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那是我自己的事
我被丹尼海格的律師送回左岸的家。上樓之前,路過門房,房東太太看到我這麼快被放出來,一臉驚詫。我打了一個呵欠對她說:您驚訝是嗎?是您報警說我的室友走私香菸的吧?我告訴您,我不是歹徒,否則我一準兒燒了這個老房子。您報警告我恐嚇吧,我下一秒鐘就出來,您信不信?我告訴您,我就呆在這裡,別想趕我走。
我自己還沒有察覺,我已經開始使用丹尼海格的勢力作為倚仗了。
屋子裡面一塌糊塗,所有的香菸被繳走,東西被翻了一個底朝天。我在門後面找到一隻拖鞋,在壁櫥旁邊找到另一隻,我把自己房間的燈打開,凌亂的書桌上放著那個金色的方形的盒子。
我走過去,把它拿起來,左上角有一小方卡片。我拿過來看,上面用鋼筆寫著寥寥兩個字:Pourtoi.(致你)。然後是丹尼海格的名字和一小串電話號碼,我看了他的字好久,然後把這張卡片放在我被扔在地上的那本漢法字典裡,他的照片還夾在那兩頁的中間:陽光和孤獨。
盒子裡面會是什麼呢?
它大約有一個17寸的手提電腦箱般大小,略厚,金色的包裝摸上去光滑冰涼,是名貴的絲綢,同顏色的緞帶打了一個十字結,幽幽的百合花香從裡面傳出來,神秘的誘惑。
丹尼海格會送一件什麼東西給我?
一件禮服?還是一雙水晶鞋?一隻名貴的手袋?或者一頂王冠?我看過一個電影,一個美國姑娘愛上一個顯赫的法國政客,他送她一隻愛馬仕的紅色凱利包,女孩很高興,她拿著那個手袋參加社交活動,馬上有人問她:你可是的新情人?你們現在在一起嗎?
女孩問對方怎麼會知道,那人說:他送給每一個情人同樣的手袋,款式,顏色,分毫不差,看,我的一模一樣。
我又拿這個電影嚇了自己一跳,我手裡是那個金色的盒子,仍未打開。
我說了,那個時候,我又小又傻,還有更要不得的一點,我十分驕傲,貧窮且驕傲。尚欠著學費的我愛上丹尼海格這個掌握著水源的歐洲富翁,這個情人無數的俊美男人,可是我仍然想要跟他平起平坐,我已經得到了他的救助,我不想再要他提供的奢侈的禮物。我把金盒子原封不動的放在那裡,然後再床上扒出一個地方,縮成一小團睡覺。
小多第二天回來,無限疲憊,她洗了一個澡便躺在已經收拾好的我的床上,不知道從哪裡又摸出煙來,狠狠的吸一口說:但願我們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我在旁邊看書說:放心,會的。
她吐了一個菸圈問我:救我們出來的是誰?
一個朋友。
必然有錢有勢,她半坐起來看看我,你什麼時候搭上這個了?
我沒搭上,我把書合上,看著她,你把小裴交代出去了嗎?
沒有,但是我把他老闆交代出去了,她說,你說得對,慧慧,他是我的男朋友,他不會害我的,那我就不能害他。
你找到他了嗎?
沒影了。不過說不定什麼時候會回來的,這也不是他第一次失蹤了。唉,我說,小多看著我發笑,那位新朋友,看看他能不能幫你墊付學費。
別再說了。
你瞧我們倆,就是這樣度過這個九月的第二個週末的。那一夜睡得還算踏實,接下來的週一是我交學費的死期九月十五日,我梳好頭髮,穿戴整齊,拿起頭盔,夾著我的自行車下樓。我的學費還沒有交,但是我上一天課且算一天,我待到被人趕出來為止。
九月十五日,沒有人催繳我的學費;九月十六日,依然沒有;九月十七日,我所有的校園卡仍舊好用;九月十八日,統計課進行階段測試,我得到一份具名捲紙。
我答完了題便去國際中心,費雷先生的助理說他還有別的訪客,我正要離開,他開門送客人出來,見是我,很熱情的說:齊小姐,我能為您做點什麼?
