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子中開始把他私人物件搬運出衣露申島。
同時,他亦取消籌備婚禮。
在結束這一段感情之際,他意外地覺得快感。
他在銀行以苗紅名義存進一筆款子,將存摺放在她房裡當眼之處。
他預備第二天回倫敦去開始新生活。
黎子中承認失敗,他是一個商人,投資有點損失,是生意上很平常的事。
他把憤怒與悲哀掩飾得非常好。
傍晚,苗紅尚未歸來,他問管家,“苗小姐到什麼地方去了?”
管家據實答:“是胡先生的船來接她走了。”
黎子中不語,隔一會說:“你們休息吧。”
傭人退出後,黎子中鎖上大宅所有門戶。
事後他不能解釋為何心血來潮,堅持要那樣做。
是不讓苗紅進來嗎?他已決定把衣露申島贈與她,這不是原因。
根本她返來與否,他已不再關心,明早他就要離開她。
九點多開始下雪,爐火掩映間黎子中獨自沉思,他想到許多事。
父親催他回去打理生意,母親急著要為他介紹糖王剛學成歸國的千金,他很快會忘記這個島上的事。
不知是哪一段木材啪地炸了一聲,濺出些許火星,點燃起他的回憶。
他想起第一次見她的情形。
她父親是廠裡一名工人,長住醉鄉,她來替他不成材的弟弟求情,低著頭,異常苗條的身上只穿一件舊背心與一條紗籠,臉容卻秀麗無比。
真不明白怎麼那樣的陋室裡會養出如此名娟來。
他問清她的名字和她的環境,答應幫忙,送她回去。
接著幾天幾夜他都不能忘記她。
於是,他聽從了他的心。
黎子中嘆口氣,回到房裡去,那時剛過午夜。
意外地他睡得很好,午夜聽到有人投石子敲窗,才驀然驚醒。
他沒有起床,只是側耳細聽。
“子中,開門,子中。”
他隱約聽見有人在屋外叫他。
他轉過身子,沒去理睬她。
她大可步行到工人宿舍去,直至今晚,他還是主人,他不想開門,免得見了面又大吵一頓。
他閉上眼睛。
她在門外徘徊了相當長一段時間,不停拍門,終於在天-亮之際,一切聲響歸於靜寂。
黎子中也再度入夢。
再度醒來天色已全亮,積雪有一米深,無比皎潔。
黎子中推開窗,看到雪地裡蹲著一個人。
他連忙奔下去打開門,看到苗紅哆嗦著抬起頭來,一張臉的顏色同雪地差不多。
她輕輕地說:“為什麼不開門——”
他把她抱入屋內,立刻召醫生診治。
醫生勸病人即時進醫院治療。
可是苗紅淡淡笑道:“我不會離開衣露申島。”
醫生說:“可是你舊病復發——”
“你放下藥走吧。”
接著的日子裡,他與她都沒有再離開。
她的雙眼漸漸窩了進去,病情日益加重,可是堅決不進醫院,並且叫所有傭人放假。
她歡欣地說:“終於像開頭那樣,又只得我們兩個人了,我們再也不會爭吵。”
的確是,直到生命盡頭,她都沒有與他再起任何爭執。
某一夜,他把她連人帶椅搬近爐火邊坐。
忽然之間她抬起頭,“你怎麼把燈關了,眼前漆黑一片。”
黎子中一怔,所有的燈都照舊開著,她是怎麼了?
