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為什麼不出街玩玩?這是假期啊。"她說。
"不想出去。"我沒精打采的說。
"你又耍什麼花樣了?"媽媽瞪起眼睛看我。
我小的時候,凡是有求達不到,就裝死相。
所以媽現在又以為我在鬧彆扭,不服貼。
"零用錢不夠?"她問:"要買新東西?倒是為什麼?"
我想我這個要求,他們可不容易辦到。
"沒什麼,我只是不想出去而已。"
"那麼叫瑪麗來陪你。"媽忽然得了個主意。
"不行不行,千萬不要叫她。"我跳起來。
"瑪麗是個好孩子,你不要對她太冷淡。"
她自顧自打電話去了。投到一刻鐘,瑪麗就來了,我想我是喜歡她的。
"瑪麗,"我說,"你好。"
她笑了,她穿了新衣,很是整潔。
"你媽媽說你很消沉,為了什麼?"她問。
"沒有什麼,不要問太多,學了老太婆不好。"
"你媽媽也不見得是老太婆。"瑪麗說。
"她四十幾歲了。"我說:"那算是相當老了。"
瑪麗微笑,"你也遲盡會到四十歲的,那時候十多歲的孩子都衝著你叫老,你不會開心。"
"新年別說這種喪氣話。"我說:"以後老了才說。"
"你的心情象老頭子,我問過很多次了,為甚麼?"瑪麗說。
我看看她,不響。
瑪麗把我的筆拿在手裡,一個個的畫圈圈。
"我問過父母了,"她說:"他們說假如我的功課可以,跟你出國是沒有問題的。"
"那很好。"
"是的,所以我這個假期過得很愉快。"
"你的地理呢?還行嗎?"我問。
"行。我想不成問題了。拿不到甲,乙還是有把握的。"
"那還好。"我又說一遍,"到外國去,我們這樣年輕,適應不同的環境,比較容易。"
"唔。"她看著我,"我也快十七歲了。"
"記得我認識你的時候,你大概只有十二歲。"
她笑,"我很快樂。你要去玩保齡球嗎?"
我搖搖頭。
"出去散步?"她問:"陪我逛公司?還是去公園?"
我懨懨的搖頭,真倒黴,我覺得我象女人。
"那麼我陪你在家聊天,好不好?"瑪麗很遷就我。
我很感激,"但是,你不覺得悶嗎?"我問。
"哦,不。"她還是拿著筆畫圈圈,一個個的畫。
"你的頭髮一定是修過了,它們看上去真黑。"
"是嗎7你很細心,"瑪麗笑,"你常常看到這些。"
我聳聳肩。
"這是蔡小姐叫我去剪的,她說頭髮要常常修。"
"她說得真是上天下地的對。"我說。
"你喜歡?"瑪麗問。
"我喜歡乾淨的女人。每個人都喜歡。"
"乾淨也不容易呢。"她說:"我的皮膚很壞。"
她與我說起美容問題來了。我笑笑地聽著。
"蔡小姐的皮膚就很好,她是這樣的白。"
瑪麗說:"她是我們的朋友,接觸過她的同學都覺得她是朋友,她沒有那種架子,所有的老師都有臭架子。"
我點點頭,"是的是的。"我心裡很是絞痛。
"她甚至教我們買什麼牌子的絲襪,果然耐穿。"
"你們還到她家裡去嗎?"
