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三和下樓來,只見場記一個人在寫筆記。
三和脫口問:“人呢?”
場記笑著稱呼:“榮小姐你早,改了通告,休息半日,大夥都在家睡懶覺呢。”“呵。”
“朱導演與蘇編劇兩人告假去註冊處訂日子結婚呢。”
什麼?
三和眼睛睜的滾圓。
“聽說是今日凌晨決定的,六年半才通知我,我連忙恭賀他們,接著知會各人。”三和半響才說:“哦,那多好。”
場記笑,“榮小姐不必擔心,他們兩個都是成年人。”
“當然,當然。”
“他們下午自然會逐一報到。”
三和說:“廚房裡有咖啡紅茶三文治。”
“謝謝榮小姐。”
啊,編與導結婚了,現在導演的本子改到第一百次都不妨。“除非你同她結婚”不過是一句戲語,沒想到有人真的求婚成功。希望編與導不會以為這是一場戲中戲。
“三和。”
三和抬頭,看到楊世琦站門口,她好不意外。
“你怎麼來了?”
世琦無奈,“賤骨頭,睡不著,無處可去,又折返現場。”
“全市聞名的美人無處可去?”三駭笑。
“三和,你像其他人一般以為我們有魔法吧:身邊有大堆男伴,呼之即來,揮之即去。”“不是嗎?”
世琦笑了。
她不施脂粉,頭髮蓬鬆,穿件舊凱斯米毛衣,像所有凱斯米毛衣一樣,總有識貨的蛀蟲跑來咬洞,可是她穿著穿孔的毛衣及爛牛仔褲也十分好看。她斟了一杯咖啡捧著喝。
“導演告假去擇期結婚。”
三和答:“我聽說了。”
世琦說:“這蘇冬虹得償所願。”
三和揚起一道眉毛。
“冬虹一直喜歡朱天樂,跟著他五年,幾乎天長地久,寫了十多個本子,三次獲獎,誰都知道做出這樣成績是因為愛,天樂只是佯裝不知,誤人青春。這回子好了,像讀小說的人得到結局。”三和明白了。
她有擔心,“他愛她嗎?”
世琦看著三和,“三和你真有趣,愛與不愛,一段婚姻的壽命,都不過是三兩年光景。”“不不,許多人白頭偕老。”
“三和,那是因為他們不願意離婚。”
楊世琦的理論驚人通透,叫三和慼慼。
忽然門外有人聲,護衛員尚未上班,場記去看個究竟,半響回來報告。
“世琦,門外有影迷要求籤名。”
三和知道那少年來碰運氣。
但是楊世琦回答:“我不簽名。”
“世琦,他手中拿著一張海報,是你七年前為同樂汽水拍的廣告,十分有趣。”“穿泳衣那張?”連事主都表示訝異。
“沒想到還在市面流通。”
“請他進來。”
少年愉快地走進來,趁人不覺,朝三和眨眨眼。
忽然之間他看到了秀麗的楊世琦,他的偶像就站在不遠之處,他膝頭都軟了,不敢走進,遭雷亟般瞪大雙眼。世琦伸手招他,可不就是楊世琦穿著泳衣稚氣地坐在沙灘上伴著一隻大汽水瓶對牢觀眾嬌笑。照片拍得比較笨拙,但是世琦當年活生生的青春彌補一切,她亮麗可愛,廣告收得效果。世琦笑問:“這張海報你從何處得來?”
少年還在發呆。
三和提醒他:“問你呢。”
“eBay拍賣回來,一千美金。”
“我給你兩千。”
少年連忙答:“不不,我絕對不賣。”
世琦微笑,“那麼,我替你簽名吧。”
少年大喜,取出筆交到世琦手上,他帶著照相機,又拍下她簽名的情況,更與她合照。功德完滿,世琦說,“我累了,想休息一會。”
三和送少年出去。
她問:“值得紀念的一天可是?”
出乎意料之外,少年露出惋惜的表情來,“楊世琦老了許多。”
什麼?
“你說得對,她不止十九歲了,汽水廣告中的她最可愛,這張海報更加難能可貴。”他走了。
三和啼笑皆非,做他們的偶像原來不容易,這班小孩子要求苛刻。
掩上門,三和回到樓上,只見世琦和衣躺在她床上打呵欠,少年不懂事,這時的楊世琦才最美。她說:“你在看這些書?莎士比亞與環球劇場。”
三和微笑,“你休息一會。”
世琦說:“莎士比亞堪稱戲王之王。”
“是,他是。”
“三和你好學問,”她打了一個呵欠,“你的大床真正舒服,你一定花很多時間在床上。”她蜷縮著,選擇一個最舒服的姿勢,用枕頭矇住頭,不再出聲。
三和替她掩上門。
她回到樓下,發覺一瘦削女子坐書房裡,那正是蘇冬虹。
“咦,你怎麼在這裡?”
