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貨腰女

    姐姐貨腰為生。

    「貨腰」就是說,將腰肢租出來,換錢。

    一個女人把腰身當貨色,請問她做的是什麼生意?

    可想而知。

    開頭的時候,我與兩個弟弟只有十多歲,她剛剛中學畢業。

    家境一向很好,但是父親好賭,等到債主上門時,什麼都崩潰,誰都不能力挽狂瀾。

    住的公寓未來是自己的,現在已經押給銀行一個月,萬多元利息,廠房經已轉讓,所有現款珠寶都不剩。本來要上大學的姐姐驚呆了。

    母親接著進了醫院,父親一走了之,索性失蹤,一切情節都像一出苦情戲。

    十六歲的我與十八歲的姐姐急求辦法。

    廠長張伯伯與我們有廿多年的交情,由他出面,建議幾個辦法,我與姐姐面面相覷,不知所措。

    我們哪裡懂得那麼多。

    問母親,她在病榻上說,"都是我不好,但是男人在外頭的事,我怎麼會曉得?"

    受了這麼大的打擊,她的心智有些失常。

    我與姐姐都沒有哭。

    張伯伯間,"一個月開銷要多少?"

    我們算了一算,"萬把塊。"

    張伯嘆口氣,"要省一點。"

    "最省了,"我攤開來,"兩個弟弟與我的學費車費、母親的醫藥費,家中開門七件事,算在一起,實在沒有浪費。"

    張伯沉吟,"把房子賣掉吧!"

    我與姐姐點點頭,一點辦法都沒有。

    房子賣了五十萬,還清銀行與債主之後,剩下十多萬。

    開頭還好,一年之後,坐食山崩,母親的病轉劇,我們登報找父親回來,得不到消息,母親在年底病歿,至去世那日,她始終重複著:"男人的事,女人在家裡,哪裡知道得那麼多?"

    替母親辦完身後事,我們名下就一個子兒都沒有了。

    姐姐淡淡的說,"不要緊,我找到了工作。"

    我與弟弟都低下頭。

    十多歲的孩子,也不那麼單純了,樣樣都要開銷,房子又是租來的……姐姐要什麼樣的收入,才能維持我們生活?

    她箇中學畢業生,又能怎麼樣?

    我囁囁的說:"姐姐……不如由我輟學,幫著——"

    她打斷我,"不必,你們給我好好的唸書,我要你們給我念到大學畢業。"

    "姐姐——"我張大了嘴。

    "你輟學找工做,能賺多少?一千?兩千?被人呼來喝去,浪費青春,這種腦筋轉來無用。"

    "可是你……"

    "我?"她狂笑數聲,"我有我的辦法。"

    兩個弟弟響都不敢響。

    從那日開始,一切擔子,都由姐姐承擔下來。

    她也不瞞我們,說是在一家日式夜總會做女侍應。

    她不但長得漂亮,人也聰明,英語說得好,在短短半年間,又學會普通應用的日語,一個月竟可以賺到一兩萬。

    姐姐縱容我們,要什麼給什麼,儼然小母親的樣子,但對我們的功課卻管得很嚴,成績略差,便給臉色看,罵、喝醉酒,嚇得大弟小弟次次考得象狀元般。

    她也哭,"我指望什麼?你們給我好好的讀書!"

    她越來越被"念大學"而佔據心思,彷彿只要我們大學畢業,她的一切犧牲便可得到補償,真可怕。

    有時心情好,她對我說真心話。

    "一半也為自己啦,"她噴煙,"中學生風吹雨打跑去寫字樓坐著,對牢一架打字機,有啥出息?做死沒出頭。現在我的收入好過總經理,行行出狀元,看自己的手段罷了。"

    她竟變成這樣。

    對自己,她也不吝嗇,穿戴全是最好的,白天也找朋友出去吃菜逛街,晚上回「公司」。

    我常懷疑她還有額外收入,不過不敢問。

    不負她所望,一年後我考入港大。

    姐高興得擁抱住我又哭又叫,送我一對鑽石耳環,當夜我們出去舉家慶祝。

    弟弟們也很高興。

    我同姐姐說,"這裡吃西餐很貴,可以省就省一點。"

    "省什麼?"姐不經意,"管它呢!"

