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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昨天的事不用提了,今天以後,我不可再犯錯誤。

    於是他們與他們說,我管我在房間裡坐。

    我很想出去看看他,看他手上是否戴著那忖手套。

    我又想去瞧瞧他今天穿什麼衣服。

    他的衣服老是淺藍色的,我見過兩次,兩次都是淺藍。

    不過我得忍住。

    我從來沒有這麼想見過一個人,我真的想見他。

    看看不是罪名,不過我還忍著忍著。

    妹妹探頭出來,“姊,幹嗎不出來啊?”

    我說:“我在看看漏了什麼,沒有空。”

    “出來嘛。”

    “你陪客人好了。”我頭也不抬的說。

    “客人間起你。”妹妹還賴在門口不走。

    “告訴他我沒空,”我說,“真的沒空。”

    “你怪得很,尤其是最近這幾天。”妹妹說。

    我放下了手中的紙張。七天,還有一星期。

    妹妹出去,沒再回來,我靜靜到房外張望。

    但是在我房門,看不見沙發,他卻坐在沙發上。

    我又坐下來。

    沒多久,妹妹進來了。

    “客人走啦!你不出來送客?”她嚷著。

    我想送客是禮貌,於是我站了起來。

    我出去,穿著我的牛仔褲,汗衫,像只鬼。

    “走啦?不多坐一會兒?”我的口氣,虛偽得像那些少奶奶。

    他轉身,濃眉與閃亮的眼睛使我猛地一怔。

    “是的。”

    “請婉兒出去?”我問他。

    “明天,你與婉兒。”他指著,手上戴著手套。

    “我與她?為什麼不只是她呢?”我奇怪的說。

    他笑笑。

    “姊,去吧,好不好?大家出去玩玩,你都快要走了,有什麼不好呢?”她央求我。

    我呆呆的。

    “我去拿件衣裳,仲明說與我兜十五分鐘的風。”

    她跳著進房去了。

    他降低了聲音,“我是來看你的。”他說。

    “唔?”

    “來看你,我。”

    “不是來看婉兒?她等著你來,她喜歡你。”

    “你不喜歡我?”他問,聲音更是低了。

    “當然不是不喜歡。”我的眼光避開了他的。

    “為什麼不出來見我?”他間得非常緊。

    “沒空,我就要走的,得理東西。”我說。

    “這是對客人的方法嗎?你今天很好看。”

    “好看的是婉兒。”

    “是你。”

    我呆住了。

    “你不可以這樣說。”我說,“你任性得像個小孩子。”

    他笑,“你不相信我?你不相信感情?”

    “我當然相信,我相信慢慢培養出來的感情。”我說:“正常長久的感情。”

    “那種感情是有條件的,不算數,真正的愛情不是那樣的。”

    “歪理。”

    他笑笑,“你慢慢會相信我的。”他說。

    “婉兒出來了。”我說。

    婉兒朝我笑笑,我也朝她笑笑,不出聲。

    “你們早點回來。”我說,“不要玩得太久。”

    “你呢?”沈仲明說。

    “我不去了。”

    “喂喂,說好的,你怎麼可以不去?”婉兒嚷。

    “傻蛋,你們兩個去豈不是更好。”我說。

    “說好的。”

    沈仲明,這孩子還是不出聲,只是笑眯眯的看著我。

    “你們去吧。”我說。

    “不要這樣。”婉兒說,“姊,你從來不是這樣的。”

    “啊。”我說,“今天我要做事,很多的事。”

    婉兒聳聳肩,問沈仲明,“怎麼辦?”

    “隨她吧。”

    我笑笑,“謝謝你,”我說。

    “下次見你。”沈仲明伸出手來。

    我只好與他握了一握,他用力很大。

    他們去了,我曉得我是會寂寞的。

    我想到這三年來,我一直是寂寞的。

    我對國棟,見面的時間很少。他在那麼遠的地方,大部分的時間只是靠通訊。

    暑假,他有時候回來,有時候不。為了省飛機票。三年當中回來過一次,住了兩個半月。

    那大概是我最開心的兩個半月了。

    如果要追究我怎麼認得國棟,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在一個朋友家裡見到他的,他是朋友同學的哥哥。

    然後……就像很多故事一樣,我們談了戀愛。

    半年之後,他說他要去繼續攻讀。

    那是一個好主意,他年紀很輕,男孩子總得多念點書。

    上次暑假回來,他向我求婚,奇怪的是,我答應了,我爸媽也答應了。

    他給人一種可靠的感覺,我承認,他對我好,與他在一起,我不會吃苦,爸媽也曉得。

    我想感情是慢慢增加的,慢慢培養的。

    我從來沒有遇見過狂熱的感情,從來沒有。

    國棟不是可以激起女性心中那一朵火的男性。

    我伏在桌子上,面孔貼著臂膀。

    但是人人都說,一個人一生至少要真正談一次戀愛,像婉兒對沈仲明,看到他的時候,整張臉會得發亮,那種喜悅,逼人而來。

    國棟從來不便我這樣。

    已經要結婚了,還想這些。

    母親進房來,在我身後直嘮叨。

    “……那邊天氣到底如何,國棟有沒有提過?該帶哪一種衣服?”

