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紀元第二天就鬧情緒說要走。
李育臺不得不耐心地查根問底:“李小姐,今次又是為著什麼因由?”
紀元忿忿不平,“什麼地方都有吳瑤瑤!”
“啊,那是什麼意思?”
“班上有一個同學,名叫冼娜,自以為長得美,見了人不瞅不睬,萬分驕傲,可是不知多受老師寵愛,她做的永遠是對的,真討厭。”
“你打她?”李育臺吃一驚。
“當然不,我又不是生番。”
“那就好,學習和平共處,既然你知道全世界都有吳瑤瑤,那就避不勝避,乾脆以不變應萬變。”
紀元老氣橫秋地感慨:“庸脂俗粉罷了!”
李育臺忍著笑,一本正經說:“肯定是。”
“你怎麼知道,你又沒見過她。”
“我女兒說是,就一定對。”
“呵爸爸,說我是你的瑰寶。”
“當然,紀元是爸爸的瑰寶,紀元是爸爸在世上的至愛。”
現在只得他們父女倆相依為命,偶爾互相麻醉也是很應該的。
他說服了紀元。
儘管學校裡有外國吳瑤瑤,她還是願意留下來。
李育臺一個人上路。
格於環境年齡身分,他不打算到曠野去尋求真我,他乘頭等艙到多倫多去了。
他的合夥人陳旭明一直對多市地產有興趣,專注看它跌跌跌跌到什麼時候止,反正已經來到加國,李育臺打算替老陳留意一下有何便宜貨揀。
在酒店裡他聯絡到移了民的行家範偉源與鄭嘉英。
兩人帶著女伴來赴約,統統是移居海外七年仍不忘腕戴勞力士金錶身穿阿曼尼西裝那一號人物。
見到李育臺卻是真的熱情。
“育臺,你也過來吧,這邊會適合你。”
“育臺到哪裡都過隱居生活。”
“他同陳旭明是天生一對,老陳主外接客,他在辦公室勤做。”
“這樣也就發了財啦,可見真金不怕紅爐火。”
育臺笑問:“說完沒有?”
“你看育臺,外頭人多容易誤會他是藝術家,那樣不修邊幅。”
“不不不,育臺打扮起來總像哪個小生,最近心情不好,故沒刻意修飾。”
李育臺搖頭,“慘遭衰友調戲。”
範君的伴侶姍姍來遲,一進門,李育臺一怔,那女子一張鵝蛋臉與白皮膚有點像雅正。
(記得綠羅裙,處處憐芳草)。
可是人家比較年輕,也比較豔妝。
範偉源見到女伴,如珠如寶地迎上去,“米雪兒,我來跟你介紹——”
鄭嘉英悄悄在育臺耳畔說:“有無覺得面熟?”
育臺茫然搖頭。
“是一位香港小姐出身的電影明星,老範寵得她不得了,我們多看一眼他都怕蝕本。”’
這時,那女郎抬起一雙碧清妙目,似笑非笑朝他們看來.老範立刻噤聲,育臺朝她點點頭。
人長得美,淨穿一件黑絲絨已經足夠,育臺注意到她外頭披的是一件羅宋紫貂,他認識這個是因為雅正老勸育源別穿皮草,而育源剛好置了一件紫貂。
此刻由這樣漂亮的人兒穿來,又不覺有何不妥。
吃的新法國菜,盤頭美得要死,可是連主菜都只得三條牛柳絲半支蘆荀之類,育臺吃不飽。
吃完之後,他建議:“用過點心了,稍後到什麼地方去吃飯?”
那米雪兒一聽,嫣然一笑,現出梨渦及貝齒,十分動人。
他們到育臺房間喝咖啡聊天,少不免講到當地地產。
育臺正為他們斟酒,聽到身後有人問;“李太太沒一起來?”
那人是米雪兒。
李育臺連忙:“先室一年前故世。”
“呵對不起。”
李育臺無奈地牽牽嘴角。
這時,範某已如影附形地追上來,“米雪兒,你同老李說什麼?”
