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電梯中,我忍不住說:“你不敢為難她,她是宋家明的妻子,你一半主人。”
他-聲不響。
到了公寓門口,我按鈴,外籍女傭人來應門,見是我,很禮貌的說:“太太有要事,她半小時前離開的。”
聽了這話,我既安慰又擔心。
我們在公寓裡轉一個圈子,確是人去樓空。
宋約翰說:“還有樓上那一層。”他深意地看我-眼。
樓上也沒有人,榭珊顯然已經撤走了。
他問我:“她在什麼地方?”
我答:“積克,如果你一直認為她不可能為我出走。這個問題何必問我?”
“少堂。”他說,“這不是鬧意氣的時候,為地的安全起見.你一定要告訴我們,她在哪裡。”
“我不知道,我與她在這裡分手,只是一小時之前的事。”
他注視我很久,然後說:“我相信你。”
他急急的走了。
我很焦急,不知道榭珊躲在哪裡,我想她必定要與我聯絡的。
回到家中,瑞芳並不打算放過我。
她靜靜坐在客廳的大沙發裡等我,燈光很暗,-副大逼供的情調。
我疲倦的坐下來,用手托住頭。
瑞芳忽然笑出聲來,苦澀得很。
“笑什麼?”我問。
她說:“我一向以為我們是最理想的一對,沒想到今晚也得上演這-幕。”
“瑞芳,你是威爾斯理的高材生,你不會跟我大吵大鬧,我今天很累。”
“你看,女子無才便是德,念過幾年大學.便有知識的負擔,連吵都不能吵。”
“別那麼講,”我說,“我也很痛苦。”
“你的痛苦是懷疑宋榭珊這個夢的可靠性,與我們沒有關係,你不再愛我們了。”瑞芳的聲音充滿了創傷。
我不出聲。
“少堂,你一直都是個有情有義的人,怎麼會變得這樣厲害?為了一個不可能達到的夢……少堂,你真的想清楚了?”
“瑞芳,你是最瞭解我的人,你知道我是一個傻子,我不懂得掩飾,”我忽然嗚咽起來,“我無法壓抑自己的感情,我已經愛上了她。”
瑞芳看著她自己的雙手,“我明白,少堂,你也知道我的脾氣,當你再回頭的時候,我不會在這裡等你。”
“瑞芳!”我撲過去。
她擁抱著我,我們兩人痛哭失聲。
盼妮靠在門邊,默默地陪我們流淚。
第二天一早,盼妮替我端早餐進房,她說:“媽媽走了。”
我問:“走到什麼地方去?”
“去跟公公。”她坐在我床沿。
我並不想吃東西,昨夜沒有睡好,一閉上眼便看見榭珊,她穿黑色的衣服,混身珠翠,站在家門口等我。我越向前去喚她,她流下淚來,眼淚瞬間化為鮮血。
“爹爹!”
“嘎?”我怔醒。
“媽媽走了,你不去追她回來?”盼妮十分焦急。
“我——”我不知怎麼解釋才好。
盼眯這時候奔進我房間來,她尖叫著:“我不要上學,我不要上學!”
保姆扯著她,她卻踢打保姆。
我問她,“為什麼不上學?好孩子都得上學。”
她兇霸霸的叫:“做好孩子有什麼益處?我不上學——他們都不喜歡我,欺侮我,因為我功課不好,老師不讓我在課室說話,責罰我,我憎恨他們。”
我顫驚。
“我要媽媽!”她大哭起來,“我不快樂,我要媽媽,我不上學,他們用石子扔我,他們欺侮我。”
盼妮揮手叫保姆把她抱開。
我抱著頭悔恨交集。
盼妮說:“爹爹,你怎麼了?”
我嘆一口氣,“自從宋醫生把眯眯治好之後,我沒有見過她的笑臉,她從前是個最溫馴最可愛的孩子。”
盼妮說:“把媽媽找回來,好不好?”
我說:“你不會明白,即使把她找回來,我們也不過是有名無實的夫妻,我們不再相愛——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你想說:許多夫妻還不是這麼過了一輩子,但我與你母親忠於自己,我們——”我的聲音低下去。
盼妮說:“但是宋榭珊——爹,我能明白男人拋妻離子去追求有血有肉的女人、但是宋榭珊——”她懇切的看著我。
我的心一寒,他們都不相信榭珊會為我離開宋家明,為什麼?難道我不值得?他們太小覷了我。
盼妮說:“爹爹,你跟宋榭珊在一起,真的會有幸福?”
