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霈:
許多看似不經意的事,最後往往有最奇妙的連結。直到那日你南下之前,你我和郎雲三人的談話中,郎雲的一言點醒了我,我想我終於明白了。
讓我們一件一件來聊。
首先,我一直不懂,當年郎雲出車禍,我去醫院裡看他,你為何將我趕走。
你給了郎雲一個很好的理由:因為你害怕他醒過來之後又跟著我一走了之。
可是,我想著想著,總覺得其中有許多奧妙。郎雲和我在一起,與他回到郎家的事並不牴觸,不是嗎?你完全沒有擔心我不讓他回家的理由。
接著就是公公的事。倘若沒有任何一個人告訴你,你又是怎麼知道公公與凌夫人的那一段過去?
然後,當我猜想到,唯一能告訴你的人只有婆婆本人,結論便如骨牌一般,一個引向一個,把所有看似不相干的事件全牽連在一起。
郎雲說,心結從來不在他身上,他是對的。
郎霈,其實你是想報復,對吧?
我的腦子裡不斷浮現當年那個大男孩的身影。他的父親欺瞞他,他哥哥棄他於不顧,他的「母親」痛恨他,而他還得在人前人後強顏歡笑,收拾殘局。他心裡該是有許多的恨與苦吧?
母親已經走了,能夠承受你情緒的只剩下兩個還活著的人。
當年看著躺在病床上的郎雲,你又是什麼心情呢?——
這個可惡的男人,將一切責任丟給你,成天在山林野地裡逍遙,他有什麼資格得到幸福?
於是你遵從了你當時的執念,將我逼離郎雲身邊,而我也真的走了。
但是,這個報復並沒有讓你更快樂。
你太愛郎雲,無法忍受他痊癒之後變成一部空洞的工作機器,不懂情不識愛,日復一日虛度人生。你的罪惡感讓你絕望地想補償,於是你努力在工作上輔佐他,當他最稱職的左右手,扮演他和爸爸之間的潤滑劑,不斷委屈自己,成全整個郎家的和諧。
你恨他們無意間對你造成的痛苦,卻又為了自己的恨而感到罪惡。
郎霈,不要再恨了。
公公和郎雲終究是平凡人,他們有情緒,有喜怒,他們的人生會失序,也會迴歸正軌。
你越愛他們,就越恨他們;而你越恨他們,對他們的愛越苦。
所以,不要再恨了,好嗎?
至於我這裡,我不知道事情的發展若與現在不同,我是否有辦法如此大方地說出口,但,此時此刻,有一句話我確實是真心誠意的——
郎霈,你對我,不再有任何虧欠。
我諒解。
最後,臉皮薄的人不只你們郎家人,所以信上的一切只限於你我之間,倘若它流傳出去,我將一概否認。阿門。
心心
郎霈將信紙折妥,收進長褲口袋裡,慢慢走出木屋外。
前廊除了最近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凌曼宇,其他人全都到齊了。
叔嫂兩人視線相接,他輕輕點頭,葉以心微微一笑,一切盡在不言中。
「你們兩個眉來眼去是什麼意思?當郎雲死了?」坐在對面的安可仰頗不是滋味。
「我們都不在意了,要你多事?」凌-咕噥道,招手讓郎霈坐到自己身邊來。
「想想真不公平。我本來期待凌曼宇那隻母老虎大發雌威,沒想到她出場的次數屈指可數,虧我一個人演得如此賣力。」安可仰繼續抱怨。
「怎麼就你一個人老是母老虎、母老虎的稱呼曼曼?」葉以心忍不住問。在他們眼中,曼曼跟女兒一樣可人啊!