"不去了。"瑪麗也惋惜的說:"她認為我們可以了。"
"我從來沒有去過。"我低著頭說。
"我們何不出去走走呢?在家裡很悶的。"
我不忍太掃瑪麗的興,於是替她取過外套。
我替她穿上去,她回頭向我笑一笑。
我把她的頭髮自領子裡撥出來,它們也是很好的頭髮。
我的心象在鹽水裡泡過了,很軟洋洋的。
我常常掛念著蔡小姐。
我不明白人家都有資格愛人,惟獨我沒有。
我陪瑪麗上街走,有一點陽光。路上擠滿了人。
大家都把新衣服穿出來了,我還是老樣子。
瑪麗很興奮,她一直亦說話,腳步是輕快的。
過了一條馬路,她把手圈在我的臂彎裡,到了行人路,她的手還是沒有拿出來。
我的雙眼朝老天看了一看。我不知道現在碰見了熟人怎麼辦。我一定無法下臺了。老天。
他們會馬上跑去告訴我父親,說我公然在求學時間與女孩子逛街。同學會嘲笑我。這年來的人太無聊,只好開無聊的玩笑,亂說一通。
於是我把手伸直,指指一個招牌,"那不是公司嗎?"我乘機把瑪麗的手滑掉了。
我輕鬆了一下。走得離她略遠一點。
這是我成功的地方,我是一個小心的人。
結果我和瑪麗逛了兩個小時,買了許多東西。
瑪麗今年好象有不少的紅包。
我送她回去,馬上就後悔了。
家裡坐了兩個老頭子,是來看爸爸的。
他們在說什麼呢?在說那些股票如何上升下跌。
又說這些馬如何跑不出來,又有冷門熱門。
我在那裡只好咧著嘴笑,真是虛偽。
與年紀大的人坐在一塊,我覺得神經緊張。
然後我的手腳便出冷汗,渾身不舒服之至。我幾乎要昏過去的時候,媽媽把我叫過去了。
"媽,謝謝你。"我說:"你救了我的命。"
媽媽蹬了我一眼,"這麼大的孩子了,一點也不正經,我看你坐在那裡,竟象受刑似的,真不爭氣!與這些叔伯們談談,將來對你有好處的。"
"他們俗氣,"我皺皺鼻子,大搖其頭。
"是,俗氣!每個十幾歲的人,總以為本身清秀。"
"媽,那麼你十幾歲的時候呢?"我逗她。
"也一樣呀,嫁給你爸,吃了半輩子苦,又得服侍你這個小鬼。早知不如嫁個百萬富翁算了。"媽笑說。
我吐吐舌頭,"別給爸聽見。"
"瑪麗呢?"
"回家去了。"
"幹嘛不叫她來吃晚飯?家裡也熱鬧一下。"
我笑了一笑,不出聲。
媽說:"我就是羨慕那些孩子多的家庭,鬧哄哄的。"
"孩子也得爭氣才行,"我不以為然,"這依然是個貴精不最多的世界,滿屋子都是不學無術,陰陽怪氣的孩子,還不如獨沽一昧來得清爽。"
媽看看我笑了,"哦不開心了,好難侍候呢。"
我也笑了。我與媽的感情,是很好的。
然後媽開飯,傭人在旁侍候,媽去拿菜出來。
那兩個老頭子不客氣的坐了下來又吃又喝。
人老了以後,要是個個變成這樣,可真該死。
可是他們覺很無所謂,他們還是活下去了。
我精神不振的坐著吃了兩碗飯。
我奇怪做人為甚麼要爭氣。一個爭氣的人,決不是快樂的人。這些老頭,坐在那裡吃喝吹牛,倒比誰都快樂。
快樂決不是尋求來的。快樂是註定的。
或者我畢了業,考了文憑,讀得象楊振寧那樣。
然而楊振寧是否快樂,只有他自己知道。
或者我一輩子夠不上他,但是我力爭上游。
我實在不認為力爭上游有其麼好處。
花生那個史諾庇,它一直跳舞,拉了拉納斯也跳舞。
路斯痛恨他們,露斯說,你們再跳下去,遲早變廢物。
拉納斯說:"啊廢物,但是五百年後,又有誰知道分別。"
這樣的漫畫使我呆若木雞,我大為震驚。
從來沒有人告訴過這種事情,每個人都叫我上進。
自從六歲開始,十年以來,父母就叫我好好唸書。
那些老師鐵青著臉,好象一次測驗不及格,我就該去死了。
從來沒有人告訴過我,五百年後,那些測驗,及格與不及格,沒有分別。
有些人很快樂。那些有父蔭的人,那些好吃懶做的人。
其實聖經裡也叫人不要太勞碌辛苦。