她轉過頭來,“借你的電腦用一用。”
她已經開始工作。
三和走近,發覺熒幕上打出“第一場”字樣,一個本子寫七次,必然是為著愛。“三和,可否借你書房用十天八天?”
“你當是自己家裡好了。”
她稱讚說:“三和你真是一個慷慨的人。”
三和感慨地答:“自從你們來到舍下,蓬壁生輝,我也變成一個十全十美的人。”蘇冬虹說:“府上有奇異力量:我與天樂訂婚了。”
三和答:“佳偶天成。”
冬虹輕輕說:“結一次婚也好,以免寫起愛戀場面,閉門造車,如鏡花水月,海市蜃樓。”三和不好出聲。
“你怎麼看我們?”
三和攤攤手:“世界上好人仍比壞人多,勤有功,戲無益,滿招損,謙受益。”蘇冬虹笑得直不起腰。
半響她說:“我不是美女。”
“朱天樂並不想娶美女。”
蘇冬虹點點頭。
“努力工作。”
三和替她掩上書房門。
這時,何展雲也來了,穿小小紅色上衣,大篷裙,扎條馬尾巴,十分嬌俏,她朝三和說:“睡不著,回來看看,將來我們這些人死了,靈魂也會飛回拍攝現場徘徊,所以片場時時鬧鬼。”“吃過早餐沒有?”
“我恆久維持一O二磅,還吃早點?”
三和微笑,“美女生涯不易捱。”
“你不會想知道,”展雲唏噓:“長期捱餓:礦泉水、米餅、番茄湯……快想自殺之際才可吃一顆糖果糖,看出來沒有,眼睛鼻子全做過了,不過胸部卻是真貨。”三和駭笑。
展雲笑著說下去:“整型秘訣是不要貪心,切勿企圖成為另一個人,又別以為可以年輕十歲。”“那為什麼要去捱手術刀。”三和好奇。
“因為想觀眾覺得我們臉容永遠精神奕奕,無畏世道艱難。”
“普通人呢?”
“不靠面孔吃飯,何必縫縫補補?”
“展雲,與你說話真是樂趣。”
“三和,我累了,借你的床一用。”
三和著急,“我這裡只有一張床,世琦正在休息。”
“啐,我也是女主角,她得讓出半邊床位。”
真是對上了。
工作人員紛紛到達,導演呢,怎麼還不見人?
男主角一進門便說:“我利用這個上午去了游泳,好不痛快。”
他看見三和,送上一份禮物。
三和意外,“給我?”
拆開一看,是一本十分精緻的立體圖畫書:莎士比亞與環球劇院,繪圖栩栩如生,佈景人物,具體而微,其中一幕,是茱麗葉站在露臺上夜會羅密歐。三和喜歡得不得了,“你在何處尋到?”
王星維看著她笑,“你得相信我也時常逛書店,並且識得幾個字。”
三和被他逮個正著,不由得不笑。
他解釋:“我見你在讀一本莎翁與劇院的書,忽然想起,上半年到多倫多登臺,逛書店時買過一本類似立體書,心甘情願割愛。”“你喜歡立體書。”
“我有一本航天儀器:太空站、穿梭機、哈勃望遠鏡、火星探測儀全部立體可以摺疊,我一口氣買了一打,四處送給小男孩。”沒想到他有這樣童真一面。
他說:“今日你府上正是小型環球劇場,上演悲歡離合。”
“洋人常說:生活模仿藝術。”
“我們走了之後,你可以找人用淡色油漆在牆壁漆上環球劇場四字,若隱若現,娛己娛人。”三和凝視他。
她從未想過會與一個男演員聊天。
王星維說:“我在大學裡讀室內裝修。”
呵,怎樣踏入戲行?
“你本名叫什麼?”
“就叫王星維,三年前被一名導演發現,決定入行,發覺收入還不差,一做好幾年。”有人走過來,“星維最潔身自愛。”
原來是士琦下來了。
王星維卻說:“各人生活習慣不同,我幸運,患酒精敏感,一喝,渾身浮腫,無人勸飲。”三和看著他倆。
“聽說,你們好事近了。”
沒想到兩人異口同聲駭叫起來:“救命,誰會同一個演員一起生活。”
接著,指著對方大笑起來。
士琦先說:“人家的事業是一輩子的事,公務員到了五十五歲退休年齡,還可以再獲續約,或另起爐灶,只有演員,過了三十五歲便叫人老珠黃,不不,自己危危欲墮已經足夠受罪,伴侶千萬要有一份穩固職業。”
這時,展雲也來了。
王星維也說:“像士琦與展雲,擺明是豔星,統統不明經濟實惠,孝悌忠信,又怎麼做終生伴侶?”話沒說完,士琦與展雲已經追著王星維來打。
一邊喃喃咒罵:“就差沒說我們連禮義廉恥也不知。”
三和笑得流下眼淚。
多謝天使差來這班愛鬧的人來慰她寂寥。
“榮小姐你好。”
三和回頭看到是電影監製周小眉到了。
“導演還沒來?”