    姐濃妝的瞼美得象只洋娃娃,但風塵味已經很露。

    我們吃看燒牛肉的時候,有一箇中年男人過來與她打招呼。

    "露霹,"他說,"我已經替你付過賬了。"

    姐姐很高興的說,"今天我賀妹妹考上港大。"

    "恭喜、恭喜。"那中年人很溫文。"我先走一步。我們再聯絡。"

    姐姐向他點點頭。

    "他是誰?"我問。

    "一個客人。"

    "他是不是好人?"

    姐姐笑,"好人?好人在歡場出入?"

    我不敢再說下去,我怕姐姐笑,她笑起來比哭還難聽。

    考入大學,我臉上也不見歡容,姐姐一天在夜總會做,我一天不會開心。

    事後才知道,跟姐姐打招呼的中年男人,原來是同級男生周啟國的父親。

    這種事是遲早要發生的,我終於在最難想像的場合內碰到了姐姐的"恩客"。

    我面孔呆木一點表情都沒有。心中卻象倒翻了的五味架,酸甜苦辣一起上來。

    周先生向我點頭,我也只好向他頜首。

    他藉故與我說話,我索性把他當作熟朋友,逃避現實也不管用。

    他說,"開頭露露說她要供養弟妹,我還不信。"

    我淡淡的說,"不相信也是應該的,在這個自由民主社會,總有辦法活下去,沒有餓死的人,問題是你對生活的要求如何,我們一家四口原本都可以去當工廠工人,可是我們貪慕虛榮。"

    周先生詞窮,尷尬的看著我。

    "誰說念大學不是虛榮呢?最沒有實際用途的東西。說是說可以增長一個人的氣質——你相信嗎?"我笑。

    他不出聲。

    我問,"周先生與我姐姐很熟?"

    "我很喜歡她。"

    我點點頭,"周先生有太太吧?"

    "自然,"他微笑,"不然誰生周啟國?我結婚廿多年了。"

    "婚姻生活很愉快吧?"

    "不過不失。"

    "出來走動是逢場作興?"我問。

    "我對露露是有點真感情的,你問她就知道。"

    我笑,"說不定我這份學費,還是你供給的。"

    他不置可否,並不與我鬥嘴。是個風度極好的男人。

    周啟國過來詫異的說:"你怎麼同我爸爸這麼熟絡?"

    我笑,"你爸爸同我打聽你呢!"

    周啟國也笑,"爸,小云是我好朋友。"

    周先生有點為難,看我一眼。

    我馬上說,"普通朋友。"安定他的心。

    你別說,兒子的女朋友,是他情人的妹妹,他也夠尷尬的。

    那夜我跟姐姐說起周先生。

    姐姐又噴煙,"他?"她笑,"有什麼好?靠老婆起家,很怕她,人家跟他出過死力,他不好意思扔開她,像咱們母親所說,男人在外頭的事,女人哪裡曉得?你別以為我可以從他那裡得到歸宿。"

    我嘆口氣。

    "你忙什麼?要把我嫁出去?"姐姐問,"怕我丟你們的臉?"

    我說,"丟臉?我引你為榮呢!現在什麼時代,誰不想有個有頭有臉、識得三山五嶽人馬的姐姐?你以為是三十年前?時勢早已變了。"

    姐姐滿意地笑,"前天我碰到那個李大導,他還問我想不想拍片子。"

    "你怎麼說?"

