趕到庭風處,女傭已經休息,十分不願地來開門。
諾芹問:“滌滌呢?”
“她已熟睡,明日一早要一學。”
諾芹再問:“你有沒有去看過小姐?”
“我不敢進房。”
房門鎖著,諾芹敲一會,無人應。
這時,連中孚都覺得不要。
女傭找來門匙,諾芹開進去。
寢室內開著小小水晶檯燈,諾芹略為放心。
“姐,姐。”
庭風沒有應她,諾芹大力掌著她的臉,庭風毫無動靜。
李中孚走近,只見座風面如黃臘,四肢無力地躺在床上,嘴邊有嘔吐痕跡。
中孚大驚,“召救護車。”
“不,我同你送她進私家醫院,免鄰居多話。”
諾芹出乎意料地鎮定,李中孚不禁暗暗佩服。
她替姐姐披上外套,叫男朋友:“背起她,抓緊她雙臂。”
女慵嚇得手忙腳亂。
諾芹低聲囑咐她:“你明早照常送滌滌上學,今晚的事不可告訴她。”
“是,是。”
兩人匆匆出門。
不,是三個人才真,岑庭風一點知覺也沒有,像一袋舊衣物般搭在李中孚背上。
奇怪,中孚想,一點也不重。
百忙中他想起哲學家曾經問:人的靈魂有多重?難道岑庭風的魂魄已經離開了她的身軀,這麼說來,靈魂重量不輕。
諾芹飛車往私家醫院,連行好幾個紅燈,迅速祗目的地。
救護人員立刻出來接手診治。
諾芹虛脫,坐倒在候診室內。
她一頭一額都是汗,襯衫貼著背脊,中孚可以清晰看到她內衣的影子,在這危急關頭,他發覺她不可抗拒地性感。
她斟一杯清水給他。
二人無言。
片刻,醫生出來說:“病人無恙。”
諾芹放下了心。
“休息三兩天即可出院。”
醫生一句廢話也無,只管救人,不理私事。
“我進去看她。”
庭風躺在病床上,緊閉又目,不知怎地,表情像是微微笑。
諾芹一陣心酸。
看護說:“明早再來吧。”
中孚拉一拉諾芹,“該走了。”
諾芹訴苦,“我腿軟,走不了。”
“我揹你。”
他扛起她,往停車場走去,惹得途人側目。
“可重?”
“像死豬。”
“謝謝你。”
到了家,諾芹先喝半杯拔蘭地,然後去淋浴洗頭。
自浴室出來,發覺男朋友在看她的舊照片部。
他說:“小時候像番薯。”
“今夜怎樣了,樣樣看不順眼。”
李中孚忽然問:“你姐姐一向有吃藥的習慣?”
諾芹答:“單親,壓力大,整個擔子在她肩上,睡不著,多吃幾粒藥,加半杯酒,便只迷過去,她不會故意輕生。”
“這種事,以前也發生過?”
“一次。”諾芹不得不承認。
“試得多,總有一次會出事。”
諾芹不出聲。
“有志者事竟成。”
“謝謝你。”
“忠言逆耳。”
“我是衷心感激,今晚多得你。”
他籲出一口氣,“家裡有個男丁總好些。”
“是,現在我才知道,姐妹倆有多麼孤苦。”
“來,把你的身世告訴我。”
“現在,可真有大把時間了。”
第二天清早,諾芹去看姐姐。
庭風掙扎著問:“滌滌──”
“別擔心,一會兒我去打點她上學。”
庭風鬆口氣。
“真的愛女兒呢,還是注意身體的好,不然,怎麼照顧她上大學呢。”
庭風不語。
“病得像蓬頭鬼了,未老先衰。”
庭風這才說:“真要戒酒戒藥了。”
諾芹過去握住姐姐的手,“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庭風呆半晌,輕輕答:“三十歲了,有點感觸。”
諾芹不出聲,這是現成的一篇小說名字。
過一會兒她說:“平日那麼有辦法的一個女人……”
庭風苦笑,一邊搓著面孔,“雙頰痛得不得了,好象捱了打似。”
諾芹不敢說是她大力捆打過姐姐。
她藉故看看錶,“我去照顧滌滌……”
“拜託你了。”
“還說這種話。”
諾芹趕到,女傭鬆口氣。
“沒有事,你放心,一切如常,只當她出門幾天。”
女傭不住應是是是。
諾芹親自替滌滌梳洗。
真沒想到一個小孩出門也那麼費勁,同大人一樣,全副武裝,校服熨得筆挺,鞋襪整齊。
還有那大大隻的書包,要是全部內容都消化得了,簡直是國際狀元。
諾芹替她背起書包,重得肩膊一沉。
滌滌笑了。
司機在樓下等,在這都會居住,而不必擠公共交通工具,幾生修到,真是特權分子,岑庭風算得能幹。
滌滌靠在阿姨身上。
諾芹利用車上時間與她背默英文生字。
滌滌忽然問:“阿姨,你幾時結婚?”
