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祖母四十九歲,看上去比實際年齡年輕得多了。
對於有這樣年輕的一個祖母,我是很感到驕傲的。
事實上常常有人誤會她是我母親。
有一次我的老師問我,“小曼,那是你媽媽嗎?”
我記得祖母眉開眼笑的說:“不,這是我孫女兒了。”
大家都表示很驚奇,因為祖母看上去是真的年輕。
我想一個三十九歲的女人,不會比她年輕多少。
我們都說祖母保養得好。
我不懂得什麼叫保養得好,不過祖母不是一個舒服的人。
她只有我一個人。
從小到大,我不知道她還有其他的孩子,她一直很孤獨。
小時候的事情我不記得了,要是能努力想,還可以記得一點點。
好像是一個夏天,有一個女人把我帶到祖母這裡來。
我一住下,便住了十多年。我今年有十六歲多了。
那個女人,不像是我母親--無論多小的孩子,都能記得他的母親--但是她是
誰呢。
祖母從來沒說過。
我也常常為這個事情不開心,一個人總想知道身世。
後來祖母就說,那個女人,是我母親家的人。
這樣說來,也該是我的姨媽之類了,可是現在她人呢?
我與祖母,極少與親戚往來,實際上我們也沒有親戚。
父親,祖母說:已經去世了。母親嫁了人,在很遠的地方,地址失去了,多年沒
有聯絡。
我總是不相信她。
但是我原諒祖母,也許兒子死了,媳婦再嫁,對她來說,是相當不體面的事情,
她不願意提了。
不過對我來說,我倒想見見我的母親,想得很厲害。
我對她並不怎麼懷念,但是好奇心非常的重。至今我連她一幅照片還沒有看見過,
祖母像很討厭她。
不過我總算曉得自己有個母親,那也已經很夠了。
祖母非常清潔,而且精神也好,她的頭腦也不過份守舊。
她實在是一個很好的祖母,我想世界上像她這樣的祖母,已經不太多了。
她甚至不怎麼嘮叨我,比起一般母親,還通氣得多。
我是很得女同學們羨慕的。
當我說祖母會買新式裙子給我穿的時候,她們簡直不能相信,不過這一切,都是
事實。
我與祖母的生活,過得很愉快,唯一的缺憾,是冷清。
但是我的功課很多,家裡靜一點,是有很大的好處的。
通常每天放了學,祖母的點心已經在等我了,我吃了一點,便洗澡休息,晚飯之
後,才做功課。
這個時候,祖母便在我身邊打毛線衣,打完一件又一件。
她靠這個賺點錢做家用,而且一個月,實在還賺不少。
這種毛衣,用很粗的絨線織,祖母三天可以編出一件。
然後廠方面就把這些毛衣運回外國,加張商標,又寄回來這裡出售,價錢貴好幾
倍。
我與祖母,常常為這個好笑。
祖母的手藝好,又快,更重要的是乾淨,她很受歡迎。
於是每天她就在我做功課的時候一直織織織。
當然就算三天織一件,也養不活我,祖母是另有收入的。
她有兩層不大不小的屋子收租,這樣我們就很寬裕了。
祖母甚至可以節蓄一點。
那兩層房子,據說是祖父留給她的。她無疑有個能幹的丈夫。
我們住的房子,也是祖父的物業,而且是最好的一層。
祖母說:“本來我一個老太婆那裡都可以住,但是一個小女孩子,住得太破爛,
會影響心情,所以我們只好犧牲一點錢,住得舒服點了。”
犧牲的是原來可以收回來的房租。祖母很喜歡我。
就是因為這樣,使我覺得光花家裡的錢不好意思。
我找了一份補習。兩個小孩子,一個三年級,一個四年級。
我自己已經是中學四年生了,補習他們綽綽有餘。
這樣一個月,我賺二百五十塊,零用錢是足夠的了。
祖母因此非常誇獎我,我們兩個人的生活很美滿。
祖母還一直說:“小曼,假如你要交男朋友,我不反對。”
她實在太開通了。
不過我們也有一些不太好的日子,祖母也會有身體不好的時候。
那實在是很慘的,我去上學,又沒有人照顧她。
請護土呢,她又不捨得,上一次她害肝病,把我擔心死了。
幸虧那一次,她只是病了一個星期,祖母的身體算不錯了。
那個時候我就想,假如父母親在,她就不必吃苦。
但是父親已經去世,那是沒話好說,不過母親呢?
假如她沒有離開我們,我們的生活會更好。
我沒有怪她的意思。爸死了她應該有權改嫁。
祖母不原諒她,我可沒有,我只想見她一面罷了。
就算她不回來,我與祖母,還是很幸福的可以過。
只是我想地一定會想念我,不過因為種種原因,才沒有來看我罷了。
我的確對她很有信心,我相信她會是個好女人。
每當有重要的事,祖母一定跟我有商有量的。
有時候她說:“小曼,房租又可以起價了,下個月就好了。
又說:“小曼,你房間的那張椅子太舊了,換張新的。”
我們有時候會決定把屋子粉刷,或是買多一張地氈。
學校有什麼會,她也來看我。
祖母會穿得很體面的樣子,一套漂亮的藏青旗袍,一隻漆皮手袋,每個人都不相
信她是我祖母。
最重要的是,她一頭黑髮,而且永遠笑容滿臉。
其實一個人年紀大沒有什麼討厭的。討厭的是他們的偏見,他們的食古不化,他
們似是而非的道理。
奇怪的是,每個人年紀一大,都容易犯這種毛病。
所以年紀輕的人會覺得他們不對勁,他們又討厭年輕人。
我與我的祖母,才不會這樣子。
她唯一的小毛病,就是動作有點神秘。
事情是這樣的,大概兩個月之前,我放學回來,看見一個客人匆匆的從我們家走
出來。
我很自然的問祖母:“剛才那個人是誰啊?”
“誰?”祖母反問。
我馬上覺得奇怪,那個客人明明是剛從我們家走出來的。
祖母即使健忘,也不應該到這種地步吧?
“喏,”我說:“剛剛才走的,我在門外還看見他呢-.”
“哦,那個,那個是房客。”祖母支吾著說。
房客?要是祖母一開頭就說是房客,我也不會多問。
但是那個時候我已經疑心了。
“房客來幹嗎?”我又問。
“他們不想加租。”
我說:“哦,原來如此。”
“如果不肯,”祖母說:“我就租給別人住了。”
“是。”我說。
但是我心裡疑心,那個男人,我以前並沒有見過。
我們那兩家房客,我雖然不太熟,不過面孔都認得出來。
這個男人,他也是房客之一嗎?不太像呢。
不過我沒有問下去。
我尊重祖母。
本來這件事我是差不多忘了。我說祖母神秘,是因為我前天又見了這個男人一次。
也是我放學的時候,也是在門口,真是湊巧。
他剛剛下了樓梯,祖母剛把門關上吧,我就看見他了。
我瞪他一眼。
這一次我把他看得清清楚楚。
這男人臉上有點蒼白,雙眼的的神情很奇怪,而且他很瘦。
我實實在在想不起我們曾經有過一個這樣的房客。
我很著意的看了他兩眼,忽然之間他也見到了我。
他也看了我一會兒,然後轉頭走了,我實在很狐疑。
當我按門鈴的時候,轉頭看他,他也轉頭在看我。
祖母聽見鈴聲來替我開門。她的神色很是不安。
她說:“你這麼快便回來啦?”
這樣的問話更顯得她心裡不安。
我當然每天都有一個固定的放學時間,她是知道的。
而且很少有事情可以使她如此不安,她是個鎮靜的人。
“祖母,”我說:“那個房客又來了,說了些什麼?”
“頃,你見到他了嗎?”祖母很吃驚的問我。
“是的,就在門口罷了。”
“哦,我已經叫他們搬了。”祖母說:“不答應算數。”
“我覺得這個人好像目露兇光的樣子。”我說。
“誰?”祖母又嚇一跳。
“那個房客。”
“目露兇光?”
“是啊。”
祖母好像緩過一口氣來了。“小孩子別亂說話。”
我笑笑。
我到祖母的房間去,原來想在她的搖椅上坐一坐的。
但是我看到她的手飾箱在抽屜外面,而且沒有上鎖。
我於是走過去替她放好,順手打開看了一看。
祖母有兩對玉鐲子,好幾只金戒子,還有一些零零碎碎的耳環寶石。
但是現在我打開來一看,只覺少了一點東西。
我把小箱子放進抽屜的時候,祖母進來“唉呀”的一聲。
“我記性真壞,”她笑道:“忘了把它鎖好了。”
“一定是趕著替我開門,是不是?”我問她。
“是的。”她說:“小曼,出來吃你的點心吧。”
她鎖上了抽屜。
我很擔心。祖母的手飾少了,是什麼意思呢?
這些一都是她嫁給祖父的時候存下來的,年代久遠。
如今不是經濟不好吧?
我想來想去,覺得沒有什麼可能,我們的生活一直過得不錯。
那麼祖母為什麼要開著手飾箱子呢?我不明白。祖母這一陣子,的確是有點神秘
了,我這樣想。
兩天前的事我沒有忘記,我對那個男人印象深刻。
我幾乎可以肯定,他一定不是我們的房客了。
祖母對我說謊,我知道,但是她有什麼作用?
現在我每天放學,都好像會碰見那個男人似的。
但是祖母始終不露聲色,我又很忙功課,便沒有再問。
我們每天的生活還是一模一樣,一天一天的過去。
然後祖母在晚飯的時候問我要不要去旅行一下。
“什麼?”我反問。
“去旅行啊,你就快放一個星期的假了,在家悶不悶?”
“不不,怎麼會呢?”我忽然之間又想到那打開的首飾箱子了。
“真是不悶?你是小孩子,一直陪著祖母不太好。”
“什麼叫不好?我喜歡陪你。”我搶著告訴她。
“我覺得可以用一小筆錢,送你到外地去走一次。”
“哎呀,我不熟地方,沒有什麼味道的。”我搖搖頭。
“跟旅行團好了,年輕小孩子,一點膽子也沒有。”
祖母好像責備我的樣子,我笑了。
“我情願陪你。祖母。”我說:“我什麼地方也不要去。”
“沒關係,祖母有錢,要你去散散心。”她又堅持。
說到錢,我小心的問:“祖母,我有沒給你太大的負擔?”
“咦,小曼,”她有點驚奇,“你這話是怎麼來的?”
“有沒有?祖母?我是不是花了你太多的錢?”
“怎麼會呢?你真是個奇怪的孩子!”她說。
我安下了一點心。
“你還自己補習賺錢呢,況且我們又有屋租可收。”
“既然這樣,那麼你就不要打毛衣了吧。多辛苦。”
“這有什麼辛苦?我消磨時間罷了,雙手總不能白白空著不動!”她說。
“你眼睛不好。”我說。
“這麼粗的毛線,對眼睛有什麼不好,又不是繡花!”
“好了好了,祖母,真不夠你說的!”我笑了起來。
“對了。”
“但是旅行我絕對不去,我捨不得離開你!”
“傻孩子,我才四十九歲,怕什麼?”她反問。
“反正我捨不得就是了。”我再三聲明,“我不去。”
“不去隨你!”
“祖母,等我畢業之後,我去賺錢,請個傭人給你使喚,到時候你就不必煮飯洗
衣服了。”
“才兩個人的工作,不會太辛苦的。”祖母這樣說。
“給我一個機會孝順吧。”我笑看說。
“唉,你這個孩子,祖母真是不捨得你。”她說。
“我也不捨得你。”我說。
“小曼,祖母要問你幾句話,你好好答我。”
“是。”
“小曼,你自幼與我同住,可習慣嗎?”她問。
“咦,祖母,當然習慣了。”我說:“你問得真奇怪。”
“有沒有嫌祖母老?有沒有覺得生活不夠娛樂?”
“不會不會。”我雙手亂搖,“怎麼會呢,不可能!”
“這些都是真話?”
“當然。”我問:“這就是你叫我去旅行的原因嗎,祖母?”
“唔,有一點。”
“不必了,你真多心,祖母,我很高興,真的。”
“你喜歡我,我也知道。”
我又奇怪起來,從來沒有祖母這樣問孫女的。
她怎麼會忽然之間這樣說起來的呢?我看著她的臉。
祖母的臉當然不年輕了,但是那種祥和,真使人舒服。
“小曼,那麼我再問你,你可思念你的母親?”