“別說下去了——”
“你想想,”她含淚說,“你其實並不認識她,你連她本人姓什麼都不知道——”
電話鈴響,我取起聽筒。
“我是榭珊。”那邊說。
“你在哪裡?”我急問。
她說了一個住址。“只有十分必要的時候才通消息。”
我一怔:“你在——”
她掛上電話。
我放下了心。
我轉頭看著盼妮,緩緩說:“對不起你們.我無法繼續履行做父親的責任。”
盼妮低下頭,她說:“宋家的人……爹,你曾經告訴過我,我跟著馬可不會有幸福,因為我們是不同世界的人,但是在我心底下,我仍然愛著馬可,一輩子也不會忘記他,現在你對宋榭珊,也是-樣吧?”
“是。”我茫然說,“宋家的人改變了我們的一生。”
瑞芳到達孃家的第二天,鮑老先生的電話便接到我書房。他的聲音是陌生的、冷靜的。
他問:“你娶了我女兒十八年,忽然覺得她配不上你了?”
我什麼也說不出來。
“你帶著兩個女兒到香港來,瑞芳要與你離
婚。我要聽聽你那面之辭。”
我問:“瑞芳說過什麼?”
“她沒說什麼,你儘快來,見了面才說。”老先生很不耐煩的掛上電話。
依照平時,我必然馬上趕了過去,我對岳父有一定的尊敬。但是現在,現在我已把榭珊放在第一位。
盼妮先收拾行李,她說:“我們兩姊妹決定到外公處看媽媽,爹,要不你一個人留在紐約。”
眯眯抬起頭,盯住我,眼光十分怨毒,完全不似一個孩子,我心悸。
她對我說:“爹爹,你與我們去找媽媽。”
我軟弱的說:“給我一點時間收拾。”
盼妮問說:“剛才打電話來的是宋榭珊?”
我點點頭,鼻子忽然酸起來,為了她,我心甘情願赴湯蹈火,但對她,我毫無要求,只求要時常知道她的消息,於願已足。
“她在哪裡?”盼妮問。
“不要問太多。”我懇求她,“盼妮,不要問太多。”
“他們說男人最易受騙,爹,她一個人是如何離開紐約的,你有沒有想過?她連超級市場都沒去過,如何在短短時間內辦妥一切手續?”
“我稍後有機會,自然會問她。”我說。
“你真的那麼相信她?”盼妮問。
“我相信一切人。”我說。
盼妮嘆口氣,無可奈何的說:“爹爹,你真的在戀愛。”
我帶著兩個女兒回香港,岳父派車子來接我們。
我相信瑞芳不會在他面前說壞話,但見到岳父,總是做賊心虛,有幾分不自然。
瑞芳不肯見我,這個倔強的小女人,被我傷透了心,再也不肯轉彎。
鮑老先生說:“你們有什麼理由要離婚?你們十多年來是公認的神仙眷屬。”
我低下頭。
“出去玩,玩出毛病來了?”他藐著我,“痛腳抓在她手中,小事鬧大了,是不是?”
“不是,絕對不是。”我分辯。
“男人都是這樣的,”他笑,“我不怪你,可是鬧到要離婚,你就不夠精明瞭。”
我不欲作答,我與鮑船王的想法大大不同,他當然不必離婚,他不離婚也可以暢所欲為,因為他是老式中國男人,他自覺有權那麼做,他的良心不會困惑他。
而我,我對感情始終還有一份真摯,就是瑞芳不提出離婚,我也決不能一個人踏兩隻船。
他不服氣,“那個女人長得如何?你總有照片?我倒又不相信了,你竟會為她拋棄二十年來建立的完美家庭。”
我打開皮夾子,把照片遞過去。
“照片是盼妮拍的。”我說。
老頭子輕蔑地揚起照片,眼光才投在上面,馬上怔住了,隔良久他才放下照片,揹著我開始踱步。
“為了她的美貌?”他問。
“不,她同時還是一個最溫柔最體貼的女人。”我說。
“她愛你?”老頭子也不置信。
“她沒有如此說。”我看著自己雙手。
“-句應允也無,你就為她拋妻離子。”
“是。”
“她有那樣的魅力?”
我不出聲。
鮑老先生嘆口氣,“如果照片真是她,那也不怪你、但你到底是有家室的人——”
我低下頭。
“你再考慮考慮,想想你與瑞芳在一起的好日子,”他說,“到底二十年了,少堂。”
我轉過身子,看著長窗外的景色。
“聽說這個女子是有夫之婦。”老先生說,“夫家與一個逃亡政客有密切關係,這個政客在統治了他的國家十五年後逃亡,聽說他囊括的財產,光是現金,就有二十億美金!”