“啊,還有很長很長的一段日子。”
滌滌有點擔心,“媽媽說,你有了自己的家,自己的孩子,就沒有空照顧我們了。”
“你媽媽太小看我了,我永遠是你的阿姨。”
她送滌滌進學校。
回到家裡,與李中孚通過電話,她坐下來,開始寫新的小說。
三十歲了,有點感觸。
這個關頭最難過,因為正式步入新中年階段,所有成績都抵擋不住那種人將老的恐慌。
許多人因無法接受這個事實,只得扮年輕,永遠作廿六七八歲狀。
諾芹已抱定宗旨她不會那樣逃避。
她立志要成為城內唯一不隱瞞年齡的寫作人。
她把小說首段傳真出去,剛想去看庭風,編輯部電話來了。
“岑小姐,我是關朝欽。”
“有何貴幹?”
“收到你的新小說。”
是要稱讚她寫得好嗎,語氣不像。
“岑小姐,你想到什麼就寫什麼,給編輯部一個好大難題。”
岑諾芹沉著地問:“什麼事?”
“三十歲了,有點惆悵,這不是年輕讀者愛看的題材。”
諾芹一愣,“讀者中沒有三十歲以上的人?你幾歲?”
“我不是讀者,我是編輯。”
“依你高見,應該怎麼辦?”
“岑小姐,打算寫什麼,先到編輯室開會,同事無異議,才動筆可好?”
諾芹笑了,“編輯部的權力有這樣大嗎?”
“這是我的編輯部。”
關朝欽態度無比囂張。
岑諾芹忍不住教訓他:“但這不是你的報館,不是你的世界,你淨掛住弄權,干涉創作自由,害得數十支筆一言化,我不贊成,我請辭,你不必傷腦筋了。”
她放下電話,取過外套出門去。
一路上心境平靜,只覺得自己講多了話,各人都有一套辦事方法,無法合作,立即知難而退,教訓人家做什麼。
他又不是十八廿二,他甚至不是廿八三十二,混到今日,一定也有他的道理,如有不安,社會自然會淘汰他,何用岑諾芹替天行道。
到達醫院,庭風正在辦理出院手續。
庭風看著她。
“臉色比我還要難看。”
“忘記搽粉。”
“還記得不用化妝的歲月嗎?”
諾芹笑,“像滌滌那樣大。”
庭風惆悵,“父親剛去世,生活也不好過。”
諾芹答:“我才不會留戀那段日子。”
“也難怪你,自幼失卻父母,當然只盼自己速速長大。”
諾芹說:“我覺得一生最好的日子永遠是現在。”
“我很欣賞這種樂觀。”
“人要珍惜目前,兼向前看。”
庭風忽然問:“李中孚有否求婚?”