    "我怕吃力,老實說,女人只分兩種,要麼是邪牌,要麼是良家婦女,但無論是哪種女人,還不都是金錢掛帥,設法弄鈔票,還不都是在男人身上刮?我既不愁錢,何必去冒這種險。"

    我說,"女人不止兩種,現在大機構裡許多女人受高薪辦大事,非常的能幹。"

    "將來你去參與這第三勢力吧!"她笑。

    我說,"我從來沒到過你的地盤……"我陪笑。

    "不來也罷。"

    "你手下有些什麼人?"我問。

    "十個小姐,"姐姐說,"短短三年間我已經樹立勢力,不容易吧?"她得意洋洋。

    我無奈的說,"也算是女強人。"

    姐姐說,"小云,我有事同你商量。"

    "什麼事?"我問。

    "想把大小兩弟送到外國去。"她沉吟,"你說如何?"

    "當然好,但是費用……貴得很呢,兩個人的開銷恐怕要……"我很遲疑。

    "不必理這個問題,萬把塊誰在乎。一言為定,明天跟他們宣佈,替他們找學校。"?

    "為什麼攆他們出去?"我問,"在香港唸的好好的。"

    "怕有人看他們不起。男孩子跟女孩子又不同,我不擔心你將來嫁不出去,有大學文憑作嫁妝,夫家誰敢瞧不起你?男人頂會愛屋及烏,但大弟小弟娶老婆,人家會查東查西,說不定嫌我不正經,他們一出國,離了我跟前,就沒問題了。"

    我很感動,"你看你,也別太苦心為他們。"

    "真的。男孩子大了志在四方,讓他們出去開開眼界也是好的。"?

    事情就這麼決定下來。大弟小弟開頭怎麼都不肯,發誓我們四姐弟死都要死在一起,後來姐姐火了,指住他們臭罵一頓,我們抱頭大哭,結果大弟去英國,小弟去加拿大。

    姐姐現在越來越戲劇化,越來越能幹,她要行的事,沒有不成功的。

    一切都進行得太順利,我知道慕後一定有人支持,果然,那個周先生不久便露面。

    他在領事館認識人,在外國的關係也很好,真有辦法。

    不到三個月,大弟他們就出去了。

    雖然說在機場有點難捨難分,但是他們兩個難掩面孔上得意之情。

    兄弟跟姐妹到底兩樣,將來他們有了自己的家,就把我們丟在腦後,但姐姐只要他們高興,姐姐對他們的深情,令人戰慄。

    兩個弟弟一走,我們寂寞下來,家裡的各種球類、運動器材全部搬光,電話鈴也不大響了。

    姐姐應酬很忙,最近她很少回夜總會,彷佛很吃得開的樣子,她是有點本事的,不知多有辦法。

    後來她跟我坦白,她做了周的外室。

    我先是一震,後來定下神來,也覺得情願老姐只服侍一個男人,總比在夜總會拋頭露臉的好。但是外室,我又為姐姐難過。

    姐姐自斟自飲,取笑我古板,"不知多少年輕女孩子都做人外室,我根本是殘花敗柳,有這種機合,你居然替我難過?"

    我聽了"殘花敗柳"這四個字,整個人忽然簌簌的發起抖來,我說,"但人家是自願的,即使出賣貞操來養小白臉,人家是自願的。"

    姐姐狂笑,"貞操!你真有一手,小云,我都三幾年沒聽過這兩個字了,虧你這記得——貞操,笑死我。"

    三年來我第一次落下淚來。

    姐姐依舊冷冷的看著我,我逃回房去。

    她追上來,"我沒有為你們犧牲,我為的是我自己,我喜歡穿得好住得好。"

    她的話也許是真的,但我們總是靠她生活,不能脫掉關係。

    周先生有時也上我們家來。他與姐姐另外租了地方住,姐姐時時笑說,"你要不要到我-辦公室-來看看?"我很受不了她的幽默感。

    周先生說,"小云,你應該叫我一聲-姐夫。"