「那是因為你們沒看過她發威的樣子!」安可仰一臉餘悸猶存。
「曼曼發威?」郎霈很難想像那種畫面。
「你們不會明白的啦!」凌-執起馬克杯悠然啜一口。「對於一個被打爆頭的男人來說,其中的教訓痛徹心肺。」
「你被曼曼打爆頭?」一干人異口同聲。
安可仰一臉悻悻然,完全不想多說。
於是,幾雙眼全移向凌姑娘求解。
「那是發生在我八歲的時候,那年我老爸出國到哥大唸書……」
「芝加哥大學。」郎雲下意識更正。
「不好意思,本人是『哥』倫比亞『大』學法學院高材生,謝謝。」安可仰不屑地輕哼一聲。
「我非常確信你念的是芝加哥大學法學院。」郎雲說。
「兄弟,我會連自己是哪裡畢業的都搞不清楚嗎?」安可仰恥笑的意味更濃了。「請不要隨便聽信一個連雲林和員林都搞不清楚的女人,謝謝。」
郎氏兄弟相對無言。
「你們說到了重點。」鈴當吃吃笑了起來。「話說我老爸當年良心發現,打算把我接回身邊照顧幾年,所以趕辦了我的護照和簽證,跟凌家長輩知會一聲,就把我直接抓去美國了。」
「你沒告訴曼宇?」葉以心挑了下柳眉。
「她當時跟同學跑去歐洲自助旅行,女兒都是外公外婆在帶的,我怎麼知道她會那麼在意?」安可仰覺得自己冤枉透頂。
哪個女人莫名其妙丟了個女兒會不在意的?在場幾個女人全給他一個大白眼。
「喂!幹嘛!我是看凌家照顧鈴當這麼多年,想說換手一下,免得他們太辛苦,我也是一番好心,OK?」
「總之,我老媽從歐洲回來之後,發現我不見了,她氣急敗壞的跑去老爸家質問,才知道老爸把我給接到美國去了。爺爺告訴她,老爸在『哥大』法學院,奶奶告訴她,我們住在學校旁邊的某某研究生宿舍,也不知道她是怎麼聽的,竟然把『哥大』當成『芝加哥大學』。她千里迢迢飛到芝加哥討人,可以想見附近根本沒有那個研究生宿舍。就這樣,她在芝加哥流浪了幾天,再打回臺灣問清楚之後轉飛到哥大去,心裡那把小火苗早就燒成梨山大火。」
「那是她自己耳背外加地理觀念不彰,怪得了我嗎?」安可仰慷慨痛陳。「你們自己出去問問看,有多少人會把『哥大』搞成『芝加哥大學』的,我都沒笑她井底之蛙呢!」
沒有人想理他。
凌-快樂地繼續說:「後來她終於找到人啦!正好我老爸載我去商場購物回來,他去停車,我站在宿舍門口等他上來開鎖。我媽一趕到,就見到我孤零零的守在門外,猶如風雨中飄搖的小花蕊,而那個『死男人』不知去向。」
「喂!喂!」為父的抗議。
「這是媽咪自己的用詞嘛!」凌-無辜地說。「這時候,老爸抱著一個大購物袋,吹著口哨開開心心上樓,我媽一見之下,新仇舊恨同時上湧,抄起旁邊一張舊椅子沒頭沒腦痛打他一頓,當天他額頭縫了七針,以後見到我媽都會作惡夢。」
現場一片沉默。
安可仰眯著眼一一迎上每雙目光。郎氏夫婦立刻假裝很忙碌的檢查胎兒動靜,梁千絮鼻子仍埋然在醫院期刊裡,凌-把玩男友的手指。
視線定在郎霈身上,他躲無可躲。
「你想笑?」安可仰和氣地問。
「沒的事。」他神色鎮定,完全處變不驚。
郎雲真是好生敬佩弟弟的功力。
「哼!」安可仰長腿往長桌上一翹。「你們聽我的準沒錯,那個女人絕對是隻母老虎,終有一天你們會見到她的真面目。」
可以肯定的是,直到現在凌曼宇仍然沒記起來,到底是哥大或芝加哥大學。
「凌-,我們去林子裡走一走。」郎霈覺得自己再不離開可能會失控,尤其這個岳父一雙拳頭硬如鐵,得罪他大概不會是太明智的決定。
凌-突然扭起了眉鎖,定定盯著父親大人。
「看什麼看?」安可仰長腿一抖一抖的。
「老爸,你剛才說,害你一個人『演得這麼賣力』?」她的水眸眯了起來。
「怎樣?」那雙腿不抖了。
「所以你從頭到尾都在演戲?」
「演什麼?」安可仰一副沒事人的口吻。
「老天!原來如此!我上當了!」她猛然起身大叫。
「我完全不曉得你在說什麼。」安可仰否認到底。
「你這個小人!」凌-蹂身撲過去,搶過後母手中的期刊劈頭劈腦攻擊他一頓。「我早該知道的!什麼年齡差太多?還輩分倫常咧!一個十五歲就把女人的肚子搞大的叛逆分子,竟然還跟我大談人生道理!我早該知道你一定有鬼的!」
她早該知道的!這個男人可是安可仰!女王陛下駕到都不當回事的安可仰!他哪會在意什麼狗屁禮教、輩分問題!虧她竟然還被他唬得一愣一愣的,搞了半天她老爸全是唬她的!