諾芹答:“中孚家不像一磅白麵包?乏味,但吃得飽,棄之,則可惜。”
庭風說:“太刻薄了。”
姐妹倆上車。
諾芹說:“讓我想想白麵包可用來做什麼。”
“我喜歡蒜茸麵包,配洋蔥湯,一流。”
“牛油麵包布甸。”
“唔,鹹牛肉三文治。”
“雞蛋法式多士。”
“譁,不簡單。”
庭風笑:“看,白麵包落在高手廚房,也可以多彩多姿。”
“好,就看我的烹飪工夫吧。”
她們笑半晌,諾芹忽然問:“你沒有事了吧。”
庭風答:“請放心。”
諾芹說:“我們都寂寞。”
“對了,前些時候,你不是說要寫一個專欄叫寂寞的心嗎?”
諾芹顧左右,“此刻我的胃最寂寞,想吃法式蝸牛。”
把姐姐送回家,她一個人跑到最好的法國餐廳去。
一連叫了三客時鮮:煎蠔、蒸淡菜,以及烤蝸牛。
侍者客氣地問:“小姐,你是來試萊的嗎?”
她搖頭。
“配什麼酒?”
“給我一客香草冰淇淋蘇打。”
她吃得很香甜,一邊考慮自己的出路。
索性跟姐姐學做生意,也是好辦法,要不,找一份教書職位。
諾芹身後坐差兩個衣著豪華誇張的豔女,年紀與她差不多,正在聊天,聲音不大,可是諾芹耳尖,每句都聽清楚。
“最近陳伯伯收入如何?”
另一人笑,“他有的是辦法。”
索性叫戶頭為阿伯,倒也誠實,娛樂性甚佳。
“是嗎,”另一個不信,“還有什麼妙計?”
“咄!股票每天仍然上落百餘二百點,看得準,還不是同從前一樣。”
“呵,陳伯伯真能幹。”
“你那周叔公呢?”
諾芹忍不住微微笑,精彩、幽默,真沒有想到這一代在戶頭身上找生活的年輕女性持這種態度做人。
話題變了。
“你有沒有看到黃簡慧芳將拍賣的珠寶?一大串一大串,毫無美感,好醜。”
“連超級暴發戶都要急售資產套現,可知窘逼。”
“她說她不等錢用。”
“有一個老掉了牙的說法,叫此地無銀三百兩。”
“當初不買,今日就不必賣。”
“就算賣,也不用在這種時候賣!還有,根本不必現身號召喊賣。”
“唉,好比黃粱一夢。”
諾芹肅然起敬,阿,街頭智能勝讀十年年。
她微微惻一側面孔,看到那兩個女子。
有廿七八歲了,眼神略帶滄桑,已經在這可怕的公海打滾十多年,可以上岸了,但是見還有點渣可撈,不捨得放棄,故採取半退休狀態,不過已不必溼腳。
都會繁華了廿年,發了這一票無名女,錦衣美食,若有經濟頭腦,大可在三十之前上岸曬太陽。
不過,也有無數人沉淪溺死,成為冤鬼,永不超生。
諾芹籲出一口氣。
她吃飽了,付賬站起來,轉過身子,那兩個女郎已經離去,座位空著,玻璃杯上有紫褐色的胭脂印,證明適才她倆的確坐在那裡,不是黃梁一夢。
沒有喝酒,腳步也有點踉蹌。
她駕車回家。
數百萬人都沒有想到會有這一天。
有電話在等她,是林立虹的聲音:“編輯部的指引是,有人請辭,決不挽留。”
諾芹笑笑,自言自語:“我不會幼稚得用以退為進這種陳年手法。”
“編輯部——”
諾芹關掉電話錄音機。
電話鈴又響。
“岑諾芹,我是林立虹。”
諾芹詫異,“你升了級?”
“一樣是助手。”
“太賣力了。”
林立虹並不介意作者的揶揄,“應該的。”
“不覺大才小用?”
林立虹笑,“凡事有個開始。”
這位小姐不簡單。
“有什麼事?”
“情緒好一點沒有?”