電光石火間黎子中明白了,苗紅雙目已失去功能。
他震盪而悲哀地過去扶住她。
苗紅仰起頭,她也明白了,可是聲音仍然清晰,“我遵守了諾言,我沒有離開這島。”
“你不必那麼做,我己決定讓你自由離去。”
苗紅嘆口氣,扶住黎子中的手漸漸滑落。
“記住,”她喃喃說,“以後愛一個人,不要使她覺得她欠你太多。”
黎子中急急俯身下去想同她說話,她已經垂下頭。
如心寫到這裡,丟下筆。
她啊呀一聲,伏在書桌上。
馬古麗聞聲進來,訝異道:“小姐,你又寫了一個通宵。”
如心抬起頭來,馬古麗嚇一跳,“小姐,我馬上送你出去看醫生。”
她發高燒,真的病了。
許仲智聞訊立刻進來把她接出去看醫生,他倒是沒有再責備她,錯已鑄成,多說無用,先打針吃藥把病魔驅走再說。
醫生說:“無大礙,只不過是疲勞過度,濾過性細菌乘虛而入,休息幾天即好。”
小許說:“明日我代你去接兩個妹妹吧。”
如心點頭。
當晚她在小許家寄宿。
身為地產管理員的他只住在租賃回來的一套公寓中。
一般土生兒都是如此沒個打算,社會福利好,毋須為將來擔心。
“我就在客廳打地鋪,你有事叫我即可。”
如心剛躺下,又跳起來,“盒子,我忘記把那隻盒子也帶出來。”
“沒有人會碰那隻盒子。”
“唉,仲智你不知道——”
許仲智忽然提高聲音,大喝一聲,“還不快休息!”
還真管用,周如心立刻回到床上,熄燈睡覺。
如心並沒有即時入睡,床太小,且有若干彈簧已經損壞,睡在上面並不舒服。
如心想送他一張床,隨即又覺可笑,女人怎麼可以送床給異性朋友?
那麼,索性送他一套傢俱吧,他的沙發也好不到什麼地方去,都還是房東連公寓出租的吧,已經破破爛爛。
可是如心很清楚他不會接受。
第二天,熱度退卻,如心要求去看一看兩個妹妹下榻之處,小許知道她不放心,囑她多穿件外套,駕車前往。
公寓在海灘路,拐一個彎就是市中心,非常方便。簇新建築,打開門,只見完全新裝修,乳白色地毯傢俱,浴室裡日常用品一應俱全,一件不缺。
如心十分滿意,“太周到了。”
“敝公司有專人服務,只收取些少許費用。”
“暫時是租的吧?”
“如果滿意,可以買下來。”
如心看著他,笑笑說:“你那麼會替客人打算,自己有否投資呢?”
許仲智搔搔頭皮,答不上來。
如心笑,“這叫做賣花姑娘插竹葉。”
小許聳然動容,“形容得真確切!”
如心推開窗戶,客廳對牢英吉利灣的海灘,已有弄潮兒聚集,她知道妹妹一定喜歡這裡。
“我們去接飛機吧。”
“醫生囑咐你好好休息。”
“怎麼可以不去,妹妹會怎麼想,她倆一生才第一次出遠門,姐姐就搭架子不來接飛機,我又剛繼承了遺產,更加會被誤會是目中無人。”
“噫,你卻有為難之處。”
“接到她們再說。”
“我扶你。”
如心掩嘴笑,“我這就成為老太婆了。”
幸虧飛機抵境後一小時後兩個妹妹就步出海關。
如心笑說:“脖子都等長了。”
兩個妹妹見到姐姐有點羞澀,像見到長輩一樣,如心自小跟姑婆生活,不大與妹妹廝混,也難怪。
回到公寓,大妹立刻撥電話回家報平安。
小妹對陳設讚不絕口,“真好,兩個人兩個衛生間,不用爭。”
如心已經很累,放下一點現鈔,便打算回去休息。
大妹想起來,“姐,你住什麼地方?”
如心微笑,“辦妥入學手續,帶你們去看。”
她倆向許仲智道謝。
小許在教路,“第一件事是考個駕駛執照。”
“我有國際執照。”
“轉角有間租車公司……”
如心問二妹,“爸媽都好吧?”
“很好,不過會掛念我們。”
那邊小許已囑咐完畢,“可以走了。”
如心說:“怎麼好叫你又睡地板,我還是回衣露申吧?”