聖經說野地裡百合,既不收也不割,但是它們的裝飾,比所羅門全盛時期,還要豐富。
大概是這樣說的。沒有餓死的人。
大家都想個辦法活下來了。必須要為自己找個理由,下臺的理由,然後委委屈風的生活。
我的理由呢?我找不到我的理由。
象中學畢業了還要考三張文憑。
為什麼呢?為甚麼我不可以找蔡小姐,與她一起生活,
為及麼我要那麼大好的前程?我不要前程。
我想在我頭上放一些花,或者象那個甄士隱,把手搭在癩頭和尚的肩上,笑著就走了,
但是我有父母,我有前程,該死。
不不,我沒說爸媽該死,我只說我自己該死。
為什麼這麼多人都可以在這世界裡尋到快樂,而我不能。
然後這些人就把我當瘋子一樣看待。
一個人,"有吃有住有穿"的還要納悶,那是瘋子。
三島由紀夫是瘋子。毫無疑問。凱利孟乍路山上的那隻獅子亦是瘋子,毫無疑問。
他們下臺的法子就是把瘋子的名義加在別人頭上。
我呢?我沒有理由。
所以一口飯扒在嘴裡,象砂石一樣。
我需要了解。蔡小姐的神色,給我很多安慰。
她的一笑一眨眼,使我覺得生活總算還有一點意思。
植物也需要了解。一個同學的哥哥,養了一大盆鐵樹,枝葉茂盛。主人去了旅行,回來的時候,鐵樹覓萎了一大半。我說,很多人都還不如這些植物。
但是我又不同,我比這些人好。
不過我還要考文憑。因為做人要上進。
我奇怪爸媽幹嘛不多生一個兒子,那麼他去上進,我去做迷幻車手。
我不曉得我是否有資格做迷幻車手,我希望。
人們使我悶死。
兩個老頭子忽然建議搓麻將。
他媽的這年紀要做-個受歡迎的人,必須要買股票搓麻將賭狗馬剃西式頭穿西裝開福士天天上班娶妻生子千萬不要關心國家大事,言不及義。換句話說,要適應環境,人人做什麼,我也做什麼。吃飯上廁所,千萬不要想東想西,否則就是自尋煩惱。
我想蔡小姐,當然是不可救藥的自尋煩惱。
啊啊。我真覺得悶氣啊。我一年得不到兩安士的瞭解。
而我連枯萎的資格也沒有,我比不上一株鐵樹,我得象所有人一樣,好好的活下去。
因為我是獨子,因為我將來是別人的丈夫、父親、社會的棟樑。
為什麼我不是社會的敗類?這世界裡有很多男人是吃軟飯的,也有些人靠兄姊過一生,不學無術,悠哉遊哉,洋洋自得的樣子。
為什麼我一定耍做爭氣的那一個?
五百年後,有誰知道分別呢?
大家都是混混過的。
"事非成敗轉成空",一個詞人說。
這樣想來,得不到蔡小姐,竟也不是什麼悲哀的事。
我想我應該滿足,因為我還可以看到她。
該死的麻將聲淹沒了我。
這年頭如果誰不搓麻將,誰的時間就無法打發。
我就是。
我在想將來我會娶到一個什麼樣的女人。
一個頭髮如飛蓬,指甲血紅,裝胸穿緊身衣服的女人,整天搓牌,養十個孩子,而我就沉默沉默的養活這一家子,直到我老死,心甘情願,並無異議。
這還不算可悲的。
也許不遠的地方,有一個女孩子,嫁了丈夫,那丈夫整日就嫌她太自然太坦白太不做作太乾淨,臉上沒有化妝,嘴角沒有虛偽的笑,懂得太多,想得太遠。
這樣的女孩子永遠跟這種男人。
而我,我想我毫無疑問會娶到一隻母夜叉。
只是蔡小姐不知道會不會嫁一個莫名其妙的男人。
有一個女人一直在報紙上勸小姑娘嫁留學生。
有些留學生很可怕的。
但是留學總比不留學好。學識有時候會增加一個人的良心,有時候學識幫助抹煞一個人的良心。
好人總是好人,一個腳伕是好人。一個MIT的博士可能是壞人。沒有標準。標準是一個人的良心。
人的良心常常變。命運問題。
我們中國人總是把問題推給命運。
這是很好的辦法。
想到命運註定的事情,大家都開心了。
那就是了。命運註定我幾個月後要做留學生。
瑪麗與我同走。麻將聲象打雷一樣。
到外國去也是法子,至少那裡沒有麻將。
打撲克比麻將靜很多。
一個同學,叫我看看加謬的小說。
我問:"那可以增加一個人的快樂嗎?"
