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育臺接到校方通知的時候,正在開會,助手探頭進會議室,向他使個眼色。
李育臺會意,找個藉口,悄悄出來,低聲問:“什麼事?”
助手伍和平笑道:“校務處急找。”
李育臺忽然氣餒,“我走不開。”
“我找張志學替你。”
“憑什麼一個小學老師可以把我支使得團團轉,真討厭,學生到了學校,已是他們責任,何用動輒驚動家長,我有正經事要辦。”
伍和平笑,“因為當中隔著一隻玉瓶兒,投鼠忌器,不能發作,張先生說他馬上下來,你趕快去走一趟吧。”
李育臺取過外套,揉揉眼,“這一年,我是真的累了。”
“去吧,過了今天再說。”
李育臺連苦笑都沒有力氣,立刻駕車到明輝小學去。
到達校務處,經過通報,老師帶著他七歲的女兒李紀元出來。
李育臺把手放在女兒肩上以示支持,靜靜等老師發話。
那老師滿臉笑容說:“李先生,李紀元今午罵同班同學吳瑤瑤是隻豬,並且把她推跌在地,故記小過一次。”
李育臺十分意外,他問女兒:“你真的那麼做?”
李紀元笑一笑,點點頭。
老師繼續說:“我們一向希望家長助校方一臂之力,幫忙教育學生。”
“我回去會同她說。”
那老師仍然在笑,李育臺開始懷疑那笑臉是一隻精工繪製的面具,只聽得她愉快地報告:“李紀元已經有三次小過,升為一次大過,兩次大過,必需離校。”
李育臺不得不施展他多年涵養心得,微微欠一個身,不發一言,領走李紀元。
紀元上了車,向父親說:“讓我們去吃冰淇淋。”
就在這個時候,李育臺伏在駕駛盤上,忽然落下淚來。
連他自己都訝異,這眼淚從何而來?他李育臺不是沒見過世面的人,堂堂男子怎麼被一名小學教師說兩句,就愴然淚下?
是太過疲倦,抑或午飯時多喝了一杯?
紀元看到父親的眼淚,大吃一驚,呆住噤聲。
半晌,李育臺取出手帕,擤擤鼻涕。
他告訴女兒,“我看,我們還是先回家再說。”
紀元眼睛看窗外,“其實,是吳瑤瑤先取笑我,可是老師總是偏幫她,因為她功課好。”
李育臺將車子駛離校舍。
紀元說:“我想轉校。”
李育臺忽然問女兒:“吳瑤瑤真的像只獵?”
“不,”沒想到紀元這樣答,“班上至漂亮是她,她長得像公主。”
李育臺說:“有時,即使我們真看見一隻獵,也得客氣點。”
紀元問:“該說什麼?”
李育臺想一想:“說豬的全身都有用吧,豬皮可做手袋,豬肉可以吃,豬骨可做——”
紀元大笑,但是連李育臺都聽得出來,那孩子的笑聲裡並無笑意。
果然,紀元接著說:“我想念媽媽。”
李育臺答:“我也是。”
紀元氣惱地流下淚來,“吳瑤瑤的媽媽天天親自來接放學。”
李育臺把車停在一角,擁抱著女兒,喃喃道:“我肯定她是一隻獵。”
他再次潸然淚下。
紀元抽噎,“我希望媽媽仍在我身邊。”
李育臺淚流滿面,說什麼男兒有淚不輕彈,皆因未到傷心處罷了。
到了家,李育臺鬆了鬆領帶,躺在沙發上,女傭斟上一杯茶,他累極閉上眼睛。
紀元跑進房裡看電視,渾不把記過之事放心上。
電話鈴響,女傭跑過去聽,抬頭說:“是伍和平小姐。”
李育臺揮揮手,“告訴她我已經死了。”
終於還是接過話筒講了幾句公事。
他重新回到沙發上,居然一下子就睡熟入夢了。
有人替他覆上被褥。
他掙扎一下,看到亡妻站在他面前微笑,明知是夢,仍不勝歡喜,“是你嗎,雅正?”