“冬虹正在書房埋頭苦幹。”
“我從不擔心冬虹,她最有紀律,我要找的是朱天樂。”
“找我?”
導演終於出現,大家鬆口氣。
周小眉過去閒閒地問:“訂婚也不告訴大家,要我們看報紙上娛樂新聞才知喜事。”朱導演除下墨鏡,大家看到他左眼青腫。
“與人打架?”
“不,我自己喝醉了,摔了一跤。”
“看醫生沒有?”
“剛自醫務所出來,無恙,過幾日自動痊癒。”
周小眉問:“發生什麼事?”
“昨夜收工,我到冬虹家去,向她求婚,她答應了,我在回家途中,忽覺責任深重,壓力驚人,進酒吧喝兩杯,誰知就發生意外。”“一時衝動?”
“不,有實際需要。”
周小眉說:“你要重寫劇本。”
導演只答:“我需要一個安定家庭。”
“你可別傷害冬虹,她為這個戲已經瘦剩九十磅。”
朱天樂攤攤手,“你是眾人家長,你說呢?”
“我只關心戲的進度,你若超時超支,我得開除你。”
三和這才知道公司可以請導演捲鋪蓋。
“小眉,你好眉好貌,說話卻不饒人,難怪一世嫁不出去。”
周小眉卻哈哈大笑,“嫁人與否並非我擔心事宜,下次若要詛咒我,不如罵我下一部戲不賣座。”朱天樂看到三和,“別笑壞榮小姐。”
“三和不會講是非。”
三和啞然失笑,避到後園去。
周小眉坐下來與導演詳談,句句公事。
助手看到三和,斟杯咖啡給她。
“榮小姐,鄰居是什麼人?”
“一個退休老先生。”
助手說:“我看不象。”
他伸一指,三和朝那方向看過去。
啊,一定是王家那三名孫女兒到了。
只見有人在樹叢籬笆處架了梯子爬上去朝這邊張望,且咕咕笑個不停。
三和微微笑。
“榮小姐好修養。”
三和答:“我家終日靜寂無聲,難得這樣熱鬧。”
助手忽然問:“我們走了之後,你怎麼辦?”
三和頓覺彷徨,“我不知道,可否跟你們走?”
助手笑了,“榮小姐真會說笑,一個戲結束,我們各散東西,各自待業,直至監製再次找我們重組班子,才可以開工,我們也不知道走向何處,你又如何跟我們腳步?”“沒有固定班子?”三和吃驚。
“所以叫跑江湖呀。”
三和怔怔的,“那世琦與展雲呢?”
“她們是紅星,不用愁,工作排滿滿,直到明後年,榮小姐你呢?”
“我與大學有兩年合約。”
“我也想回到學校多讀幾年書,可是那也不保證有理想工作。”
“讀書是一種樂趣——唉,陳腔濫調。”三和笑起來。
“不,榮小姐,說下去,我愛聽。”
“讀書是開心事,每天多學一點,增加思考能力,開拓見聞。”
“講得對,是否一定要入讀名校?”
三和答:“視個人能力,做得到當然好。”
“我怕人嘲笑只是間野雞大學。”
“會說那種話的人,無修養無學養,恐怕大字不識一籮,何必理他。”
小助手點點頭,“明白。”
三和低頭喝咖啡。
只聽見小助手又說:“榮小姐,你對人對事都有充分了解,應無煩惱,但是為什麼一臉憂鬱,悶悶不樂。”三和忽然訴出心事,“我失戀。”
“呵。”
三和垂頭。
“那人是個亮眼瞎子。”
三和笑了,“我也認為如此。”
她回到樓上。
只見床上被褥一片凌亂,彷彿有人打過架,這才想起,展雲與世琦爭過床位。何等旖旎。
她整理好被子,躺上去,鼻端像是聞到她倆身上香氣。
三和手中還拿著那本立體書。
那時易泰也四處蒐集立體書給她。
最早一本,是國家地理雜誌印製的氣象書,一打開,一股旋風會得至書本中跳出來,掀過一頁,是火山爆發,接著是地震土地崩裂,還有海嘯湧現叫三和愛不釋手。最後一本,是神話故事魔戒,整本書裡都是魍魎魑魅,有點可怕。
之後,他們就分手了。
易泰託朋友來問:“他說有一套書在你處,叫什麼,叫會跳出來的書,那是什麼,我願開眼界,他說你如果沒用,可歸還給他。”三和像是腹中被人插了一刀,只是不動聲色,輕輕答:“我收拾好了,他隨時可以來拿。”他全部要了回去。
易泰沒有提到大富大貴,它們太麻煩。
今日,又有人送她一本這樣的書。
三和聽到輕輕敲門聲。
“誰?”