他搖搖頭,"你神經了。"他說。
"我神經了嗎?"我笑,"我不要看。"
管他加謬是誰。我一點也不關心。
這個世界,根本沒有用武之處,讀過莎士比亞已經不錯了,況且到現在——我還會背"我可否將你比做一個夏日,你是更可愛更溫和。"莎士比亞是同性戀,沒有疑問。這詩是寫給男孩子的。
我又看過《水滸傳》。很多人物都以殺人為發洩,有時候一些廢人活得太好,真叫人妒忌非殺了不能消心中鳥氣。
我看過很多東西,它們快樂都沒有幫助。
事實上它們使我更不快樂。我為什麼還要看加謬?
詛咒加謬。
照我說,如果我是皇帝,我下令"一二三"大家坐在電視機面前看"歡樂今宵",全國人民都快樂。
加謬。哼!
我中學還沒畢業已經就有這樣的牢騷。加謬。
而我那個同學,還一本正經的指導我"加謬"兩個音法文的正確念法。
算了算了,一輩子也不想再提這個人。
我情願見瑪麗。她令我舒暢。她很簡單。
明白?簡單的人令我舒服,所以我也得簡單起來,去適應別人,大家快樂。
我睡著了。
但是我多惡夢。我在十六歲之前從來沒有噩夢。
這幾天看不見蔡小姐的假期使我驚惶失措。
我把功課表取出來,數地理課剩下的課數。
一星期上五天課,其中四天有地理,星期三連接兩堂。
那意思就是說,一個月上廿堂,還有三個半月的時間,大概有七十二堂課,沒有多少了。
如果要見蔡小姐,也不過七十二次罷了。
我覺得情緒低落得很,一切都很無聊,。十六歲就這樣子,我覺得悲哀。
我幾時到老呢?有人告訴我,這個年紀是苦悶的年紀。
但是我眼裡看見的,苦悶的只有我一個人。
其它的同學都很好。很滿足,很安居樂業。
有人玩一整天的籃球,回家呼呼入睡,一點煩惱也沒有。
有一些人開始到舞廳去跳舞,抽菸喝酒半夜不睡,他們也很好,功課壞在他們來說不算一回事。
也許還有一堆人開始走火入魔,研究人存在的問題,看很多哲學,看那些偉大的作家,他們也開心。
他們都有寄託,只有我是什麼也沒有。
如果不讀書,是否會好一點呢。我小時候,不曉得人竟然可以不念書,現在可知道七十二行中,可以有七十一行不需要學問。
象這個若力,不見得比誰更悲哀,他有十一個子女,九個幫他賺錢,兩個給他出氣,他呼五喝六,很愉快。全家都沒有文憑,全家都不想東想西。
而看我媽媽,把我養得好好的,將來我一走,她便失去了兒子,也許隔幾年才見得到一次,也許還得久一點。我媽媽沒有那個苦力開心。
他們又說:十幾歲的孩子有時候會情緒低落,等到年紀大了以後,就會安定了。他們把情緒低落看作象出麻疹一樣,一旦痊癒,終身免疫。這是不是可能的事呢?我越來越不相信他們。
他們是大人。
當我到十八歲,我也是個大人。可是我想,這世界上叫我看不順眼的事情,必然一天比一天多。
有一本書叫《紅樓夢》。女人都喜歡它。
不過我覺得這不是一本女人書,這是一本很消極的書。
它說:"一落天賣了三千個假,三年賣不出一個真。"
譁,算算看,一天賣三千,一年是一百多萬個,三年是三百多四百萬個,可是在那麼多的假當中,還沒有一個真是成交的。天文比率。
我想我不必那麼恐傷。一個人十六歲的痛苦是因為在這種年紀,心裡比較真,等那些真變成假之後。什麼都太平舒暢了。這是《紅樓夢》說的,不是我。
我沒有多大心思看談戀愛的小說,但是這種句子,卻不是錯得很厲害。嗎的沒想到有真實感的人都這麼樣痛苦。
我忽然手舞足蹈起來。看來我還還是太寂寞。
而事實上,騙了全世界,未必也瞞得了自己。
不過有些人還頂相信自己的謊言,藉以自得其樂。
我原本可以好好按排我的生活,但是我的路好象是註定了,我被逼走在上面。滿腔怨憤,動彈不得。
瑪麗又來了,她說,"我叔叔的朋友有一隻遊艇,你要不要跟他們出去海面上玩玩?"