育臺立刻避嫌,“老鄭,明日你陪我去看看那個地盤。”
老鄭的女伴很活潑,一直在說華僑會遇到的尷尬事。
稍後那個會就散了。
育臺同老陳通了一個電話,先講公事。
陳旭明很感動,“可見你心中還有我。”
“老陳,你這種腔調不改,人家會誤會我與你的關係。”
“育臺,可見你還是戀戀紅塵,不是出家人才。”
“我有說過我要做和尚嗎?”
“幾乎沒披上袈裟。”
“我明日與鄭某去看地盤。”
“你全盤做主好了。”
育臺放下電話,淋浴。
電話響了,這一定是育源,她一向有第六感或是千里眼,專候人家洗澡之際打電話來。
“誰?”
“米雪兒。”
育臺只覺得不可能,看看電話筒:“誰?”
“剛才的米雪兒。”
“是是是,”他連忙圍上大毛巾,“有何貴幹?”
“你不是沒吃飽?我帶你去宵夜。”
育臺發呆,“你在何處?”
“就在你門外。”
“請稍等五分鐘,我馬上來開門。”
李育臺丟下電話,連忙穿上新鮮襯衫與褲子。
拉開門,那米雪兒正看著他笑。
育臺為她豔光所懾,結結巴巴,“請進請進。”
“我們隨時可以出發。”
李育臺不由得提出疑問:“範偉源知道嗎?”
米雪兒一聽,笑得前仰後合,半晌,指著他道:“我真喜歡你,你與他們不同。”
李育臺也笑了。
大家都是成年人,後果自負,還需徵求誰的同意?
他鬆弛下來,“去何處?”
“跟我來。”
她拉起他的手就走。
感覺上那是一隻柔若無骨的小手,育臺有犯罪感,她原來是他朋友的女友。
跑車就停在門口,紅色皮座,銀灰車身,開篷,天氣已相當涼,車子增速,風打著耳朵有點痛,年輕的女郎喜刺激不是奇事。
李育臺分享了她的愛好。
車子駛進華人聚居的區域,在一家餐館門前停下,李育臺失聲說:“火鍋!”高興得不得了。
就是吃這個。
女郎訂了一間小小房間,兩個人坐剛好,滿滿切片菜餚已經在桌上排開,她替他斟冰凍啤酒。
“謝謝你。”
“我喜歡看到朋友開心。”
李育臺忽然說:“我妻子已經故世,我不應高興。”
女郎黑白分明的眼睛看著他,“如果她在世,她會希望你快樂。”
育臺低下頭,沉思半晌,“先飽口腹。”
女郎笑了。
她輕俏地說著自己的故事:“……拍過十部八部電影,全部花瓶角色,不知怎地始終把握不到演技的技巧,再努力也顯得做作,開始膩了,想結婚,找個殷實商人,環境小康即可,反正手頭上有點節蓄,安頓家人後還綽綽有餘。”
李育臺覺得這就叫作豔福,邊吃邊聽美女說故事,還說不是享受?
“遇上範君,條件十分理想,可是,沒有心動的感覺,原來,發覺自己還是希望戀愛。最好是那種激烈的,靈慾不分的狂戀,互相齧咬傷害糾纏至死的那種愛情。”
女郎用雙臂擁繞著自己上身,眯上雙眼,陶醉地形容給他聽,她嚮往的是什麼的感情。
育臺發呆。
“呵,我還年輕,多想瘋狂地燃燒一次,即使遍體鱗傷,相信也還可以自灰燼中站起來……”然後,她睜大了雙目,“範君不是對象。”
育臺聽得著迷。
這樣還不算好演員?難以置言,一段獨白已令觀眾心身搖曳。
她說:“我一向只跟我想佔有的異性在一起,”她垂下雙目,睫毛似蝴蝶的翅膀那樣顫抖兩下,“我一點都不想佔有範君,我不愛他,不過,也有好處,相信我也不會恨他。”
育臺清一清喉嚨,想說什麼,終於又住聲。
“我很躊躇。”
“是嗎,”育臺笑了,“看上去不像。”
“你不相信我。”她嗔曰。
“對不起,那是因為我缺乏經驗,我從來不認識像你這樣活色生香的女子。”
女郎趨近神情如一隻貓,“你現在認識了我,說,說我不可抗拒。”
育臺頷首,“你不可抗拒。”
可是女郎也笑了,“不,你抗拒得非常禮貌非常成功非常含蓄。”
育臺致歉,“我的心已死。”
女郎問:“它會不會有復甦的一天?”