“星維。”他並沒有推門進來,隔著門說話:“今日下午恐怕拍不到我,可要出去兜風?”三和走近房門,坐在地上,背脊靠著牆壁。
他在門外揶揄:“譁,考慮那麼久。”
三和笑了。
“我沒有其他意思,只想散散心。”
三和說:“可是,人會有憧憬。”
“也不能因噎廢食。”
三和在門裡邊說:“你們都這樣會說話。”
“我們,還有誰?”
“世琦、展雲、周製片、朱導演,連茶水管理員都有哲理。”
王星維也笑。
半響,三和以為他不耐煩,已經離去,可是他的聲音又傳來:“考慮好沒有?”三和站起來開門。
他很高興,“我們自後門出去,前門有記者。”
呵,記者。
王星維對容宅環境似乎比三和還要熟,他與她繞過後門,走到王宅後園,從人家花園另一角離去,有一輛小房車等他。他問:“喜歡快車還是慢車?”
“不徐不疾。”
他把車駛上山頂。
這個地方,幾乎世代年輕男女都來過,是個看燈色的觀景點。
大白天,感覺不一樣。
他陪她下車,在小販處買一個冰淇淋給她。
三和詫異,“五十年代風情。”
王星維想一想,“五十年代的遊客,今日已是公公婆婆。”
“真難想象,他們也曾年輕過,也會為私情煩惱,亦試過爭風吃醋,輾轉反側。”王星維笑了。
三和別轉頭去,有一個角度,他像煞易泰。
她問:“人一過五十,是否會失卻七情六慾,清淡天和,以後都可以太平寧靜生活?”王星維哈哈大笑。
“五十歲還不能夠嗎?行將就木,倘若仍然紛爭,如何對得起歲月。”
“三和你真有趣。”
“老年是一個舒泰平原,與少年無知的荊棘道路不同,在中年,又需攀上崎嶇山坡,十分艱辛。”王星維看著她,“很少有人到這裡來談論人生。”
三和笑。
“在任何階段,最重要的是有能力付清所有帳單吧。”
三和答,“呵,這個當然。”
王星維輕輕說:“三和,下次,有男伴陪你上山來,車子一停,你就不宜說話。”三和睜大眼睛。
“最好半低頭,微微含笑,培養情緒,聽聽男伴要說什麼。”
三和大笑起來,“這是劇本上指示。”
王星維無奈。
到了這個時候,他也知道該名秀麗的屋主對他並無遐想。
他倒也能處之泰然。
三和向他道歉,“不好意思。”
“沒有問題,出來散心而已。”
三和說:“回去吧,不宜離開太久。”
他們剛想上車,對面馬路有人叫她:“三和,是你嗎?”
三和立刻保護王星維,“你先上車。”
那人走近,原來是大學裡同事歐陽,“我們以為你放假外遊。”
三和搖搖頭。
那人朝車裡看一看,“那是易泰嗎,你倆和好了,真叫人高興。”
原來,不止三和一人覺得他像易泰。
歐陽見三和不出聲,知情識趣,“三和,我們再聯絡。”他走開了。
三和立刻上車,王星維把車子駛下山去。
他說:“原來我長得像一個人。”
王星維那樣聰敏,聞一知十,聽一句話,便明白整個故事。
現在,每個人都知道她失戀。
“奇怪,世琦跟你也相象。”
“不敢當。”
“我與世琦演對手戲時,你會有奇怪感覺吧。”
三和點點頭。
“你們分手,可是因為第三者?”
三和不語。
“那另外一個女子,氣質可與展雲相似?”
三和不由得衝口而出,“一個印子似。”
“啊,難怪你時時惆悵。”
三和答:“你們像在演出我的故事。”
“我倒想見見這位易泰君。”
“我們已無聯絡。”
“你們在一起多久?”
“我已忘記。”三和垂頭。
“對不起。”
到了家,他們仍自小路回去。
只見周小眉握著部分劇本與蘇冬虹討論,她倆臉上已經累得泛油,朱天樂正指揮兩名女角。王先生在隔壁喊她。
三和問:“有事嗎?”