“母親?”我反問。
“是的。”祖母說。
“哦,有時便有。”我據實說。
“什麼時候?”祖母問。
“沒有,有空的時候,偶然也會想起來的。”
“不是常常想她吧?”
我更覺得奇怪了,“不會。”我說:“祖母,幹嗎問這個?”
“沒有,我覺得一個孩子離開母親,心裡總會不開心。”
“我可沒有,祖母。”
“為什麼?”
“因為我有你呀。祖母,我什麼都滿足了。”我說。
她笑了,“小曼,你倒真會討我喜歡。”她說。
“這都是真話。”我說。
“我問你這些,是因為怕你大了,不喜歡與老太婆生活。”
“祖母,你真不該這樣想!”我不開心的告訴她。
“年紀大了的人,就像小孩子一樣了,祖母是胡塗了一點。”
“祖母,你是不是害怕我會離開你?”我問她。
“唔,是有一點。”
“祖母,我雖然長大了,但是長大管長大,我還是會一直陪著你,你放心好了。”
“女孩子總要嫁人結婚的。”她說:“那個時候,你還是要離開祖母的。”
“不會,我就算嫁人,也會陪你住,那個時候,更多人陪你了。”
“你的丈夫會喜歡我嗎?”祖母半開玩笑的問我。
“嘿!”我說:“誰敢不喜歡我的祖母?才怪!”
“也有人會的。”
“哼!他要是不喜歡你不尊敬你,我就不嫁他。”
祖母呵呵的笑起來,她像是忘了剛才的不開心。
我本來想問她,知不知道母親在哪裡,但是又怕她不開心,只好不提。
也許祖母說得對,到底她快五十歲了,是有點怪脾氣。
我的確是有點思念母親,但是祖母把我帶大,她付出的,遠遠比母親多,我應該
衡量一下。
我不願意使她不開心,我實在不願意使她難過。
但是我連母親的照片都沒有一張,也不曉得她的長相如何,根本與一個陌生人差
不多,她怎能與祖母比?
我必須儘量使祖母快樂一點,她到底也有一把年紀了。
但是我很懷疑她對我事事守秘的原因,也許她不想我擔心。
我照樣替那兩個孩子補習,上學放學,沒有異樣。
但是漸漸我發覺每天放學,學校門口總有一個人在等我。
我不是那種瞎疑心的人,但是那個人的確是在等我。
我知道是因為他盯住我看很久,然後才肯定開。
這個人每次都站得很遠,那個樣子,真是恐怖。
我不喜歡有一個這樣的男人跟著我,我告訴了教師。
但是我的班主任只是笑了一笑,“你疑心了,學校門口是公眾地方,誰都可以站
在那裡,而且不一定是看你。”
我沒有法子了,她說得也對。學校門口每個人都可以站。
但是我、心裡確實這個人是為我而來的!我有這種感覺。
於是每一次他看牢我,我也狠狠的看牢他。
這是法治地方,他要真敢動一動,我就去報警。
因此我出入也小心了,晚上我總是搭街車到家門口下車。
女同學曉得了,笑著說要給我介紹男朋友來保護我。
她們說得輕鬆,我可沒那麼好笑,我一直很警惕。
使我奇怪的是,為什麼最近會發生這一連串不可思議的事。
我又不敢告訴祖母聽,怕她擔心,她又不可以幫忙。
然後就在昨天,我從學校出來,四周一看,不見那個人,心裡剛一寬,忽然之間
一本書掉在地上。我才揀上來,抬頭,就發覺那個男人站在不遠的地方。
他這一次站得很近,我嚇一跳,但是我的膽子相當大。
我沒有叫出來,我狠狠的看他一眼,然後我想起來了───這個男人,難怪我一
直曉得他是為我而來的,難怪我這麼面善,原來他就是祖母口中的那個“房客”。
我厲聲問:“你是誰?”
他不出聲。
他那雙眼睛,瘦削的臉,走到哪裡去我都記得。
“你跟看我做什麼?”我喝問他:“別以為我會怕!”
他掉轉頭走了。
我實在害怕了,風吹上來,我打了一個冷戰。
我實在放不下心,這個房客,到底幹什麼呢?
我沒有馬上回家,我曉得祖母那兩層出租的屋子在什麼地方。
我決定去查看一下,看看那兩家房客的樣子。
我先到近的那一層去,開門的那位太太,認得我。
我說:“祖母叫我來看屋子有什麼修整的地方。”
那位太太馬上心花怒放,她有三個小孩。看樣子她很多產,一年半前我來的時候,
她只有一個孩子。
她的丈夫的照片,掛在客廳裡,放得很大,我一眼便看到了。
那個丈夫長得胖胖的,一副福相,一點不像那個男人。
我問她:“你們沒有把房間租給別人吧?有沒有?”
“怎麼會呢?”她反問:“三個孩子,這裡還嫌小。”
我點點頭。至少這一家,沒有古里古怪的“房客。”
但是那位太太使我煩惱,她一直說:“其實牆壁要粉刷了,浴間的熱水器,常常
失靈,唉,老太太真是好,她關心我們,我們是知道的。”
我說:“我會告訴祖母。”
“謝謝你了,小姐。”她很高興的送我出門。
我還得到第二家去。
我在街上叫了一部車子,車子駛得很快。我不斷沉思。到底那個男人是誰呢?我
有一種感覺,他不會是房客。
我到了地址,按了門鈴,說明身份。
這一家住了三個小姐,更加荒謬,連男人都沒有。
祖母騙我!
那三個小姐是空中小姐,有兩個在家,一個在外地。
她們把屋子打理得清清楚楚,美麗整潔得很。
其中一個長得真美,她請我坐,倒咖啡給我喝,拿三文治蛋糕出來招呼,還請我
常常去坐。
“老太太沒收到房租嗎?”她問。
“啊不,她叫我來看看這裡有沒有不妥。”我說。
“沒有,你叫她放心好了,我們都是很規矩的。”
兩位小姐同時向我微笑。
規矩不規矩是一件事,但是她們絕對不會收留一個瘦削麵孔,眼發青光的中年男
人。
我向她們道別。
祖母毫無疑問,的的確確,實實在在是騙了我。
她為什麼要這麼做呢?我真不明白,這神秘男人是誰?
祖母真是滑稽,我已經不是孩子了,她為何事事瞞我?
這些事情,真叫我百思不得其解,而且我很氣憤。
一家子裡只有我與她兩個,有什麼不能講的呢?
回家一定要問個明白。
到了家,一開門,祖母就氣急敗壞的衝出來。
“唉呀,我急死了,你到什麼地方去了?怎麼不說一聲!叫我左等右等,你不看
看現在是什麼時間了?”
說著祖母一把抱住了我。
她的神色,她的惶急,都證明它是真正愛我的。
我的心像冰塊遇火一樣的軟溶下來,是的,祖母愛我。
即使她有事情瞞我,也是應該的,為我好的。
“你到什麼地方去了?說呀。”她瞪著眼睛問。
“祖母,”我說:“別急別急,我……我……”我說不出去。
我該不該說實話呢?如果不說,謊話一定越騙越多。
然後她說一點,我又說一點,那還得了?這不行!
“祖母,我們先吃飯,我再告訴你,我去了那裡。
“好好,那快吃,菜都涼了!”
我一邊吃飯一邊想,祖母說那個人是“房客”,是不想我知道那個人的真正身份,
我忽然拆穿她,她一定難堪得很。
我必須效得圓滑一點才好。
吃完了飯,祖母好像沒有意思追問我去了那裡。
第一,她相信我。第二,年紀大,記憶力是衰退了。
最近我也細細看她,祖母並沒有心神不寧的樣子。
只要我陪著她,她還是很高興快樂的。她那些運到外國的毛衣,照樣編織得飛快。
只是這個神秘男人,還是我心頭上的一個結。
有一件事我是知道的了,他絕對不是什麼房客。
是誰?
祖母知道。
我決定先把有人在學校門口等我的事情說出來。
“祖母!”
“什麼事?”她抬起頭來,習慣性地託一託眼鏡。
“祖母,最近這一個星期,學校門口,都有一個怪男人等著放學,一直朝我看。”
“是嗎?”祖母笑起來,“這怪男人大概十八九歲,長得一表人材,穿白襯衫白
校褲,是你們隔壁男校的學生,是不是?”
我這樣緊張的心情,也被祖母引得笑了出來。
“怎麼?有男孩子看上你了?”祖母是開明的。
“不是,祖母,”我又沉下了臉,“這是個中年男人。”
“是嗎?”祖母放下毛衣。
“是的,每天看著我。”我說:“真太不自然了。”
“那麼多女孩子一齊放學,你怎知是看你呢?”
“因為我認出他。”我說:“我以前也見過這個人。”
“他是誰?”祖母愕然的問。
“是你說的那個房客!”我衝口而出,“是他!”
祖母臉色變了一變,“是那個人?你看錯了吧?”
“怎麼會?那麼瘦,又像生病似的,見過不容易忘。”
“那個房客你才在門口碰見過一面。”祖母說。
“是他!”
“看錯人了,小曼。”祖母比什麼時候都固執。
“好吧好吧,算我看錯人了。”我賭氣又不服輸。
“是看錯了。”祖母說:“天下瘦的男人多著呢。”
被祖母這麼肯定的一說,我都懷疑自己起來。
真看錯嗎?
是我疑心生暗鬼嗎?是我幻想力太豐富嗎?
“那麼那個房客呢?”我問。
“搬了,”祖母說:“不肯加租,我叫他搬了。”
“啊,我怎麼不知道?”我的嘴巴張得大大的。
“這些事情與你商量做什麼?你又不懂。”祖母說。
“是嗎?”
“現在租給一個空中小姐。”祖母說:“交租真爽快。”
真糟!
這樣說來,真是一點漏洞都沒有,是我白多心了?
我怎麼這樣蠢?我怎麼沒想那個房客會搬掉?
我長長吐出一口氣。
那天晚上,我睡得很熟。
奇怪的是,第二天放學,那個男人不見了。
第三天不見,第四天也不見,第五天也不見。
我想我真有點神經病,無端端的說一個男人盯著我。
想到都會臉紅,難怪班主任會有那種微笑。
一天打毛線的時候,我忽然看到祖母空白的無名指。
“咦,祖母”,我說:“右手上的紅寶石戒子呢?”
“啊,”祖母看看手,“一直鉤著毛線,我嫌麻煩脫了它。”
“那種翡翠的戎子一定不鉤,改戴那一隻好了。”
“好的。”
“我喜看你戴戒子,很有風度的樣子。”我說。
“好的。”她笑,“我戴那一隻。”她什麼都依我。
從此,她就改戴翠玉的戒子。我沒覺得異樣。
祖母的舉止一向很合理,她很少有不對勁的地方。
祖母對我益發的好了,她漸漸對我非常小心。
而且她常常說:“小曼,你對我來說,真是一件無價寶。”
祖母如果沒有我,無異是會寂寞了一點,但是她也可以省卻不少麻煩。
我不是一個太細心的女孩子,很多時候我不如她的意。
但是我只有她一個人,她也只有我一個人。
我將來還可以結婚,有很多的子女,祖母卻已經老了。
我不知道她年輕的時候怎麼樣,過得好還是不好。
不過祖母現在的確只有我陪著她,這是事實。
“小曼,”她會說:“將來你結了婚,祖母替你帶孩子。”
“你怎麼可以這樣辛苦呢?”我說:“我一定請傭人服侍你,祖母,你放心好
了。”
“你要養多一點孩子,家裡熱鬧一點才好。”
“是的,我想要四個孩子。”我得意的問:“好不好?”