「噗!」安可仰陡然捧著肚子,放聲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竟然現在才發現!虧你還是我女兒,我對你實在太失望了!哈哈哈哈哈哈——」
「可惡的傢伙!竟然把我完全唬住,害我傷心了那麼久!」凌-氣紅了臉,卯足了勁捲起期刊打他。「你這樣子像當人家老爸的男人嗎?啊?啊?」
「不好意思,交換一下。」梁千絮冷靜地抽出一本財經雜誌,換回自己的寶貝醫學期刊,然後低頭繼續讀。
「可惡可惡可惡!」凌-雜誌打累了,往旁邊一丟,開始用手掐的。「你還冷血地看我一個人跑到日本去,苦撐了八個多月!我竟然有這種父親!」
「我沒有辦法……你都不知道你那副愁雲慘霧的表情有多蠢,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好了,凌。」郎霈啼笑皆非地把她抱回懷裡。這對父女絕對有嚴重的溝通問題。
「我又沒有做對不起你的事,你竟然這樣惡搞自己的親生女兒?你還是人嗎?」她狺狺咆哮。
安可仰拭去淚,不住地喘氣。
「沒有做對不起我的事?這種話你講得出來!你自己想想看從小到大破壞我多少好事,要我一一指出來嗎?你是怎麼跟千絮說的,親肚臍是吧?親小嘴是吧?」積了二十年的舊怨終於一口氣報復回來了。「哈哈哈哈哈哈——」
「這對父女真的沒救了。」郎雲搖搖頭,決定扶著老婆進屋去午睡。
「晚上見。」郎霈無奈地揮揮手。他是事主之一,所以必須留在現場控制局面。
「起碼他這次沒穿港劇律師袍、綁馬尾巴,背過時兩百年的法條,你應該安息了。」葉以心離開之前不忘丟給他一記過度甜蜜的微笑。
安可仰瑟縮一下。「女人的心眼真小,兩年過去了還要記恨。」
「你、你敢說你沒親過我肚臍嗎?我又沒說謊!」凌-強詞奪理。
「那我對你說的那堆屁話也言之成理啊!」安可仰斜睨她。
「你自己都說是屁話了,屁話還會有道理嗎?郎霈,你來評評理。」
「好,你評。」安可仰的白牙像鯊魚。
四隻利眼同時往他身上招呼。郎霈凝住。
為什麼吵架的是他們父女,他卻變成目光的焦點?
但郎霈終究是郎霈,那如月光一般的郎霈,天搖地動我猶不亂的郎霈。
「梁醫生,我載你到隔壁村去瞧瞧昨天發燒的小男孩好嗎?」他起身攙起另一側的梁千絮。
被他一說,梁千絮陡然想起。
「對了,我還得去回診。」她一躍而起,拍拍父女倆腦袋。「你們慢慢吵,我們晚一點回來。」
然後,他們兩個人就這樣走了。
「喂喂!」安可仰想追上去,凌-突然想起自己還沒吵完。
「別跑!看我的奪命剪刀腳,啊嚓——」
反正在屋主午睡完畢,小鎮醫生回診結束之前,他們父女倆還有長長、長長的時間可以解決恩怨。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