“多謝關心,完全沒事了。”
“關朝欽也是一片好心,從前老一輩的編輯也有更繁複指引,可是作者心服口服,視為金科玉律,新一代編輯卻沒有這種福份,你們多少有點看不起我們。”
“他有他的手足兄弟,提拔那一班人好了。”
“文筆小姐──”
“我叫岑諾芹。”
“等你的稿件呢。”
“是否只我一個人愛鬧情緒?”
林立虹但笑不語。
“抑或,人人需要安慰?”
“沒有個性,如何成為作家,有個性,當然要耍個性。”
諾芹大笑,警戒之心大減,“林立虹你真有趣。”
“還不是跟你們學的。”
“這份工作就是這點可愛,可以接觸特別的聰明人。”
“那麼,請繼續交稿吧,不然,誰睬你。”
諾芹坐下來,拆閱讀者信。
“文筆小姐,我是網頁專家,幫你的信箱搞一個專頁可好?你可以與讀者直接對答。”
諾芹搖搖頭,登堂入室,如何是好,她相信作者要與讀者維持適當距離。
另一封信:“文筆小姐,我在遊客區有一間茶室,近日生意欠佳,想與你合作,打算一邊賣書,另一邊賣咖啡,並請你走期出現與讀者簽名、聊天,交換意見,你看怎麼樣?你可以加入股份……”
諾芹駭笑。
譁,長駐候教,陪荼陪講陪笑,這不成了三陪小姐,要不要買鐘上街?太異想天開了,這叫做閉門家中坐,侮辱天上來。
今天竟找不到一封可以回答的信。
換了是那牛皮蛇文思,一定甜言蜜語、虛情假意地回答:“唉呀,你們的建議太好了,我就沒有想過可以這樣與讀者親近,彼此成為好朋友,我會同出版社商量。”
屆時,她可以教讀者如何減肥、除斑、治癌、驅鬼、轉運。
多好。
第三封信十分可怕:“我今年十六歲,愛上父親的朋友,受到家長阻撓,非常痛苦,讀新聞看到臺灣有遭遇類同的少女跳樓殉情,覺得是一種解脫。”
信尾附著電話地址。
諾芹一時情急,忘記她自己的戒條:保持距離。
電話撥通,是一個女孩子來接電話。
“我是寂寞的心信箱主持人文筆,我想找寫信給我的黎寶蓮。”
“我就是黎寶蓮,哈哈哈哈,沒想到你真的會打電話來,謝謝你,我贏了這個賭注,喂,寶瓊,聽見沒有,我贏了。”
諾芹氣結。
她漲紅面孔,啪一聲摔下電話。
後患無窮,如果對方有來電顯示器裝置,不難知道她家中電話號碼。
太沖動了。
可恨那些歹徒總是利用人的同情心設陷阱。
諾芹沉著氣看有無異樣,還好,不幸中大幸,對方沒有打電話來繼續騷擾。
但是諾芹的胃口已經倒足,再也不想動筆。
她倒在沙發上,用一隻座墊遮著雙眼,盹著了。
心緒亂,不能完全安靜下來。
忽然看見一美貌少婦朝她走來,一邊點頭一邊微笑,“工作上遭到困境了。”
“你怎麼知道?”
“看你的五官都皺在一起。”
“咦,你是誰?”
關懷之情,溫柔的語氣,都叫諾芹極之感動。
少婦不回答。
電光石火間,諾芹明白了,“媽媽,你是媽媽。”
她落下淚來。
“媽媽,媽媽。”
諾芹驚醒。
空氣有點涼意,總算捱過這個苦夏,接踵而來的,希望不是多事之秋。
姐姐找她。
“沒有事就過來吃飯。”
諾芹輕輕說:“庭風,我做夢看見媽媽。”
庭風不出聲。
見到了姐姐,發覺她正在看溫哥華地產資料。
奇是奇在外國人的地方,卻用中文刊登廣告,大字標題:“歡迎還價”、“勁減”、“考慮任何還價”、“請大膽還價”,還有一家“狂減一百萬”,看清形已受亞洲衰退拖累。
諾芹一看,譁,全是建築文摘裡示範那樣的華廈,主臥室可以踢足球,泳池邊牆壁有手繪風景,美奐美崙。
諾芹說:“你買了,我跟過去也享享福。”
“看這一間。”
諾芹一看地址,“豪灣,太遠了。”
可是房子對牢太平洋,寧靜得出塵,全屋雪白裝修,襯著瑰麗彩色晚霞,令諾芹內心向往。
住在那種地方,也許可以與母親對話,也許。
庭風問:“怎麼樣?”