“當然好,環境許可就好了。”祖母也表示贊同。
“他們一定很尊重你,那時候你就是曾祖母了。”
我們說得很起勁,像真的一樣。
但是祖母的眼睛忽然潤溼起來,她低下了頭。
“祖母。”
“能活到那一天就好了。”她說。
“當然可以,你太年輕,祖母,你一定可以的。”
她緊緊的抱住了我。
祖母實在太可憐了,她是這樣的寂寞無聊。
她所有的時候,都花在我身上了,沒有我,她更沒有寄託。
為了使家裡熱鬧一點,我開始帶一些同學回家玩。
幸虧她們喜歡祖母,祖母也喜歡她們。
我們常常在家一塊討論功課,然後就談天說地,節目豐富。
一天放學,我約了三個女同學在家又笑又講。
祖母在廚房裡為我們弄點心。
電話響了,我就去聽。那邊說找祖母“陸老太太”。
“祖母電話!”我叫。
祖母出來了。我便把話筒遞給她。
她擦了擦手,把電話接過,看了我一眼,遲疑一下。
我又回到女同學那邊去。
我聽見祖母說:“今天不行,今天不方便!”她的聲音有點怒意,“你們不可以
來!”
我忍不住豎起一隻耳朵聽。祖母對誰發脾氣呢?
她極少生氣的。
“貪得無厭!”她把聲音壓低了,再說了一會兒,然後掛斷了電話。
我站起來,“祖母,誰啊,那麼不禮貌?”我問。
她馬上笑笑,“過來,小曼,讓我看看你!”她說。
我走過去。
“這麼高了。”她把我抱住,“又這麼可愛。”
我也笑了。年紀大的人總希望孩子們親熱一點。
“祖母,我也許不夠水準,但我是疼你的!”我說。
祖母當然曉得了,不然我不會花那麼大的心血了。”
我親了她一下。
“過去做功課吧。”她說:“點心就快好了。”
當大家吃點心的時候,我那些女同學說:包子甜美得連她們的舌頭都差點咬了下
來。
祖母呵呵大笑。
我看見祖母與同學都那麼開心,當然心裡快樂。
沒想到第二天我放學回來,祖母躺在床上,頭上一塊大紗布。
我嚇得把書都掉在地上,“祖母!”我尖叫一聲。
“你怎麼了?”祖母的聲音是低低的,“別怕別怕!”
“頭上幹什麼?”我驚問。
“摔了一交,破了點油皮!”她輕描淡寫的說。
“紗布是誰跟你包的?”我問:“是醫生嗎?”
“醫生。”祖母說:“我打電話叫來的,你放、心好了。
“醫生來過了?”我問:“醫生怎麼說?有危險沒有?”
“沒問題。”
我仔仔細細的看看紗布,:“擦傷油皮?還隱著血呢!”
我瞪祖母一眼。
“小曼,叫你別擔心!”祖母好像有點不耐煩。
“我是疼你,祖母,你走路要小心,家裡沒有人,出了什麼事,你叫我可怎麼辦?
我會急死的。”
我眉頭緊緊的皺著,從心裡面發急,話又不敢說重。
祖母又笑了,“以後小心點就是了。”
“在那碰的。”我又問。
“抬角上。”
“把那張柏子移開。”我說:“我現在就動手!”
“真是急性子。”祖母微笑。
醫生來換藥的時候,我看到了那個傷口,真不輕。
祖母從來不摔交的,說她老,她也沒有老到那種地步。
等到傷口漸漸復元,她額角上留下一個小疤。
年紀那麼大還留個小傷口,祖母是不大開心的。
我除了再三叮囑,叫她小心之外,也沒有其他方法。
然後天氣便秋涼了,祖母照例替我買了一批新衣服。
往年她自己也做一點,但是今年她自己沒做。
“祖母,你幹嗎沒去裁縫那裡?”我問她。
“年紀大了,穿去年的也一樣,就省一點好了。”
“何必這樣省呢。”我說:“省下來又沒別的用途了。”
祖母笑一笑,“積穀防饑啊,小曼,你慢慢就知道。”
這些老人家一直省,我實在不太明白其用意。
因為她上次摔了一交,我開始注意祖母健康情形。
也許我的眼光不太好,但是我發覺她沒有什麼異樣。
雖然一切正常,不過我心裡始終打著一個大大的結。
我除了上學放學,還得去補習,沒有太多的時間剩。
功課自然也是越來越忙了,很有點透不過氣來。
祖母有意叫我放棄那份補習工作,節省精神應付功課。
我說不可以。
“那兩個孩子這麼乖,如果我不教,他們不曉得哪裡去找人呢,而且賺點零用,
沒有什麼不好。”
祖母說:“但是你太辛苦了,我怕你吃不消。”
“怎麼可能!”我說:“你不辛苦,我怎麼會呢?”
祖母一下子抱住了我,“小曼,你真是個好孩子!”
小曼小曼,你沒有好好照顧祖母。
我心急氣躁,相信全露在臉上。
祖母見我這樣關心,便說:“你疼我,啊?”像個小孩似。
我擁抱她,將她的身子搖兩搖。
這件事過去之後,祖母的行為越來越是詭秘。
一日放學,忘了帶鎖匙,原想按門鈴,後來一想,不知祖母是否午睡。
於是淘氣地伏在木門上竊聽一下。
屋裡有人聲。
咦,是誰?
是一位男客。
聲音不太清楚,但是可以聽得見,隱隱約約的。
祖母在那裡說:“這樣子需索無窮……不可以答應。”
一個男人的聲音說:“你想一想吧,還給我們也行。”
“把她還給你?絕對不可以!”祖母說:“太沒道理。”
把什麼還給人?我真覺得奇怪。這幾個月來,這樣奇怪的事情好像沒斷過。
照以往我早就把門開進去看個一清二楚了,但是今天我沒那樣做。我在門外偷聽。
我想知道得多一點,像這個男人,到底是誰。
他為什麼與祖母說話,祖母為什麼從來不提他。
他又為什麼來,每次匆匆忙忙。
忽然之間我腦海裡閃過一個念頭,會不會是那個“房客”?
有兩次我在門外碰見他,屋子裡面的,會不會就是他?
“……請你走好不好?我一時間那來的錢?你們每個月都來……小曼就回來了。”
我忍不住了。
我大聲敲門:“祖母,祖母開門,誰在裡面?”
裡面的聲音都停止了,我有點急,祖母怎麼不來開門?
我又叫,“我都知道了,你開門吧,快開門!”
隔了一陣子,祖母像是無可奈何,把門開了。
我鬆了一口氣,“祖母”!我抱住了她,“什麼事?”
她的臉色是蒼白而憤怒的,眼淚在眼眶裡。
我拉著她奔進屋子裡,那個男人已經走掉了。
“人呢?”我問祖母,“那個人走了嗎?他到那裡去了?”
祖母的嘴唇顫抖著,神情真是痛苦異常,說不出來。
“不要再瞞我了。祖母,那個人後門走了是不是?”
祖母坐了下來,低下頭,不出聲。
“祖母,你告訴我好不好?為什麼好幾個月來,都有這種不三不四的人到我們家
來?”
祖母抬起頭來,有點哀傷的看著我。“小曼,”她叫我。
“說給我聽,祖母,請你從頭說給我聽,好不好?”
“你遲早都會曉得的,我不如告訴你吧,小曼。”
“你說呀。”
“剛才那個人,是,是───”祖母的眼淚掉了下來。
“是誰?”我心裡已經知道一兩分了,“是我母親那邊的人,是不是,她要來要
回我,是不是?”
“你幾時知道的?”祖母驚訝的抬起頭來問。
“我猜的,祖母。”我說:“那個人叫你把我還給他,有沒有?”
“你真的知道了?”祖母哭了起來,抱住了我。
“你放心,祖母,他們都在做夢,我死也不會離開你的!”
“小曼,你真是好孩子!”
我連忙摸出手絹替她擦眼淚,“祖母,你千萬別再哭了。”
我第一次看見祖母傷心落淚,為我哭了。
“不要把他們放在心裡,”我說:“我不會跟他們走的。”
祖母還是抱著我。
“法律上邊沒有不準孫兒跟祖母住的,我們不必怕。”
祖母漸漸恢復了自然。我問她,“他們來過幾次?”
“每個月都來。”祖母苦笑,“來拿錢,來恐嚇我。”
“什麼拿錢?”我握緊了拳頭,“太卑鄙了!”
“不給錢他們就說要把真相告訴你,小曼。”
“讓他們告訴好了,祖母,你又不是不曉得我為人。”
“但是小曼───”她欲語還休的樣子,說不下去。
“你給了他們很多錢吧?”我憤怒的說:“是不是?有好幾件首飾給了他們。你
不做冬衣,把錢省下來,祖母,你太軟弱了,這是勒索,我們可以報警!”
“小曼,你不知道的了,”祖母苦澀的說:“我怕!”
“怕什麼?沒有人可以傷害我們,你放心好了。”
“但是她是你母親,小曼,你與她多麼的親!”
“不管有多親,祖母,她這樣的傷害你,我也不幫她。祖母,你對我好,我知道。
但是她呢?我連她的臉都記不清楚,祖母。”
“小曼,我不知道怎麼說才好,我,”祖母看看我。
她的眼光這樣的複雜。祖母為我忍受了這麼久。
她到底給了多少錢這班匪徒呢?這一筆損失怎麼算法?
“祖母,你去休息吧,我都知道了,你去躺一會兒。”
我扶她進房間,倒一杯茶給她,然後一個人坐在客廳裡。
祖母告訴我,我的父親,她的兒子已經早就去世了。
那麼這個瘦削的男人,大概是我母親的丈夫了。
這個下流的男人!利用祖母的弱點來進行勒索!
這件事我母親知不知呢?她是同謀呢,還是無法阻止這個男人的強盜行為?
我忽哭了起來,我一直心裡懸念母親,卻不知道她原來是一個這樣的女人,難怪
祖母不讓我見她了。
祖母這一次為我,真是吃足了苦頭,我對不起她。
我想到她額角的那個疤,我真懷疑地並沒有摔交。
那個男人這麼兇惡,他什麼做不出來呢?太危險了。
我走回房間,擦乾了眼淚。
還有那隻鉤住毛線的戒子,也是這個情形之下失蹤的吧?
我到祖母房間裡去,她已揹著牆在沉思,並沒有睡著。
“祖母。”我經喚她一聲。
“孩子。”她轉過頭來。
“祖母,你為什麼不告訴我呢?我們可以想辦法。”
“唉,你年紀這麼小,我又怕失去你,你不會明白的。”
“祖母,你把我當作孩子,我一切都知道。”我說。
“你疑心已經很久了吧?”她問:“我也看得出。”
“那男人──他是我生母的丈夫,是不是?”我問。
祖母答:“可以這麼說。是的,他是的。”她垂下眼來。
“這男人太下流了,祖母,怎麼可以對一個老太太威逼?我們應該採取強硬一點
的態度。”
“我怕失去你,孩子,你想想,我除了你,還有什麼?”
“祖母,你還有很多,而且你、永遠不會失去我。”
“真的,孩子?”
“真的,祖母。”我握緊了她的手,她需要我。
祖母從來未曾這樣軟過,我要幫助她,因為她是我祖母,她從小把我帶大,我們
倆相依為命。
“把整個故事告訴我,好不好?我是怎麼到這裡來的?”
“本來你也是跟著你母親的,只是後來孩子多了……”
“啊,她又再嫁了人,生了一大堆,然後就把我送到你這裡來,不要我了,是不
是?現在看見我們環境不錯,又千方百計的來攪事,不要多說了,祖母。”
我轉過頭來。
沒想到我還有這樣複雜的身世,叫我自己難過。
“當時你母親收過我一筆錢。”祖母喃喃的告訴我。
我也苦笑,“原來她把我賣了給你。祖母,怎麼會有這樣的母親呢?”
“世界上各式各樣的人很多,小曼,世界是奇怪的。”
“我想見她!”我忽然之間說:“我一定要見她!”
“我的母親!”我說:“祖母,我要問清楚她!”
祖母慌張的說:“小曼,你千萬不要衝動,你不能見她。”
“為什麼?”我問。
“我不要你去見她。”祖母說:“你答應我,小曼。”
“可是為什麼?”