雅正握住他手,“緣何傷心,育臺?”
“雅正,回來吧。”
“你與紀元好好生活,勿以我為念。”
“雅正,如你不能回來,不如我隨你而去,省卻多少煩惱。”
“那麼,紀元呢?”
李育臺負氣說:“她一樣會長大成人,把她託給舅舅舅母好了。”
“那對紀元太不公平。”
“她是那麼難帶的一個孩子,統共沒有她母親的溫馴純良。”
“只餘你支持她了,耐心點。”
育臺煩惱,“我已盡力,我無力獨自撫育她。”
就在這時,育臺看到亡妻落下淚來。
他一驚,“雅正,你放心,我一定會再加把力,雅正——”
有人推他,“先生,先生,伍小姐來看你。”
育臺睜開眼睛,看到年輕的伍和平含笑站在他面前。
他揉揉麵孔,“你來了,多謝關懷。”
“沒有什麼事吧?”
“明日替我找找有哪家學校收插班生。”
伍和平坐下來,“問問加拿大國際學校吧。”
“也好。”
“不過孩子的中文程度——”
“隨得它了,這也是命運的安排。”
“或許你需要一個長假。”
“那是不夠的,和平,最好餘生都躲起來放假,不問世事。”
和平掩嘴笑,“我們會想念你的。”
“想念我?多一個少一個李育臺,有什麼分別?”
和平輕輕說:“對至親友好,有極大分別。”
李育臺不語,他不是不知道這位年輕小姐對他有特殊好感,只是無心無力。
過一會兒,伍和平說:“我走了,明天見。”
“不送。”李育臺替她開門。
和平笑一笑、“我是熟人。”她翩然離去。
李育臺走進女兒的房間,發覺紀元伏在枕上。
“紀元。”
她翻過身子,“爸爸,爸爸,我夢見母親。”
“紀元,”李育臺緊緊摟住女兒,“我們父女一起放假可好?”
紀元一怔,“不上學?”
“對,你不上學我不上班,我們離開這個地方,到別處去渡假。”
“多久?”
“還沒定,一年、兩年,誰在乎。”
“可是我的功課呢?”
“管它呢,將來再補好了。”
“媽媽知道了會怎麼說?”
“媽媽不過想我們生活得快快樂樂。”
“真的嗎,爸爸,你真可以整天陪著我?”
“我會盡量嘗試。”
第二天,李育臺到了辦公室,第一件事就是找他的合夥人陳旭明。
“阿旭,我有事商量。”
那老陳抬起頭來,“說呀。”
“我想放假。”
“多久?八月不行,我要去英國看一對子女。”
“阿旭,我想放一年。”
老陳的咖啡杯險些捏不牢。
他嘆口氣坐下來,“我一生命不好,我的父母我的老婆我的顧客都不好侍候,天可憐見,叫我找到一個好拍檔,現在你又怎麼了?”
“阿旭,我想在女兒成為問題少年之前與她親近些。”
陳旭明哼一聲,“你自己想逃避才真,你受不了壓力,你想躲到波拉波拉那樣的珊瑚島上去每天下午一時開始喝椰子酒,餘生醉倒算數!”
“阿旭,與你談話真是愉快。”
“育臺,我知你想念雅正,你不接受她英年早逝,可是有些打擊必需堅忍,育臺,公司不能沒有你。”
半晌李育臺答:“我也不能沒有雅正。”
“你不能遷怒於我,那太不公平了。”
李育臺反問:“世上有公平事嗎?雅正為何只活了三十二歲?她的生存妨礙了誰?你說!”
陳旭明呆半晌,“你仍然悲憤。”
“是,餘生我都會如此。”
“這種態度會影響孩子心理。”
“我知道。”育臺充滿內疚。
“你應該帶著紀元走出繭來才是,怎麼反而要帶著她躲起來?”