我搖搖頭,“我並不在乎這些。”
老先生說,“她是一個逃妾,他們如何丟得起這個面子?換句話說,他們會不擇一切手段把她抓回去,同時會懲戒你,你千萬要當心。”
“我知道。”
老先生苦笑,“少堂,我再說也沒用,你一個字也沒聽進去,你已經為這個女人著了魔。”
瑞芳忽然在書房門口出現,她麻木地說:“我們已經決定離婚,不用多說了。”
“瑞芳——”她父親一頓足,“你們自己說吧。”他轉身出房。
瑞芳仰起頭,若無其事的說:“這次你為我到香港來,我很感激,我們之間已經無可挽救,我為你找到新生活而高興,我會盡快與你辦離婚手續。”
“你——”我說不下去。
“我很快會習慣獨身生活。我已與盼妮談過,她會與你住到成年,至於咪咪,她跟我。”
“你不準備摑打我?”我絕望地問,“不向我拿贍養費?甚至不摔爛一隻花瓶?”
“不,”她說,“你可以自由的走。”
“你——”
“別忘了我是鮑船王的女兒,又是威爾斯理的高材生。”瑞芳秀麗的臉上露出堅決的神色。
我呆呆的站著,眼淚不由自主的流焉。
瑞芳反而笑了,她溫和的說:“噯,少堂,這像什麼話呢?如果有人要哭的話,哭的人似乎應該是我,不是你。”
我聽了這話眼淚流得更急,哽咽的說:“你記得我們第一次到這間書房來?盼妮只得一歲——”
“啊,是,”瑞芳附和地說,“那時《長江與我》還沒動筆——”
我叫起來,“我恨你!你為什麼不能像其他棄婦般吵鬧?你為什麼掩飾控制得這麼好?我恨你!”我一手掃過去,打跌了一隻古董架子。
架子摔在地上,玉石與瓷器碎了一地,瑞芳默默的蹲下,揀起碎片,一塊塊重新排列好。
我說:“說你恨我。”
“不,”她平靜的說,“我永遠不說。”
我說:“你是一個最殘忍的人!”
她嘆口氣,頭也不回的離開書房。
當夜鮑老頭邀我多住幾天,他說:“少堂,我很少求人,我到底是你孩子的外公,你多考慮幾天。”
我答應下來。
鮑家十七間房間的住宅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瑞芳輕而易舉可以避開我。
我天天往街上逛,盼妮帶著眯眯陪我。
一個和暖的星期日下午,我建議到上環去,想看香料店與壽衣店,我說。
在那一區,西方人尚可以找到他們心目中的東方,盼妮笑著數:那裡的老年人特別龍鍾,孩子們穿得異樣的臃腫,街道非常的髒,文武廟、古玩店、長生店都在一條街上,棺木就擺在米店隔壁,樓下的住戶尚用木柵門,廳內漆黑,偶然飄出花布的簾子,也像一個夢,不合時代節拍。
然而宋榭珊,又不是這樣的夢,我嘆一口氣,心中念她的名字。
我與兩個女兒沿石級而上,走到廟前一塊空地,忽然看到白鴿飛起,一隻跟著一隻,接著有兒童的歡笑與掌聲。
盼妮說:“這是一處公眾遊樂場。”
我點點頭,廣場有檻褸的滑梯與鞦韆架子,不過孩子們都聚在東邊一個小角落。
盼眯拉著我要去看熱鬧,我說:“別過去、我們吃冰激淋。”
“我要看魔術,我要看。”眯眯固執得很。
我皺著眉頭,“那是江湖賣假藥的,一會兒警察就來趕了,有什麼好看?”
盼妮笑,“爹爹,我們就陪她看一會兒、否則她鬧將起來,誰能控制她?”
我無可奈何,只好陪她們過去。
只見一群鄉氣的孩子圍著個穿唐裝的中年男人,那男人手法磊落,揚手轉身間,有意無意、變出無數白鴿,他身前放著-只簡單的木架子,上面已停著三四十隻鴿子,可是他還不停的變,甚至搔一下頭的剎那間都變出一隻鴿子-
班孩子津津有味的看,咧大了嘴,被他迷惑住。
盼妮嘖嘖稱奇:“他簡直偉大呢!”
