後,還是預約的好。”
這時忽然有人跑過來,“三和,你沒事吧。”
原來是王星維。
三和鬆口氣,“我碰到一個朋友。”
易泰站在他身邊,足足矮了半個頭,大了三個碼,肩膀有點垮,面孔有點油,三和猛然發覺,易泰有點像箇中年人。他幾歲?她記得比她大五年。
三和輕輕說:“再見。”
她挽住王星維強壯手臂,拉一拉兩隻狗走回家去。
轉了彎,她輕輕嘆息。
她問星維:“你怎麼來了?”
“場記說他買點心回來,車子經過,看見一陌生男子叮著你不放,他有點擔心,所以我出來看看。”“你們對我真好。”
“那人是誰?”
“為什麼不約一個時間一個地點?今日你根本沒準備見人。”
“可不是。”
三和把頭靠在星維肩膀上片刻又移開,莫讓記者拍照片去。
“你先進屋。”
回到書房,發覺蘇冬虹留下一地一桌字紙。
助手說:“她回家休息一會。”
三和笑,“我還以為編導毋需睡眠。”
她將紙張略為整理,坐在椅子上,把心事在電腦熒幕上打出來——
“我已忘記他?不,我永遠記得他。”
“但見到他十分陌生,因為幾乎完全不認得今日的他,也沒有失望或是震驚。”“還以為與他分手已有十年,不,只得,讓我數一數,四十七天,啊,兩月不到,這是怎麼一回事?一個人的容貌體型不可能在兩個月之內發生太大變化,那麼,一定是我從前的眼睛有毛病,把他看得太好太大。”“女性雙眼構造奇突,這樣重要的人都會看錯,上天對我們不公平。”
“即使如此,假使他沒有提出分手,我會仍然同他在一起吧,喜孜孜圍著他打轉,以他為中心,我從不是事業性女子,我贊成努力工作,女子也需要固定入息,但我更盼望有一個溫暖家庭,本來,以為他是理想伴侶,現在明白,我是太天真了。”“現在我確比從前明敏,可是,誰需要這許多痛苦換來的些微智慧。”
“真叫人唏噓,他彷彿想回頭的意思,怎樣從頭開始?我根本不喜歡這一類有欠誠信的男子。”三和打出一連串驚歎符號。
稍後,又把符號改掉。
世事根本如此,有什麼值得驚值得嘆的。
這時世琦輕輕走進來。
她說:“你與冬虹真能幹,電腦在你們手中,像馴服小狗,對我們,似咆吼怪獸。”三和微笑,“打字員,一毛子一打。”
“太客氣,你好像什麼都會。”
三和答:“我們學的是這一行。”
化妝師過來替她補粉,她閉上眼睛,天然長睫毛像小扇子般閃動,煞是好看。“三和,星維同我說了。”
三和無奈垂頭。
“星維說他整個人有點油膩,過時的女人殺手,講話腔調故意銷魂,十分可笑。”三和吃驚。
真的?真的那樣不堪?
世琦笑,“曾經有人說他似王星維,不可能。”
三和輕輕維護前男友,“你們不喜歡他。”
“許多人比他有錢有地位有學問有家勢,也不會嫌棄女友。”
三和咳嗽一聲,“我們和平分手。”
“三和,你太和氣了。”
副導演來叫。
世琦握住三和的手一會,才走開。
三和繼續她的日誌。
“…….像小女孩看電影或讀小說入了迷,不能自已,代入劇情,幻想自身就是女主角,我亦如此遭到戲弄,一心以為易泰是故事中男主角。”“受到創傷,痛的清醒過來,離遠用客觀眼光看清楚,嚇一跳,什麼,這就是他?”展雲走進來,“你在這裡?”
只見她穿一條束腰裙,那腰身只得一點點,這種細腰並非天生,它的主人大概許久沒有嘗過澱粉。“星維說那人——”
三和答:“我已經知道了。”
“我們都訝異你會為那樣一個人神傷。”
“我年幼無知,不知好歹。”
“全中。”
三和說:“由你們三人來評估他,我比較服氣,以你們的條件閱歷,確有資格說長道短。”展雲嗤一聲笑,“我們整日被報章雜誌評頭品足,難得有機會也過一下這種癮。”三和籲一口氣。
“三和,那個人,算了,向前走,一定有更好的,星維喜歡你,他說,你一聲口哨,他立刻奔到你身邊。”“他真客氣。”三和笑了。
下午,三和回房休息。
世琦進來睡在她左邊。
展雲又跑來擠到她右邊。
三個年輕女子咕咕笑,王星維推開門,“沒我份?”