小許頓足,“我就是怕你生活在幻覺中。”
如心抬起頭,“如果真可以與煙火人間脫離關係,想必無憂無慮。”
小許說:“所以我十分慶幸兩個妹妹來找你,逼著你回到真實世界來。”
“你看她倆多高興。”
“我不想你在病癒之前回到島上,身子虛弱之際更易精神恍惚,胡思亂想。”
如心卻抬起頭,“說不定會有新的靈感。”
“實驗室的朋友上官問我有否新發現。”
“毫無進展。”如心無奈。
“來,我帶你去看房子。”
“我這回哪裡還有精神,叫羅滋格斯來接我吧。”
小許討價還價,“明天才走。”
如心只是笑。
“我知道,”小許頹然,“你嫌蝸居簡陋。”
“你明知我不是那樣的人。”
“是衣露申島在呼召你?”
“可以那樣說,那島確有一種魅力。”
“我陪你回去。”
“仲智,這些日子來你撥出的時間……容我付你薪酬。”
“我不等錢用。”
如果每個人都這樣說,天下就太平了。
大妹耳尖,已經聽到他倆部分談話。
“島,什麼島,我們也要去。”
“姐,你可沒說你住在一座島上。”
“這是怎麼回事,快讓我們去觀光。”
如心笑:“你們不用辦正經事嗎?”
“唏,大可押後待周未後才辦。”
“那樣,就一起來吧。”
兩個妹妹歡呼起來。
下午,他們隨羅滋格斯與馬古麗返回島上。
兩個僕人一出現大妹就嚇一跳。
立刻同姐姐說:“怎麼皮膚那麼黑?”
如心勸說:“不得有種族歧見。”
“看上去好不詭異,姐,你不怕?”
“他們人非常好。”
“噫,我就不習慣。”
二妹問:“水路要走多久?”
“個多小時。”
“來往豈非要半日?太費時了,多不方便,姐,還是搬出來住好,我們那公寓位置才一流。”
小許輕聲說:“她們不喜歡孤島。”
如心點點頭,真是甲之熊掌,乙之砒霜。
兩個妹妹一向愛熱鬧。
到了島上,她倆更加訝異,“一整座島上只得一家人?那豈非叫天不應,叫地不靈,譁,發生什麼事都沒人知道!”
如心介紹,“風景極佳——”
大妹吐吐舌頭,“是仙境也不管用,我最怕與世隔絕。”
“像中古時期的修道院。”
如心沒想到她們會如此反感,大表意外。
她倆甚至不願參觀遊覽,表示想立刻離去。
如心啼笑皆非。
“姐姐,你也不宜久留。”
“我不怕。”
“一個人呆久了會造成性格孤僻,姐,你本來就太沉靜,更不宜獨處孤島。”
小許贊曰:“言之有理。”
“你們走吧,我要休息了。”
“那不行,沒人陪你不好,這樣吧。”作犧牲狀,“我們留宿一夜,明早即走。”
如心只得笑。
這兩個妹妹性格開朗活潑,與她沉靜性格恰成對比。
傍晚,在飯桌上,大妹抱怨,“太靜了,耳畔嗡嗡響。”
住慣地窄人多的都會,天天受噪音騷擾,久入鮑魚之肆,一旦靜寂,反覺突兀。
如心找來一臺小電視機,開啟了製造些聲響。
二妹又咋舌,“姐也太信人了,陌生人做的飯菜,就這樣吃進嘴裡?”
可是如心想都沒想過要懷疑什麼人心懷不軌。
大意有大意的豁達。
“爸千叮萬囑,叫我們出門要防人。”
如心附和,“爸的話自然有道理。”可是她自幼跟姑婆生活。
她倆吃了很多,又贊菜可口。
然後才上樓更衣,半晌不見她們下來,如心上去看,只見兩個人倒在同一張床上,已經和衣睡著了,連鞋子都沒脫下。
小許找上來,看到這情形,也不禁笑了,他替她們輕輕掩上門。
如心說:“年輕就有這個好處。”
許仲智訝異,“為何老氣橫秋,你又不是她們長輩。”
如心笑,“你也去休息吧。”
“是,太婆。”
如心也回到房間去,這時忽然起了風,樹葉被勁風吹得像浪一樣起伏,隔著窗戶都可聽到沙沙聲。
如心躺在沙發上,雙臂枕在頭下。
這個島由一人獨享未免太過自私了。
她閉上雙目。
如心轉了一個身暗暗好笑,真沒想到三姐妹都疲懶如豬,也不卸妝沐浴更衣,倒下來就睡。
“如心,如心。”
誰,誰叫她?