李育臺無限淒涼,“走出來,走到何處去,什麼人什麼地方會接收我們父女?”
陳旭明瞪著他,“育臺,你們隨時可以到我家來,我與內人無限歡迎。”
“你不知道我倆在這一年內變得多麼孤僻。”
“育臺,恕我無禮,這世上,喪妻不只你一人,即使是如此大的悲劇,也天天在發生中,你,總得振作起來。”
“我需要假期。”
“不,”老陳說,“你需要更忙碌的工作。”
李育臺光火,“喂,你不是我的家長。”
“你帶紀元去迪士尼樂園吧,兩個星期。”
育臺拍拍雙腿,“你得問過它們願不願意回來。”
老陳靜了下來,“育臺,試接受我的寶貴意見,不關心你,不會說那麼多。”
“吳景輝覬覦這家建築公司已有好幾年,我願意將股份賣給他,然後過歸隱生活。”
“我一直以為你痛恨吳景輝。”
“我不恨他的錢。”
“育臺,你考慮清楚。”
李育臺看著窗外,“天下無不散之筵席,送君千里,終須一別。”
老陳問:“那位心理醫生幫不到你?”
“那樣大的一個刀傷,三五十年內沒有痊癒希望,不必勞神傷財了。”
老陳受他影響,亦覺乏味,“真是,像你與雅正那樣恩愛的夫妻……而那些天天吵鬧的冤家卻……”他詞窮,講不下去。
這時李育臺反而說:“天妒紅顏。”
老陳苦笑,“中國成語把人生每一種處境都形容得淋漓盡致。”
李育臺揹著老拍檔。
老陳知道他傷心欲絕。
他安慰他:“雅正不希望看到這樣,育臺,她生前怎麼說?”
李育臺仰起頭,“你說得對,阿旭,我過一陣子會好的。”
那天黃昏下班,他把紀元接到舅舅舅母家。
謝中之教授是雅正的哥哥。
謝太太一見紀元,立刻把她延入書房,開著音樂,與她細談。
謝中之斟一杯啤酒給妹夫,“育臺,你看上去可怕極了,臉色蒼白,瘦削如骷髏,西裝與領帶統共不配色,雅正會怎麼想?”
“昨日下午我夢見她,這還是她第一次入夢來。”
謝教授欷噓不語。
“她為我們擔心得哭泣,在那個時候,紀元也夢見她,可見她也放不下我們。”
“育臺,她已在一個更好的地方安息。”
李育臺沉默。
“或許,你願意把紀元放在我這裡寄宿。”
“永不,餘生她會跟著我。”
看到一個高大英俊的壯年男子如此傷心偏激真不是一件愉快的事。
何況他還帶著一個更加傷心更加孤僻的小女兒。
這時小紀元自書房出來。
謝教授看著她,“聽說你要去渡假?”
那孩子如此板著臉回答她舅舅:“我只想與我爸爸在一起。”
“你可要與嘉敏嘉華表姐一起過暑假?”
紀元口氣如大人:“不,我與她們沒有共同興趣。”
“舅舅可以幫你做什麼?”
“可否叫媽媽回來。”
在場的大人嘆息。
謝教授終於同妹夫說:“我不贊成輟學渡假。”
“中之,你的觀點何其世俗。”
“我們生活在一個真實世界裡。”
“你不必提醒我。”
“可是,”謝教授說下去,“人有權追求快樂。”
李育臺笑了,“我知道你會支持我。”
“小紀元同她母親小時候似一個印子。”謝教授感喟。
李育臺答:“我早發覺了,笑的時候,嘴角先朝下彎一彎,然後才往上揚,活脫脫是一個小小謝雅正。”
謝教授抬起頭,“我應該祝你再度找到幸福。”
“我不會再去費時尋找那個,你不如祝我與紀元好好存活。”
“我很肯定你們會克服困難。”
謝太太這時在一邊說:“可是育臺你也得多吃點,太瘦不好看。”
“父女的頭髮也該理了。”
“是的,多謝賢伉儷關心。”
父女離開了謝家,不約而同鬆口氣。
“唏,”紀元說,“舅母越來越嚕嗦,她與嘉敏嘉華兩姐妹專管些瑣碎事,像什麼衣服配什麼鞋子,什麼窗簾配哪張沙發,累死人。”
李育臺同女兒說:“你母親從來不那樣。”
紀元完全認同,“是,媽媽至大方不過。”
父女忽然摟著笑起來。
從此就是他倆相依為命了,李育臺感慨,直到紀元成年,組織她自己的家庭,那時,他這個孤老頭子已經盡了責任,隨時可以息勞歸主。
他決定逐步實現他渡假的計劃。
那天回到家中,伍和平在等他。
他意外,“和平,你已經下班了?”