祖母啞著聲音說:“她不是一個好女人,你會學壞的。”
“我不過與她見一次面而已,把話說個清楚───”
“不可以。”
“祖母,沒有什麼影響的,她說的話,我半句也不會聽。”
“不可以,小曼,我只要求你聽我,不答應嗎?”她問。
祖母的樣子很慌張,我如何忍、心不答應它呢。
“當然,祖母,你不喜歡的話,我一輩子不見她好了。”
祖母的眼淚淌了下來,“好孩子,不枉祖母疼你一場。”
“別哭,對身體不好,祖母。”我輕輕的替她揉那個小疤。
“本來我也不想再提了,但是上一回來,那個男人把我推倒在柏角,頭上便撞開
了花。”
果然不出我所料,我幾乎氣炸了肺,“祖母,下次我們馬上叫警察,抓他去坐
牢。”
那個臉色青瘦的男人,在我腦子裡浮現出來。
以後我見到這個人,我不會放過他!我也是一個倔強的人。
但是我不明白一向精明果敢的祖母,怎麼會怕他們。
也許她太怕失去我。
“小曼,現在你去上學放學,路上一定要小心。”
“笑話,他們敢拿我怎麼樣?”我反問:“我不怕。”
“但是───”
“要是你真不放心,那麼找人保護我好了。”我說。
“這種事外揚,到底不好,小曼,你自己要警惕。”
“知道。”
“儘量搭計程車,知道嗎?不要與陌生人說話。”
“祖母,那麼你看見那個人再來,也不要亂開門。”
“好的。”
我看她的樣子,好像舒服了一點,我也比較放心。
這個打擊對我來說是大的,但是我有什麼法子逃避呢?
有一個這樣的母親,並不是光榮的事,我告訴自己。
所以在同學以及一切人面前,我都不出聲。在祖母面前,我也沉默得多了。
祖母儘量做到沒事人一樣的,但是她也辦不到。家裡一下子就沒以前那麼歡愉了。
因為那個人還會來。
那個男人。
他隨時都會出現,他怎麼會放棄這麼好的肥肉呢?
但是他這一次,絕對不會再如願以償,我不會令他這麼舒服。也許祖母容易欺侮,
但我不是。
我與祖母雖然不出聲,但是我們兩個人都在等他來。
他果然來了。
一個晚上,我在做功課,祖母在織毛衣,他來了。
祖母在開門,我回頭一看,就看到那個男人站在門口。
我馬上跳起來,走到門旁,站在祖母的身邊,瞪著他。
門上有一條銅鏈子搭著,門只開了一條縫,這使我放心。
“你是什麼人?”我喝問他。
“什麼人?”他的聲音低而陰險,“問得很好,小曼。”
“你不配叫我的名字!”我怒道:“快點走,不然的話別怪我不客氣。”
忽然之間他笑起來,“你大概什麼都不知道吧?”
“我什麼都知道,滾,滾!”我用力推上了大門。
他在門外叫:“我是你父親!你知道嗎?父親!”
我尖叫起來,“你一分鐘內不走,我就打九九九,滾!”
祖母在一旁呆呆的。她看上去是這樣的手足無措。
那個男人揚起一陣笑聲,便走了。我喘出一口氣。
“不要臉!父親?”我低聲咒罵,扶住了祖母。
“小曼,也許我們不應該這樣兇。”她說:“這種人…:.”
我這時候的心,倒也有點涼颼颼的。祖母說得對。
這種人,窮兇極惡,什麼做不出來呢?他還怕什麼?
光天化日之下,他會有膽子來登門勒索,不顧後果。
他會把祖母推倒在地上,弄傷了頭,流血。
他實在太可怕了,如果給他進入屋子,怎麼辦好?
大門上的一條銅鏈子,只怕他一撞就開了,有什麼用?
我與祖母,一老一小,到底應該怎麼辦才好呢?
忽然之間,我覺得我們兩人生命都有危險的樣子。
怎麼辦好呢?
“算了,”祖母嘆口氣,“這種人,一直敷衍他,也是個沒完,不如得罪,也算
了。”
“他為什麼一定要把我弄回去,他自己不是有孩子?”
“我不曉得。”
“祖母,他對我有什麼企圖呢?我弄不清楚。”
“要一點錢罷了。”
“是的,你給他錢,是因為怕我知道,現在我全曉得了,我不會跟他走,為什麼
還不死心呢?”
祖母沉默了。
“他應該適可而止。是不是?祖母!”我反問。
祖母還是不出聲,隔了很久,她說:“我不知道。”
但是祖母不讓我報警,不讓我去見他們,什麼都不讓我做。我們只好僵在那裡。
祖母又好像很維護他們的樣子,怕我得罪這幫人。
我很難過,心神因此便亂了起來,功課也不太注意了。同學們都覺得奇怪,我自
己倒是吃一驚,怎麼辦呢?
我推說是身體不舒服,但是又不可以在緊張關頭告訴。
我博取到老師與同學的同情,不過我自己曉得原因。
一天放學,我在門口,看到了那個可惡的男人。
他一定會來的,這不是預感,這是事情的真相。
我沒有逃避他,我迎上去,“你又來了,是不是?”
他沒料到有這一看,怔了一怔,牢牢的看住我。
女同學都圍上來問:“什麼事,小曼,什麼事?”
我擺擺手,“沒事情!你們回去好了,這是我相識。”
她們看看我,又看看這個人,便散開走了。
我對那個男人說:“我的同學都認得你了,你想怎麼樣?”
“我沒想怎麼樣。”他說:“我只要與你說幾句話。”
他的眼睛閃爍著,臉上的皮站在骨頭上,真是可怕。
我從來沒有見過比這張臉更可怕的東西,我真心寒。
他比我前幾天見他的時候又瘦了,像只貼髏頭。
我問他:“你一直來幹什麼?你說,你說好了!”
“你的那個祖母,她並沒有交錢給我。”他說。
“她為什麼要給你錢?”我聲勢洶洶的問他。
“她答應的。”
“答應?”我指住鼻子,“你騙得了一個老太太,騙不得我!”
他低下了頭,“可是她答應的,後來她又不遵守諾言。”
“還是她不對?你憑什麼個個月向她拿錢?說!”
“我知道我不對,但是我們需要這筆錢。”他說。
“誰不需要錢?!難道我不需要?我要交學費呢!”
“但是她答應的。”這個男人翻覆的說著這幾句話。
他並沒有兇惡的對付我,我有點意外,我還以為他會把刀子都拔出來呢。
“她給你錢,”我說:“是怕我知道真相而離開她,但是現在我知道了,而且我
不會離開她!”
他怔怔的說:“那麼你母親───?”
“我不要見她!你可以去告訴她,我不要見她─.”
“但是她畢竟是你的母親,而且你從來沒有見過她。”
“不要以此打動我的心,”我說:“當我是一個小孩的時候,我要吃飯我要穿衣
服,我要上學我需要照顧的時候,我的母親在那裡?”
他不響。
“現在我已經要成人獨立了,你們卻要來找我回去?”
他還是站在那裡不動。我們就這樣僵立在校門外面。
“是的。”他說:“我們不對。”
“你還打了我祖母,是不是?─一我的火氣又來了,“你這種人,早該坐牢
了──”
他退後幾步,“你這樣罵我?”他指著胸口問我。
“為什麼不罵你?你是什麼東西?”我喝問他。
“我,我是你的父親!”他的眼睛閃出異樣的光芒。
“你放屁!”我脹紅著臉衝出一句粗話,“你見鬼!”
“什麼?你不是說全知道了?”他問我,指著我。
我看著地,心裡慌張起來,是的,我幹麼要與他說話呢?我幹麼不叫警察來抓走
他?是不是有這個可能呢?
“我父親早就死了!”
“誰告訴你的?”
“祖母。”我再說一次,“祖母說,我父親死了。”
“那麼我是誰?”他又問我,聲音忽然很小很小。
我站在那條靜寂的小路里,有點害怕,可是又不願意走。
學校裡所有的人都走了,天也黑了,只剩下我們兩個。
我終於說:“你是我母親的丈夫,就是這樣而已。”
地看了我一會兒,那種神情,很奇怪的樣子。
他清清喉嚨,像有一塊痰吞不下去似的難過。
然後他奇奇怪怪的問:“這是你祖母說的嗎?”
“是。”
“啊。”
“怎麼樣?”我挑戰似的問他,“難道她說錯了?”
“沒有。”他低下了頭,“不過她受傷那次,不是我故意的,我只推了她一下,
當時她撲上來,我沒有法子,傷了她,我也很後悔。”
不知道為什麼,忽然之間,我也不想再罵他了。
他大概也是個可憐的人,只不過卑鄙齷齪一點。
我看出他不會傷害我,而且奇怪的是,我相信他的話。
“你要不要去看看你的母親?”他小聲的問我。
我不明白他聲音為什麼這樣小,我們身邊沒有別人。
我看著他。
他更覺得侷促了。
為什麼呢?我不怕他,他倒反而怕我?這事可能嗎?
“你姓什麼?”我問他,滑稽,我的聲音也低下來了。
而且我一點都不害怕,他也並不如我想像中那麼可怕。
“我姓許。”他答。
“許先生。”怎麼會叫他一聲先生呢?他是一個勒索祖母的人呀,站在這裡與他
講什麼?祖母知道一定急死了!
“啊。”他應了一下。
“你打算怎麼樣?”我問:“祖母是不會再給你的了。”
“也許你不相信,我只是要再來看看你。”他說。
“看我?”我反問:“我有什麼好看?你要錢罷了。”
“是的,我要錢,你母親身體不好,要看醫生。”
“我不相信,所有要錢的人都說為了看病!”他苦笑。
“可是也有人借了錢轉頭便去賭去花天酒地!”
我一點不給他留面子,一直數落他,拆穿他。
他不出聲,只是看著我,然後說:“你很聰明,小曼。”
“我勸你還是不要再來找我們了,許先生。”我告訴他。
他答非所問的說:“小曼,你到底是念過書的孩子,聰明。”
我不耐煩的說:“許先生,你聽見沒有?你還是趁早就放手吧,祖母帶大我,也
不是容易的。”
“是的是的,她只是個老女人,我們太不對了。”
“假如你以後都不來騷擾我們,那也是值得原諒的。”
“以後都不會了。當初……只是你母親要見你,真的。”
我不出聲。
“你曉得窮人的毛病,”他說:“把孩子賣掉又想念他。”
“我是被賣掉的?”我心有點酸。祖母說過她給了錢他們。
“是,實在太需要錢了,孩子又多,像討債鬼一樣。”
“誰叫你們養下那麼多的?”我喝問他,“又把我賣掉!”
他不響。
“幸虧是賣給我祖母!但是你們太不要臉了!”我轉頭走。
“小曼!小曼!”
“叫我作甚?”
“你回來,回來再與我說幾句話!”他央求我。
我厭惡的說:“不多說了!你以後也別再來攪我們。”
“小曼,難道你不想念你母親?難道你不要見她?”
我揹著身略一遲疑。
“她到底是生你的母親!而且她生了病想見你!”
我的眼前馬上浮現出一個臉青唇白的病婦來了!
我掩上了臉。
也許這個男人撒謊,也許我母親只是一個妖冶的女人,敞開著旗袍領子,手指夾
著煙。
我朝前走了幾步,我想到了我的祖母,她正在等我回去呢。
“小曼!你真的不想去看一看!”那個男人又開口了。
我猛地回頭看住他。
“相信我,我不會傷害你的,相信我!”他說。
“相信你?我憑什麼相信你?”我冷笑,“我怎麼知道你會把我帶到什麼樣的地
方去?告訴你,你聰明一點別再鬼鬼祟祟的出現,要不然我就報警!”
我頭也不回的就走。
他還在叫,“她住在美麗街一號二樓,你自己去看好了!”
我的心一動。美麗街?從來沒聽過有這樣的街道。
我叫了街車往家裡趕,一直從車窗往後面看。
我直到現在才後悔,怎麼會跟他說了那麼久?
我與他說道理有什麼用?他會答應不再來找我們?
他會斷了這條好財路?才怪呢!我們還是要想法子。
我怕他會跟上來,一直看後面的車子,但是他沒有。
他是不愁沒有機會的。他不急於跟我回家。
但是他為什麼要向我解釋那麼多呢?我不明白。
他好像想我對他好感,同情,這對他有什麼用?
美麗街一號二樓。我母親住在那裡,這是他說的。
是真的嗎?
回到家裡,祖母皺著眉頭。
“祖母。”我叫她。
“小曼,我打算搬家了,我們搬到另一層房子去住。”
“這裡呢?”我問。
“租掉。這樣比較好一點,”她說:“避一避麻煩。”
“很好,”我也笑了,“祖母,我們早該想到了。”
祖母拍拍我的背,“小曼,必要時你還得轉學校。”
“什麼?”我睜大了眼睛,“我不幹,這不行。”
“為什麼?”