    我很冷淡的說,"等你正式娶我姐姐時再說吧。"

    一方面在學校,我很逃避周啟國,但不知恁地,越是躲他越是追上來,人的命運就是這麼不幸。

    學期還沒有完畢,他已經管接管送。他並不是那種很"光亮"的的男孩子,普通的樣貌,普遍的舉止,很單純很直接,沒有太大的主見,可是有點少爺脾氣,我對他沒有惡感,可是要擔著那麼大的關係跟他做朋友,我才不肯。

    在港大他是很受歡迎的,現在大學裡女孩子的身份跟以前不一樣,都希望在同學堆裡找個好歸宿,而出色的男孩子大都份都跑到外國去了,所以周啟國這個廖化便充了先鋒。

    所以我對他冷淡,他是不甘心的。

    天天跑了來等,彷佛要立志把我追到手似的。

    見到我便訴苦,怪我拒他於千里之外。

    我說,"我有什麼好?"

    "我喜歡你長得美。"

    "好笑,我美也不能美一輩子。"

    "半輩子已經夠了,"他說,"老了不必理那麼多。"

    他很孩子氣,健康家庭環境出來的孩子,大都如此。

    我說,"將來你會知道,為什麼我不跟你出去。"

    "你心中另外有人?"

    "我心早就死了。"我感慨的說,"我看穿所有的男人。"

    "你失過戀?"

    我笑,"未必要以身試法才能得到痛苦的經驗。"

    "沒有理由那麼灰。"

    "你懂得什麼?"我說。"以後別浪費時間來往我家。"

    他把頭靠在駕駛盤上,"我不懂?我知道你很神秘,你是個孤兒,自己一個人住在公寓裡,不愁生活,脾氣怪僻,長得美,但不自覺,時間全部放在功課上,我不懂?"

    "回去吧。"我溫和得離奇。

    周先生很快知道這件事。

    "我兒子追求你?"

    "沒有,大家同學,偶而見面而已。"

    "我思想根開通,你是個好女孩,我並不介意你們做朋友,而且做朋友與婚姻是兩碼子事,可以說沒關係,你要是喜歡他,儘管跟他出去。"

    我忽然憤怒起來,"你們開通,你們實在太開通了,做父親的不像父親,做兒子的不象兒子,一切無所謂,差不多,就連我姐姐,瘋瘋顛顛的靠原始本籤撈了四年,一點悲劇感也沒有。"

    周沉默很久。

    他說,"這話你不應該說,過去四年來,你姐姐生活在痛苦的深淵裡,你沒有聽過她半夜嚎哭吧?我聽過。你沒有見過印度人日本人把手搭往她身上吧?我見過。小云,你是個很聰明的女孩子,但你未免把事情看得太輕易了,叫男人自口袋中掏錢出來,是很艱難的事,沒有你所想的那麼簡單,你以為只是一手交貨一手收錢?"

    我掩住耳朵,尖叫起來,伏在桌上哭。

    "你何必自苦?"周勸我。

    我叫,"我應該輟學去做女工,我不應負累她。"

    "到現在還說這種話幹什麼?"他說。"最困難的時候已經過去,現在露霹的心已煉成鋼鐵,況且你知道我,我不會虧待她。"

    但是我的痛苦仍然沒有減輕,我的面孔上少有歡容。我開始憎恨姐姐,她應該把我們撇下,任我們自生自滅,那麼我至少有個選擇,或去下海伴舞,或去做女工,比現在做姐姐的寄生蟲好。

    我開始有著不平衡的心理,非常的孤僻,與同學們保持非常大的距離,不言不笑,對周啟國更加不理不睬。

    捱到畢業,我一定要離開姐姐,自立門戶,再思圖報,但隨即又覺得這個辦法是不對的,姐姐這樣為我們,我怎麼可以離開她?