“我知道,出版社把攝影集樣版送到公司來,我猜你會想第一時間看到它。”
“呵,”李育臺丟下外套,“在哪裡?”
伍和平自手提袋取出那本樣版書。
李育臺雙手有點顫抖,他接過那本書,黑白封面正是他的女兒李紀元,那是一年前的照片,小女孩大大的雙目透露出無奈,攝影集的名字叫如何說再見,右下角是小小的一個名字:謝雅正。
李育臺閉上雙眼。
伍和平溫和地說:“印刷非常精美,編排大方雅緻,說明動人,出版社負責人陳先生說,謝女士會覺得滿意。”
李育臺連忙說:“是,是。”
“攝影集裡一共有三百六十五張照片,每一張都感動我,這是一個母親可以送給女兒的最佳禮物。”
李育臺說:“如果她還在生,就不需要這種禮物。”
伍和平還想說什麼,紀元走過來。
“呵,這是媽媽過去一年替我拍攝的照片。”她接過攝影集去看。
伍和平說:“我走了。”
這次,李育臺送和平到樓下。
他這樣說:“下班找些娛樂,看個戲吃個飯,照我所知,公司裡的王志學及吳秉熹等人都想約會你。”
和平微笑,半晌才說:“我與他們並無共同興趣。”
李育臺嗤一聲笑出來。
和平意外地看著他。
“這話是我女兒的口頭禪。”
伍和平一怔,過一會兒才說:“我已經二十一歲了。”緩緩轉身離去。
李育臺回到家,獨自輕輕翻閱攝影集。
如何說再見。
那是職業攝影師謝雅正告別生命的心理歷程實錄。
她自知只餘一年生命,在醫生斷症之後,做出準備,向這個世界告別。
她的心境出乎意外的平和,有時候,甚至不是不愉快的。
她帶著她的攝影機,親暱地攝錄她雙眼所見最後映象:她的伴侶、她的女兒、她的親友、她相熟的肉食店與時裝店、她最常去的圖書館,她養的盆栽、金魚及一缸螞蟻,她喜歡吃的食物糖果……都到了道別的時候,無限依依。
她並沒有悲憤不平之心。
有一張照片,自女兒房間窗口攝出去,一彎新月,窗紗拂動,一隻舊玩具熊扔在窗臺上,說明是“紀元是我最好的藥療”。
時期是去年六月尾,那時,雅正的頭髮因電療已經掉得七七八八。
她對丈夫說:“如果我煩惱,你一定急躁,那麼,紀元必然彷徨。”
一個療程四個月,絲毫不見起色,腫瘤長得更大。
謝雅正八歲喪母,對母親的記憶微之又微,想起母親,覺得空虛,傷感,現在眼看同樣的事要發生在紀元身上,十分欷噓。
“我將送一本攝影集給她。”
與出版社商量,負責人一口應允,他們名下有謝雅正五本攝影集,統統賺錢,這一本題材雖然悲愴,也決定一試。
謝雅正立刻開始工作。
在序中,她這樣寫:“愛女紀元,原本,我打算看著你成長、完成學業、到社會工作、戀愛、結婚、生子,原本,我計劃與你一起聊天、喝茶、旅遊、與你共渡歡笑及落淚的時光,在你猶疑跌倒之際扶持你,憑我的經驗給你忠告,可是,現在事與願違,我將提早離開你,不過,我想你知道,我會在世界的另一角落看著你,我們彼此仍然相愛。”
李育臺讀完之後,心境反而平靜了,他輕輕合上那本冊子,走到露臺去。
每一天看一頁,一年看畢全書,第二年從頭再看。
這是給他們父女最溫馨的禮物。
李育臺抬起頭,天空上一輪明月。
有小小的手在他背後抱住他,那是紀元。
“還記得媽媽與我們一起觀賞日月星辰嗎?”