他態度的變化讓我想起了之前在警局的遭遇。我問他是否收到了我的學費,費雷先生把我的學號輸入微機之後,仔細讀了一會兒數據說:是的,九月十五日上午十點,我們收到了您匯繳的學費。嗯。他停了一會兒,今年的,還有之後兩年的,知道學程結束,您已經交齊了全部的學費。
我想我知道那是誰的大手筆了。
我看了看對面的費雷先生,他不是一直跟我做戲嗎?他一直盯著我在學校空空如也的賬戶,那裡忽然飛入一大筆錢,他還需要輸入我的學號,仔細察看了之後再告訴我嗎?他像警察一樣,也在心裡罵我呢,他在想,我這筆錢是偷到的還是把自己賣了一個好價錢。
我跟他道別,去另一棟樓上課,路過丹尼海格捐資建造的網絡中心,那是巨大的透明的建築,通體的玻璃磚結構,陽光被折射數次,耀花了人的眼睛,那是他的金錢和權勢。
我回家去,把那隻金盒子拿出來,放在膝蓋上,端詳了很久。幾天過去了,百合花香仍然淡淡的流淌出來,綢子面擦過手指,水波一樣。我還是把它打開,一層一層,緞帶,封面,直到裡面,是黑色的盒子,範思哲的標誌,燙金的美杜莎烙在上面,微微含笑。
果不其然,裡面是一條淡綠色的雪紡連衣裙,長度及膝,胸口和後背的設計像是百合花微卷的花瓣。
裙子的下面仍有機關,再打開一層盒蓋,裡面是一雙黑色的繫帶高跟鞋,軟綢子的鞋面,縫著層層疊疊細小的鑽石,這雙鞋子我在雜誌上看到過,它是這個大名牌今年秋季的新款,名字叫做夜空。
多麼奢侈的美好的物質,我的手指不夠用,我把那綠色的小裙子捧起來,用它貼一貼臉頰,我從來沒有奢望過一件真正的範思哲,此時捧在手裡,貼在臉上,誰能有拒絕它的骨氣?
我去洗了個澡,然後把它們穿在身上,裙子的腰身,鞋子的尺碼,好像量身定做,我看著鏡子裡面的自己,手指劃在倒映中我裸露的鎖骨上,我覺得那是我,又不是我。過於美麗,有欠真實。
第二天上學路過歌劇院,蘇菲的大幅舞臺照被張貼出來,她是真的光芒四射。
九月二十四日,《藍絲絨》首演,丹尼海格曾說過,他回來看蘇菲的表演。
我在那一天的下午打通了他的電話。
鈴響一聲,接電話的是他本人。
我說:日安,我是齊慧慧。
丹尼海格說:日安,微微。
我打電話是想要問,什麼時候可以見您一面?
我現在在里昂。
我知道,您說過,要在今天來看蘇菲的音樂劇。
事實上,他輕輕的咳一聲,她就在我的對面。
代問她好。
他說:何必如此?你並不真的想要。
那麼,演出大約十一點左右結束,歌劇院正門前方有一個阿波羅雕像的噴泉,我去那裡等您,好嗎?
可以,我沒有問題。不過,那究竟是為了什麼呢?