我也留上了神,但是那老式中年人五官平常,灰禿禿的一身衣服,像他那樣的男人在上環這一區起碼有三萬名,毫不起眼。
但他那手魔術卻揮灑自如,我忍不住隨著孩子們鼓掌、一邊下結論:“沒什麼稀奇,這手魔術我不知在什麼地方見過,一時想不起來。”
剛說完這句話,我聽到身邊傳來清晰的一聲冷笑。
我詫異地轉頭,站在我不遠之處是一個老頭子,白髮白鬚,一襲長袍雖然十分舊,卻很乾淨,他身段也還硬朗,如果不是正以十分輕蔑的眼光看著我,倒像剛自一幅山水圖中走出來的人物。
我並不覺得我剛才說的話有什麼好笑,加上心情不好。看了他一眼之後,也不加理會。
盼眯看得不住蹬足,興奮得莫名。
盼妮輕輕推一推我,“她很久沒有這麼高興了。”
我說:“這還不容易,每星期帶她去看一次變白鴿好了。”
我才講完,身邊又來一聲冷笑。
我不耐煩的轉頭過去,問那老頭,“請問閣下為什麼笑?是否我說了一些非常可笑的話?”
老頭瞪著我:“不錯,你的話的確非常可笑。”
“為什麼?”
他冷冷的說:“這一手‘萬境歸空’。我練了五十年,尚未到這位先生這樣的地步,而你一連講了好幾次,硬是說在別處見過這套魔術,豈不是可笑。”
我問:“萬境歸空?”
他冷笑,“正是。”
我轉頭看那個中年人,他已表演完畢、身前木架上足足停了近百隻白鴿,他取起架子順揮手出去,一轉身,所有的鴿子在那一剎那全部失去蹤跡。
老頭又得意又羨慕,說:“看見沒有?萬境歸空。”
觀眾發出讚歎的聲音,中年人一鞠躬,盼眯在這時候衝上去,那中年人看見她一怔,低下頭與她說話。
我對盼妮說:“去把妹妹叫回來,我們走了。”
盼妮跟我說:“這手魔術變得真是出神入化!”
我再轉頭,那個老頭已經走開了,我心中十分納罕。
盼妮拉著眯眯回來,這時連那變魔術的中年人也已經不見,我連忙拉住一個孩子。
我問:“剛才那個人,常在這裡變戲法?”
孩子點點頭。
“你看過多少次?”我問。
“三次,”孩子說,“每次都是星期日。”
“三次都是變白鴿?”我又問。
他又點點頭。
我問盼眯,“剛才他對你說什麼?”
他問我喜不喜歡看他表演。”
“他有沒有叫你名字?”
“沒有。”盼眯說。
盼妮笑說:“爹,真是的,一個江湖賣藝的,怎麼會知道眯眯的名字。”
我說:“我們回家吧。”我有點恍惚。
“爹,你不舒服?”
“沒有,”我說,“只是有點疲倦。”
眯眯說:“我要吃冰淇淋,爹爹,你說過帶我吃冰淇淋的。”
“爹爹累了,姊姊帶你去。”盼妮哄她。
“一齊回家吧。”我說。
“不!”眯眯又發脾氣,“我一定要吃!”
盼妮說:“你跟我去,爹,我們分兩路走。”
我點點頭說:“好,回頭見。”
我並沒有乘車,一路走回鮑家,心中打著結。
到家天已暗下來,他們還沒有開飯,我獨自坐入客廳中回憶。
為什麼那套魔術如此眼熟?
腳步聲響,瑞芳走過來,她開亮了燈,看見我坐在沙發上,嚇一跳,隨即轉身走,我也沒叫住她,她卻回頭問我:“兩個女兒呢?”
我答:“吃冰淇淋去了。”
“吃飯的時候,吃什麼冰淇淋?”瑞芳說。
我看看手錶,八點正。
到香港已有數天,榭珊一直沒有與我聯絡,我整個人猶如浸在一鍋沸湯裡,六神無主,只有見到瑞芳,才會安定一點。
多年來與瑞芳有難同當,心底下我也不知道這種倚賴算不算愛。
“應該回來了。”我說。
“司機有沒有跟著?”瑞芳問。
“沒有。”我說,“你怎麼了?忽然緊張起來。”
“我一整天心驚肉跳的。”她坐下來,用手撐著頭。
“不會有事。”我安慰她。
電話鈴在靜寂中猛地響起來,我整個人-跳。
瑞芳在孃家一派大小姐脾氣,不接電話,她咕噥道:“作死,電話鈴不會撥得小聲點!”