“祖母,你不曉得,做插班生會影響功課,而且好的學校不收插班生,我念得好
好的,怎麼可以轉校,”
“你不怕那個人?”祖母問我,“他會從學校跟到家來!”
“這──”
“到時我們搬那兒都沒有用!”祖母告訴我。
“唉。”我嘆口氣。
“聽我的吧。”祖母說:“我會替你安排好學校的。”
“也許他不會再來了呢?”我說:“先等一等好嗎?”
“不會再來?才怪呢,”祖母固執的說:“小曼,你不聽話。”
“祖母───好吧,聽你的吧。”我又嘆口氣。
我不怪她,老年人總有點專制,而且她又為了我們安全。
我沒有把今天這男人的事情告訴她,免她擔心。
我在學校裡又過了三天,祖母一時找不到插班生學位。
但是那個男人果然沒有再來。第五天第七天,他也沒來。
我們的家倒是搬了,搬到以前空中小姐住的那層。
地方雖然小了一點;但是很舒適的樣子,我也喜歡。
第九天第十天,姓許的男人還是沒有出現的徵象。
我心裡有種感覺,他永遠不會再出現再出現了,我想。
我告訴祖母:“那個男人沒有再來。”
“是嗎?”她不置信的問:“不可能的事情啊!”
“也許他良心發現了,”我說:“他有打電話來嗎?”
“沒有?”祖母說:“這裡新地方,他們找不到的。”
“可能不會再出現了,”我開心的說:“那該多好。”
“如果真的不出現,那就太好太好了。”祖母也說。
然後半個月過去了,姓許的男人一去無蹤,消失了。
祖母沒有再提起轉校的事情,我當然更不出聲。
祖母說得對,我是很孝順她的,樣樣儘量遷就她。
像轉校這件事情,我根本不贊成,但是我也答應地。
幸虧現在不了了之,否則我心裡一定會不開心。
事情好像已經全過去了,我的生活又正常起來。
祖母精神也好轉了,她手上的戒子,也沒有繼續失蹤。
惡夢好像完全過去,我實在很振作,功課恢復進步。
無論怎麼樣,這件事情是我母親做得不對,我想。
她不該支使姓許的男人來勒索祖母,這是下流的手段。
祖母的錢只是一點可憐的節蓄,他們怎麼可以像強盜?
即使她病了,想我,我也不會同情她的,她錯得厲害。
既然經濟不好,也該早有打算,勒榨不是好辦法。
不過那個姓許的男人,倒是遵守了諾言,他沒有再來。
他是一個講出話算數的人嗎?不可能的事情。
但是他又的確沒有再出現,難道他真的做得到?
祖母問我,“那個男人,真的沒有在學校找你了?”
“沒有。”我答。
但是我記得他那張臉,瘦得像個貼髏,可怕之至。
還有他身上骯髒的衣服,舊的褲子,破的襯衫。
那雙皮鞋,連鞋帶都斷掉了,襪子退在足踝上。
這樣難看的男人,我一輩子不會再看到第二個。
祖母是這樣的整潔,同學們這麼可愛,我自己又相當要好,老師更不用說了,幾
時見過這樣恐怖的人來著?。
難怪他給我的印象特別深了,這不是奇怪的事。
不過他忽然中止來騷擾我們,實在是太奇怪了。
漸漸時間過去,匆匆幾個月,我的大考完畢了。
放假在等成績公佈,我與祖母都很興奮緊張。
祖母一直在想將我這個獎我那個,估計我的成績一定優異,絕對不差。
我自己呢?頗有一點信心,又有一點擔心,矛盾。
既然空下來了,我想起美麗街一號二樓的地址。
我那個母親,真住在那裡?
那是個什麼樣的地方?我到底有多少個同母異父兄弟?
他們生活得怎麼樣?如果不好,差到什麼程度?
我母親,到底是什麼樣子的?值得同情嗎?
我有一千八百朵個問題在腦子裡轉來轉去,扔不去。
每次想到這樣,我總是有種出賣了祖母的感覺。
祖母對我這麼好,我還去想別人,太沒良心了。
但是我又告訴自己,我想的不是別人,是我母親。
美麗街一號二樓。
放了一星期的假,我實在無法忍受了,我要去!
那一天我告訴祖母,我要去買幾本參考書回來看。
祖母眉開眼笑,“小曼,放假了就與同學出去玩玩吧。”
“不,書還是要溫習的。”
“有錢嗎?”她問。
“有。”我說。
我小心的換上一件乾淨的裙子,照了照鏡子。
祖母一直說我像她,但是我有沒有像我母親?
我知道我不會心死。如果不見以下母親會更糟。
我這一輩子都會猜測她是一個怎麼樣的女人。
還是索性去看一看,好與不好,都認命算了。
這樣想的時候,我心裡已經怕得不得了,渾身發冷。
去還是不去?
我拿著小錢包出門,祖母照例叫我小心,找勉強的笑了一笑,手心裡都是冷汗。
我先到書店去買了我要的那兩本書,然後叫了街車。
在車上我又想了半天,然後說:“美麗街一號。”
司機奇怪的回頭看了看我,好像驚異我怎麼會去那裡。
那一定不是一個體面的地方。
從姓許的男人身上,我可以看得出來,他們過得很差。
車子開了廿分鐘才到目的地,美麗街是一個可伯的地方。我現在明白這個男人為
什麼會這麼瘦,這麼憔悴。
這個地方是人住的嗎?居然有膽子叫美麗街。
這一條街上,簡直沒有一間正式的房子,我見到的,都是鐵皮靠著破磚牆起來的
蓬蓋,這些地方,便住著人。
兩邊的屋子,隨時會塌下來一樣,樓梯又窄又深又黑,看不到底,看不到裡面,
煙與骯髒燻得到處是汙潰,嬰兒光著身子躺在紙盒裡,獺皮狗就在旁邊睡。好幾個三
四歲的孩子跌在泥裡,沒大人理會。
地上的垃圾足足幾寸厚,老鼠公開的奔來奔去。忽然之間,兩個女人尖叫著對罵
起來,樣子像鬼一樣的難看。
我幾乎要昏過去,這是什麼地方?這叫美麗街?
美麗?怎麼會想出這樣一條街名,我太不明白了。
我一輩子沒有見過這樣可怕的地方,難道他們住在這裡?我的母親?
我想也不願意去想它。但是我已經來到這裡了。
我必須要找到一號二樓。我抬頭望去,那些屋子,黑沉沉的,牆壁像隨時隨地會
倒下來一樣。
這就是我母親串同丈夫向祖母勒索的原因?
我想窮也許就是罪惡,如果他們生活好點,就不同了。
我在找門牌,但是這條街並沒有明顯的門牌可以看見。
一號應該在開頭,要不就是在尾端,不會在當中的。
我選了尾端,走上二樓。樓梯還是木的,又陡又黑。
我攀著扶手,慢吞吞的走上去,總算到了二樓。
那家人並沒有關門,我自大門看進去,只見一間間木板隔開的房間。他們把什麼
都堆在地下:席子、衣服、箱子、甚至飯碗。
我站在門外,動都不敢動。
我心裡面很難過。如果我的母親不錯住在這裡,我絕對原諒她,我不會怪她跑來
向祖母勒榨。
她也實在太可憐了,生活到這種地步,還有廉恥心嗎?
就在這個時候,一個女人看到我了,她走過來喝問。
“找誰?”她來得聲勢洶洶。
我並不怕她,我打量著她。這是一個強壯的女人,肩膀寬得像一座山,頭髮長長
的被在背上,一張臉上有雙三角眼。我退後兩步。
“找誰?”她的聲音更大了。
她把我當賊嗎?我啼笑皆非的想。我即使是賊,這裡也沒有什麼東西可以給我偷
啊。
我的天。
她的年紀並不大,但是那種潑相,真是厲害。
“找誰?”她見我不回答,顯然是光火了,問第三次。
“找姓許的。”我說:“我以為這裡是一號,不是嗎?”
“姓許的?”她上上下下的打量我,我不動聲色。
我曉得我找對地方了,這裡就是姓許的了,錯不了。
“找姓許的幹嗎?”她還是橫在大門前,不放我進屋。
“有事。”
“什麼事?”她理直氣壯的問我,洋洋得意。
唉,在今天之前,我實在不知道世界上還有這種女人。
但是現在我看清楚了,真是覺得可怕。我怎麼辦好?
我不能一直站在門口與她鬥嘴,我絕不是她的對手。
“是許先生叫我來的。”我說:“我來找他。”
“我便姓許。”那個女人說:“你找我父親?”
我看她。父親?姓許的男人是她父親嗎?
那麼她是我的──?不可能,她一定是姓許自己的孩子。
“是。”我說:“我找他。”
“進來吧。”她說。
我進屋子裡,往有亮光的一角走去,卻給她喝住了。
“喂!那邊是人家的地方,跟我來!”她擺擺頭。
幹麼這樣小的屋子裡,還住了幾夥人家?我嚇一跳。
“來這邊!”
我跟她走進一個房間,房間的門口有一道髒布圍著。
“坐!”
我坐在一條板凳上。這間房不會大過六十尺,有一張雙人鐵架床,一張帆布床。
我坐在帆布床上。
她一直往我身上瞪,我想我實在是穿得乾淨而考究的。
我忽然想哭。我明白祖母的心意了,我全明白了。
她怎麼想我知道真相呢?祖母愛護我,她不忍心。
即使見到了母親,又怎麼樣?我可以做些汗麼?
這便是祖母不要報警的理由了,我完全明白了。
“我父親出去了。”她說:“你找他有什麼事情?”
我看這個年輕的女人,她大概有二十二、三歲了吧?
她的頭髮很長,可是給我一種、永遠不洗的感覺。
一套唐裝衫褲很不乾淨,領口敞開著,袖子卷得很高。顯然沒有誰告訴她,正經
女人應該穿得斯文一點。
她的腳很大,穿一雙膠拖鞋,手很粗,指節也大。
但是她長得很高大,而且胸部發育得不錯,腰肢很細。
這個年輕女人,會不會與我有什麼關係呢?
我的手心冒著汗。
我說:“我姓陸,我叫陸小曼,你或許聽過我的名字?”
“啊,”她恍然大悟的叉起了腰,“你就是陸小曼?”
“是。”
“你總算回來了!”
“不不,我不是回來,我只是來看看──我的母親。”
她吃吃大笑起來,“看母親?你還記得她?”
我不出聲。
“看你的樣子,顯然過得比我們好,讀過書,受過教育,可是母親倒一直想著你
一個人,老天,九個孩子,她就想你一個人!”
“她人呢?”
“看病去了。”她說:“每天看病,你知道嗎?”
“她身體真不好?”我問。
“當然,你以為還有人那麼空去騙你?”她大喝一聲。
我想哭,縮在一個角落裡。十個孩子,住這間房間?
“我們活得像豬,你一定過得很舒服吧?”她問。
我不敢出聲。
“說呀,說呀!”她一步一步的向我逼來,真可怕。
我忽然之間狂怒起來,我說:“你有什麼資格喝問我?”
她怔一怔,她沒想到我也會聲音大起來,不怕她。
“誰把你們害了的?是我嗎?你說,是我嗎?”
“反正你沒有臉再回來,你去做你的小姐去!”
“我不想與你吵嘴,但是我可以告訴你,不是我自己要回來的!是你的父親求我
回來的!”
“我的父親?‘我的’父親?”她指指她的鼻子。
“是!”
“難道他不是你的父親?”她更兇得可怕了。
“你,你,”我脹紅了臉,“你不要亂講!”
“奇怪得很呢,怎麼亂講了,難道他不是你爸爸?”
“住口!”門外有聲音傳來。“阿娟,你亂說什麼?”
我抬頭一看,是那個姓許的男人回來了,我像得了救星。
我板起臉,“許先生,這人是誰?太強橫了。”
“阿娟,你不去開工,賴在家裡幹嗎?走!”他喝她。
叫阿娟的女人狠狠的看我一眼,坐在一角不走。
“叫你出去!”姓許的男人喝她,“你聽見沒有?”
我一想,如果房間裡剩下我與他,豈不是更恐怖?
