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喜歡。"我說:"我也不崇拜人。"
"你老是抬槓,與你說話,越來越沒有味道。"
"對不起,瑪麗,但是你今天一定要在我家吃晚飯。"
瑪麗又笑了。
她吃了兩碗飯。
我早說過,除了蔡小姐外,任何東西還是一樣的。
但是爸媽覺得這是瑪麗的功勞,他們很歡迎瑪麗。
而我,當然開心。
晚間瑪麗回去了,我把校服鞋襪都整理好,放在床邊,
把書本也都拿出來,看了半晌。
我看過一個電影,叫做《尋找格力哥利》。它說一個女孩子,東尋西覓的尋找她的理想情人,結果當然是找不到。但是她找得這樣的真摯,這樣的不遺餘力,使我很感動。
那個電影給我印象,是極之深刻的,我非常喜歡它。後來我又喜歡那個導演,我覺得他也很好。
不過我想男孩子還是比較開心,很少有人象我這樣倒黴,愛上了蔡小姐。別的男人臉皮夠厚,一定找到合適的女孩子。但是女人就比較困難。一個到處追求男人的女性,離開神經病一定不遠了。
而且我又知道我的理想情人在什麼地方,她離我很近,
我可以看得見她,我不必費力想象。
我還算是幸運的呢,這是沒話好說的一件事。
我睡著了。做了成千成萬的夢。
我想我大概憂慮至死了。白天這麼繁忙的功課,晚上又想得這麼多。
我怎麼辦好呢?然後天就亮了。
我起身漱口刷牙洗臉。
爸在早餐的時候說:"以前我去上班,只要十五分鐘就到目的地了,現在?現在要卅分鐘還不行。公司裡一些女孩子,天天遲到。"
"那怎麼辦呢?"我問。
"我叫她們提早起床化妝。"爸笑了。
我也笑。
"上學呢?擠嗎?"爸忽然問我。"我沒有搭車上學已經一年了。"我說:"我走路,走路可以自己控制時間,這年頭,可以自己控制的事情太少。"
爸看我一眼,"你媽說你最近很愛發一些謬論,果然今天一早就聽見了,你這是什麼意思?想做嬉皮士?沒有這麼容易!"他的聲音忽然嚴厲起來,"你爸不是億萬富翁。"
"我們只有你一個兒子,你要爭氣!"爸說。
看!我的意思就是這樣了,爭氣?
我微微的抬一下頭,"嬉皮士並不壞,爸,你得知道。"
"是,我知道不壞,但是我情願有一個醫學博士之類的兒子。"他說。
人,當他們長了一點年紀的時候,就是這樣子的了。
我嘆了一口氣,再與他說下去,我們兩父子一定會傷感情,不如大家閉著嘴不說話。人與人的隔膜就是這樣來的,結果我與爸都厚著一張臉皮,話越說越少,相對無言,當中一條大縫子。
這種生活真是討厭無比,我真的不喜歡,但是我更不喜歡與爸吵架,所以我讓他訓了-個清早。
"我是為你好,知道吧?別以為我不瞭解你的世界,我瞭解的,所以我才叫你改一改,適應一下社會。明白嗎?"
他了解個屁。
爸一說到這方面,就顯得其虛偽無比,我不喜歡。他認為我受亞那些嬉皮士的影響太大,我認為他受那些麻將朋友的影響太大。
那便是困難所在了。
我拿了書包走向學校去,走了十五分鐘。每次走路的時候,我都會憶起蔡小姐那天開她的小車子送我回家的甜蜜情景,今天也不例外。
在那麼多學生之中,我想我還是很幸運的,我見她的機會比較多,我跟她說話的時候也不少。
在校園裡碰見瑪麗。
她匆匆的迎上來說:"那邊的桃花,開得很燦爛——咦,你的鼻子曬焦了一點。"
"是嗎?"我摸摸鼻子。"你們一大班女孩子在說甚麼?"