“如心,只有你才可以在這島上睡得那麼安穩。”
如心知道這聲音屬於誰。
“黎先生。”她自沙發上坐起來。
年輕的黎子中笑吟吟看著她。
如心忽然問:“假使我把島出讓,你會不高興嗎?”
“已出之物,我不會關心,島屬於你,由你處置。”
如心又問:“三十年前,島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黎子中只是微笑。
“我寫的故事你可覺得荒謬?”
“我極少關懷別人怎麼看我與說我。”
如心由衷佩服,“我希望我可以像你。”
“你沒有必要練這種功夫。”
“黎先生,你來找我有事?”
“不,沒有重要的事,我只是來探望新島主。”
“將來,我若將島出讓,你還會出現嗎?”
黎子中失笑,“我不會探訪陌生人,相信你也不會。”
如心放心了。
“如心,你所要的故事,不久會有新發展。”
“什麼?”
“你很快會知道真相。”
“真的?”如心興奮得跳起來。
黎子中走到窗前,“噫,天亮了,你該起來梳洗了。”
如心點頭,“說得是,一會兒馬古麗會來敲門。”
話還沒說完,門已經咯咯咯敲響。
如心轉過頭去說,“進來。”
兩個妹妹哈哈笑,推開門,走近如心身邊,如心聞到一股清香,她倆已經打扮過。
如心伸個懶腰,“該我了。”
“姐,向你借衣服穿。”
“請自便。”
打開衣櫃一看,十分失望,“只得這些?”
“去買好了。”
二妹雀躍,“這裡流行什麼樣服飾?”
如心在浴室,她精神已經恢復了七八成,“到市中心一看不就知道。”
兩個妹妹巴不得立刻飛到時裝店去。
這個衣露申島,送給她們都不會要。
如心盡最後努力,“趁這個早上,要不要沿島走一圈?”
妹妹們你看我,我看你,一起搖搖頭,心意相通,“我們對大自然沒興趣。”
“既然來了——”
“船是不是隨時可以啟航?”
如心只得笑笑說:“沒問題。”
他們一行人走向碼頭。
一路上落花飛舞,二妹踢起地上花瓣,“真是十分詩情畫意。”
許仲智問:“那麼,為何不多住幾天?”
她們笑,“我們是凡夫俗子,喜歡人間煙火。”
看到新款時裝,雙眼發光。
看中時髦的揹包,可是價錢也令他們咋舌。
如心見她們把揹包拎在手中戀戀不捨,便說:“一人一個買下來呀。”
她倆如釋重負,“對,差些忘了姐姐現在有錢。”
許仲智籲出一口氣,“這是我一個月的薪水。”
如心笑說:“一年才買一次,不要緊。”
“你呢,”小許問,“你怎麼不要?”
如心搖搖頭,“我不適合用這些東西。”
小許像是放下心頭大石,看著如心的目光更為欣賞。
如心與小許坐在商場的長凳上等兩個女孩挑選衣服。
如心小心翼翼地問:“昨夜,你有無夢見什麼人?”
“我不明你指誰?”
“你有沒有見過黎子中與苗紅?”
許仲智訝異地說:“如心,他們已不在人世間。”
“這我也知道。”
“那為何仍出此言?”
“他們可曾入夢?”
“從來沒有,而且即使入夢,我也不會認識他們,我從來沒見過黎子中。”
如心不語。
“你的精神恍惚,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如心,我擔心你的狀況。”
如心仍然不出聲。
許仲智攤攤手,“你果真夢見黎子中?”
如心頷首,“他說,我們快會知道事情真相。”
小許抬頭,“她們出來了。”
兩個妹妹拎著大包小包,十分誇張。
“姐姐,我們吃日本菜去。”
如心跟著她們走,一邊問許仲智:“誰會來把真相告訴我們?”