紀元答:“我在三歲時已經摔破一具天文望遠鏡。”
李育臺撫摸胸口,他的一顆心已經破碎,他深深知道,日後,天大的喜事也不會帶來真正的歡樂。
這個月亮,也並非往日那個月亮。
接著一個星期,李育臺辦妥手頭上的工作,正式向公司告假。
陳旭明是萬分不願意,“這下子累慘了我。”
“才不會,誰沒有誰不行。”
“老兄,那你就太小覷自己了。”
“也許我會回來。”李育臺笑。
“咄!”老陳賭氣,“一個月不見你人,再回頭也不要你。”
李育臺微笑,“我一直希望有女人那樣威脅我。”
“每到一站都留下你的電話。”
“我沒有站,我甚至沒有目的地,我將與紀元漫遊地球表面,去到哪裡是哪裡。”
陳旭明揮舞雙手,“滾出去。”
李育臺的興致卻很高,一邊吩咐伍和平辦事一邊岔開話題:“我們可能到澳洲去,一則看大堡礁,二則看鴨嘴獸,你可知道它是世上惟一卵生的哺乳動物?”
伍和平有點生氣,“不,我不知道,你剛才說到帳單問題——”
“對,”李育臺接下去,“信用卡公司會把帳單寄到此地來,請交老陳支付所有費用。”
“要不要預定飛機票及酒店?”
“不用,我們走到哪裡是哪裡,因為,鴨嘴獸是哺乳動物中最原始的群類,同時說明哺乳動物的祖先由古老爬行動物演化而來。”
伍和平瞪著他,“你認為紀元有足夠力氣跑天下嗎?”
李育臺抬起頭,“我會租車,她不必真的運用雙腿。”
和平責問:“她錯過的功課會補得回來嗎?”
李育臺說:“也許會影響到她學業,不過,我一直都不認為李家會有人拿諾貝爾獎,沒問題。”
這時陳旭明出房來拿文件,聽見此話,忿然道:“和平,你還同他瞎纏,他都失心瘋了。”
李育臺忽然拍一下手,“哈哈哈,講得真好,我可不就是失心瘋!”
取過外套,走出寫字樓。
老陳追上去,“育臺,育臺,我不是那個意思。”
李育臺轉過頭去,“老陳,我哭又不是笑又不是,”嘆口氣,“故此走開一陣也是好的。”
他的夥伴低下頭,“玩得開心點。”
“我會回來的。”
“我等你。”
李育臺笑,“別人聽到了會怎麼想,對,吳景輝——”
老陳立刻答:“他休想染指。”
“我會跟你聯絡。”
“育臺,保重。”
“你已經盡了朋友的責任。”
李育臺到學校去辦退學手續。
本來想帶著紀元一走了之。
後來又覺得為這樣小事小器實在划不來,想見到校長髮幾句牢騷,像“你們根本不認識天才”,或是“教育家應本著有教無類之心”……之類。
可是見了校長,李育臺什麼話都沒有。
何必同這種人一般見識,可以走,已勿須計較,他很客氣地道:“我們要移民了,下個月成行,故前來退學。”
校長好似很遺憾的樣子:“呵,又流失一名學生,到哪個國家?”