“過來喝杯茶。”
三和看見五張笑臉,他們是王先生的兒子媳婦及三個孫女。
奇是奇在他們一家五口長得非常想像,統統小圓臉,又全體不知王先生有多寂寞。他們招呼三和喝下午茶。
五個人有多能吃?只見杯盞擺滿滿,一下子碗腳朝天。
“有幾天假期,本來想去加勒比海,回頭一想,不如探親。”
“榮姐姐,王星維真人是否一般英俊,他可有內涵,又是否將往日本發展?”三和答不上來。
可是女孩們追著問:“何展雲可是比楊世琦更加漂亮,展雲聽說是富商何金裘的私生女,楊世琦的男友卻正是何某人長子,他可有出現?”三和心想:譁,這許多秘聞從何而來,她可是一無所知。
這幾個十二三四歲小女孩可真厲害。
“你們從什麼地方聽來這些消息?”
“我家訂閱《哈-》雜誌,每期報道,圖文並茂。”
有求必有供,這是經濟學定律。
老大很起勁的說:“榮姐姐,雜誌說,何展雲拍過裸照,不過,觀眾已經接受並且原諒她。”三和一怔。
“還有,楊世琦的母親在她十五歲那年自殺身亡,她是孤女。”
三和聳然動容。
這時,王先生咳嗽一聲,“孩子們,嘴巴有時也可以用來吃東西。”
“榮姐姐,請安排我們與明星合照。”
她們咕咕笑,扭作一團。
三和只覺自己像是住在深山洞穴裡的野人,完全不知世上發生些什麼事,人家一定以為她深沉,實際剛相反,她無知才真。三和全不知她們身世如此複雜。
然而表面上一點也看不出來,每日來現場報到的時候,她倆總是晶光燦爛,婀娜明媚。相反的是榮三和,因為感情受挫,垂頭喪氣,路人皆知,想想都討厭。
三和深深吸一口氣,挺起胸膛,笑說:“我儘量安排。”
三名少女又笑起來。
王老先生送三和出門。
三和對他說:“我不會叫她們失望。”
“三和,我願終身為你洗狗。”
三和不由得大笑,拍打老先生背脊。
有人在對門張望,正是世琦與展雲,肩碰肩,嘻嘻笑,好比一對姐妹花。三和靈機一觸,伸手招她們多走三步。
王老先生把握機會揚聲叫人,那三個女孩子立刻取了照相機奔出來,得償所願。不知怎的,三和緊緊握住兩個女主角的手,不願放鬆。
現在民智也開了,十多年前,無論發生什麼事,不管誰是誰非,群眾動輒起鬨,要求當事人自殺謝世,現在比較懂得分析理解,學會寬容處理。何展雲不名譽照片一事也就自然淡忘。
王家沒聲價道謝:“謝謝兩位。”
她倆又回到屋中,世琦說:“影迷是米飯班主,必需應酬。”
誰也沒有異議。
“本子經過改動,世琦多了戲份。”
世琦說:“只是補拍幾個背影,全無正臉,酬勞又無增加,再改下去,一人扮七角,我會辭演。”
展雲懊惱:“世琦演出機會永遠勝我多多。”
三和即刻說:“你戲份討好。”
世琦不高興,“喂。”
三和輕輕說:“我的意思是,各人做好本份,努力演出,然後靜候幸運之神來臨,你說是不是。”兩個美人沉默。
三和聲音更輕:“做人也是這樣:各有前因莫羨人,有人一票中,什麼都有:幸福家庭,體貼的丈夫,聽話的孩子,有人道路崎嶇,一身本領,投閒置散咦,噫,我的口氣像老學究。”三和笑起來。身後有聲音閒閒說:“兩位小姐已經由頭頂紅到足趾,宛如豔陽高照,再抱怨,當心雷公劈死你們。”“譁。”
兩個女孩子直跳起來,“好黑心,不但劈,還肯定要劈死。”
她們追上去把他按地上打。
王星維動也不動裝死。
她們放下他逃去無蹤。
三和只得過去探視,“你沒事吧。”
他緊閉雙目。
三和一怔,伸手推他,他忽然張大眼睛微笑,濃眉大眼,真是好看。
三和說:“真羨慕你們,像玩一般打打鬧鬧笑笑說說又是一天,且收鉅款酬勞。”他仍然躺地上不動,但是嘴裡說:“可惜不能長久,觀眾喜新厭舊,極速變心。”“有過幾年好光景,也不枉此生。”
這時他才反轉身來,“經理人替我找到機會往日本發展,你說如何?”