傭人在分機接聽了,匆匆走出來,“三小姐,找你。”
“找我?”瑞芳問。
“是。”女傭人把話筒遞給她,“說找季太太。”
瑞芳很猶疑,“會是誰呢,沒有人知道我回來。”
我隱隱覺得不妥。
瑞芳問:“哪一位?是,我是季太大。宋——宋路加?”
我連忙搶過聽筒:“宋路加?”
那邊是宋路加冷酷的聲音,“是,季先生。”
“你有什麼事?”我恐懼的問。
“你兩位千金在我手上。”
“你——,”我整個人像墜人冰窖裡,“你——”
“你知道我的為人,”宋路加說,“我最爽快不過。老二要慢慢的盯牢你,找出我們少奶奶,我覺得時間寶貴,乾脆來這一招,季先生,你太不識相了!”
“你要怎麼樣?”我說,“我確實不知道宋榭珊的下落!”
“是嗎?”他沉默一會兒,然後說下去:“我給你三個鐘頭,到時你再不知道,我即使把兩位季小姐還給你,只怕那時候,她們身上已經少了最重要的東西——生命。”
“不.不——”瑞芳在分機裡嚷,“不,宋先主。請你放過我女兒,她們什麼都不知道——”
電話已經掛斷了。
瑞芳奔過來,她嘶叫!“少堂,你一定要救我們的女兒,”她拉著我袖子,“你不會這麼忍心吧?你一定要告訴宋路加——”她哭著,整個人伏在我腳下。
我扶著她,“瑞芳,我實在不知道宋榭珊在什麼地方。”
“你是知道的!”她尖叫起來,“你這個歹毒的人,你連親生女兒都不顧了!”
傭人們出來看熱鬧,我把瑞芳往睡房裡拉.
瑞芳披頭散髮的抓緊我的手臂,指甲都掐在我肉裡,我根本不覺得痛。
“瑞芳,你一定要相信我這一次,我真的不知道榭珊在那裡,你先靜一靜,我們或者可以找宋家明理論。”
瑞芳靜下來,“宋家明,是,我一定要找宋家明。”
她撥通了電話,來接聽的卻是一家陌生的人。
“你要女兒還是要她?”瑞芳絕望的問。“他們不會傷害榭珊,到底是一家人,但是你的兩個女兒——”
電話鈴響起來,瑞芳撲過去接聽。
“誰?找誰?”瑞芳問。
我在分機裡聽。
“爹爹,”是盼妮的聲音,“爹爹,那個變魔術的人,他不知道眯眯的名字,但他叫眯眯‘小面孔’,快救我們出來——”電話截斷了。
瑞芳放下電話,“小面孔,誰叫眯眯小面孔?”她瞪大眼睛看牢我。
我像在夢魘中:“宋馬可。”我吐出三個字。
瑞芳驚問:“宋馬可是死人,宋馬可不是早就死了嗎?”
我覺得我在那一剎那也死了。
瑞芳問我:“少堂,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你說與我聽,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我說:“宋馬可在香港,他沒有死。”
“是不是他拐了盼妮?”瑞芳急問。
“不是。”我說,“綁票是宋路加的主意。”
瑞芳說:“我分不清楚誰跟誰,少堂,你務必要把我們的女兒尋回來。”
“我真的不知道宋榭珊的地址。”我說。
“少堂,他們恨你插手這件事,你明白嗎?憑他們的力量,遲早找得到榭珊,但他們非要懲戒你不可。少堂、既然他們要你屈服,你就服輸吧。”
“瑞芳,我真的不知道她在哪裡。”
“等孩子們安全抵家,我們又可以快快活活的在一起,把這一切當作個噩夢,我們可以從頭開始。少堂。你救她們。”她靠著我飲泣。
我用手臂圍著她。
“你是怎麼牽涉在這件事裡的?”她問我。
“我——以為她愛我。”我悲哀的說。
就是那麼簡單,原本我可以立刻跟瑞芳離開客西馬尼院,永遠不再與他們發生關係,但我愛上了她,又以為她也愛上了我。
“她愛你嗎?”瑞芳問。
“不,她愛的是另外一個人。”我答。
瑞芳說:“我們只有三個鐘頭。”
‘我出去找他們。”我站起來。
“你去找誰?”