“加拿大溫哥華。”
“呵那邊也有很好的學校。”
李育臺想說天下烏鴉一樣黑,不過,他笑笑,“也有很多學店。”
校長咳嗽一聲,“李先生,你得正式寫封信來。”
“信在這裡。”
是伍和平寫的,措詞優美。
“那麼,我祝令媛前途如錦。”
李育臺微笑,“紀元,謝謝校長。”
“謝謝校長。”
父女離開校長室,經過操場,紀元忽然說:“看,那就是吳瑤瑤。”
李育臺順著女兒手指看過去,只見一個女孩容貌秀麗,身材高挑,十分討好。
他問:“很有一點小聰明?”
紀元微笑,“老師一開口說話,她會專注地用大眼睛凝視老師的嘴巴。”
李育臺也笑,“可是也許腦海中一片空白?”
紀元肯定地說:“吳瑤瑤是庸姿俗粉。”
她父親答:“必然。”
父女上車。
紀元忽然說:“爸,妒忌及中傷都是不對的,為什麼不更正我?”李育臺肆無忌憚地說:“咄,連我這個成年人都辦不到的事,何必勉強七歲的孩子去遵守?”
紀元笑了,“爸爸我愛你。”
“紀元我也愛你。”
“爸爸,剛才真痛快。”
“紀元,誰說不是。”
雅正在生,肯定也會這樣做。
不過雅正活著的時候,女兒在功課上並無困難,成績優異。
父女回家收拾行李。
李育臺同紀元說:“旅遊之道,在乎寫意,少帶行李,多用時間。”
可是,一定要隨身帶謝雅正的攝影集。
嘉敏嘉華兩姐妹來喝下午茶。
嘉敏問紀元:“你們會到埃及去嗎?”
紀元對天文地理相當熟稔:“也許會去開羅。”
“會遊覽尼羅河嗎?”
“爸爸會有安排。”
“當心那裡有瘧蚊。”嘉華來加一句。
“我們會注射防疫針。”
李育臺聽得她們表姐妹唇槍舌箭,不禁好笑。
嘉敏又問:“瑞士呢?”
“肯定會到歐洲。”
嘉華她們豔羨,“會寄明信片回來嗎?”
“給你們?不成問題。”
“你會看到巴黎羅浮宮內的蒙娜莉莎?”
“我媽媽說,羅浮宮內的勝利女神像更加值得欣賞。”
氣氛有點緊張,故李育臺提高聲音:“女孩子們,茶點準備好了。”
她們立刻歡歡喜喜坐到一起。
雖雲不用行李,也收拾了兩隻大箱子。
如果李育臺一個人上路,一隻揹包就夠,衣服穿髒了丟掉買新的,至方便不過。
可是有女兒就得替孩子著想。
表姐們走了,紀元問:“我還會回到學校嗎?”已經有所懷念。
“當然,隨時隨地,爸爸陪你。”
“你不用上班?”紀元意外。
“我已退休。”
紀元吃一驚,“陳叔叔曉得嗎?”
李育臺微笑,“我相信他已心中有數。”
然後紀元想到一個最現實的問題:“我們夠錢用嗎?”
李育臺肯定地說:“夠。”
這是不幸中的大幸。
事實上李育臺此刻最後悔的是婚後用太多的時間來賺錢,時時三更半夜才自辦公室回來,很多時候只能推開女兒房門看一看她睡著了的面孔。
為了使妻女生活安定舒適,他付出很大代價。
現在他願意提早退休來陪著紀元。
在紀元有她自己的生活之前,他做此決定,未嘗不是明智之舉。
將來,他即便想陪她,她也會嫌他過分關懷。
紀元問及詳情:“你送我上學放學?”
“這不是問題。”
“陪我看電影買衣服?”
“我可以勝任。”
小紀元歡呼一聲,拍起手來,單看她這個欣喜的表情已經值得。
父女啟程。
因並無通知別人,只得伍和平來送飛機。
和平替李育臺打點了進關手續,看著他,像是有話要說的樣子。
李育臺問:“有什麼事?”