育臺哀傷地答:“我不認為如此。”
女郎抬起頭來,“可是,你總得同她說再見。”
育臺一震。
“你總得重新開始生活。”
“我嘗試過,可是每次想起她已不在我身邊,生活就毫無意義。”
她凝視他,“是這點悽楚長情,使我覺得你動人。”
“謝謝你。”
“夜未央,我可以帶你去跳舞。”
“改天吧,今天我累了。”
女郎嗤一聲笑出來。
還是第一次聽到有異性對她說累,十四歲迄今,只有她忙著將他們掃出門去,偏偏他又不是以退為進,他一臉自心底發出的疲倦至真實不過。
“不跳舞?也許,到我公寓來喝一杯?”
李育臺伸出手去,輕輕將她一綹頭髮撥到腦後,“你溫柔的時候,有點像我亡妻,你們同樣有清澈的眼睛。”
女郎舉起雙手投降,“我放棄。”笑。
育臺忠告她:“你若真的想找歸宿,阿範是不錯的,看得出他是真心喜歡你。”
“可是,我情願我愛一個人,即使他不愛我,也是一種痛苦的享受:風雨不改跑到他樓下等他,偷偷看他一眼,如果他同別人在一起,默默流淚……”
可是,她沒有那樣的機會,男人太快愛上她,纏住她,使她煩膩,所以她認為被愛真正討厭。
育臺笑笑,“聽來,你好似有輕微的被虐狂。”
她用手支撐著下巴,“你又不肯虐待我。”還是沒有放棄。
育臺由衷地說:“我許久許久沒有吃得這麼飽,談得那麼高興,以及獲得這麼多的恭維。”
“換句話說,我娛樂了你。”
“不,你向我伸出了友誼之手。”
女郎收斂了輕佻的神情,默然,過一會說:“把我講得太好了。”
育臺說:“奇是奇在像你那樣標緻的女子也會覺得寂寞。”
女郎握住他的手,“只有你知道我寂寞。”
“我的心緒比較清。”
育臺看了看時間,不早了。
“對,明天你還要去地盤,我送你回家。”
她把一手車開得出神入化,風馳電掣,很快駛回酒店。
育臺在門口與她道別,她吻別他的臉,香與糯的感覺不去。
第二天早上,天亮得好像特別快,頰上猶有餘香。
鄭嘉英依時來接他去看房產。
在車上,鄭閒閒說起:“你覺得阿範的女友如何?”
“很漂亮很可愛。”
“跑了。”頗有點幸災樂禍的意味。
“什麼?”
“昨天晚上不見的。”
“怕是出去赴約遲歸吧。”
“不,家裡電話一直沒人聽,深夜,他終於找上門去,發覺衣物都搬走了,公寓中空空如也。”
“他有公寓鎖匙?”
鄭君不耐煩,“當然他有公寓鎖匙,公寓是他送給她的,笨蛋。”
“啊。”
原來,在許多情形之下,根本不用費唇舌說再見。
“等到今天早晨,他忍不住去航空公司查詢,託了熟人,知道她已不告而別飛返香港。”
“老範打算追回去?”
“我勸他不必。”
“你說得是。”
“他現在如喪考妣,六神無主,所以,不必羨慕豔福。”
育臺問:“你有羨慕過他嗎?”