他打橫躺到床腳,三女索性他腳擱他身上。
除出在大學宿舍,榮三和從來沒有這樣放肆過,所以大學歲月永遠令人懷念。他們說一會笑,樓下叫人,他們就散了。
晚上,三和獨自站在後園看雨景,王先生在籬笆那邊說:“兒媳叫我去過年呢。”三和笑,“那多好。”
“孫女發覺我並非古怪老頭,樂意與我相處。”
“對,凡事不要計較。”
王先生答:“我想清楚了:凡事出錢出力,他們若欣然接受,那是我的榮幸面子,我必叩頭如搗蒜。”三和拍拍他的肩膀。
“若果他們吃了拿了,還要生氣,那也是我的福氣,以後不必再煩。”
三和安慰:“不會的,他們也是明白人:今時今日,哪裡去撿便宜。”
“以前,我不明白,怎麼會有老人遺產全贈慈善機構,現在才知其中悽惶。”“噓,你不是他們,你別多想。”
“你猜他們喜歡什麼禮物?”
“現金最好,愛買什麼都可以。”
“三和,你說得對。”
“王先生,別想太多,早睡早起身體好。”
他回屋裡去了。
雨聲漸急,越是這樣,玫瑰花香氣越濃,三和回到樓上休息。
第二天清早,冬虹來敲門。
她走進書房,伏在書桌上,一聲不響。
“冬虹,怎麼了?”
她嗚咽地說:“我一個字寫不出來。”
“怎麼會,你一向運筆如飛,是枝神筆。”
“可不是,我一向自負,上天雖無賜我身段容貌,但我才華蓋世,可是現在完了。”三和強忍著笑,“也許新婚期過後,一切會恢復正常。”
“真是魚與熊掌可是,”冬虹頹然,“顧此失彼。”
“你不寫,自然有別人替上,還是永久過新婚生活為佳。”
冬虹說:“我既不愛吃魚,也不知熊掌何味,生活中最少不了的是——”三和替她接上去:“巧克力。”
兩人都笑了。
冬虹說:“三和,這也許是我最後一個劇本。”
“恭喜你以後脫離苦海。”
她收拾桌上及地上字紙,整理好,放進一隻大公事包,“朱天樂叫我準備護照陪他周遊列國,以後不必再寫。”“現在你知道,你不寫他也愛你。”
冬虹笑得合不攏嘴,“這些年來許多人以為他利用我。”
“那些都是小人。”
“連我都不知他真心待我。”
“那,你還有什麼遺憾?”
“像我們這種捱慣了的人,一旦懶下來,不會享福,頓覺彷徨。”
“那麼,不要寫導演的故事,寫你自己的故事。”
“三和,你指寫小說?”
“什麼都可以:小說、詩歌、散文……”
“多謝指教。”
“認識你是榮幸。”
這時,花園外有狗吠聲,咦,什麼事?
冬虹抬起頭,“大富大貴在走廊,這不是我們的狗。”
三和微笑,他們真的已把這裡看作自己的家。
她們兩人走到花園視探,只見隔鄰王老先生的狼狗不住高吠,看到三和,又伏地哀嗚。三和比較懂得狗性,她一怔,走近去,“告訴我,什麼事?”
狗只奔進屋內。
三和跟著推開落地玻璃窗進屋。
冬虹在身後說:“小心。”
只見三和一進去就出來說:“冬虹,打三條九,叫救護車!”
冬虹一驚,高聲答:“我立刻去。”
三和一進去便看見有人伏在地上一動不動。
她輕輕走近,“王先生?”
臉朝下躺地板的正是王老先生。
三和不禁流淚,“王先生。”
她過去探他鼻息,他一無生命跡象。
三和無助跌坐在地上。
狼狗過來伏在她腳跟。
她是最後與他說話的人。
十多小時前,他還與她談及為人長輩之道:出錢出力、必恭必敬,此刻,他已辭世而去。老先生神色平和,像睡著一般。
三和的頭垂到胸前,她與狼狗依偎成一堆。
冬虹在門口喊:“三和,你沒事?”
這時,警車與救護車已經趕到。
三和站起來讓他們工作。
她在門口接受警方問話。
“你是他什麼人?”
“鄰居。”
“認識他多久?”
“兩年左右。”
“昨夜可有聽到異聲?”
“沒有,一切正常,他的親人在美國,我有地址。”
這時法醫出來說:“看情形是心臟病猝發。”
警官向三和道謝,三和回到自己屋內,兩隻狼狗跟了過來。
三和輕輕問:“你倆暫時住我家可好?”