"我告訴她們,昨天我們見到蔡小姐的事。"瑪麗得意洋洋的說。她是有點神采飛揚的。
"你又在示威了?"我問她。
"是的,"她說:"你不喜歡是不是?"
"當然,這有甚麼了不起呢?即使你的叔叔有隻遊艇,並不能表示你的與眾不同。"
瑪麗轉過身子,彆扭的說:"你又來了,總是與我過不去。"
"我是為你好。"我將爸爸早上用的話搬了出來。
"哼!"她用鼻子響了一聲。
然後我知道她是生氣了,她生氣的時候便是這樣的。
果然,小息的時候她不理我。我想不理也算了,這些女孩子,老是有點不可理喻的脾氣。
但是美美,那個功課不俗,但是很受瑪麗痛恨的女孩子卻過來問我事情。
"鄰校舉行遊藝會,你想不想去?去的話,就在這裡籤一個名。"她說。
"什麼遊藝會?我最討厭的了。"我說。
美美掩住嘴笑,"幹嘛這麼兇,難怪瑪麗說你是個怪人呢。不去就不去好了。"
"什麼?瑪麗說我的怪人?"我氣問:"她有什麼資格破壞我的名譽?"
美美沒回答,一扭頭就走了。
到了晚上,瑪麗大哭。
"你幹嘛?"我瞠目而視,"你測驗不及格了?"
連媽媽都問:"這是幹嘛?誰欺侮你。瑪麗?"
"你為什麼跟美美說,我沒有資格講你?"她問。
"哦,你說我是怪人,我怪在什麼地方?"我說:"你怎麼可以對他們亂說?天曉得,還怪我呢!"我瞪起了眼,"去你的。快回家去。"
"你還跟美美有說有笑的,回去就回去好了。"她拿起書包,搶起外套,奔出我家大門。
"神經病!"
"這不是神經病。"媽媽說。
"不是神經病是幹嘛?"我問。
"瑪麗很喜歡你,你難道沒有發現?"她問。
"牛屎!"我揚揚手,"管她呢,她不發神經的時候,我也對她很好。但是剛才她做的事情,難道是對的嗎?不見得吧?"
"她妒忌了。"媽媽說:"為了你。"
"為我?才怪,她為全世界的東西妒忌,這就是瑪麗了,為我幹什麼?我又不是她的男朋友,也不是什麼特殊人物,對不對?你誤會了,媽。"
"我沒有誤會,"媽況:"你真是糊裡胡塗的,你們年紀也不小了,十六七歲的女孩子,也相當懂事,我照情形看,瑪麗可真是相當喜歡你,她對你是很遷就的。"
"什麼?我又不想娶老婆!"
媽說:"看你那副傻勁。"她搖搖頭。
"瑪麗如果真是這樣可怕,我也不要睬她了。我不要談戀愛,我也不要被一個女人霸佔住。"我說。
"你們男人。不論大小,總是一個論調——不願意被一個女人霸住,但是希望霸住很多女人,是不是?"媽笑得很蠱惑的樣子。
"沒有,我只要一個女人就夠了。"我說。
我的心裡,想著蔡小姐,有她還要誰呢?
如果告訴媽我的夢裡情人是一個這樣的人物,媽會氣死,爸一定會把我趕走。我擇偶的範圍很窄,要門當戶對,木門對木門,竹門對竹門。
要年齡相仿,或小我一歲,或小我兩歲,或與我同歲,
相貌馬馬虎虎,不能天仙一樣,不能過份醜怪。性格平常,庸庸俗俗,做一個好妻子。
結果我找到的對象,一定是瑪麗這樣的人物。
今天我看到美美,沒有留意她,她長得到底如何?
我只覺得她極度做作,她的臉美嗎?