“怎麼沒有,”老鄭倒坦白,“水蜜桃似人兒整個屬於你,嘿!”
育臺笑了。
他去看過地方,與業主議價,忽然之間英明本色畢露,開出相當狠的條件,對方猶疑,說要考慮,他越發不在乎。
可是回到酒店,也覺筋疲力盡。
他在電話中與老陳說:“對方如不答應這個條款呢,就算了,太瑣碎的生意都不想做,夠吃算了。”
老陳卻另有高見:“你的嘴巴那麼大,又專門挑好的來吃,要設法開源節流。
“我不會叫你吃虧。”
誰知老陳這樣說:“在某個雷雨交加之夜,我與你結為合夥人,已經吃了大虧,再回頭已是百年身。”
育臺簡直不相信陳旭明君會變得如此詼諧。
接著,他想找紀元說幾句。
可是她出去了。
育源說:“我讓她參加柔道班,什麼都好,旨不在學習,而是想她接觸一大班同齡孩子。”
這是真的,單獨跟父母成長的孩子往往老氣橫秋,不似幼兒。
“我很掛念她。”
“她也問起爸爸,不過,分開一下是好的,父女不能摟在一起窒息。”
育臺嘆息一聲。
“多倫多那邊如何,有雪嗎?”
這時育臺抬起頭,看到飄雪,“剛開始下。”
“真是要命。”
“不,”育臺說,“下雪是美景,我不介意。”
育源沒好氣,“那麼,落冰雹還算是美景呢。”
育臺忽然吟道:“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
隔一會育源說:“你若真想退休呢,我替你找房子落腳,也不必到處晃了。”
育臺說:“真受不了,以前只聽說有大香港主義,大新加坡主義,現在又添一個大溫哥華主義,憑什麼以為每個人都喜歡留在溫市呢。”
“她美。
育臺傲然,“許多美女都不能叫我心動。”
“我還要替紀元去買雙新鞋。”
就此打住了。
育臺取過外套往街上跑。
下雪天,他特別覺得悽清,連忙把大衣襟扯緊一點,心中暗暗好笑再不恢復辦公,他快成為一個潦倒漢。
有乞丐走近,“先生,賞一杯咖啡。”
他給他五塊錢。
“謝謝,先生,好心有好報。”
育臺牽牽嘴角。
他躲進一間書店裡去。
推門的時候叮一聲。
一進去就看見一疊謝雅正的攝影集。
他過去取過一本,輕輕撫摸封面。
封面上的紀元還很小,李育臺忽然承認一個事實:謝雅正已經去世,她再也不會回來。
走遍全世界不管用,他不會找得到她。
育臺內心反而平和,他放下書。
這時他聽見一聲咳嗽,抬起頭,看到一名戴金珠耳環的年輕男子。
他笑道:“我們要打烊了。”
“這麼早?”
“六點了。”
果然是,育臺打算離去。
“打算找什麼書?”那男子與他搭訕。
“不過看看。”
他離開書店。
李育臺不習慣與陌生人打交道,尤其是陌生男人。
可是那男子隨即鎖上書店門跟出來,“要不要喝一杯咖啡?”
“呃,不,謝謝。”
那年輕人笑了,“我不會傷害你,請放心。”
育臺也知,“那麼,到對面快餐店去喝一杯。”
那年輕人告訴他名字叫約翰,是個詩人,在書店兼職。
育臺困惑地說:“在商業都會做藝術家是痛苦的吧?”
“噯,必須成名,否則一生潦倒,不比做律師或會計師,不過也可以生活下去。”
“詩篇有否獲得刊登?”
“登在詩人月刊上,可是沒有稿費。”
育臺抬起頭,“有無人知道,莎士比亞的‘我可否將汝比作一個夏日’的稿酬若干?”