小許還來不及回答,兩個妹妹一人一邊繞住如心的手臂,“姐姐你對我們真好。”
小許不語,好人易做,只需無條件付出金錢時間,自然成親友心中最好的人。
那天晚上,如心與妹妹閒話家常,許仲智的電話來了,“如心,我十分鐘後上來。”
大妹正把買回來的衣服一件件比試,在鏡子面前打轉,如心扔下她們,跑到樓下去等許仲智。
一定有急事。
片刻小許的車駛到門前。
如心拉開車門,坐到許仲智身邊。
小許說:“如心,我在三十分鐘前接到一通電話。”
如心看著他,等他把詳情說出來。
當時電話鈴響,小許放下報紙去接聽。
那一邊有女聲問:“是誰要與衣露申島上的舊員工聯絡?”
小許連忙回答:“是黎子中先生的朋友周如心小姐,周小姐此刻是島主。”
那邊啊地一聲。
“你是哪一位?”
“我是黎子中的侄女黎旭芝,家父黎子華是他表弟。”
小許大為意外,“你是誰?”
對方聽到他那訝異的聲音,也十分意外,故問:“你沒有事吧?”
小許鎮定下來,“黎小姐,你在何處?”
“我在溫哥華訪友,朋友把一段剪報交給我過目,他們都知道衣露申島從前是伯父的產業,故此我打電話來問一問是什麼事。”
小許吞下一口涎沫,“黎小姐,可以出來見個面嗎?”
“可以。”非常爽朗。
“我來接你。”
“不用,我們下午五時在城中心王子酒店咖啡座見面。”
如心聽了,張大嘴,“黎子中的侄女?”
“是,如心,他離開衣露申島後的事情我們可以得知詳情了。”
如心發一陣子呆,然後說:“他講過的,他說我很快會得知真相。”
“來,我們馬上去見黎小姐。”
他們到了咖啡室,比約定的時間早,左顧右盼,等伊人出現。
終於如心說:“來了。”
小許問:“你如何辨認?”
“看。”
小許轉過頭去,也承認道:“是她了。”
門外出現一個身段高挑女郎,容貌秀麗,戴寬邊草帽,穿淡紅色夏裙。
她似乎也一眼就把周、許二人認出來,笑吟吟走近打招呼,“我是黎旭芝,你就是新島主?”
如心連忙說:“幸會幸會。”
她坐下來,摘下帽子,“黎子中是我表伯,家父是他的表弟。”
如心覺得她那雙聰明閃爍的眼睛有三分似黎子中。
倒是她先發問:“你不是真住在那座古怪的島上吧?”
如心一怔,“為什麼用古怪二字形容它?”
黎旭芝笑笑,“人是群居動物,無論哪個孤僻的人,都還有三兩知己,怎麼可能長年累月獨居島上?”
“據我所知,黎子中有一位紅顏知己。”
黎旭芝頷首,“我也聽說過。”
“黎小姐,我很想知道關於衣露申島上的往事。”
“我希望我可以幫你忙,可惜我也是聽父母間歇說起這位伯父的事情,他們說他一表人才、膽識過人,可是為情顛倒,終身不娶,下半生處於隱居狀態,不大見人。”
“你最後一次見他在何時?”
“在他病榻邊,他一共有二十三個侄子侄女,均得到他饋贈,他非常慷慨。”
如心不住點頭。
“我們都慶幸沒有得到那座島,否則就躊躇了,賣掉,大為不敬,留著,又沒有用。”她笑。
想法與如心兩個妹妹完全相同。
如心說:“你沒有見過黎子中的紅顏知己吧?”
年紀不對,苗紅去世之際,黎旭芝尚未出生。
誰知意外之事來了,黎旭芝笑笑,“我見過,她叫苗紅,是不是?”
許仲智大奇,忍不住問:“你怎麼會見過她?”
“大家都住在新加坡,伯父曾託家父照顧苗女士,苗女士的女兒崔碧珊是我在新大的同學,我念商科,她念建築。”
周如心張大了嘴。
“周小姐,你為何訝異?”