諾芹輕輕吟道,“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誤墮塵網裡,一去三十年。”
庭風嘆口氣,“你沒有那麼久,我則剛剛好。”
“姐,你有那麼多錢嗎?”
“不需要很多。”她微笑。
諾芹佩服,“你真有辦法。”
“最有本事的人,不是拿到好牌的人,而是知道幾時離開牌桌的人。”
聽過不知多少次,可是,很難有人做得到。
圖片中大宅火爐上有一張樣額,“咦,好似是中文。”看仔細了,原來那幾個字是“月是故鄉明”。
哎呀,屋主是華裔。
住在那樣漂亮的房子裡,天天都是良辰美景,傢俱裝修,且西化得看不出一絲華人味道,但,但仍然想家,仍然感慨月是故鄉明。
永遠離了鄉別了井,表面上是習慣了融入了,但是內心至深處卻輾轉不安。
諾芹願意認識這個屋主。
“你在想什麼?”
“阿,住那裡滌滌讀書不方便。”
“庭風說:“我就是不想住在旺區。”
“有比較則中的地方吧。”
“得親自過去一次。”
諾芹點點頭。
“你也一起來。”
“不,我留下照顧滌滌。”
“將來,你會陪我們吧,二女共事一屋如何?”
諾芹笑了。
她陪滌滌說了一陣子話。
滌滌忽然問:“外婆幾時去世?”
“很久之前。”
“你很傷心吧。”
“生我的人已經不在,身體某部分也跟著她逝去,以後,再大的快樂也打了折扣,非常無奈。”
孩子卻聽懂了,沉默片刻,“阿姨,我們談別的。”
晚上,林立虹找她。
“星期六關朝欽請吃飯聯絡編者與作者感情。”
“我沒空。”
“岑小姐──”林立虹拖長了聲音。
“是家母忌日,我不方便飲宴。”
“你以前最喜歡出來,大家吹牛猜拳喝紅酒,不知多高興。”
諾芹接上去,“然後互相比較猜忌諷刺,多虛偽無聊。”
“那文思會去嗎?”
“會,你可以猜一猜,席中到底誰是她,最佳餘慶節目。”
諾芹沒好氣,“對不起,我沒空。”
“這樣臭硬脾氣──”
“應該餓飯可是?”
“天無眼,你也居然名成利就,於是更加無比驕矜。”
這是他人眼中的岑諾芹嗎?
“淡市中你的名字算得牢靠了,佩服佩服。”
全靠一個信箱,真不知是悲是喜。
讀者來信:“已經結婚三年,忽然在路旁與舊情人重逢,不能壓抑心底的渴望,很明顯,他也有同感,我們希望複合,可是,雙方都有家庭,他第二個孩子剛出生,我們非常彷徨,請給我們忠告。”
諾芹嘆口氣,自有信箱以來,數十年間讀音的信都好似沒有進步過。
她這樣回答:“雙方都有家庭孩子,實在需要顧全大局,自我控制,忠告是忘記過去,努力將來,請虛假一點,維持目前與配偶的關係。”
以為這樣標準的答案應當得獎,可是不,又遭到文思的毒罵。
“冷血、胡鬧、不知所云,毫無心肝的所謂忠告!”