和平忽然鼓起勇氣,“我總是在這裡等你的。”
李育臺碰一碰她的長髮尾,“別傻了,回來,我已是白鬚翁了。”
和平微笑,“我不怕,我照等。”
李育臺無奈,“等的當地,不妨與別人出去逛逛,有適合的人,也可以訂婚結婚。”
和平笑得彎下腰來。
李育臺又說:“我比你大二十多歲,你等不到的。”
“才差十二年罷了,我同你一樣屬犬。”
李育臺嘆口氣,“去去去,公司還有事等你做。”
“到每一站,設法給我一個消息。”
李育臺說:“那就不算是雲遊四海了。”
這個時候,站在附近的紀元忽然大聲咳嗽起來。
和平只得黯然話別。
紀元看著她背影,“她要什麼?”
“別取笑她,將來,你也許會遇到與她相似的煩惱。”
紀元反問:“那是什麼?”
“那叫求之不得。”
紀元毫不動容,“我會退而求其次。”
“什麼?”李育臺好不意外。
“那是媽媽教我的,她說:別處一樣有可愛的人,好玩的事,不必老守在一處不開心。”
李育臺微笑,真沒想到雅正把這樣的人生大道理也傳授給小女兒。
他道:“媽媽講得很對。”
紀元低下頭,“媽媽能長遠與我們在一起就好了。”
“不可能的事,不要去想它。”
他第一站是新加坡。
趁紀元小睡,李育臺自手提行李取出雅正的攝影集,翻到第一頁。
“紀元,我已與頭髮說再見,真叫人驚異,那麼濃調的黑髮,曾多次叫理髮師傅抱怨厚得剪不通,會全部失落,說再見從來不是容易。”
那天下班,李育臺看到雅正臉色凝重,心知不妙,“醫生說什麼?”
雅正忽然笑了,“育臺,你可知道紀元在哪家店鋪買衣服,又她在學校裡,最要好的同學叫什麼名字?”
李育臺想到這裡,不禁長嘆一聲,用手揉一揉麵孔。
紀元醒來,“爸爸,口渴。”
李育臺連忙回到現實世界,替紀元張羅果汁。
不,在這之前,李育臺並不知道女兒愛喝風梨與番石榴汁,也不知她的水手裝在何處添置,或是小鼻子在中午之前有點敏感,還有,脾氣是那樣的刁鑽。
李育臺也不知她正確地有多高有多重,他甚至不知道孩子跟母親領有加拿大護照。
現在他都知道了。
侍應小姐過來笑問:“李先生李小姐,可需要些什麼?”
紀元沒睡醒像個嬰兒那樣把頭埋在父親身上,李育臺只得搖搖頭。
他並不是去到哪裡就算哪裡的人,不能叫孩子在車子裡度宿,他在烏節路有一個小公寓,三年前買下,現漲價不少,一直沒租出去,現在正好入住。
他輕輕撫摸女兒的頭髮。
雅正愛與女兒玩遊戲。
“媽媽媽媽,這是什麼?”“這是你的豬腳,這是豬腳趾,這是豬小腿,這是豬膝……”“我是誰?”“你是豬紀元,豬紀元是豬媽的豬瑰寶。”
一個那樣出名的攝影師會得那般與孩子玩耍,李育臺自問辦不到。
當下他喃喃說:“豬紀元的豬頭……”
飛機到了。
提取行李之際,李育臺看見一位少婦,手牽一男孩子,單獨輪候。
李有臺注意到她要拿的行車已經轉了一個圈,等箱子再度在輪盤出現之際,他過去一手把它提出來。
少婦抬起頭來,李育臺嚇一跳。
那麼像。
清秀的她有三分像謝雅正。
她立刻說:“謝謝你。”
李育臺連忙垂下雙目微笑。
再抬起頭,她已經帶著孩子走了。
那男孩子與紀元差不多大,回過頭來看他們父女一眼,面孔圓圓,十分可愛。
紀元問父親:“看誰?”
“萍水相逢的途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