狗好象懂得她說話,立刻走近。
“去同大富大貴做朋友,在我家,暫時就叫大恩大德吧。”
它們跑到後園去了。
三和把王家美國的地址電話交到警方手上。
警官唏噓,“獨居老人下場悲哀。”
三和不出聲。
第二天下午,王先生的兒子前來敲門,他總算趕回來。
三和立刻問:“你的家人呢?”
“她們走不開,由我獨自來辦理遺產事宜,榮小姐,你也住在這一區,現在的屋價如何?”三和張大嘴,又合攏,這也是人之常情吧,她終於輕輕答:“我不清楚,你可委託律師及經紀處理。”“是,是,”他搓著雙手,“屋裡沒有什麼值錢的東西,我會叫搬運公司清理。”“王先生——”三和說:“有兩隻狗——”
“送到——”他想一想:“愛護動物協會之類的地方去吧。”
“王先生,你如果不介意,我願意領養他們。”
中年王先生有點訝異:“是嗎,隨便你。”
三和強忍著不滿情緒。
中年王先生又說:“屋裡雜物你要?要不你也可以進去挑。”
三和點點頭。
他走了,片刻有房屋經紀陪著他回來,看兩人笑逐顏開的樣子,便曉得地產市道還不算太差。冬虹看在眼內喃喃說:“你看,從前,我覺得上天刻薄這種人,沒配給他良知,今日,我認為無痛無癢是一種福氣。”三和輕輕說:“他打算把屋內雜物全部丟到垃圾箱。”
“我們過去看看。”
“冬虹,算了,別多事。”
“我是一個寫作人,我對萬事好奇。”
她們跟著中年王先生及經紀進屋。
是,屋內的確沒有特別值錢之物:傢俱、燈飾、瓷器、統統平平無奇,但,這是長輩住了幾十年的地方呀,處處有他的足跡手印。只聽得經紀說:“面積相當大,景觀也好,裝修後煥然一新,一定吸引買家。”書房桌子上有一張舊照片,冬虹叫三和看。
只見是年輕時的王老先生與一個秀麗少婦合攝,這一定是他妻子了。
三和輕輕說:“此刻他們已經重逢,不再寂寞。”
冬虹拿起照片,一直走向客廳。
經紀還在說:“……我可即刻替你放盤,你回舊金山去好了,這邊有我,全無問題。”冬虹走近中年王先生,把照片塞進他手中,“你,把照片帶走。”
王先生愕然。
“這是你父母合照,帶回家留作紀念。”
中年人瞪著蘇冬虹,“你是什麼人?”
冬虹也瞪大雙目,“我是路人,路見不平,拔刀相助。”
中年人怪叫:“老人年事已高,一定會辭世而去,他生前又不願到美國家屬團聚,我已盡了力,對得起良心。”三和連忙把冬虹拉開,“我們要走了。”
中年人直喊:“不關你們事,好不好?”
三和把冬虹扯出門去。
三和嘆口氣,“你怎麼了?”
冬虹低頭,“一時濁氣上湧。”
“我們回去做我們的事。”
大家又開始忙自身的生活。
冬虹問:“這樣對待父母,可以嗎?”
三和按住她:“只要生活得好,也就算孝順了。”
冬虹氣忿,她離開現場回家去。
世琦過來問:“怎麼了?你們吵架?”
三和搖搖頭,“不,我從不與人爭執。”
“這是你最難得之處。”
展雲過來說:“這是我們在榮宅拍攝最後五天,開始倒數,依依不捨。”“真的?”世琦大吃一驚,“這麼快?”
三和也發呆,啊天下無不散之筵席。
“唏,我們都快成為三劍客,怎麼就要散場?”