"這麼冷。"
"但是今天陽光好,海面上空氣新鮮,去散散心,是多麼好的事,如果你肯去,我也去。"
哪裡的太陽都是一樣的,除非蔡小姐會忽然出現。
"去吧。"瑪麗說。
"去吧。"媽媽也說,"你就要悶出病來了。"
"好好好。"我馬上做一個順從的人。
如果我也可以象他們這樣,真的美事一件了。
但是我不象他們,他們也不象我。
我一點事也不可以自主,當我聽他們說的時候,他們都稱讚我,說我乖,當我不聽他們的話,我就不再是一隻綿羊了,我變得很討厭。
所以我今天聽瑪麗與媽媽的話,去遊艇上玩。
雖然我心裡不想玩,但是我必須承認天氣是好的。
那個太陽,真是大大的掛在天空中央,曬得很熱烈。
那隻遊艇很大,泊在碼頭邊,一派豪華的樣子。我不太喜歡群體生活,尤其是高攀那些遊艇階級,但瑪麗這樣的高興,我沒有辦法。
上了遊艇,瑪麗找一張帆布椅叫我坐。奇怪的是,天氣不太冷,陽光和煦。
我伸伸懶腰,向瑪麗笑笑。
"是吧?我曉得你應該出來走走的。"
瑪麗很開心,我覺得我也可以輕鬆一下。
在小小的船艙裡,已經有幾個客人在那裡了。
他們在喝東西談笑,瑪麗與她叔叔打了個招呼之後,就一直陪我,她是個好女孩子。
沒到一會兒,船便出發了。我坐在船頭,看看破起的浪花,白色的泡沫一堆堆的擁上來,心裡不知道是憂是喜。看看這些浪花,也不一定過得很好,也不一定有知己,幹嘛我不可以學他們?
我沉默的想,也許因為我是個人吧。
"你要喝東西?"瑪麗問我。
"有沒有冰啤酒?"我問:"謝謝你。"
"一定有。"她走下船艙。
沒隔多久她就上來了:"蔡小姐也在這裡,原來叔叔認識她。"瑪麗興奮的說。
我接過了啤酒,"誰?哪個蔡小姐?"
"學校裡的蔡小姐,還有誰呢?"
"她?在這隻船上?"我的啤酒傾翻了,甲板上都是泡沫。
"你怎麼了?何必怕呢?"瑪麗笑著說:"看,她上來了。"
是的,那的確是蔡小姐,她穿著薄薄的毛衣,薄薄的呢褲,頭髮都藏在一頂帽子下,正在微笑。
瑪麗走過去,"蔡小姐,到這裡來坐。"
忽然之間,我渾身顫抖起來,我緊張得站不起來。
"蔡小姐。"我勉強的叫了她一聲。
"假期,還玩得開心吧?"
瑪麗說:"很好,你呢,蔡小姐?"
"我也很好。"她笑笑:"放假難得輕鬆幾天,你們有溫習嗎?"