於是我連忙說:“就這樣好了,許先生,沒關係。”
“許先生?”阿娟哼了一聲。
“住嘴!”她父親喝止她。
看來這男人娶母親之前,還有自己的孩子。
不然的話我只有弟妹,那來比我大的人呢?我明白。
我暗自傷心,母親真是走錯一步了,才會有今天的日子。
看祖母的樣子,便知道我那去世的父親,不會差到那裡去。
但是這個姓許的,我再看他一眼,還是覺得他可怕。
“你終於來了。”他說。
“是的,我母親呢?”我問:“我是來看她的。”
“其實我很後悔叫你來這,太失禮了。”他歉意的說。
我不出聲,是我自己要來的,他又沒有強逼我。
“以後我並沒有再去要錢,你一定知道的。”他說。
“是的,我很感激你。”我說。這是一句由衷的話。
他的瘦臉上露出一絲笑容,但是顯得非常詭秘。
阿娟,他的女兒,坐在一角,眼珠骨碌碌的轉。
我有種誤墜賊窩的感覺,心裡有點發毛害怕。
他好像看穿了我的心事、“她就要回來了,你要不要等?”
這樣一問,我好像不得不等了,而且我聽見隔壁有人聲,證明這屋子裡還住了其
他人,不必害怕。
“等她一下吧,她就要回來的了。”姓許的人說。
我點點頭。我還能怎麼樣呢?而且我畢竟是為了見母親而來的,難道走不成?
我低下了頭。他倒給我一杯茶,那種杯子,那種茶質,我實在不想喝一口。
我拘謹得不得了,一句話也講不出了,三個人都不出聲。
阿娟也忽然閉上嘴巴,房間裡靜得不得了。
終於我咳嗽一聲:“她去看醫生,難道沒有人陪?”
“老毛病,況且我們也沒有空,由她去排隊罷了。”
“排隊?”
阿娟忽然諷刺的說:“是的,小姐,窮人看醫生要排隊。”
“她看的是公立醫院,等一陳子罷了,很不錯的醫生。”
我不響。
時間過得很慢,我看著腕上的手錶,心有重壓……
這個姓許的人,有這麼多孩子,他就應該有打算。
現在的工廠要人要得這麼厲害,他為什麼不把孩子放出去做工?就像這個大女兒,
幹嗎耽在家裡?真活該。
那些小的,又上那裡去了?
“這裡到底還有幾個孩子?”我問:“十個?”
“還有……幾個。”
“幾個呢?”我不高興的說:“孩子那麼多,生活不可能好的,你難道不知道
嘛?”
我說了這句話,阿娟有點意外的看著我。
大概他們認為有那麼多是理所當然的事。
我想這一層屋子裡起碼住了五六十個人。多可怕。
剛說到這裡,有兩個男孩子跑進來,“爸,收工了!”
他們一個十二歲的樣子,另一個只有九歲左右,兩個人的身上都是骯髒的,油膩
不堪。
“出去出去!”姓許的男人說。
他們兩個好奇的看我一眼便聽話的走出去了。
我更沉默了。
我在這裡已經耽擱了一會了,我得離開了吧?
再等下去顯得沒有意思,我想,我來這裡看什麼呢?
我的母親已經到了這種地步了,我還能救她出去?
我來這裡,並非是看他們一家陸續亮相的。
正在我要站起來的時候,那幅簾子又掀開了一次。
出現在門外的一箇中年婦人。我心馬上狂跳起來。
在黯黯的光線裡,我吃驚的看著地,然後我失望了。
她的頭髮很亂,白了一半,臉上瘦得與她丈夫一樣,所不同的是,她的眼睛還有
那種光彩。
一套衣裳搭在她的身上,她看著我,好像不認得我。
我不相信這就是我的母親。她看上去比祖母都老。
我並沒有像文藝電影裡的女主角那樣,撲過去抱住她。
事實上我根本不想與她說話,她不可能是我的母親。
我會有一個這樣的母親?連我自己也不敢相信。
“你是……小曼?”她用啞啞的聲音問我一句。
“陸小曼。”我答。
“你的生活很好。很好我就放心了。”她忽然說。
“是的,只要你們不來騷擾我與祖母,就好了。”
“祖母:.…啊,是,她。”她好像想不出誰是祖母。
“我只是想看看你。但是她就急得瘋了。一直給我們錢……我們也很需要錢,就
收下來了。”她說。
我悶悶的冷笑一聲。
你們每次凶神惡煞的去要錢,現在又把自己說得很無辜。
別以為他們笨呢,他們一點也不笨,太聰明瞭。
“用了她的錢,真不應該。不過你真生活得像個公主似的。”她擠出了一個笑容。
我不響。
“走過來給我看看好嗎?”她問:“給我看看。”
我真奇怪,她有這許多孩子,還要看我作什麼?
我勉強把腳步挪進了一點,她似乎已經滿足了。
她看著我,“小曼,你長得很漂亮,不過眼睛與你姐姐很像呢,是的,很像。”
她不住的說著。
像?
我看看阿娟,阿娟的眼睛像夜間的野貓,陰惻惻的。
她不會像我吧,況且我說過好幾次,她不是我姐姐。
“我要回去了。”終於我說:“時間已經很晚了。”
“好的好的。”她說:“你來過了,使我很高興。”
我看她一眼,再看了她的丈夫一眼,便撩起布簾。
我再回了一下頭,便從那道小木梯走下來,離開了他們。
美麗街一號二樓。以後我也不會再來了。我想。
她是我的母親,我知道,祖母也知道,但是又怎麼樣?
我不屬於他們的。我屬於我的父親,與我的祖母。
我見過父親的照片,清秀而漂亮,而祖母又如此好看。
他們自小把我送走,現在我實在沒有再回去的必要。
我這一輩子,並無辦法再適應他們那一家人了。
跳上街車,回到自己家中,我方好好的鬆了一口氣。
祖母來替我開門,我一手抱住她,“祖母!”
她的臉細膩而慈祥,頭髮光光的梳著髻,一件灰色的旗袍樸素大方,此刻祖母在
我眼中,像個天使。
她是我的救星,把我從那種環境裡救出來。
沒有她,我豈不是要與阿娟一樣?我打了個冷顫。
她是他們生下來的,我可不是。我有父親與祖母。
“小曼,你去了好久啊。”她說:“走了很多家書店嗎?”
“嗯,”
“我去拿點心給你吃。”她笑著進廚房去了。
我看著這間我熟悉的屋子。兩間小房間,一個小客廳。
客廳裡的老式絲絨沙發,一張半新不舊的好地毯,四周一塵不染。比起他們,我
的確生活在天堂裡,我過得像個公主。
我坐了下來。
祖母拿出了紅茶與雞肉三文治,我肚子的確餓了。
但是他們呢?他們連三頓飯也吃得不太好吧?
那個口口聲聲說是我姐姐的阿娟,那兩個髒男孩。
還有我未曾看到的那幾個人。母親的瘦削,都太驚人了。
我拿著三文治吃,食而不知其味。“母親”?
這樣子也好算母親嗎?我不明白,我必須要忘了她。
“小曼,”祖母出來,“今天你要不要看場電影?”
“哦,好的,假使你要去的話,我陪你好了。”
於是我陪祖母去吃了一頓晚飯,看了場電影。
當天晚上我睡得不好,老是看見那雙眼睛,阿娟的眼睛。
老是夢見母親那種悲慘的笑容,嚇得我一身冷汗。
半夜醒來,我起身把所有的燈開亮了,坐著不動。
這間房佈置得如此周到,甚至連我放皮鞋的架子都有?
這一切一切,都是祖母給我的,除了物質,還有她的愛。
這十餘廿年來,我簡直想不出祖母有什麼缺點。
祖母對我實在是太好了,我有什麼理由可以離開她?
況且我也不願意離開她,我愛她,我也需要她。
這根本不是環境的問題,但是母親他們的生活的確是可怕的,我不能想像自己可
以適應他們。
還是完完全全的忘了母親他們吧,就像什麼也沒發生過一樣。這是唯一的辦法了,
我也想不出有更好的。
我拉上被子再睡。
但是我睡不著。一點辦法也沒有,我睡不著。
一直到天亮,我的精神實在支持不住,才閉上眼睛。
我沒有哭,在這種時候,流眼淚是沒有用的。
祖母來推我,“小曼,中午了,即使放假,也可以起床了。”
我睜開了眼睛,皺著眉頭,“祖母。”我叫了她一聲。
“為什麼這一陣子你老是愁眉不展似的?”祖母問。
我搖搖頭。
“有什麼心事沒有?”她問:“你可以說給祖母聽聽。”
“沒有心事,祖母,我想我是睡得太多了,頭痛。”
她按按我的被,“不要緊,起來吸吸新鮮空氣就行了。”
地替我開了窗戶,一陣涼風拂了進來,窗簾動了動。
“祖母,”我問:“當初爸結婚的時候,你贊成的嗎?”
祖母轉過頭來問:“怎麼?小曼,我叫你別記住這一些了。”
“我只是想知道你是否贊成他的婚事。”我說。
“事過境遷了,還提來做什麼?”祖母耐心的告訴我。
“我看你是不贊成的,是不是?祖母?”我追問。
“為什麼你會這樣問?”她反問我,“為什麼?”
“她是一個很普通的女人,看上去幾乎比你還老。”
“什麼?”祖母震驚了,“你說她老?你….:怎麼知道?”
“我去見過她。”我說。
“你去見過她──?”祖母跳了起來,她細細打量我的臉。
“我不喜歡她,”我說:“我知道你會生氣,但是我不想瞞你,我的確去見過
她。”
“幾時?”
“就昨天罷了。”我說:“回來的時候,我沒有講出來。”
“為什麼要做這種傻事?”祖母面色蒼白的追問。
“每一個人對自已的身世,總有一點好奇心的。”我說。
“你見到她了?”
“當然,還有她其他的兒女。真的,祖母,她看上比你還老,頭髮也白了,也許
日子過得很苦。”
“孩子,祖母只求你忘了他們,難道你也不答應?”
忽然之間,祖母變得很傷、心,帶點絕望的看牢我。
“祖母,我不曉得你會這樣不喜歡,我真的不知道!”
“你答應我的,小曼,你答應不離開我的。”她低下了頭。
“祖母,我沒有要離開你啊。”我嚷:“我怎麼會呢?”
“這樣子下去,你終於會離開我的,小曼。”她靜靜的說。
“祖母!”
“這些年來,難道我沒有對你好嗎?小曼,”她問。
“不,祖母,你實在對我太好了,所以我什麼都不瞞你。”
“那你答應我,不要再去看你母親,不要再提出問題。”
“好的,好的!”
“但是你已經答應過我的了,小曼,你不遵守諾言。”
“你原諒我,祖母,原諒我一次好嗎?”我懇求她。
“小曼,你既然去過那裡,大概你也知道,那裡是什麼樣的地方,他們是什麼樣
的人。你可以回去嗎?況且我與你,到底在一起生活了那麼久,你要孤意一行,我並
沒有辦法。你是大孩子了,你自已想想。”
祖母的聲音忽然變得很硬很死板,使我嚇了一跳。
她從來不這樣對我講話的,我想這一次,我一定是傷透了她的心。
“祖母,這一次我真的曉得了,我不會再讓你生氣了。”
祖母不響,她走出我的房間,有點心灰意冷的樣子。
我心裡後悔得不得了,何必把這件事告訴她呢?
祖母對我這樣好,我卻做出這種忘恩負義的事來。
是母親又如何呢?這個母親並沒有養過我一天。
她並沒有盡過責任,怎麼可以與祖母比呢?我太笨了。
為了他們一家人得罪了祖母,真是太不值了。
但是祖母又怎麼會知道我的痛苦?母親總是母親。
無論她怎麼壞,怎麼不值,怎麼墮落,但母親還是母親。
不過從這一天開始,祖母對我態度好像變了。
她不再像以前那樣關心我。我是可以感覺得到。每次我出去,她不再問我要到那
裡去,我遲迴家,她也不追究我。
這對我真是一種懲罰,這一次我真是激怒了祖母。
我沒有辦法再向她保證,但是我不會再去看母親了。
在這一段放假的日子裡,我可以不出去便不出去。
除了請同學回來,我就在家陪她做家事,與她說話。
祖母這樣愛我,我想她很快會原諒我的,我知道。
不過她還是繼續對我很冷淡的樣子,使我有點難過。
一天我補習回家,家裡又有客人。
我聽見祖母的聲音說:“……難道非親生不可嗎?”