    我沒有回答,取過一盒紙巾,擤擤鼻子。

    “你幹什麼?”媽趨過來看我。

    “沒什麼。”我別過頭去。

    “哭了?”媽問。

    “媽,我不想去了!”我一手抱住她。

    “什麼?”

    “我不要去了,你叫國棟回來好不好?”

    “傻孩子,怎麼會忽然這樣的?你別衝動,聽媽好好的講,飛機票都買好了,怎麼能不去?”

    我不出聲。

    “去了不喜歡,你可以回來的。”媽安慰說。

    “不去。”

    “飛機那麼快,錢,媽會寄給你的,你每天寫信,與見著面還不是一樣。”

    “媽!”

    “別多說了,老是鬧情緒,前幾天還是好好的。”

    “媽,你聽我說——”

    “說什麼呢,你太累了,躺一會兒,休息一下,晚了起身吃飯,明天就沒事了。”

    我絕望的坐下來,媽不瞭解我,她不會了解我的。

    我在她心目中,是個乖了二十多年不會有變的孩子,真的,我怎麼會變呢?

    我真不曉得。自從那天見了沈仲明,我就不是我自己了。

    我痛苦的想,這是什麼意思?

    我撥著我的頭髮,我心裡是痛苦的,我想到他的那付跑車手套,他那自信的笑。

    我發覺國棟的形象在腦海中慢慢淡卻。

    或者根本他的印象不深,他只是找一個可以依靠的人?

    我真是覺得彷徨。

    我在房間裡走來走去。他與婉兒現在做什麼呢?

    看電影?

    還是在跳舞。

    不,婉兒說過,他會與她在兜風,大概是在兜風了。

    我難受的想,我自己是喜歡他的,我承認了,但是他出現得那麼遲。

    遲得在我命運已經決定之後才出現。

    現在,我絕望的想:現在我惟一可以做的事情,是把他忘掉,那該是容易的事,不過是幾天而已,然後照原定的計劃到那邊去見國棟。

    我躺在床上。

    媽來看我一看,“吃不吃白木耳?”

    “不吃了。”

    “你看你這樣子!叫我怎麼放得下心?”媽說,“你乖一點,正常一點,去了以後我也不會太掛住你。”

    “對不起。”我低聲說,“媽。”

    “我不怪你,你從來沒有離開過家,心裡當然也不會太好過,我知道你的心情。”

    我點點頭。

    “我替你去盛一碗白木耳來,好不好?”

    我又點點頭。

    “那才像話呢,乖。”母親又笑了出來。

    看見她笑,我心裡面也安樂了一點。

    我是喜歡看見母親笑的,她年紀那麼大了,不該叫她為我擔心。

    我要煩,還是自己放在心裡煩的好。我還是躺在床上。婉兒幾時回來呢?

    他們出去才一個鐘頭左右,還有一大段時間才會回來呢,我如果要等,不知道得等到幾時。

    不如我一個人出去走走吧。

    或是給國棟寫封信。

    聽聽唱片,看看電視。

    但是這些我都沒興趣,我還是躺著。

    反正幾天很快過去,過去就過去了。

    我嘆口氣,幾年前碰見這個男孩子,就好了。

    世界是不會有那麼如意的事情,我告訴自己。

    我這麼想就已經承認自己打了敗仗了。

    我的天。

    天很快的黑了,我聽見媽在叫我吃飯。

    就是我們三個人,爸媽,與我。

    我默默的不出聲,吃著飯,用著菜。

    爸吃了半碗飯,才說:“婉兒呢?不見她人。”

    媽說:“與一個男孩子出去了。”

    “什麼?婉兒也有男朋友了?”爸問道。

    “很驚奇嗎?”媽說,“她年紀也不算小……”

    “十幾歲,哼!”爸說。

    “你不要這麼緊張好不好?”媽笑,“這年頭,況且這男孩子我也見過。”

    “怎麼樣的?”爸問。

    “很清秀,瘦瘦,也不很高的。”媽形容著。

    媽形容得並不透徹,她沒看見他漂亮的眼睛,媽沒有發現他含蓄的微笑,但是我聽著。

    “阿飛?”

    “罷——還好。”媽說。

    爸跳起來,“什麼還好,是不是阿飛?”

    “時下英俊一點的男孩子,都是有點像阿飛的的。”媽說。

    “胡說!”爸道,“國棟呢?國棟是阿飛嗎?”

    我笑出來。

    “你看你,”媽問他。

    “國棟長得不英俊嗎?婉兒也應該找個國棟似的男朋友。”

    “那兒有那麼多?”媽問,“也許婉兒不喜歡呢?”

    爸不響。

    我也不響。

    媽隔了一會兒說:“這年頭有女兒的人,可真是擔心個半死,沒什麼好說的。”

    “你不怕阿飛,”爸說,“你不用擔心。”

    媽笑,“去你的!”

    他們兩老,真好笑。

    我懷疑我與國棟到這種年齡的時候,還有沒有話可講。

    國棟與我。

    (國棟與我。)

    他與婉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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