如心結巴說:“我…以為苗女士早逝。”
“苗女士七年前去世,依今日標準來說,六十未到,並不算高壽。”
“可是她來得及結婚生子。”
“那當然,崔碧珊與我同年。”
如心大力籲出一口氣,十分惘悵,呵事實與想象原來有那麼大的距離。
他們在分手之後各自竟生活了那麼久。
如心反而難過起來。
這種情形看在黎旭芝眼內,大是訝異,“周小姐,你與我伯父可有特殊關係?”
“沒有,說來你或許不信,我只見過黎先生兩次。”
“不稀奇,他行事時時出人意料。”
許仲智放下心中一塊大石,“可是黎先生心地甚好。”
黎旭芝點頭,“說得很對。”
如心問:“崔碧珊小姐現居何處?”
“碧珊已經畢業,在星埠工作。”
“我好想與她聯絡。”
黎旭芝笑笑,“周小姐,往事不用提起。”
如心卻心酸了。
是,原應忘卻一切,努力將來,不要說是前人之事,就算個人的事,也是越快丟腦後為妙,不能往回想或回頭看,可是如心偏偏做不到。
黎旭芝十分聰敏,看到如心如此依依,知她是性情中人,便輕輕說:“我想先徵求碧珊同意,才安排介紹給你們。”
如心說:“謝謝。”不知恁地,聲音哽咽。
許仲智問黎旭芝:“你要不要到島上去看看?”
黎旭芝擺擺手,“我不要,別客氣,我是那種住公寓都要揀羅布臣大街的那種標準都市人,我對荒島沒興趣。”
如心被活潑的她引得笑出來,“可是那不是一座荒島。”
黎旭芝裝一個鬼臉,“還有個文藝腔十足的名字叫衣露申呢,我一向對此名莫名其妙,我覺得人生十分充實,種瓜得瓜,種豆得豆,種苦瓜得苦瓜。”
如心不知說什麼才好。
“伯父對周小姐的印象一定十分好,否則也不會把他心愛之物留給你。”
如心到這個時候咳嗽一聲,“黎小姐,你可懂中文?”
黎旭芝答:“我懂閱讀書寫,不過程度不算高。”
如心說:“這疊原稿由我撰寫,請你過目。”
黎旭芝大奇,“你是一名作家?”
“不,我只是試著寫黎子中與苗紅的故事。”
“可是你只見過他兩次!”她想起文人多大話一說。
“所以想請你補充細節。”
“好,”黎旭芝說,“我會馬上拜讀。”
“你將在溫埠逗留多久?”
“下星期三就走。”
“多希望你會到島上住一兩天。”
黎旭芝視為畏途,只是笑,不肯答應。
如心只得作罷。
她仍然回到妹妹的公寓去。
一路上非常沉默,不發一言。
許仲智笑道:“你的推測有失誤。”
是,島上並無發生過謀殺案。
“你猜測苗紅在島上去世,是因為那盒子吧?”
“是,盒子裡明明盛著她的骨灰。”
“如今看來,未必是她的骨灰。”
“有證人指出那確是她的永恒指環。”
“那麼,那骨灰是燒後才被移到島上。”
如心頷首,“看情形是。”
兩個妹妹興高采烈要去格蘭湖島吃海鮮,如心最不愛遊客區,願意留在家中。
許仲智最坦白不過,“你姐姐去我才去,姐姐不去我不去。”
兩個妹妹譁然。
小許笑,“咄,若連這樣都辦不到,還配做人家伴侶嗎?”
兩個妹妹啊一聲又擠眉弄眼起來。
如心此時倒開始有點欣賞共聚天倫的熱鬧。
就在此際,電話鈴響了。
許仲智一聽就叫:“如心,快來,是黎旭芝。”
黎旭芝在那頭開門見山說:“如心,我把你的作品看過了,寫得很好,不過真實結局卻不是那樣的。”
“我現在也知道了。”
“結果是他們和平分手,苗紅返回新加坡結婚生子,生活得很好,一直住在烏節路一幢公寓裡,丈夫很鍾愛她,他是個有名望的律師。”
如心稱是。
“你寫得比較悲觀。”
“愛情故事是該落得惘悵的吧?”