如果瑪麗正如媽媽所說,我最好不要引起她的錯覺。
她生美美的氣,不止一次,單單為我,我就危險。
我最好是想個兩全其美的辦法,逃避被追求。
被追求並不是一件十分美麗的事情,這我知道。
象瑪麗這樣,我一直當她是好朋友,哼!
其實做好朋友又有什麼不好呢,大家都是人。
我們現在的年齡,正是做朋友的年齡。
我這樣的愛蔡小姐,尚且可以與她保持距離。
因為這段距離,人家才不覺得我荒謬。
或者我跑過去跟她說:"我愛你,我愛你。"
我就完了,我會被開除,永遠見不到她。
雖然我的腿細,我的脖子長,但是我的腦子發達。
比起瑪麗,我還的行的。瑪麗實在太離譜。
我會是什麼好對象呢?將來她會笑她自己。
我長得這麼醜,象頭掉毛雞,媽又催我去理髮。
所以我回到學校裡,便去找美美。
她確是很好看,而且倨傲。眼睛很大。
大眼睛是本錢,而且,她臉上沒有小疤。
上地理課時,我把筆記本子傳給她看。
她斜斜的給我一個微笑,這女孩子有天才。
我故意不去看瑪麗,這樣是對她有好處的。
何必對我一個人好呢?她也可以對其它的男孩子好。
我覺得我很成功。
美美有長頭髮,捲曲有致,她是那種天生的女明星胚子。
奇怪的是,她的功課很好,人特別聰明。
凡是這樣的女孩子,天生註定要贏得全世界。
但是她不會贏得我。
她是一瓶藝術插花,蔡小姐是原野。
老天,那分別實在是很大很大的。
美美很漂亮,但是蔡小姐——唉,蔡小姐。
她瘦了一點,我看得出。我每分鐘注意著她。
她的衣服開始漸漸穿得薄了,展示她苗條的身材。
有些男孩子喜歡大胸的女人,我們班上就有幾個。
這一類的男人都有點神經病,我與他們不同。
我喜歡剛剛好的身材。當然象塊燙衣服的板也不好。
反正特別大的胸部引不起我的興趣。
當他們拿著那些裸體照片看的時候,我總是走遠一點。
他們笑我。
我狠狠的說:"誰要是再笑,我就把校長找來搜書包。"
"老天,"他們說:"你怎麼了?一點幽默感也沒有。"
我也覺得過份,但是我最近很不能忍受刺激。
我不反對裸女照片,事實上十六歲的男人也不算太小。
以前中國人常常在十六七歲結婚,避免不少麻煩。
我們看看這種圖片,又有什麼關係。
只是我不想看。
我也不覺得到舞廳去有什麼好,對著一個從來沒有見過面的女人,多麼尷尬,不管她美不美麗,我該說寫什麼才好,恐怖。於是其它的男生開始取笑我。
"他喜歡瑪麗。"他們說。
"我的確喜歡瑪麗。"我說。
看見我沒有多大的抗議,他們反而沉默下來。
我又不是那種意淫的老頭子,見到女人手指都會想到那方面去,我是一個正常的小夥子。十六歲。
所以我覺得我不必看裸體圖畫,上舞廳去。
或者是去聽歐,看著歌星的臉蛋在臺下發呆。
我不做這些事情。蔡小姐給我的負擔已經夠大了。
他們不知道這個秘密,所以他們不會明白,他們實在不會明白。他們心裡沒有這種享受。
一星期一次,我還是在操場上玩籃球。
但是蔡小姐的車子一共才壞過那麼一次。
一星期只有七天,時間象飛一樣。
然後校長把考試場所與號碼給了我們。
當我接過那個考試場所與號碼的時候,我心裡作悶,幾乎想嘔。
我馬上想到一排排的臺椅,一張張的試卷,一個面孔象鍋底的監考,踱來踱去。
監考的老師常常使我神經緊張得要死。
他們一走近我身邊,我一定掉鋼筆掉橡皮。
要不就是明明記得的試題,都忘得一乾二淨。
班主任笑說:"我不是叫你們緊張。但是每天考試之前,要在家裡檢查一切,用具是否準備妥當了?"