約翰很幽默,“他不靠那個,他的正職是寫劇本,因情節豐富,娛樂性強,觀眾很喜歡他,收入不成問題。”
“對對對。”
約翰看著他,“剛才你在書店,明明似在尋找什麼。”
育臺欷噓不語。
“你看上去是那麼傷心寂寞。”
好像每個人都看得出來。
“你一定是失去了什麼珍貴的事物。”
育臺蒼茫地笑著頷首。
“應該慶幸你曾經一度擁有過。”
育臺一怔,“可以那樣想嗎?”
“當然,曾經深愛過是非常寶貴的經驗。”
育臺有點感激這個年輕的詩人,在這次旅途中,他碰見許多人,每個人都對他很好,每個人都忠告他幾句,每句話都有用。
他沒有白出門。
他說:“我卻為沒有得到更多而傷神。”
“你不應貪婪,需知好的事物永不耐久。”
“為什麼?”
“天理如此。”
育臺說:“所以你是一個詩人。”
“是呀,觸覺比較敏感。”
回到酒店,老鄭的電話追至:“你走運了,明日可以簽約。”
“別忘了你的佣金。”
“咄,何勞你提醒,受之無愧。”
就是這點爽快,育臺笑了。
“育臺,我很佩服你的手法,你要是決定不走了,我與你拍檔如何?”
“我不會久留。”
“你與陳旭明是天生一對,就差不能結婚。”
育臺嗤一聲笑出來。
“鳳芝很欣賞你,她說男人最動人時刻是像你那樣,傷心中不忘振作,一個悽然無奈的笑,茫然的眼神,激發了她的母性,想把你摟在懷中安慰你。”
可是育臺大惑不解:“誰是鳳芝?”
“我的女友。”
呵那個活潑的女生。
“她公然在你面前讚美旁的異性?”
“咄,我又沒愛上她,管她欣賞誰。”
真的,不相愛有不相愛的好處。
“明天我代表公司簽署臨時合約,我會叫陳旭明飛過來正式簽約。”
“那敢情好,我們又可以大吃大喝。”
這幫酒肉之徒。
“老範呢?”
“追到香港去了,不到黃河心不死。”
“他會自討沒趣。”
“活該碰一鼻子灰。”
阿鄭好似從來沒同情過範某人。
而李育臺不知不覺,已經恢復了工作。
他與陳旭明聯絡彙報。
伍和平說:“我會與陳先生一起過來簽約。”
李育臺以為她乘機來看他,“你何必定這一趟?”
“我有事。”
育臺一怔。
“我約了司徒啟揚。”
育檯面孔颼一聲漲紅,這次可窘了,這是他平生第一次自作多情,即時碰釘。
“我很欣賞司徒醫生,故與他訂下約會,我對這次會面有很大寄望。”
育臺定一定神,“你們到多市時我不在。”
“呵沒關係,我們認得路。”
可曾幾何時,李育臺已變得沒有關係了。
不然他還以為有誰會等他一輩子呢。
“和平,無論你心中想要什麼,我衷心祝你成功。”
伍和平感激地說:“謝謝你。”
李育臺放下電話。
那天晚上,他訕笑自己,他曾為和平那鍾情的目光享受過一陣子。
她是他的小小紅顏知己,一直關懷他侍候他,他看著她長大,一份工作做了四年。
現在,是否意味著她羽翼已成,要脫翅而去?
看清形有點預兆,那司徒啟揚真是個厲害腳色,把李育臺身邊所有出色女性都一網打盡。
育臺有點不服氣。
因為實在累,他在酒店房間睡著了。
沒有做夢,可是一直聽見鄰室有個嬰兒在哭泣。
他人的幼兒真是世上最可怕的動物,肆無忌憚地擾人清夢。
惺鬆間李育臺不知時日已過,還以為是小小紀元在哭泣,毛毛頭,兩公斤多一點點,一天吃七八頓,哭聲嘹亮,雅正還堅決親自餵養……
那樣的苦日子也會捱過去。
有一陣子每天出門上班,都看見雅正坐在浴室陪女兒學用廁所,一坐好些時候,育臺記得他一邊暗笑一邊出門,慶幸他不必為這些瑣事擔心。
雅正臨終情緒並不算太壞,她說:“我看上去很可怕吧?”育臺說:“並不。”她忽然說:“你請和平替我照這本時裝目錄去訂購一件絲絨裙子,我一直想要一件晚上白天都可以穿的絲絨。”
那幾乎是她說的最後一句話。
那件裙子速遞寄到,前後不過三天光景,可是雅正已經不在了,誰也沒想過要把它退回去。
育臺說:“讓我看看是什麼樣子。”
是最傳統的紫玫瑰色,自然縐,很大方。
和平把它輕輕掛在櫥內,“留待紀元穿著。”
“那要等到幾時?”