三和笑,“你喜歡三劍客傳奇?我愛紅色鵝腸花故事。”
她們坐下來,又開始絮絮聊天,說個不已。
“三和此刻有四條大狗在家,誰還敢上門來。”
“唉,有緣份的人上山涉水總會得找了來。”
忽然門外一陣引擎咆吼,世琦先側著耳朵細聽。
展雲立刻不出聲,她像是知道這是什麼人。
世琦驀然站起來,一隻蝴蝶般輕盈愉快般飛下樓去。
展雲點點頭。
她們立刻多事地伏到窗口看風景。
只見世琦與一男子緊緊擁抱。
那男子駕駛一輛銀色歐翼古董跑車,放肆地停在路中央,記者奔過來拍照,楊世琦卻毫無禁忌。導演立刻派人把他們請入屋內,緊緊關上門。
朱天樂責備:“世琦,你的造型不可曝光。”
世琦一直在笑。
她緊緊握住男友的手。
三和暗暗留神,這便是楊世琦在現實世界中的男伴了。這還是他第一趟出現。他去了何處?對,世琦交代過,他好似在歐洲開會。
三和對超過二十一歲仍駕駛觸目跑車人士一概沒有太大好感,只見這名男子粗眉大眼,十分活潑,有什麼關係呢,只要楊世琦高興。世琦會得照顧自己。
展雲輕輕說:“這人叫鄧灼明,你聽過鄧氏企業嗎,他是第三代唯一繼承人。”三和不出聲。
展雲說:“別告訴任何人,鄧某也試過約會我,不過我推卻。”
“為什麼?”
“鄧某作不得主,他父母以及祖父母都在堂,還有三個叔父,分掌大權。”“啊。”三和點著頭。
“你想想,一不能結婚,二不能贍養,這種男友有什麼用?白白糟蹋時間。”“世琦怎麼想?”
展雲答:“各人要求不同,世琦喜歡戀愛感覺,這鄧灼明因為不大用腦子,是以時間與精力都比常人充沛,是個戀愛高手。”展雲咕咕笑。
她是人精,把世事看得如此透澈。
“可是他們家女長輩不喜歡女演員。”
三和輕輕說:“是因為他們家男長輩太喜歡女明星吧。”
“你說得對,連他父親及三個叔父在內,全與女星有過緋聞,現在輪到他了。”“世琦知道這些嗎?”
“我們都知道,他怎麼不知。”
這時世琦揚手叫三和過去。
不知怎的,三和不想與鄧灼明這樣的人打招呼,幸虧屋子大,她躲到另外一個角落去。忽然助手捧了小瓶裝琵琶牌香檳過來,“榮小姐,世琦到處找你,她今日訂婚。”“三和,你躲在這裡?”
世琦終於找到她。
三和一邊喝著香檳一邊看著世琦不出聲。
“他出來了,”世琦說:“家裡反對,他示威出走。”
糟糕。
意大利西裝,德國跑車,法國香檳這些開銷,可由誰支付?
三和表情難看,五官全皺了起來。
世琦說:“他暫時住我家。”
三和微笑,“直至幾時?”
“他家人若真不能原諒他,我也能負擔一個家。”
三和點頭。
“三和,不要悲觀。”士琦拉起她的手搖兩搖。
車子引擎聲又傳出來。
世琦說:“他先回家休息。”
休息兩字是工作的相對詞,一個人沒有工作,又何需休息?三和全不明白。世琦又說:“我們暫時不打算公佈消息。”
“我明白,給他們鄧家留些面子。”
世琦笑了。
整個現場並沒有人恭喜她,她也不在乎,喜孜孜喝香檳,精神上她勝利了,鬥贏男方家長,叫他們難堪,這段日子世琦一定受過鄧家閒氣。到了收工時間,鄧灼明並沒有來接她。
王星維說:“三和,百多瓶小香檳喝精光,大家都微醉,不宜駕駛,你送一送世琦。”三和答應下來。
世琦在路上一直打電話,沒人接聽。
她神色不安,到了家,箭步上樓。三和拉住她,“我陪你。”
一到門口,只聽得樂聲震天。
推開門,看到大群年輕男女喧譁喝酒吵鬧,把世琦清淨簡約的公寓變成一個雜亂骯髒的遊樂場:他們都喝醉了,有人嘔吐,有人在地上打滾,有人接吻脫衣,還有人蹲在玻璃茶几上用鼻子大力吸取白色粉末三和伸出手臂保護世琦。
一個年輕男子跌跌撞撞走到她們面前,用醉眼看了一會,笑說:“有兩個世琦,我一定喝太多了。”說罷,咚一聲跌在地上。
鄧灼明呢?
他正摟著兩個淘伴嘻哈大笑,根本沒發覺楊世琦已經到來。
這時,管理員上來了,“楊小姐,你回來啦,鄰居舉報你家喧譁,警告三十分鐘之內你們不解散瘋狂舞會,他們會報警。”世琦不出聲,三和陪她走向臥室。
有一男一女赤裸躺在她的浴缸裡,看見有人進來,不慌不忙,眨眨眼說:“歡迎參觀。”世琦替他們掩上門。
三和輕輕問:“打算怎麼樣?”