三和笑笑,“我不懂演藝行業。”
亂說不如不說。
王星維自言自語:“日本市場並不比中國大,如果去美國又自不同,離鄉別井還算值得。”他把雙臂枕住腦後,又輕輕說:“短期發展尚可,真把我當新人那樣辦,恕不從命。”他分析得相當合理。
“但是,到底是新領域,令人心動。”
說罷,他看著三和,“如此不愛說話的女子真真少有。”
“我?”三和笑起來,“這幾天我已經說得太多,過去我一人在家,整日不開口。”“你家電話也極少響起,真正奇怪。”
三和笑。
“你沒有姐妹淘伴?”
三和搖頭。
“那倒好,杜絕是非。”
助手過來喚人。
王星維說:“今夜怕要拍到天亮。”
三和回房去,看書看得眼倦,便倒頭睡著。
只聽得樓下人來人往,腳步紛沓,聲音不算大,隱約傳來,份外神秘。
半滅半明間三和只覺樓下像聊齋志異一書中描述狐仙半夜出來作祟情況。第二天醒來一看,全無蹤影。三和睡得不好,但又醒不轉來。
第二早天亮了,她連忙套上外衣下樓看視。
果然,一個人也沒有,走得光光。
他們沒有拍到天亮,凌晨已收隊離去。
三和回房梳洗。
已經習慣家裡多人出入,過些日子這班人一走,可真不知如何自處。
有聚必有散,唉。
才說她沒有電話,電話鈴就響了。
是那個在山頂碰到的同事歐陽。
“三和,我在你門口,可以進來說話嗎。”
他與她是同事,天天見面,熟不拘禮,但是,始終不過是大家庭關係。
“我出來好了。”
“家裡有客人?”
三和怕他誤會,“我即來開門。”
歐陽站在門口,有點憔悴,明顯地昨夜沒睡好,三和極少在辦公室以外地方看到他,感覺有點陌生。“請到這邊喝咖啡。”
三和請他進廚房。
他坐下來,揉了揉臉,“三和,我有話說。”
“可是實驗室有事?”三和開始擔心。
“不不,”他自己斟了一大杯咖啡,“三和,昨日我在山頂看到你,以為司機是易泰,我撥電話問他,你倆是否和好——”三和發呆,“歐陽,我不相信你會做那樣的事。”
歐陽搶著答:“我也不相信,但是我鼓起勇氣,自他口中得到正確答案,不,那不是他,你們沒見面已經很久。”三和不禁生氣,“歐陽,你有什麼毛病?”聲音變得尖刻。
“三和,我一直愛你。”
三和霍一聲站起來,眼睛睜得圓且大。
“我不想再失去機會,這一年來,我看著你失意憔悴,終日落落,始終沒有勇氣表達心意,昨夜,我想通想透,故此一早來向你坦白。”歐陽臉色淺淺紅潤,他深深籲一口氣。
“三和,要是你願意,我倆可以有新的開始。”
三和看著他,張大嘴,有合攏。
“三和,我知我不是英俊小生,人才也很普通,可是我會愛護你。”
三和這時知道有話要馬上、立刻、即時說清楚,千萬不可拖延拉扯。
她拍打歐陽肩膀,儘量誠懇地說:“太突然了,歐陽,我不認識你,對你的愛惡,一無所知,我們只是好同事。”歐陽看著她,“我們可以進一步瞭解。”
三和微笑,“歐陽,你是好人,我相信你一定會愛護婦孺,可是,你不是我那杯茶。”“三和,男人不是茶。”
“對不起,你不是我想看的那本書,我不想掀開封面。”
市面上有許多那樣的書,文藝版編輯誠心推介,大字標題:“好書”!免費贈閱,在所不計,可是聽者藐藐,讀者選擇的,永遠是另外一些著作,真叫人痛心疾首。歐陽覺得三和把話講得那樣明白,只得低下頭,胸口難免悽痛。
“對不起,歐陽。”
“我盡了力,再也沒有遺憾。”
“歐陽,吃了早餐才走。”
三和以為他會拒絕:沒有胃口,但是不,他點了煙肉煎雙蛋,並且指明煙肉要焦一點,雞蛋不要太熟,麵包抹上牛油。三和笑著應:“馬上來。”
他吃下這客早餐,完全沒事,他一共添了三次咖啡。
三和送他出門。
歐陽碰運氣失敗,仍然說:“我愛你三和。”
三和點頭,“我會記得叫你赴湯蹈火。”
他終於走了。
三和關上門,這時才知道駭笑,她坐倒在地。
這時有人自書房出來,“我都聽見了。”
三和嚇了一跳,那人原來是蘇冬虹。
她瘦得只剩扁扁一個影子,精神卻十分閃爍。
三和問:“你整夜在此工作?”