這是一種上屠場的感覺,屠夫對小豬們說:"不要吃太多,先洗一個澡,放鬆神經……"
完全一樣。
蔡小姐微笑,她搓了搓雙手,說:"學了那麼多年的功課,就要派上用場了,題目要看仔細,象平時測驗一樣,你們的功課都不錯,我有信心。"
她有信心。
她是頭一次那樣講的教師,她有信心。
而且她的的確確,一點也不緊張,與平時——樣。
我們可以問問題,可以溫習,五年中學的課程,已經告一段落了。我記得我升到中學的那一年,十一歲。我自覺是大人了,神氣呀。然後就巴望可以升二年級,二年級又巴望升三年級,現在畢業了。
我的感覺一點也不好。
瑪麗不與我說話已經有幾個星期。
大家都說美美是導火線,但是我從來沒有約美美。
我只是偶然跟她說說話,這一陣子,誰都沒有空。
我漸漸瘦了下去。我那副尊容,再瘦就跟鬼沒有兩樣了。
媽很擔心。
"是因為考試嗎?"她問。
我點點頭。
"不要擔心,你的功課,是全班之冠。"她說。
"但是全班只有幾十人,參加考試的,有幾十萬學生。"
"唉呀,你這樣憂慮下去,吃仙丹都補不回來。"
我鬼鬼祟祟的笑,"但是有幾十萬學生陪我憂慮。"
"該死的考試!"母親說-
我笑了,母親們總是這樣,痛恨很多事情,很多東西。
尤其是對她兒子有損害的。
所以母親們都討厭戰爭。
不用說,去打仗的一定是她們的兒子。
母親們總是那樣子,為了很多事情,變得自私起來。
但是我原諒我的媽,她實在是一個十分可愛的女人。
要做一個十全十美的女人,實在很不容易。
考試終於來了,我變得很沉默。
每天我帶了各樣文具,整整齊齊的坐在小桌子前答問題。
桌子左上角貼著我的號碼。每次我在卷子上也貼上號碼,我覺得真是滑稽,好端端的人變成號碼了。
問題並不太難,只是都太長,答得手都累了。
及格是毫無疑問的,但是我的要求比較嚴格。
瑪麗不小心把筆跌在地上,然後她舉手對監考說,"我的筆摔壞了。"她帶著哭音。
我連忙舉手,"我有一枝新的。"我說。
監考把我的筆看了看,交給瑪麗。
瑪麗很感激,但是她糟蹋了我好幾分鐘,她真是一個麻煩的女孩子,我吃不消她。
考完試,她主動走過來說:"謝謝你。"
"不用客氣。"
"你救了我。"她說。
"瑪麗,就是答不出問題,一個人也不會死的,你言重了。"
"但是我真有那種要昏過去的感覺,無法抑止。"
"我猜我們大家都很為這考試緊張。"我說。
"是的,今天是第三天了。"她說。
"還有四天,是嗎?一共七天。"我說。
"你自從放假以後,沒有與我說過話呢。"
我笑笑,"你不跟我說罷了。"我說。
"謝謝你,那枝筆。"她又提醒了我。
這個時候,瑪麗也換上了夏天校服。
但是天氣有時候會涼,所以她加了一件絨線背心。
她也好象瘦了一點,不知道為什麼,我跟她好象沒有什麼好說了,重輕的句子都不能說,的確很痛苦。
"明天見,"她說。
"喂,"我叫住她,"你有沒有看到蔡小姐?"