“也不是,我喜歡大團圓結局。”
“可是黎子中與苗紅最後也並沒有結婚。”
黎旭芝比較世故,“有幾對情侶可以有始有終?這便是生活,我覺得他倆的結局已經不錯,有若干個案,簡直不堪入目。”
“說來聽聽。”
“要不要出來談談?”
“現在?”
“我介紹一個人給你認識。”
如心納罕,“誰?”
“崔碧珊。”
“她此刻在溫埠?”如心驚喜交集。
“我就住在她家裡,她願意與你見面。”
譁,都來了!
“我們在家等你,你到喬治亞西街一零三一號十五樓A來。”
如心掛了電話,立刻要出門。
妹妹說:“這樣吧,你們去訪友,我倆去吃阿拉斯加蟹王。”
四人一起出門。
一路上如心異常緊張,看樣子小說結尾又需重寫,不過見到崔碧珊之後,一定可以獲得最真確資料。
到了門口,小許輕輕說:“這是可以俯瞰全市景色的豪華住宅。”
一按鈴就有人出來開門。
黎旭芝笑說:“大駕光臨,蓬蓽增輝。”
她中文底子比她謙稱的好得多了。
寬敞客廳另一角有人迎出來。
如心一抬頭,呆住了。
這不是苗紅還有誰?同她夢見過的女郎一模一樣!鵝蛋臉,大眼睛,長髮綰在腦後,身穿紗籠。
她走近,對著如心笑,如心更確定是她,衝口而出:“苗紅!”
那女郎伸出手來相握,“你見過家母?”
如心已知失態,可是仍然目不轉睛凝視崔碧珊,像,外型如一個模子刻出,可是神態不似,崔碧珊活潑,異常爽朗。
大家坐下,黎旭芝斟出飲料,順手拉開窗簾,市中心的燈色映入眼簾,如心暗暗嘆息一聲,差不多半個世紀已經過去,物是人非。
崔碧珊先開口,“聽旭芝說你對家母的事有興趣?”
“是。”
“何故?她不過是一個平凡的妻子,一個普通的母親。”
如心清清喉嚨,“可是她同黎子中的關係——”
崔碧珊失笑,“人總有異性朋友吧。”
“是——”如心十分惘悵。
崔碧珊笑意更濃,“你希望她嫁給黎子中。”
如心大力點頭。
黎旭芝也笑,“為什麼?我伯父個性比較孤僻,很難相處,做他終身伴侶,不一定幸福。”
崔碧珊補一句:“我父母相敬如賓,我認為算是對好夫妻。”
如心俯首稱是。
崔碧珊一直含笑看著她。
如心說:“沒想到你們兩家一直有來往。”
黎旭芝與崔碧珊相視而笑,“也許因為新加坡面積小,更可能是因為我倆談得來。”
如心問:“有照片嗎?”
崔碧珊站起來,到臥室去片刻,取出一隻銀鏡框。
如心接過看。
照片中母女宛如姐妹,緊緊摟著肩膀。
“可有託夢給你?”
崔碧珊輕輕搖頭,“沒有。”
看樣子她也愛熱鬧,心靜與獨處的時間比較少,故此難以成夢。
崔碧珊說:“聽說你繼承了衣露申島。”
“那島應由你做主人才對。”
崔碧珊大驚,“不敢當,”笑笑說,“周如心你溫婉恬靜,才配做島主人。”
如心大奇,“為何你們對衣露申島一點好感也無?”
她倆異口同聲:“怕寂寞呀!”
如心低頭不語。
黎旭芝笑說:“如心的氣質都不像現代女性。”
“所以她才是適當的繼承人。”
“伯父一定也看到了這一點。”
許仲智到這時才說:“如心確是比較沉靜。”
如心問:“她一直很快樂?”
崔碧珊答:“相當快樂。”
“有無提起往事?”