世琦沉默。
“看樣子,他很喜歡這一種聚會:無拘無束,盡情歡樂,你要有心理準備。”這時,臥室門打開,鄧灼明站在門口,“世琦,你回來了,朋友們都來慶祝我們訂婚呢,出來唱首歌給他們聽。”他伸手去拉世琦。
世琦掙脫。
“世琦,別掃興。”
他伸手拉她,世琦躲到一角。
三和擋在面前,“鄧先生,請叫你朋友離開,舞會已經結束,鄰居即將報警投訴。”鄧灼明卻訝異,“我在家晚晚舉行這種舞會,鄰居從無異議。”
當然,他獨居深山大屋,鄰居哪裡聽得到,這裡卻是大廈公寓,只隔一幢牆壁。世琦用手掩住臉。
三和明白,世琦同她一樣,忽然發覺根本不認識眼前這個人。
三和走到客廳,開亮所有燈。
“散會。”
管理員站門口,幫她逐個把人客趕走。
數一數,足足三十多人。
管理員說:“希望這種事不要再發生。”
“你放心。”三和向他保證。
客廳像臺過風似,一地杯子酒瓶,一屋煙味。
三和打開所有窗戶通風。
這時,浴缸裡的那對裸體男女匆匆走出來,各自穿著世琦的浴袍,仍然若無其事,嘻嘻哈哈離去。做人做到這樣荒誕不經也是好事,說到底,私生活放蕩又無傷害到公眾。三和急急清除所有可疑藥粉藥丸。
正以為事情已經擺平,鄧灼明卻大發脾氣,摔起東西來。
他理曲但氣壯:“我的朋友來替我慶祝訂婚,你卻把他們趕走,這是存心駁我面子。”三和不禁光火,“鄧先生,你講完沒有?”
他霍地轉身過來,伸手去推三和,呵動手打女人,罪無可恕。
三和一閃,手臂搭住他肩膀,使出柔道最基本一招,借力把他打橫摔到地上。鄧灼明躺著怪叫。
三和嘆口氣,“我走了。”
世琦追上來,“不,三和,你等一等。”
只見她拿起電話,急急撥了一個號碼。
“鄧公館?鄧灼明在以下地址醉酒鬧事,請聽清楚,請你們立即來接他走,十分種沒有人來,我會招警。”三和意外,呵楊世琦頭腦仍然清醒。
世琦放下電話。
那邊,躺在地上的鄧灼明索性睡著,呼呼扯起鼻酣。
三和啼笑皆非,“這可看清他的真面目了。”
世琦頹然,“我才訂婚十二小時。”
三和安慰她:“總算試過,不枉此生。”
世琦想一想,忽然仰頭大笑起來。
笑聲有點猙獰,那麼秀麗的女子,笑得那樣悽惶,真叫三和難過。
三和輕輕說:“也許,他只因為離家出走覺得彷徨,故此行為失常”世琦回答:“也許,但是,我哪有時間來研究他的心理狀況,也不會有精力原諒他,給他第二第三次機會。”三和不出聲。
世琦說下去,“我自己也不過剛學會游泳,我沒資格做救生員,他若不願努力浮起,我不願被他扯下水底。”終於搞清楚了。
這時,有人敲門。
三和看清楚,有一對中年男女站門口。
“我們是鄧家的管家及司機。”
三和連忙說:“請進來。”
“哎呀,”女管家說:“大官你總是這樣。”
可見不是第一次,也不會是第七次八次,更無可能是最後一次。
楊世琦的決定完全正確。
孔武有力的司機扶起他,把他抗到背上,姿勢熟練,一言不發,走出大門。管家向三和至歉,“對不起,打擾了,他打破毀壞了什麼,請寄帳單到劉關張律師行索償。”他們鄧家已為子孫設計了一整套應付程序。
管家掩上門,與司機及大官一起離去。
三和說:“屋子裡全是大麻味,你不如到我家休息,明天才找人來收拾。”“收拾?需要重新裝修。”
“也好,萬象更新。”
世琦說:“我不想打擾你,我去住酒店。”
三和陪她找到一家五星酒店,只得總統套房空著。
三和伸個懶腰,“哎唷,累得走不動了,我就在客廳睡沙發。”
世琦微笑,“三和,你真是好人。”
“什麼?”
“你可是怕我自殺?”
三和不悅,“我沒那樣說過,別把話硬塞到我嘴裡。”
“你放心回去,我沒有勇氣傷害自己。”
三和拍拍她背脊,“世琦,加油。”
“三和,你也是。”
三和迴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