    可喜的是兩個弟弟在外國非常開心,成績也好,健康活潑,這是我倆唯一的安慰。

    過不久姐姐也看出來,她同我說,"小云,你若同我在一起不開心,我們再想個辦法。"

    "我哪有不開心?"我否認,"好吃好住我幹嘛要不開心?你別老鑽牛角尖。"

    "我鑽牛角尖?你開玩笑。"老姐笑,"你要不也到外國去。"

    "花你更多的鈔票?"我不肯。

    我知道最近她在麻將桌子上輸掉不少。

    "你們都離了我也好,"她嘆氣,"大家都自由。"

    我不出聲。我怕得罪她,老姐最近喜怒無常,女傭人一年換十個,煙越抽越兇,又嗜賭,我很擔心,很害怕,很不快樂。

    不久周跟我說,"你姐姐變了!她不再俏皮、活潑、可愛,她變得跟一般風塵女子沒有什麼不同。"

    "你打算怎麼樣?"我聽了心如刀割,"放棄她?"

    "我不知道,"周看著遠處,"我對她沒有信心,老覺她對自己沒有控制,她曾要求我與她生一個孩子,我不肯。"

    我憤怒,"沒想到她比我還天真,她難道不知道自己只是一具玩物?"

    周苦笑,"我沒有這麼長遠的打算,我是一個生意人,看不到那麼遠。最近她賭得很厲害,十睹九輸,我已經警告過她,可恨她不聽。"

    "我替你勸她,請不要離開她。"

    "誰知道呢?也許是她要離開我。"周苦笑。

    我特地去姐姐家吃飯,喝了湯,問她夜裡要不要出去。

    她閒閒說,"約了阿肥她們搓牌。"

    我擔心,"上落很大吧,人家是大明星。"

    "我打嘗不是大明星。"她笑,"有鈔票就是大明星。"

    "周先生不喜歡你玩得那麼大。"我試探地說。

    "他?"姐姐頓時板下臉來"他算老幾?他來管我?他不愛拿錢出來,自然有人奉獻,要管,請他回家管黃臉婆!別再嘮叨。"

    "你跟他,總有點感情吧?"我難過的說。

    "感情?什麼感情?別叫我說出更難聽的話來,我同他早就完了。"姐姐摔下筷子與碗。

    她取過外套手袋,開門而去,留下我一個人坐客廳中。

    一個月後,她與老周分手。

    周同我說:"一個月輸五萬,叫我去結賬。這種支票我開了五六次,如果她肯改,我不怕,我只怕還要我開幾十次。"

    我靜默,一句話都沒有。

    姐姐為此醉了幾次,總是有感情的,她硬著心腸不肯承認而已,開頭搬進去與周同住,她也學著煮菜等他來吃,很想從良的樣子。

    我同姐姐攤牌。

    "我們可以省著點過,兩個弟弟可以半工讀,而我明年畢業後,立即能夠找工作,你不要再做下去了。"

    她冷笑,"打完齋不要和尚?那誰養我?你養我呀?好不好?別叫我省,我不會省著過。你有毛有翼,你自己飛吧,別叫我連累了清清白白的大小姐。"

    我沒話可說。現在我跟她沒有一點交通,這是我的失敗,是我心裡先對她不滿的,聰明的她立刻發覺了。

    這次之後,我們姐妹倆沒好好談過話。

    我仍然愛姐姐,但是我跟她有心病。有時候當著傭人的面,她也諷刺我,"人家是大學生……"什麼什麼的。

    我咬著牙關忍下去,她能夠忍受貨腰的生涯,我為什麼不能忍受她?