"沒有,她不監考。"她說。
"為什麼?"我問。
"誰曉得?"瑪麗笑了笑,"也許他們嫌她不夠漂亮。"
我也笑,"這不是沒有可能的事。"
"明天見吧。"她傻笑一下。
我笑得比她更傻。我們的誤會冰釋了。
我不願意失去瑪麗這樣的女朋友,但是我也要她明白,我不要她這樣的愛人。聽起來好象很矛盾,其實是百分之一百的事實。
考試完了以後,我們不必再上學了。
可以回學校去看看,走動走動,實則是等發文憑。
最後一天從試場出來,我問瑪麗,"你會不會要跟我去看一場電影?"
"我?"她微笑,"你不要休息一下,睡個午覺?"
"鬼才睡得著呢。"我說:"你呢?",
"我有點餓,想回家吃東西,放下書本。"
"把書裝在我的書包裡,我請你去吃館子,好嗎?"
"好的,讓我打個電話回家。"她說。
"這三個月來,你長高了。"我說。
"是嗎?"瑪麗真的在開始成熟。
男人都喜歡比較成熟的女人,毫無疑問。
我們從學校一直散步下去。瑪麗的校服襯衫在陽光下是雪白的。是,我們都年輕。
她轉頭看我,"看哪一場電影?"
"先去填飽肚子吧。"我說。
我請她吃很好的法國菜。
"你有沒有去領事館找學校?"瑪麗問我。
"爸已經樣樣準備好了,我不用擔心。"我答。
"媽媽叫我選一間女子大學。"瑪麗說。
"為什麼?"我問。
"這樣她會比較快樂,至少不會有那麼多男人走來走去。"
"即使校舍沒有男人,街上還是有的。"
"但是媽媽已經滿足了。"瑪麗說。
"真是荒謬,"我笑,"我還希望與你同校呢。"
"真的?"瑪麗喜出望外的問:"真的?"
"到了外國,只要是認得的人,就行了,那便是美美與你,也會成為知己。"我說。
"為什麼?"瑪麗說。
"寂寞,無聊,然後所有的人都開始寫信。"
"寫信是很好的。"瑪麗說:"你為甚麼反對呢?"
"無聊才寫倍,是最討厭的,而且這些人又愛在信裡吹牛,拼命的證明他們不無聊。"我扁著嘴說。
瑪麗笑說:"其實我現在不生美美的氣,一點也不。"
"是嗎,怎麼會?"我實在不相信瑪麗。
"我覺得幼稚,將來出去社會,一定還有很多比我強的女人,難道我也一個個生她們的氣不成?"
"啊,瑪麗,你終於弄明白了,我真替你高興。"
她笑,"忽然之間我的器量大了起來,美美不再算是一回事,我也不常常記得她了。"
"你長大了。"
"而你,"她看著我,"你這個人,我也想到了形容你的句子。"瑪麗笑得很舒暢。
"叫甚麼?"
"憤世嫉俗。"
"胡說。"
"一點也不胡說,你自己想想好了。"瑪麗說。
或者瑪麗說得是對的,我細細的想了一遍。
她成長了很多。人家說女孩子長得快,我還不信。
自從她那次大哭離開我們家之後,她長大了不知道多少。
瑪麗是使我驚訝的。她的確進步神速。
但是我呢?我還是老樣子,擔心著那些解決不了的問題。
瑪麗比我好多了,她甚至不痛恨美美。
我還比不上一個女孩子,我怎麼辦呢?
"你忽然又不開心了。"瑪麗說:"情緒象天氣。"
"我在奇怪,瑪麗,怎麼忽然之間你就不孩子氣了?"