“我伏在書桌睡著,忽然聽見你們精采對話,醒來,不由得細聽,對不起。”三和笑,“是我聲音太大。”
“為什麼不給那人機會?”
三和剎那招供:“我仍盼望激動心跳及陶醉得悽酸的表情。”
沒想到蘇冬虹完全同意:“真的,大家都不愁衣食住行,他若不能叫人心跳,幹嘛要在一起受罪。”三和見她演繹得如此有趣,不禁大笑。
“你的前任一定十分精采。”
三和攤攤手。
“我是一個編劇,我對所有故事好奇,你們之間出了什麼事?”
“有人比我更好。”
“不,”蘇冬虹改正:“不是有人比你更好,而是這一刻他以為有人比你更好,兩者之間有極大分別。”“謝謝你冬虹。”
“看得出你想念著人。”
“是,他有寬厚肩膀,*在上邊很舒服,這種簡單原始肉身的實際歡娛令人思戀不已。”蘇冬虹蹲到三和身旁,“真沒想到你這樣坦白。”
三和微笑,“看得出你們的要求比我的高深文明。”
“是,我們每一個人都只嚮往名利。”
三和答:“我自少年開始渴望愛人及被愛,自小我父母離異,沒有真正屬於自己的家,我怕與他們兩人住一起,因為天天吵,更怕同他們單獨住,因為他們各自有伴侶,只好跑到學校寄宿。”冬虹點頭,“幸虧家中有錢。”
三和笑,“是,所有帳單總有父母支付。”
“那樣做人還有什麼好抱怨的。”
“讀書時也曾想做作家。”
冬虹駭笑,“千萬別想。”
“我,我做早餐給你吃。”
“我不是那個歐陽,他真吃得下,可見食物確是一種補償。”
“你太瘦了,冬虹。”
“他到底來求愛還是來吃煎雙蛋?”
三和尷尬,不禁反擊:“你呢,為誰辛苦為誰忙?”
冬虹想一想,“我想成名。”
“你多次獲獎,早已名利雙收。”
“只是侷促小地方些微小名氣。”
“你要揚名世界?”
冬虹卻問:“你會不會做克戟?”
三和笑了。
如果歐陽像他們任何一人那樣會說會講,通情達理,都會有發展機會。
可惜歐陽簡單如一二三“優薪厚職,個性平板,循規蹈矩……看到那麼多就得到那麼多。“昨夜很晚才收隊?”
“他們天亮了才走。”
“你們的工作鍾數神秘莫測。”
冬虹打個呵欠伸個懶腰,“我也得收工回家了。”
“本子改好了沒有?”
“差不多了。”
說著,蘇冬虹忽然蹲下,捂著腰,她嘔吐起來。
“對不起……”
她自己尚未發覺,一味掩住嘴。
可是三和看到冬虹吐出來的是濃稠血液。
三和立即取過毛巾按住她嘴,“別動,躺下。”
冬虹已經痙攣。
三和奔出去撥緊急號碼。
救護車來之前,她緊緊抱著冬虹,不住安慰。
冬虹並沒有失去知覺,她淚流滿面,神情悲苦。
幸虧救護人員五分鐘就趕到,他們即時替冬虹診治,有人經驗豐富,即時說:“別怕,只是胃出血。”迅速把冬虹抬上擔架。
三和百忙中寫了一張字條放顯眼處,跟著上救護車往急症室。
冬虹閉著雙眼聲音微弱:“真沒想到要新相識照顧。”
三和握著她的手,在她耳邊說:“這就叫緣分。”
冬虹氣若游絲,“這回嘔心瀝血。”
在一旁護理人員卻聽見了,他老實不客氣,科學化地說:“菸酒過度,或愛吃酸辣肥膩,也會引致胃出血。”三和微笑。
這時經過注射的蘇冬虹沉沉睡去。
到了醫院,只要病人的頭顱還連接在脖子上,醫生看護都視作平常,冬虹即時獲得妥當安排。忽然有一個人匆匆奔進來,不知碰到什麼,摔一大跤,剛好匍匐在榮三和腳前。原來是朱天樂氣急敗壞奔來。
三和感動,到底也有真感情,單是為著劇本,不可能這樣激動。
看護把他扶起,“先生,你沒事吧。”給他一杯溫水。
他嘆口氣,坐下,問三和:“冬虹怎樣?”