“很快,”和平答,“七八年後就差不多了。”
那時育臺忽然想起雅正拍過一輯照片,是將一件成年人穿的跳舞裙子,罩在小小紀元身上,一年一次,比試大小,每年紀元生日,就拍一張照片,直至裙子合身為止。
他囑和平把照片與裙子找出來,他將繼續雅正遺志。
和平自告奮勇,“讓我來拍照。”
就是那個時候,找到雅正未寄出的信的吧。
作家用筆,謝雅正用攝影機,記錄了她生活點滴。
雅正熱愛生命,她酷愛這個星球,天地萬物都令她欣喜。
育臺看向窗戶,天還沒有亮,可是育臺知道時間已經不早,他輕輕問:“雅正,你知道我在想你嗎?”
他還有正經事要辦,梳洗後他聯絡了律師朋友到田土廳查記錄、擬合同,以便陳旭明一到便可以開香檳慶祝。
一忙,時間便容易過,本來預備第二日早上回西岸,可是最後決定接老陳飛機。
老陳與伍和平雙雙出來,看到育臺,十分歡喜。
他說:“我早知道你不忍心丟下我。”
幾十天不見,老陳胖了,有點中年味道,大學時期他是最瘦最文弱的一個,所以,你永遠不知道有什麼在轉角等你。
以前,下了飛機立刻可以趕工,現在老陳疲態畢露,需要休息。
“時間還未到,老陳,你去眠一眠。”
和平把手繞進育臺臂彎,嬌俏地說:“我不累,勞駕你陪我到處逛逛。”
育臺十分感慨,她不愛他了,所以這樣大膽磊落,以前,和平甚至不敢接觸他的眼神。
這依人的小鳥要飛進別人的懷抱去了。
他們找一個地方坐下喝咖啡。
和平問:“倫敦是否一個可以長住的城市?”
已經談論到共同生活的問題了嗎?
育臺的答案:“當然可以。”
“可是天氣是那樣的壞。”
“真奇怪,我是一點都不覺得,相反地認為雲與霧十分詩情畫意,即使春季,也尚有一股積鬱的優秀氣質,老實說,我反而害怕加州那種單調枯燥的陽光,我喜歡有文化背境的城市。”
“你是頭一個稱讚倫敦的人呢。”
“雅正會告訴你同樣的意見:春季往湖區,夏季到巴英、秋季往康橋、冬季留在倫敦。”
和平微笑,“你都替我打算好了。”
育臺牽牽嘴角,“要嫁過去了嗎?”
她有點靦腆,“還早著呢。”
“讓我來替你主持婚禮。”
“真的?那太好了,謝謝你。”
果然進展得那麼快,育臺真替和平高興。
“這次你們在何處見面?”
“陪陳先生簽約後我會到倫敦與他見面,我有兩個星期的假。”
小和平終於找到了她的歸宿。
育臺說:“千里姻緣一線牽。”
和平微笑,“生活經驗越是豐富,越是相信命運吧。”
育臺低下頭,“完全正確。”
“性格是否決定命運呢?”