“女兒。”我說。
“我跟你去。”瑞芳說。
“不用,你在家裡等我。”我說,“我很快回來。”
我披上大衣出門,叫了一部車子。
我在香港最旺的地區下車,在霓虹燈牌下轉入骯髒的橫街,數著門牌。
巷子有汙水溝,溝中積著垃圾,死老鼠橫在垃圾上,孩子們居然有興趣在這種地方追逐嬉戲。
一個豔妝少女暖昧地向我笑:“先生——”
我躲開她,尋到我要找的門牌,走樓梯上去。
就憑宋家明與他那幾個手下,就能改變這-切?抑或宋家明根本不想改變什麼,只想實現他們自己的權欲狂?
那少女跟著我上樓,伸手推開一所公離的玻璃門,向我飛一個媚眼。
她的世界與榭珊的世界對我都是同樣陌生、我悲哀的想,我並不認識榭珊。
走到六樓,我小心地按鈴。
隔了很久,鐵門被打開了。
“找誰?”一個老婦人間。
她住在這裡恐怕有三五十年了。
“我姓季。”我說。
“這裡沒有姓季的人。”她龍鍾地掩上門。
我大聲說:“我姓季!”
老婦還是關上了門。我站在門外不動。
隔一會兒老婦又開了門,這次讓我進去,指指走廊的房間。
這是一層中式樓宇,幾百-的地方被木板隔成六七間房間,有些只以布簾遮著,電視機的聲音震天價響,混著孩子的哭聲。
我敲敲木板,輕輕叫:“榭珊。”
一個女人掀開了簾子,“進來。”
我跟她進“房”,坐下來,鐵架床邊就是簡陋的五斗櫃,房內並沒有什麼傢俱。
我開門見山:“我找榭珊。”
“你找她幹什麼?”她問我。
我打量她,這個女人五官端正,態度祥和,穿-套廉價的洋裝。
“我有要緊事。”
“什麼要緊事?”她問。
“見了她我自然會說的,請轉告她,她惟一的朋友來找她。”我說。
她在我對面坐了一會兒,不出聲。
我們僵持著。
忽然她輕輕的說:“少堂,我就是榭珊。”
‘你!”我錯愕,然後立刻會意過來。
如果馬可能夠變成一箇中年人,這為什麼不是宋榭珊!
她問:“你有什麼事找我?”
“你為什麼把地址給我?”我問。
“你幫了我很多忙,你是我的朋友。”
‘你不怕?”我問,“不怕我把你的蹤跡告訴別人?”
“我不會在一個地方逗留很久。”
“你打算一輩子過這種逃亡生活?”我苦澀的問,“你為馬可付出這樣大的代價?”
她抬起頭來,一雙眼睛出賣了她,全世界沒有第二個女人有這樣的眼睛。
“我們一直相愛。”她聲音還是很輕,“什麼都不能把我們分開,我再也不會回到老家去,逃得一日是一日。”
我怔怔的看著她。
“馬可說看見你們,他一向喜歡孩子,有空出去變戲法給孩子看。今天回來,他說:‘恐怕季少堂把我認出來了。’我告訴他不要緊,因為你是我們的朋友,反正我們就要離開這裡,能見一見你也是好的。”
“宋家明馬上要上臺了。”我說:“你不想回去?”
“不想。我從來沒愛過宋家明,自小我在他們家長大,連自己姓什麼都不曉得,現在我終於不再是他的附屬品,我自由了。”她語氣中透著興奮。
“你們倆肯定可以擺脫他們?”
“我們不後悔。”她說,“我現在有勇氣,馬可就在我身旁,即使只能活一天,也勝過一輩子坐在客西馬尼院。”
“宋家明到底是你的丈夫。”
“他是一個懦夫,他樂意當一具傀儡,我不願意。”
“那麼——我呢?”我看牢她。
“你?”她略略意外,“哦,少堂,我與馬可是感激你的,我們利用你使他們相信宋馬可的假死,那些日記,那具屍體,甚至瞞過了最精明的宋約翰——”
我說下去,“使他們的目標移在我身上,忽略也們親兄弟竟會欺騙他們這個事實。”我無法抑止我的怒氣。
她有點警惕。
“你犧牲了我,”我說,“因為你們難得碰見一個外人,尤其是像我這樣的傻瓜,到我陷入這個漩渦,做了你們的替死鬼,你們就可以逃之天天。”
榭珊退後一步,“不,我們不是這樣的人,你誤會了。”
我的眼睛幾乎噴出火來,“榭珊,為了你,我現在家破人亡:”
“怎麼會?”她也很害怕,“我不知道會有這種事:”
“別怕。”我身後有人說。
我轉過頭去,門口站的正是今午那個變戲法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