“極少。”
黎旭芝說:“分手後,伯父親自把她送返新加坡,二人並無交惡,伯父一直講風度,勝過許多人。”
如心答:“是。”
她聽說有很壞的例子,像分手時男方生怕女方糾纏,躲得遠遠,視作瘟疫,待女方揚名立裡,男方又上門去賒借……還有,男方先頭百般覺得女方配不起他,又不爭氣,結果潦倒給女方看……
這個時候,許仲智輕輕說:“我們該告辭了。”
如心也覺得再也不能查根究底。
“我送你們。”
“不用客氣,我認得路。”
仍然送到樓下。
這時,如心又覺得崔碧珊並不太像苗紅了。
許仲智說:“外型是她像,氣質是你像。”
“你怎麼知道,你又沒見過苗紅。”
“可以猜想得到。”
“那骨灰——”
“很難問出口,‘喂,令堂骨灰怎麼會到了衣露申島上?令尊會允許這種事發生嗎?’”
如心為難,“所以人與人之間永遠存在著隔膜。”
小許忽然表態,“我與你肯定什麼話都可以說。”
如心笑,“是,此言不虛。”
小許接著說:“我們真幸運。”
二人又添了一層瞭解。
如心說:“崔碧珊未能暢所欲言,也難怪,我若是她,我亦不願向外人披露母親生前曾念念不忘一個人。”
許仲智說:“或許,她已經忘記他。”
“不!”如心堅決地說,“你決不會忘記黎子中那樣的人。”
許仲智不欲與她爭執。
忘不了?許多必須自救的人把更難忘記的人與事都丟在腦後,埋進土裡。
許仲智從不相信人應沉湎往事抱著過去一起沉淪。
不過他不會與周如心爭執。
“我送你回去。”
回到公寓,兩個妹妹還沒有回來,如心找到了筆與紙,立刻寫起來。
該回到哪一天去?
對,就是她病發那一日。
她忽然清醒了,有點像迴光返照,平和地對黎子中說:“讓我們分手吧,這樣下去,彼此拖死,又是何苦!”
黎子中知她不久將離人世,心如刀割,輕輕說:“一切如你所願。”
“我想離開這島。”
“你的情況不宜挪動。”
“日後你在島上生活,也不會有我死亡的陰影,讓我到醫院去,那是個不會連累人的地方。”
“可是你一直不願去那裡。”
她握住他的手,“可是現在時間到了。”
“我去叫救護直升飛機。”
她籲出一口氣,雙眼閉上。
他一震,以為她已離開人世。
可是沒有,她尚有鼻息。
黎子中照她意思通知醫護人員。
急救人員來到島上,一看情形便說:“先生,你應刻早把病人送到醫院,她情況很危險,你需負若干責任。”
黎子中一言不發。
他一直守在病人身邊。
可是她卻渡過危險期,返回人間,漸漸在醫院康復。
他一直陪著她。
她說:“現在我才真相信你是個好人。”
他不語,他只微笑。
“假如我說我仍想離去,你會怎樣做?”
黎子中答:“我答應過你,你可以走。”
她很感動,“你只當我在島上已經病逝好了。”
黎子中搖搖頭,“我會採取比較好的態度,讓我們維持朋友的關係。”
她悽然笑,“經過那麼多,我們還可以做朋友?”
黎子中握住她的手,“我相信可以,告訴我,你打算到哪裡去?”
“回家。”
黎子中頷首,“我知道你一直想家。”
她渴望地說:“去掃墓,去探訪親人。”
“我派人照顧你,我表弟是個可靠的人。”
“不,讓我自己來,讓我試試不在你安排底下生活。”
“你不怕吃苦?”
“子中,或者你不願相信,這幾年來,即使衣食不優,我仍在吃苦。”
“對不起,我不懂得愛你,我沒做好。”
“不,是我不懂接受你的愛,錯的是我。”
在分手前夕,他們冰釋了誤會。
他送她返家。
見到父母,老人面色稍霽,早已接到風聲,知道他與土女終於分手。
“你留下來吧。”
“不,”他厭倦地說,“我回倫敦,我比較喜歡那裡。”
老人譏諷他,“幸虧不是回那座荒島終老。”
“那不是一座荒島。”
“無論你怎麼想,將來我不會逼你繼承祖業,你也最好不要讓姓黎的人繼承那島。”
黎子中笑了,“請放心,我可以答應你們,你們所擔心的兩件事都不會發生。”
他與父母的誤會反而加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