"一個人,不能幼稚一輩子。我十七歲了。"
"我也快十七歲了。"我說。
"但是男孩子不同,男孩子多數是遲熟的。"
瑪麗現在居然安慰起我來了,受不了。
"你臉上的那些小瘡疤呢?它們也失蹤了。"
"我每天洗臉洗得仔細,又看醫生。"她笑說。
"幾個月不見,瑪麗,你的難題好象全部解決了。"
"是的,除了擔心考試結果。"她答。
"我倒不擔心,我已經盡了所能。"
"我想你會考得好。"瑪麗誇獎我。
我聳聳肩,"我們去看戲吧。"我說。
誰也不願談到考試。
我們去看了一部笑片,笑得絕倒,什麼煩惱都忘了。
這種電影,不要說四塊七值得,七塊四才行。
它令我笑了兩個鐘頭,我抓緊了瑪麗的手。
我們象小孩子一樣的回覆天真活潑。
散場出來,我把手插在褲袋裡,與瑪麗散步。
這個時候夕陽西下,我們拖著一條長長的影子。
"你有想到死嗎?"我問:"年紀大了,便象這影子一樣。"
"死?沒有。我很年輕,而且身體又好。"
瑪麗很詫異的看著我,她不明白。
"死終有一天會來的。"我說:"而且不知道幾時。"
"我很少擔心這一點。"瑪麗還是重複。
"你連想也不去想它。"我有點生氣。
"想它作甚?"瑪麗說:"想一千遍它還是要來的,你說的,不是嗎?我不笨,我只是不想它。"
"那你就很聰明瞭,我不行2我怕死。"
瑪麗笑,"唉,你真是越來越瘋瘋癲癲的了。"
我也笑,"事實上,你或者講對了。"
"哼!"瑪麗哼了一聲。
"今天以後,你打算怎麼樣度過?"我問。
"我不需要找工作,那是比較好的。"瑪麗說:"我會叫媽幫我買一點衣服,帶到外國去。見見朋友。"
瑪麗接著說:"在外國,做平時要做的事情。我實在太開心了,現在鬆了下來,我得享受一下。"
"享受?"我說。
"是,睡得很晚才起來——先一陣子,我每天五點鐘起床溫習。看電視、看電影、看漫畫。例如溜達,我太開心了!"
"你看上去的確是很開心。"我說。
"以前我們部象一部機械,現在不同了,念大學,至少兩年或一年以後,我可以選比較喜歡的科目。"
"是,那是好得多了,度過了這些日子。"我附和著。
"你倒不見得有多興奮呢。"瑪麗說。
"我是一個麻木的人。"我拍拍胸口。
"你這叫做神經病。"瑪麗笑說。
"你會不會織毛衣?"我問她。
"會一點點,但是不會收放。為什麼?"
"我已經十六七歲了,從來沒人為我打過一件毛衣。"
"你要我織一件?"她掩著嘴笑。
"你可以嗎?我的意思是,一些女人織幾年也織不出-件毛衣來,多可怕。"
"我會盡量織好。你喜歡什麼顏色。"
"你真的為我織?"我問:"真的?"
"並不會太困難吧?"瑪麗說:"放心好了。"
"這是我的願望。"我說:"現在就快實現了。"
"千萬不要太開心,現在連毛線也沒有買呢。"
我笑了。
"但是我也知道一些男人,直要女朋友織這個織那個,結果他有十幾年不用買毛衣。"她還是笑。
"啊,瑪麗,我們必須要信任對方。"我無可奈何的說。
"我絕對相信你的,我們畢竟認得那麼久了。"
"那麼你就開始動手吧,買紅色的毛線。"
"你喜歡紅色?"
"不,但是紅色你也可以穿,當我們吵架的時候,你可以收回去自己穿。"我說。
"但是我們必須要信任對方。"她說。
"好的好的。"
於是我賺了一件毛衣。但是我十天沒看見蔡小姐了,她一定還在學校裡,她要教低班的學生。
我去學校看她。她在地理室裡坐著。
我在操場那邊的窗口張望她。她沒發覺。
她低著頭改簿子。穿著一件黑色的半截裙子,咖啡色的絲襪。她有漂亮的足踝,那種孩子氣的半跟鞋非常適合她的。她的襯衫外面罩著件小背心,又是黑色的。
課室裡沒有人,這一定是她的空堂。
我站窗外有十分鐘之久。
然後,我敲敲玻璃窗,她抬起眼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