“不會的,她是個好孩子,你放心好了。”那個女友說。
祖母不響。
我放重了腳步,“祖母!”祖母回過頭來,嚇了一跳的樣子,“小曼,你回來
了?”
“是的,今天我自已帶了鑰匙。”我說。
“噢,來見見這位趙阿姨。”祖母叫我,她是笑著的。
我很久沒見到她的笑容了!於是我乖乖的叫了一聲“趙阿姨。”這位趙阿姨也有
四十多歲了。
她看了我幾眼,然後說:“長大許多了,小曼。”
雖然她這麼說,但是我卻不記得以前在那裡見過她。
要是在以前,我早就出聲了,但是現在我不敢問。
祖母、心情不好,我再問這些,她會更不高興的。
我與祖母之間,好像不再像以前那麼輕鬆了。
我靜靜的站在她身後,沒有說什麼,我只好怪自己。
趙阿姨忽然說:“小曼,你祖母把你帶大,不是容易的,你要好好的對祖母,知
道嗎?”
我還沒有回答,祖母便說:“對孩子說這些幹什麼?”
我連忙說:“是的,我知道,阿姨。”我看了祖母一眼。
她為我辛苦了這麼多年,不管如何,我一定要報答她。
趙阿姨又與祖母閒談了許久,然後才走了。
祖母拿起絨線織了兩下,放了下來,“小曼過來。”
我連忙蹲在她身邊。“祖母!”
“這幾天,祖母冷淡你了。”她說:“你不介意吧?”
“怎麼會呢?是我不好,祖母,我惹你生氣了。”
我連忙趁機會解釋一下。祖母只是看著我微笑。“祖母,你息怒吧,我以後再也
不敢了。”我說。
“小曼,你太聰明瞭,這樣聰明的孩子,唉。”
我不知道該說此汗麼才好。
但是祖母已經改了語氣。“出去看一場電影吧。”
“我陪你,祖母。”
“我不用人陪,去找幾個同學消遣一下,你好久沒出去了。”
“好的,祖母。”她說這幾句話,好像口氣與以前一樣了。
我稍稍放心一點,我打電話去約了一個同學。
“祖母,我出去了。”我說。
“一路上小心一點。”她說:“早點回來,要不就打電話。”
我點點頭。
我拿了我的零用錢出去了。我覺得有點不自在。
現在我與祖母之間,真的好像有點生硬的樣子。
我聽她的話,以前是出於自願,現在倒像是怕她生氣。
而且那個趙阿姨,又是一個神秘得很的人物。
現在出來看電影,也是她把我遣出來的。但是她叫我出來,我又不好不出來,的
確越來越怪了。
看完了電影,我與同學分手。
我不想乘車,慢慢在路上踱著,我想起了一些問題。
祖母四十九歲。這樣說父親生我的時候最多隻有廿歲。這可能嗎?
母親顯然不足四十歲了。這是怎麼一回事?
我正在低頭走,忽然之間,一個女孩子喝了我一聲。
“嗯!”
我抬頭一看,吃了一驚,“阿娟!”我失聲叫出來。
“你倒還認得我。”她笑著說。雙手插在腰上。
“你在這裡?”我問。“沒想到又看見了你。”
“我來不得這裡嗎?一大條街,誰都可以走。”
“你幹嗎這樣低看頭慌慌張張的走?”她問我。
糟糕,要是祖母曉得我與她談話,氣都會氣死。
我說:“請你喝咖啡好嗎?”我不想與她站在路中心。
她斜斜的看我一眼。“也好,反正交了貨,有空。”
“交了貨?什麼貨?”我嚇一跳,懷疑的看著她。
“假髮!”
“啊。”我心裡放下一塊大石,“那麼我們走吧。”
我與她到一家咖啡店裡坐下,她還是穿著那套唐裝衫褲。
“你好嗎?”我笨拙的問。
“好。”她很爽氣的說。雖然粗俗,她是很大方的。
“母親呢?”我還是問起了母親,出賣了祖母。
“都是老樣子。全家最幸運的是你,早曉得我也情願媽把我送掉。”她說。
“聽說,”我嚅嚅的道:“聽說做假髮的賺不少。”
“是嗎?”她反問:“比讀書好嗎?恐怕不見得吧。”
我沒話好說了,她也說得很有道理。總沒有讀書好。
“而且這一行現在也往下走,賺不了多少。”她說。
“不過送給別人家養,也不是好過的。”我也提醒地。
“你可過得不錯,爸說那女人對你非常的好。”
“那女人,是我的祖母。”我說:“那當然不同。”
“你的祖母?”阿娟轟然笑出來,“你到今天還以為她是你的祖母?”
“什麼?”我很氣憤,“阿娟,你不準侮辱她!”
“笑死我了,假如她是你祖母,那麼爸不成了她的兒子?”
阿娟還在笑。但是隨後我就控制了自己的情緒。
我不該與她計較,她又沒念過書,也不懂道理。
我心平氣和一點了。“不,阿娟,我的父親不是你的父親,我的爸爸已經去世多
年了。”
阿娟拉下了臉,“誰告訴你的?說!誰告訴你的?”
“祖母。”
“這個女人撒謊,我告訴你,”阿娟咆哮起來,“你在三歲的時候,還是我天天
抱著你吃飯的,你是我妹妹,這難道還錯得了?是她從我們那裡把你買去的,你明白
了?她不是你的祖母!她只是一個舞女,要領養一個孩子的舞女!”
阿娟的聲音是這麼大,全店的人都轉頭向我們看來。
但是我的喉嚨像塞住了東西,我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這話──可真?”我發著抖說。
“怎麼不真?”阿娟睜圓了雙眼,“你如何不是我妹妹?”
“我……跟你是一家?”我用手指著她,顫動著。
“當然,我的弟弟也是你的弟弟,我父母就是你父母。”
我幾乎要昏過去,“不可能,不可能─.”我一直嚷。
“你真是個胡塗蟲!”阿娟氣憤的說:“莫名其妙!”
可能嗎?我是姓許的一家人?那個眼發青光的人是我父親,那個蓬頭散發的是我
母親?
太殘忍了,太殘忍了。
我是見過父親照片的,是,錯不了,我記得我看過!
祖母給我看的!
祖母怎麼會是個舞女,不會不會,怎麼可能呢?
我瞪著阿娟。“阿娟!你可不能撒謊。”我大聲說。
“撒謊?我幹嗎要撒謊?”她理直氣壯的反問。
我看她的樣子,的確不像是撒謊的樣子。阿娟不像。
“我記得清清楚楚,那年你三歲,我九歲,一個女人來我們家,放下鈔票,把你
抱走了!那女人……姓趙!”
趙?今天那個趙阿姨。
.…後來媽哭了又哭,說不該把你賣給舞女,她原來也不曉人家把你轉了手!這
還錯得了?”
“這樣說,”我喘著氣,“你真是我的姊姊?”
“啊,在好人家活了幾年,就連家人都不認了?”
“我一向不知道。”我實在忍不住的哭了。“我不知道。”
“媽說怕舞女把你養大,不會安著好心腸!”
“沒有,她對我好極了,好得不得了。”我說。
“當然要對你好,把你養得白白胖胖,好當你搖錢樹!”
阿娟咧著嘴笑了,笑得我毛孔通通都豎了起來。
“不會的,她對我好,是因為她愛我!”我說。
“愛你?她幹嗎要愛你?你又不是她生的!”阿娟說。
“阿娟,你不會明白的,你不會明白的!”我叫出來。
“也許我不明白,不過媽是這樣說,叫爸去找你。”
“她給我念書,照顧我,為我勞動,”我說:“即使她要我當搖錢樹,也不必這
樣子善待我!”
“你怎麼了?”阿娟不耐煩的說:“你聽到我說什麼沒有?”
我看著她。
“爸一找到了她,她就嚇壞了,一直以為我們要將你討還,拚命給錢我們,但是
不讓我們見你──”
“母親為什麼要把我賣掉?”我憤怒的說:“賣掉我,即使我墮在火坑裡,罪首
也是她!”
“你!”阿娟說:“你罵母親!”她驚異得不得了。
“賣女兒的母親我可以罵!她把我賣掉是不得已,無可奈何!天下的罪人都會為
自己找理由開釋。人家把我千辛萬苦的養大,她倒擔心我會變搖錢樹!”
“我不明白,”阿娟搖搖頭,“我不會罵父母,他們說什麼就什麼,對也好不對
也好,我總是聽他們的,也許你讀過書,你不同!”
“是的!”我含著淚,握緊了拳頭,“我覺得恥辱!”
阿娟靜了下來。
隔了一會兒地說:“也許我說得太多了,我們究竟還陌生。”
她是我的姊姊,我不要承認她是我的姊姊,我不要!
“我恨你們,”我說:“你們不該來看我!不該來了!”
她低下了頭,“我不覺得你是我妹妹,我們格格不入。”
我放下一張鈔票,我慌慌張張的站了起來,我想走。
我想逃走,逃得越遠越好。我不要與姓許的人有關係。
我衝出那家咖啡店,叫了一部街車,在車裡抱頭痛哭。
到家我在門口擦乾眼淚,我知道祖母已經起疑了。
如果我是她親生的,我再大逆不道,她都會忍受。
但我畢竟是她領養的,她的忍受就有一個限度。現在顯然已經超過那個限度,她
對我灰心了。
這幾天來的冷淡,隔膜,表示我並沒有胡思亂想。
難怪她一直怕失去我,她是重視我,愛我的。
她對我十幾年如一日,不發生這件事,誰也不曉得她只是領養我的人。
祖母對我的好,我一輩子也報答不了,這我知道。
現在那一方面又來了一對環境不好的真父母,叫我怎麼應付得了?我用頭靠著牆
壁。
我沒有勇氣再見祖母,她與我是毫無關係的一個人,養了我這麼多年,供我吃飯
唸書,豈是簡單的事,她以後怎樣對我,我也不怪她。我親生父母,我又豈可以很他
們,我又哭了起來。
“小曼!”
祖母開了門:“小曼,你瘋了,你一個人站在門外哭什麼?”
她提我進去,“你怎麼了?你沒有怎麼樣吧?”
我低下了頭,“祖母,祖母,你為什麼不早跟我說?”
“說什麼?”她拉住了我一雙手,替我撥開了頭髮。
“說我不是你孫女兒,說我父母賣了我。”我嚷。
“我本來就說了。”她很鎮靜的道:“但是我怕失去你。”
“你為我做得太多了,祖母,實在太多了。”我說。
“是的,連我也不知道會這樣,”她說,“但是我養了你這麼久,漸漸的就愛上
你了,小曼,你是一個可愛的孩子,愛你是應該的。”
“但是……,我怎麼報答你呢?”我流著眼淚向她。
“不要想這一些,我從來沒有要你報答過我。”
“祖母──”我抬起頭來。
“你聽我說,小曼。不錯,我是一個舞女。我做舞女,直做則三十歲。人家都找
到歸宿了,我卻沒有,然後我老了。舞女也是人,小曼,連賣女兒的人家都看不起舞
女,但是我也是人。”
我羞愧的聽著。
“到我卅歲生日那一天,我認得了一個男人,這個男人對我很好。他買首飾給我,
買房子給我,與我在一塊兒生活了三年,整整的三年。然後,正當我以為幸福可以長
存的時候,他得了一場病死掉了。”
“啊,祖母。”
“是,他死掉了,”祖母黯然的說:“你看我的命。”
“後來呢?”
“我差不多瘋了,幸虧當年與我工作的,有一位姊妹,就是你看到的趙阿姨了,
她勸我去領養一個小孩子,以解寂寞,也可以有精神寄託。”
“那個小孩子,我知道,就是我吧?”我問。
“是的,就是你。”祖母說:“那年你才三歲。”
“是趙阿姨去把我抱來的是不是?她帶我到這裡。”
“是的,她到你家,看過了孩子,覺得你最好看。”
我低下了頭。
“那時候你父母環境不好,想賣掉一個孩子。”
“我知道了,他們想減輕負擔,又想得一筆錢。”
“後來你就跟了我,跟了我丈夫的姓,姓陸。”
“那張照片,是他嗎?”我問:“你給我看的那張?”