“她沒有生命危險。”
“榮小姐,打擾你了。”
三和微笑,“四海之內,皆兄弟也。”
“我進去看他。”
“那我先回去。”
回到家裡,發覺工作人員都知道這事。
副導演說:“什麼電傳電郵電話電報都不及一張大字直截了當一目瞭然。”三和即時進廚房煮了一鍋瑤柱白粥。
怎麼看,冬虹都不似有親人照顧的樣子,要緊關頭,只得*路人拔刀相助。工作人員收拾廚房,“榮小姐,全用消毒藥水清理過,你可放心。”
世琦進來,“三和,你且去換件衣服。”
三和低頭一看,只見襯衫上血漬斑斑。
她一邊上樓一邊問:“今日還拍戲嗎?”
“你沒聽說過,‘表演仍需繼續’?”
展雲嘆口氣說:“終於有人吐血了。”
三和淋浴更衣,把粥裝到保暖壺裡,拎著出門。
在門口碰到朱天樂。
他無奈說:“收隊才去探她。”
三和答:“有我。”
導演看著她,感慨地說:“你才是總指揮。”
三和已經上了車,往醫院駛去。
半途想到一間叫甜蜜蜜的小店,專賣一種糖漿燉雞蛋,那香味聞了人會酥倒,她趕去排隊買了兩盅。走進醫院病房只見蘇冬虹側著頭看窗外。
這時已開始下雨,天色灰暗。
冬虹轉過頭來,“三和,又是你。”
三和笑,“好象很討厭的口氣。”
“不不不,三和,怎麼好意思。”
“我沒有事,我來陪你吃飯,我問過醫生,你可喝白粥。”
“那很香的是什麼?”
“是我自己的午餐。”
她打開盒子,勺了一勺送進嘴裡,“唔——唔,還是得活著。”
冬虹看著她,“三和,我要是男人,必追你到天底。”
“老話一句,”三和嘆氣,“你不是男人。”
“聽說他像王星維?”
門外有人問:“背後講我什麼壞話?”
只見王星維手中拿著一束藕色玫瑰花走進來。
他穿著舒服熨貼的西服,笑容可掬,趨近冬虹,吻她臉頰,奉上鮮花,一連串動作,看得人心曠神怡。這時,三和發覺,說易泰像他,也許是過譽了。
“一劇之本,整組人的靈魂,你怎麼樣?”
冬虹不由得笑起來。
這時醫生進來說:“蘇小姐的化驗樣本已經回來,一切正常,你只需服藥休養。”大家鬆口氣。
蘇冬虹問:“老王,你怎麼走得開?”
“要走一定走得掉,今日我若退出這個行業,至多得到一分鐘嘆息,一分鐘懷念。”他們唏噓。
哪個行業不是這樣呢?
王星維又振作起來,“所以在位時更加要發熱發光,搞好人際關係,拿老闆的資本籠絡眾友好,以便來日相見。”冬虹說:“老王你口氣似個江湖客。”
他小心喂她喝粥,卻把三和手中燉蛋吃光光,還伸出舌頭舔碗底。
連看護都笑了,隨即問他拿簽名照片。
稍後王星維回去工作。
冬虹說:“你看這個萬人迷。”
難以想象這樣的人會犧牲大量群眾而心甘情願回去對牢一個家庭觀眾。
“星維將去日本。”
“我聽說了。”
“日本哪有他那般精靈的男生,你說是不是。”
三和微笑,“毋須商榷。”
“三和,你回去吧。”
“我怕你寂寞。”
“我已習慣。”
“你的親人呢?”
“做官的才有親戚。”
“行行出狀元。”
“我們這一行,成為狀元之前早已遭親人看扁。”
“那麼,不要他們也罷。”
門外又有人說:“還有我們呢。”
原來是世琦與展雲到了,像金光照亮了雨天的病房。
兩個美女一出現,連鄰房吊著鹽水的老伯病人都前來看熱鬧。
花束蛋糕水果擺滿房,展雲送冬虹一件桃紅色緞襖,立刻替她披上。
“人要衣妝”她咕咕笑。
她倆只逗留十分鐘就走了。
三和待冬虹睡著才與醫生說幾句。
“過幾日可以出院,千萬不能再刺激胃部。”
三和點點頭。
“你也是演員?”
三和笑了,搖頭,“不不,我只是朋友。”
“你是楊世琦。”醫生十分固執。
“不,世琦剛走。”
他仍然狐疑,“你們都長得似一朵花。”
好話人人愛聽。
三和歸途上一直帶著微笑。
她忽然發覺自己忙得不可收拾,同這班人成為莫逆,分享他們的榮辱。
三和在沙發上休息,不覺睡著。
夢中有人推她:“楊小姐,幫我籤個名。”
三和答:“我不是楊世琦。”
那人詫異,“你明明是世琦,這是你的故事,你是女主角。”
三和掙扎,“不,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