有些話說。
那好,不見不散。
我掛上電話,秋高氣爽的九月天裡,我又開始流汗了。
丹尼海格到的時候,我已經在噴泉旁邊等了二十分鐘了。期間有流氓和警察上來問候,我照實說,我在等待我的朋友。涼氣鑽到我的膝蓋裡,我不太捨得跺腳取暖,只因為鞋子太貴。
他沒有遲到,他準時到的。演出應該尚未結束,他一個人從歌劇院的正門出來,穿過馬路,似乎遠遠看見是我在等他,他腳步加快,小步跑過來。
他真英俊。金色的頭髮,身上是夜禮服,一條白色的短圍巾,身體頎長,姿態優雅。
我們沒有互相問候晚上好,我們只是看著對方。他見我穿著他送的綠色的小禮服,過來握我的雙臂,手掌的溫度印在我發涼的皮膚上,笑意噙在眉彎眼角,他只說道:真漂亮。
我冷了。我說,我真的有點哆嗦。
他聞言脫下自己禮服的外套,披在我的肩上,在他的雙臂繞過我的身體,稜角分明的下顎恰接近我的眼眉前的時候,我雙手上去捧住他的臉頰,輕輕墊起腳尖,嘴巴印在他飛薄的唇上。
我親吻丹尼海格的念頭憑空而來,但那個吻卻纏綿漫長。丹尼海格在半秒鐘的錯愕後,雙手在後面托住了我的頸子,環著我的腰,將我穩穩的擁抱住,我覺得自己像被託在一個溫暖的輕輕搖盪的搖籃裡,是他的唇在我的唇上輾轉斯摩。
稍一分開,他抵著我的額頭低聲問:去我那裡,好嗎?
我的手還在他的臉頰上,我說:我的室友出門了,去我那裡,好嗎?
他拿起我的手指親吻:好的,你說怎樣都可以。
丹尼海格的司機認識我的房子。我身處在他豪華的青色賓利車裡滑過夜色中的里昂城,所見的景物竟與平時大不一樣,漫天星斗,月色嫵媚,栗子樹的倒影飄蕩在亭臺軒榭的輪廓裡,就連平時湍急的羅納河的波濤聲,當它們傳到這高貴的車廂裡的時候,也變得那樣柔和。
丹尼海格的手一直握著我的手,當我回頭看看他,又忍不住傾身上前親吻他。
我們沿著旋轉的樓梯上樓時,我脫了鞋子,他跟隨在我的身後,伸手撫摸我的腳踝。
我打開房門,帶他進了我的房間,我坐在床沿上看著他,他四處看看,還是有些出乎意料。
我說:這裡很小很簡陋,但這是我的地方,在這裡我不害怕。
他坐在我身邊,看著我的眼睛說:你怕什麼?
我怕疼。
我會小心。
丹尼海格送的裙子被丹尼海格脫掉,我的身體第一次赤裸在一個男人的面前。他在上面一處一處的點火。
在他的親吻和愛撫之前,很多我身體上的東西,我並不知其存在,比如我的乳頭,肚臍,陰蒂,甚至皮膚,是他找到了它們。當然他找到的不止這些,還有我裡面的液體,溫度和疼痛,那種無論我做了多少準備也無法預料的疼痛。
忽然我抵住他的肩膀,分開的腿也要併攏起來,我下意識的想要制止住他的進攻。可是丹尼海格仍在裡面,他的腿在我的雙腿中間,他的器官在我的血肉裡,我抬頭看他,皺著眉頭,嘴唇也顫抖起來,我想問他,我現在反悔是不是還來得及?他俯下身,親吻我的額頭和耳朵,在我耳邊低聲說:怎麼都不吭聲?
我搖頭,頭髮蹭著他的頸窩,他在下面忽然挺身貫入,我再也忍不住,嗯的叫出聲來,那一剎那他拔出身體,熱液噴灑在我的腿上。
月色穿過窗子,在地上拉長時間和光影。
我在對面的鏡子裡看見趴在我胸前的丹尼海格,他金色的頭髮,後背的曲線,臀部的肌肉,這是另一幅定格在我心裡的畫面。每當我安靜的在回憶中翻閱它,便彷彿又看到了里昂九月的月夜,嗅到了丹尼海格的體息還有我自己血液的腥氣。
他的手指沾著我的血液,抬起來,仔細看。
我說:您不應該覺得驚訝吧?我的事情您還有多少不知道呢?