“不是,那只是我的一個親戚,我的丈夫,已經老了。”
我不知道說什麼才好,“原來……你不是我的祖母。”
“不是,趙阿姨原叫我認你做女兒,但是我想不好。”
“為什麼?”
“我年紀也大了,不如認你做孫女兒,一認便十幾年。”
“你是對我好的,祖母,我知道你對我好。”
“但是你畢竟不是我親生的啊。”她低下了頭。
“只要你願意的話,我還是要跟著你,祖母。”
“你一直回去看你的父母親,你忘不了他們。”
“我承認,祖母,如果我忘得了他們,你也不必愛我,那我豈不成了一隻冷血動
物了。”
“不,小曼,你是很好的孩子,當初我也沒想到會跟你發生這樣深厚的關係,漸
漸我就把所有精神放在你的身上了,連我自己都覺得驚異。”
她又說:“養了你這些年,你漸漸長大,漸漸有自己的思想,開頭我還想隱瞞事
實,但是現在我覺得沒有這個必要了,你應該有自主權。”
“祖母。”
“這些年來,你給我的快樂,真是太多了,小曼。”
忽然之間,我抱住了她。
“你要回去的話,我不怪你,我真的不怪你。”
我的眼淚流出來,“但是我與他們沒有感情!”
“什麼?”
“我回不去!”我哭訴,我實在回不去,但是住在這裡,我又覺得不應該,叫我
怎麼辦好呢。
“可憐的孩子,所以當初你父親上門來見你,我千方百計的支開他們,怕你遭受
損害。”
“但是他們卻以為你對我心懷不軌,”我又哭了,“要把我當搖錢樹,才肯付他
那麼多錢。”
祖母嘆息,“小曼,你看我像是那種人嗎?”;
“所以我無法與他們相處,祖母,然而我也不能住在這裡,因為你既然不是我的
祖母,我怎麼可以在這裡白吃白住白用呢?”
祖母說:“小曼,我不願意說任何話來改變你的主張。”
“你要我住下來嗎?”我問:“祖母,你,還要我?”
“問得真是多餘,但是你知道真相以後,恐怕住不舒服。”
“是的,祖母,對不起你。”我垂下了頭,很是傷心。
“你打算怎麼樣呢?”祖母問,“你才十多歲。”
“十多歲也不小了。祖母,我必須要堅強一點。”
“你先平靜下來,小曼,現在我們像朋友一樣了。”
祖母勉強的笑了一笑,我與她,都實在太傷心了。
“吃一碗點心好嗎?有很好的湯糰。”她忽然說。
平時要是她這樣子問,我一定覺得很自然平常。
但是今天就不同了,今天我覺得她對我好是一種恩惠。
一個人怎麼白受人家的恩惠呢?我這一輩子都報答不了。
“不餓嗎?”她又問。
“不,祖母,我實在不應該再叫你弄這些東西了。”
“小曼,只要你在這間屋子裡一天,我還是當你孫女。”
“為什麼對我這樣好呢?祖母,我不太明白。”
“我也不知道啊,”她笑,“也許這是人結人緣吧。”
祖母笑得不似歡愉的樣子,我覺得不舒服。
“我們可以慢慢想一個解決的法子,你可以留下來,也可以不留,我不會勉強你
的。”
我低著頭,握緊了自己的雙手。
我從那裡得來的福氣呢,有祖母對我這麼好。
我細細的看她,如果她真是我的祖母,又該有多好呢?
她的臉,她的皮膚,充份表現出她曾是個美人。
而且她是這樣善良的女人,自從丈夫死後,一直守寡。
“小曼,在想什麼?別想太多了,來吃點東西吧。”
“我吃不下。”
“千萬不要這樣,等你年長几年之後,你會發掘,小曼,這世界上沒有大不了的
事情。”
“是嗎?”
“是的,有時候會獲得一點快樂,有時候痛苦代替了一切,生活就是這個樣子的
了。”
我細細的聽著,雖然不十分明白,也覺得很有意思。
“年紀小的時候,樣樣放不開,唉。”她搖搖頭。
我抬了抬頭。
“我並不覺得自己運氣太差,至少我現在還有幾層房子可以收租,可以住下來,
是不是?”
“難道你便這樣受環境的擺佈?”我問她?
“沒有辦法,人怎麼可以拜託命運呢?我看得還不夠嗎?”
“沒有法子?”我問:“一點都沒有?”
“我都五十歲了,還能活幾年呢?如果算起親人,小曼,也只有你罷了。”
我依偎在她身邊,多虧祖母這樣開導我,使我覺得挫折只是很自然的事情。
這個時候,門鈴忽而響了起來,我看看祖母。
祖母也看看我,“是誰呢?”她問:“去開門吧。”
我走到大門前把門開了,看見一個人站在門口。”
他是我的父親。
我馬上退開一步。
“不要怕,”他立刻說,“我不會走進這間屋子的。”
“你來?你來做什麼?”我問他。“你這麼知道我們住這裡?”
祖母也走過來,看著他。
“我來……因為阿娟所她今天見到了你。”他說。
“是的。”
“她什麼都說了?”
“是的。”
“我一直瞞你,不想你知道真相。因為我們對你不起。”
我啞著聲音說:“事情都過去了。”
“你一定很傷心吧?曉得自己有這樣的父母?”
我低下頭。
“進來可好?”祖母忽而問他:“別老站在門口。”
他想了一想:“也好。”他緩緩的走進來。
“聽說你答應了小曼,以後不來騷擾她?”祖母問。
“是的,不過這一次又不同。”我父親靜靜的說。
“這一次你打算這麼樣呢?”祖母也很平靜的問他。
“沒有,我希望你對小曼像以前一樣的好。”
祖母看著他。
“我知道我們已經把事情弄糟了,對不起你們。”
他非常不安,這種不安,看得出是真的。
“沒有。”我的心輻下來,“沒有什麼,祖母不會見怪的。”
“是的,你是一位好太太,我現在也知道了。”
祖母不出聲,她低下了頭,像在思量什麼。
“我原來不想承認的,那曉得給阿娟都說出來了。”
“不要緊,讓小曼曉得了真相也好。”祖母說。
“我怕小曼心裹不自在。”他說:“小曼,你也不用當我是父親,我也沒有資格
做父親──,你權當我們死了好了。”
“怎麼可以呢!”
“話說完了,我也該走了。”他說。
“這話怎麼說呢?”祖母說:“你坐一會兒,商量商量。”
“不用商量了,請你繼續對小曼好,我們便心滿意足了。”
“但是──”
他站起來,自己便走到大門那裡,堅持要走。
“放心,以後也不會再來的了。”他聲音低低的說。
我心如刀割,不知道該說些什麼話才好,只是看著他。
他轉頭便走了。
我沒有叫住他。一聲“爸爸”是這樣的陌生,叫不出口。
我幾時有叫過“爸”呢?我自小以為自己是個沒爹的人。
我看看祖母,把門掩上,上了鎖,又坐在椅子裡。
“他倒不是個壞人。”祖母喃喃的說:“大家都誤會了。”
我忽然又想起母親來了,她那種憔悴的樣子,印在我腦子裡,擺也擺不脫。
“你要回去看看他們嗎?”祖母問我,“你想他們?”
“不,”我答:“還好,我只是奇怪我怎麼會有那樣的家。”
祖母笑了。
“就好像是一隻小雞,一直活在雞群裡,忽然有一天,鴨子跑來說他不是雞,你
說,祖母,那多難堪?”
祖母說:“傻孩子。”
“如果你對我不太好,祖母,那也罷了,唉。”
“幹嗎嘆氣呢?小孩子應該明朗一點啊。”她勸我。
“偏偏你又對我這樣好,叫我怎麼辦呢?”我問。
“你就留在這裡好,你高興去看你父母,也無不可。”
“這對你多不公平,對我卻是佔盡風光的。”
“沒有辦法,我總得想到,孩子不是我生的。”
“我倒沒這個感覺,我覺得我的的確確是你生的。”
“唉,如果是真的,那該有多好?”她笑笑的說。
我低下了頭。
這件事以後,好幾個星期,我們都儘量活得與以前一樣。
首先,我發覺祖母對我客氣了,隨後我發覺自己不想再叫他祖母。兩個人都有一
點奇奇怪怪的生疏。
她還很年輕,一直叫她祖母祖母的,多麼滑稽。
於是我改了口,含含糊糊的,不肯呼喚她那麼多。
祖母是一個明白人,她不介意,她只是笑笑而已。
祖母說得好,現在我們是朋友了,朋友是難得的。
我想搬出去住,然後與她維持朋友的關係。
不過祖母說什麼都不答應,她說她怎麼也不會放心的。
她又說我不會找到工作,沒有能力照顧自己。
她都說對了。
於是我在家裡,開始做更多的事情,幫祖母的忙。
我們之間建立更好的關係,我是較以前成熟多了。
有一天祖母忽然說:“我與你拜訪一下你的父母吧。”
我問:“為什麼?你想去嗎?”我覺得有點奇怪。
“是的,我想去看看他們,”她說:“與你一塊兒去。”
“他們住的那個地方,我倒記得。”我抬起頭來說。
“以前我也真的太自私,小曼,一直把你佔為己有。”
“祖母,你也到底養了我那麼久。”我開解她。
“以前的錯事太多了,小曼。實在我也沒安著好心,要把你當孫女兒看待,我只
不過領養個小孩,將來陪陪我,替我做點事情,如此而已。”
“結果變了你陪我。祖母,是不是?”我也笑了。
“可不是,這原是你長得可愛的緣故,不必感謝我。”
“奇怪的是,我心裡沒有他們,只有事實在提醒我。”
“算了,小曼,以前的事不要去想它了。”祖母說。
我們兩個人,買了一點水果,出發到美麗街。
那個地方,自我上次來過之後,一點改變也沒有。
我便是覺得不舒服,這條街上的人,彷彿已習慣了一切。
我們上了二樓,門照樣開著,我們探頭進去。
“找誰?”一箇中年婦人問。
“姓許的。”
“姓許的早搬了。”
“搬了?”我問:“不會吧?他們在這裹住了很久。”
“不相信你自己看去,中間那個房間。”那女人顯然一臉的不耐煩。
我看了祖母一眼,我們擠到中間房去一看,果然沒有他們。
新住的一家有兩個年紀極大的女人,坐在那裡做紙花。
“姓許的呢?”我緊張起來“搬到那裡去了?”
先頭那個女人又來了,“告訴你已經搬了,怎麼不相信?”
“多久了?”祖母問。
“好幾個禮拜啦。”
“不會是欠了房租付不起?”祖母又仔細的問。
“欠房租?那倒不會,欠租也不會搬得出去。”
“有沒有留下新地址?”祖母問:“一定有吧?”
“沒有。你們是誰?”那個人問我:“是他們什麼人?”
“朋友。”祖母說。
“奇怪啊。他們住這裡這麼久,從來沒有人來過,忽然一搬走,你們就來了。”
我看著祖母,“怎麼辦?”
“他們搬走了,不會是避我們吧?”祖母反問。
我心裡有數,是的,他們一定是避我。
為了要使我與祖母在一起安居樂業,他們就要避開了我們。
我站在當地,動彈不得。
他們還是為我好的,但是搬到哪兒去了呢?
我、心頭一陣酸,眼淚險險掉了下來,勉強忍住了。
“小曼,我們回去吧。”祖母終於說,技著我走了。
這麼大的地方,我不曉得他們搬到什麼地方去了。
至少,在以後的日子裡,我再也沒見到過他們。
每天放學,我都希望看到父親那張瘦削的臉,父親。
名字是陌生,但是那張臉卻很熟悉,每天我都在等。
但是從此我就沒再見到過。
祖母還是與我過著平常一樣的生活。
他們到底又用了祖母不少錢,也抵得過了,我想。
不這樣子想又有什麼辦法呢?
我並沒有告訴任何人,祖母不是我的親生祖母。
即使將來結了婚,我還是會保持這一個秘密的。
任何人對我的祖母不好,也就是對我不好,沒有分別。
只要我在生一天,我就該對她好,我們相依為命。
我就差一年便畢業了。
我希望在以後的日子裡,可以對祖母好一點,補償一下她過去的損失。
祖母呢,還是對我一樣好,連半絲也沒有變過。
我們相處得很好,至於我父母,我想他們的重要性,應該排在祖母之後。
我愛祖母,不管她是什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