育臺搖搖頭,“命運決定一個人的性格。”
和平忽然握住他的手,“你對我真好。”
“彼此彼此,和平。”
和平把他的手放在臉頰邊。
噫,這樣大方,可見是一絲愛意不存了。
下午,那宗生意順利交收。
育臺乘夜班飛機回西岸看女兒。
十點多,紀元還沒有睡,在等他。
穿著一雙新買的球鞋,鞋跟有兩盞燈,一閃一閃,她叫它們為“星鞋”。
育臺把她緊緊擁在懷內。
“學校好嗎,老師同學友善嗎,今日又學到什麼?”
這是雅正天天都問女兒的問題。
紀元的答案通常很調皮:“規定要學會什麼的嗎?”
這次紀元說:“姑姑真的對我很好,吃的穿的都替我設想周到。”
她讓小孩穿小仙子那樣的裙子以及吃無益的零嘴,所以成為好人中的好人。
“我願意同姑姑住。”
“她晚上有否叫你刷牙?”
“有時太累,她說無所謂。”
在姑姑家生活真精彩。
育臺同妹妹說:“你這樣縱容她,叫我不放心。”
育源嗤一聲笑出來,“你想我立什麼規矩?一個幾歲大沒有母親的女孩,吃多幾顆糖是否可以補償遺憾?”
育臺亦覺心酸。
“趁我還活著,多寵她幾天,有何不可!”
“是是是。”
“做人至要緊開心,才高八斗,名利雙收不快樂也就是不快樂。”
“別再說下去,我快哭了。”
育源噤聲。
已經沒有母親了,再寵,大抵也寵不壞。
人生是一條遙遠的路,紀元剛起步,應該給她一點信心及鼓勵。
育臺沒想過要停下來,他飛到巴黎去。
在左岸一間小古玩店內,檢閱過無數假古董之後,看中一套玻璃器皿。
他躊躇了。
帶回去?得一直提在手中,多重多麻煩,可是他偏偏曉得和平收到這樣的結婚禮物會十分高興。
那是一套十二隻法國裝飾藝術的玻璃杯與相配的水壺:起碼五公斤重。
問了價,天文數字,育臺卻不擔心,剛欲殺價,背後轉出一名華裔少婦來,看到育臺,笑笑,竟把價目抹去一個零,即以十分一價錢成交。
也許還是買貴了,不過育臺已經相當滿意,趁售貨員包紮禮物時,他接受女老闆邀請,喝一杯咖啡。
“送給女友?”
“不,是表妹結婚。”
“不過,老實與你說,那並不是真的二十年代製品。”
李育臺笑笑,“我知道。”
“啊?”
“無所謂真同假啦,只要喜歡即可。”
女老闆頷首,“我第一次遇見那麼豁達的客人。”
育臺欠欠身子。
人的虛情假意,比西貝古董多,焉能不看開一點,只要大家舒舒服服,真假有何分別。
她給他一張名片,育臺一看,這位女士叫蔣薇薇。
育臺掏遍口袋,找到一張舊名片,也送上給她。
“果然是香港人。”
育臺笑問:“有個典型嗎?”
在店裡逗留了半小時,只得他一個客人。
“你有無來過敝店?”
育臺點頭,“三年前,內子在貴店買過一盞鐵芬尼吊燈,至今掛在書房,十分美觀,那時,老闆是一位中年太太。”
“那是家母,你太太這次沒一齊來?”
育臺答:“她因病故身。”
蔣女士不出聲。
禮物已經包好。
蔣女士誠懇邀請說:“我們今天吃沙鍋豆腐魚頭,你要不要來?”
“有幾個人?”
“五六七八個,就在敞店樓上。”
育臺笑了,“我七八點鐘到。”
“歡迎你。”
回家途中,天下溼雪,路滑,他又提著重物,舉步艱難,他對雅正說:“我會努力尋歡。”
去年半夜有一次紀元發高燒,他也是這樣揹著孩子到醫院急症室去,那夜大雨,他邊走邊流淚。
紀元燒得筋疲力盡,猶自擔心,“爸,爸,你在哭嗎,你為什麼哭,是不是我就要死了?”
從此他不敢再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