這個文思似乎已經決定要把快樂建築在文筆的痛苦上,無論文筆寫什麼,文思都要破口大罵。
諾芹忍無可忍,同編輯部說:“我要與此人拆夥。”
“你不服,可以回罵。”
“不幸我多讀幾年書。”
“我忘記告訴你!文思有博士學位。”
“我仍然看不起她。”
“諾芹,唯一比同你看不起的人做朋友更差的事是與他結怨。”
“我決定拆夥,請為我另外找一個拍檔。”
“諾芹你聽我說”
“別多講了。”
林立虹沉吟,“我們開過會再說。”
那樣喜歡開會,人人有商有量,可是銷路卻江河日下,真是諷刺。
文思是那種諾芹見了想狠狠捆她一掌直至她鼻孔流血的人。
仇深似海。
這人穿釘鞋狂踩岑諾芹,要把她五年多來建立的聲譽拆塌為止,假公濟私,好不毒辣。
到底是誰?
朱湘才、曹恆科、黃碧玉?一下子想起那麼多名字,由此可知岑諾芹的敵人還真不少。
傍晚,電話來了。
“諾芹,我同你去探訪一個人,若她肯出山與你對答,共同主持俱樂部信箱,則可踢掉文思。”
“誰?”
“龍言徵。”
“哦,是前輩。”
林立虹笑,“千萬不要叫人前輩,見了她,稱龍小姐即可。”
“此人言論會不會落伍?”
林立虹不懷好意,“你先進不就得了,強烈對比,不知多有趣。”
“人家會不會上當?”
“已經答應見我們。”
“真可惜,上了岸的人又來淌渾水。”
“不甘寂寞吧。”
由不甘寂寞的人來主持寂寞的心信箱。
“禮拜六下午到她家去。”
“住什麼地方,離島?”
“別小視前輩,人家賺錢的時候,美金才兌五元正,她住山上。”
失敬失敬,看樣子並非又一名老稿匠。
到了前輩的住宅附近,諾芹不信市區內有那樣好環境。
“喲,”她對林立虹說:“要加稿費了。”
林立虹即時揄揶她:“岑小姐腦子裡沒有第二件事。”
諾芹立刻警惕,要是真的大貪,儘管同她上頭要求,切莫口輕輕隨時隨地提著,叫人恥笑。
諾芹頓時靜了下來。
林立虹自覺失言,只得噤聲。
幸虧兩個女孩子都還算大方,不再追究,隔一會見林立虹訕訕說:“你看,在繁囂都會中,一樣可以住得好。”
半獨立小洋房背山面海,說不出的恬靜。
一按鈐,女主人親自來應門。
是一個眉目清秀的中年女子,短髮、穿便衣,精神奕奕,笑容滿面。
“歡迎歡迎。”
人與室內佈置一般叫客人神清氣朗,感覺舒服。
諾芹不由得生出一股仰慕之情:我老了也要這樣舒泰。
林立虹把她倆介紹過。
女庸人捧出紅茶咖啡糕點招待。
諾芹窩在白色大沙發裡,翻閱茶几上一本夢納荷花池畫冊,渾忘此來目的。
林立虹咳嗽一聲,“龍女士,你肯見我們,真是十分榮幸。”
“太客氣了。”
“龍女士,我們想請你出山。”
好一個前輩,不慌不忙,不徐不疾地笑笑答:“你們邀請我,我覺得很高興。”
林立虹跳起來,“那即是答應了?”
龍女士按住她,“你且聽我說。”
諾芹連忙放下嘴邊的芒果芝士蛋糕,“請龍女士賞面。”
可是前輩笑咪咪說:“我已經退休了。”
諾芹心細,發覺前輩手腕上戴百德菲麗男裝白金錶,腳上穿古茲平跟鱷魚皮鞋,性格又相當低調,並不愛出鋒頭,根本沒有復出的理由。
果然,她這樣說:“寫作是苦差,留待你們做了,有空來喝杯茶,告訴我文壇新榮象。”
林立虹大失所望。
岑諾芹接著問:“你覺得宇宙日報的副刊可中看?”
龍女士仍然笑容滿面,“都寫得很好,我天天拜讀。”
林立虹還想挽救,龍言徵卻已經站起來,“請來賞花。”
原來後園種著不少玫瑰,空氣中充滿甜香,大半已經謝落,但花蕾繼續生長出來。
她們又閒談一會才告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