    我把一口惡氣全數出在周啟國身上。我開始故意與他接近,令他送很多名貴的禮物,指使他,往往叫他在戲院門口等上好幾個鐘頭……

    每次都有快感,我恨他,也恨他的父親,這種人有幾個臭錢,便以為可以玩盡天下女人。

    姐醉酒的次數越多,我就越拿周啟國折騰,嘻笑怒罵隨我所欲,有時太過份,也希望他離開我,耳根清淨,但周啟國似愛被虐待,一點也不介意,他很快便成為同學間的大笑話。

    他父親到學校來找我,他很憤怒。

    "請你不要再玩弄我的兒子。"他說。

    我仰頭大笑,笑聲空洞可怕,有點象姐姐。"他是心甘情願的,就等於你玩弄我姐姐,她也不能有怨言。"

    老周吃驚,"你,你好歹毒,你存心報復?"

    "我歹毒?同樣的事由你來做,算公平交易,由我來做,算是壞心腸。"

    "你要怎麼樣?"他無奈的問。

    我笑,"沒有怎麼樣,跟令郎做個朋友,我知道你是一個很開通的人,周先生。"

    他啼笑皆非,拿我沒折。

    姐姐的情況越來越壞,欠債越來越多,漸漸人家都怕她,不敢跟她睹,她就到澳門去。輸多了,人被那邊的高利貸集團扣留起來。我走投無路,只好去找老周。

    老周並沒有幸災樂禍,這一點使我慚愧,他趕到澳門,將老姐贖回來。我自動說,"我不會白白叫你做這件事。"我打算疏遠周啟國來報答他。

    他撇下姐姐,當她是一塊爛布。姐姐哭了又哭。我也很厭倦她,她的確是為我們犧牲,但這些日子來,她不停的折磨作賤自己,又是為什的麼?我愛她,但也恨她。

    她老了許多:煙、酒、夜生活,我懷疑還有其他,像毒品……

    我躲在自己的角落裡,再也不跟她來往。

    應允過的事要做,我對周啟國的態度有明顯的好轉,使他樂得飛飛的。

    畢業前兩天,我打電話給姐姐,叫她來觀禮,電話響了又響,沒有人聽。

    我想,又到什麼地方去賭了?她賭起來,三日三夜不眠不休的,是隻賭精。

    但電話廿四小時沒有人接,我忽然有不良的預兆,趕到她家,硬叫警察來破門而入。

    姐姐躺在床上已經死亡。

    我整個人瘋狂,不會說話,雙眼發直,不言不語。法醫官證實姐姐服食過多"藥物",死於意外。

    我的心流血,這種意外,是可以避過的,只要我肯花多些時間在她身上,只要我採取比較諒解的態度,只要我不疏遠她。

    老問來替姐姐辦身後事,他是看報知道消息的。

    他哭了。

    我捧起姐姐的面孔,死人的肉很陰涼很重,顏色發青,但我還是貼著她的面孔流下眼淚。

    這五年來她過的是什麼日子,沒有人知道,她犧牲了什麼,亦沒有人知道。

    所知道的是她的妹妹已經大學畢業,可以找一份優差,除了升職之外,不必擔心其他的事,她的兩個弟弟在外國半工讀,不久亦可成家立室,過其豐足的生活。

    但是她卻完了,她才廿六歲。

    我沒有把兩個弟弟叫回來,我不想他們心中留下烙印。姐姐寵他們,我繼任姐姐的遺志。

    出殯的時候,只有我與老周兩個人。

    我同老周講,"我會離開周啟國,你放心。"

    他沒有出聲,他的傷感是真實的,在這個殘酷的社會中,他不失是一個有良心的人。

    現在我恨的,是我自己。

    姐姐下葬後,我把房子退掉,變賣許多東西,搬到間小公寓去住,同時找到一份有前途的職業。

    姐姐一句遺言都沒有,她一切都是無聲無息的,沒有抗議,沒有發言。

    我避開周家父子與以前的同學、朋友.

    我希望可以開始我的新生。

    我寫信跟弟弟說,"大姐病死,一句已辦妥,不必回港。"

    但我的心一直滴血,半夜驚醒,彷佛就聽到姐姐的慘笑。我知道我永遠無法再做一個健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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