"有一點,"瑪麗說:"有一點。"
我在注意蔡小姐的臉,她是這樣的容光煥發,眼睛嘴唇上都閃著亮光,她太可愛,我低下了頭。
她是瑪麗叔叔的女朋友嗎?
"其實我也是朋友叫我來的。"蔡小姐說:"我看是這樣好的天氣,不來是可惜掉了。"
"是的。"我也說。
瑪麗說:"蔡小姐,讓我替你去拿一杯橘子汁。"
"好的,謝謝你。"蔡小姐說。
瑪麗去了,她跑得那樣開心,完全象個小孩子。
我問蔡小姐,"你為什麼來這裡?你喜歡嗎?"
"是的,我喜歡,很多人在一起,比較有意思。"她微笑。
我鼓起勇氣說:"然而瑪麗說你一個人居住,是不是?"
"是的。"她說:"居住是一個人好。"
她說這樣的話,令我覺得歡喜,至少蔡小姐不是一個庸俗的人,我很開心。
我用"庸俗"兩個字實在用得太多了,但是你必須明白,世界上的確有這樣的人,而且不少。
"你明白嗎?"蔡小姐間:"你明白我所說的?"
"哦,我明白。"我說。
但是瑪麗回來了,她拿著她的橙汁。
這樣短短的幾句交談,已經足夠使我有那種如沐春風的感覺,我很舒服。然後蔡小組跑下船艙去了。
我呆呆的看著那幾級樓梯,我可以跟她下去,但是我沒有那樣做。做得過分畢竟是不好的,我不過是她的學生。
我不過是她的學生,這個分別,實在太大了。
我整天坐在甲板上,但是瑪麗陪我。
近年來,她變成一個耐心的好女孩子。
我真是喜歡她,但是這種喜歡,我很抱歉,不可以與那些感情比。瑪麗是朋友。
"你今天快樂嗎?"她很關心我的快樂。
"是的。"我說"太快樂了。"
"我很高興。"她說。
我伸手拍拍她的肩膀,"謝謝你。"
後來船登岸了,我們就下船,瑪麗的叔叔講了很多莫名其妙的話,我沒有聽進耳朵裡去,我也不生氣。我完全有點飄飄然的感覺,我太開心了。
蔡小姐登上一架小小的車子,她向我們說再見。
蔡小姐擺著手,微笑了一下,那種笑是很自然的,與在課室裡不同,另外有一股味道,好象甜甜的。
"你喜歡她嗎?"瑪麗又間。
"是的。"我說。
"那實在很好,"瑪麗說;"蔡小姐原來跟我叔叔相當熟,我問過叔叔了。"
"他是她的男朋友?"
"差不多,他常常約她出來,但是她不一定有空。"
"哦,這樣子。"
看,人家可以常常約她,而我就不能,必是因為我小了幾歲,事情就有這樣的分別。
"明天就開學了,你知道嗎?"瑪麗問。
"我知道,那些功課,那些作業,事情還都是一樣的。"
"你好象很悶。"瑪麗說。
我苦笑,"你呢?你不悶嗎?太有規律的日子,的確使我覺得疲倦。將來畢了業,出去工作,還是有規律的。"
"但是每個人都是這樣的啊。"瑪麗說。
"每個人。那不是理由,我不要做每個人要做的事情,但是這個世界可怕,以至連蔡小姐這樣的人材,都要跑出來教書。"
"教書不好嗎?"瑪麗問。
"哼,你看,現在的師資!我有女兒的話,讓她出去做女明星都好過教書。"
"做女明星是不錯的。"瑪麗說。
"不錯嗎?"我笑了。
對瑪麗發牢騷的不對的,她不會明白。她是個天真的小孩子,我不應該逼她。
"你越來越怪了,"她搖搖頭,"我還是看不出做女教師有什麼不好。政府給的薪水很高,看醫生不用花錢,老了有退休金,我也常常想做教師,將來有學生崇拜我。"
"你喜歡被崇拜?"我奇怪的問。
"誰不喜歡呢?"瑪麗也奇奇怪怪的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