他聞言沒動,抬頭看看我。
我是個窮學生,打了好幾份工,欠學校大筆的學費,住左岸九平米的小房間,幾天前還因為這裡擺滿了走私來的香菸被送到警局去。
是您救我出來的,您幫我交學費,您送我漂亮的禮服和鞋子,您也看到我曾經是處女。我本該說些感謝的話,可是我控制不住自己的腔調,越說越慢,越說越僵硬。
他慢慢坐起來,在床邊上,背朝向我。他的脊背像青銅雕像,讓人那麼想要撫摸親吻。
我轉過身,臉朝向另一邊。
丹尼海格說:要是我做了什麼事情讓你覺得尷尬或者不舒服,請你諒解。我是好意,只想幫忙。
當然您是好意,我感激不盡。我連思考是否拒絕的餘地都沒有,我說,只是有那麼多的事情,就算我要自己承擔惡果,我也不想要您知道,我特別不想要您知道。
丹尼海格離開我的床,開始穿衣服,他的動作很輕,我聽見西索的衣料聲。
我依舊背朝著他,咬著自己的手指頭,被子很薄,可是我的汗水又下來了。
他應該是穿戴好了,在後面對我說:轉過來,微微,回答我幾句話。
我坐起來,面向他,捋一下頭髮,被子擋在我的胸前,我沒有看他。
丹尼海格說:抬頭。
我抬頭看他一眼,脖子剛要垂下來,被他的手指架住下巴:你在法國待了三年了,有沒有人教你一些起碼的禮儀?比如當有男士想要幫你提一個箱子,你讓他做,拒絕不很禮貌,自己也吃苦頭,你懂嗎?
是的。
你今天跟我做愛是幹什麼?是來補償我幫你做的事情還是我幫你交的學費?
他一句話,我鼻子哽住,什麼都說不出來了。我是真的又小又傻,有些該說的話說不出口:若一個年輕的女孩不愛你,她為什麼打扮漂亮的把自己的第一次給你?
只是我也想要他愛上我,我不願意在他面前那樣狼狽,我不願意接受他的施捨,更不願意他像對待每一個情人那樣送給我名貴卻沒有感情的禮物。
只是我什麼都說不出來,這些話鬱結在心頭上,翻江倒海,掀得我內臟疼痛,只是我什麼都說不出來。
我的眼淚順著臉頰流在他的手指上。
他嚴肅的眼光和麵孔在我淚流滿面的那一刻有了些許的緩和。
可是我接下來的話卻把事情弄到不可挽回的地步,我說:你為多少女人做這樣的事情?
他的手放下來,看看我,忽然笑起來,笑得很溫柔很寬容,彷彿在說哦你這個孩子啊,他笑過之後開門,離開時對我說:那是我自己的事。
第六章(上)《千與千尋》
我不能跟你振振有詞的解釋我是多麼有道理的變成了後來那樣一個人,但我最初的傷心和墮落也並非毫無理由。2006年9月的這個傍晚,在我將自己初夜交給丹尼海格之後,他拂袖而去。
奇怪的事情是,當我面對他的時候,無來由的那麼多的委屈和眼淚;他一離開,我就再沒有眼淚了,眼睛反而很乾燥。我從床上起來,換了床單和被子套。除了睡覺,我不知道日子怎麼打發,我於是吃了一粒小多的安眠藥。睡到傍晚,我醒了,我再吃了一粒。我再醒過來,是被小多捏著人中給弄醒的。我的鼻子下面被她捏得生疼,掙扎著坐起來,我發現自己的臉上,脖子上都是髒兮兮的穢物,小多的手上也是。我抹了一把:幹什麼啊,你?
她看著我說:你鬧自殺啊?你不要用我的安眠藥啊。我剛從局子裡面出來,你不知道啊?
原來我睡覺的時候吐了,自己身上,床上面都弄得很髒。
小多幫我打掃的時候發現我之前換下來的床單和被套,她怔了一下,喃喃道:難怪我覺得似乎有男人味。
我說:對不住哦,趁你不在,墮落一把。
她摟著我的肩膀說:對不住什麼啊?不過你怎麼這麼不高興?剛才不好,是不是?
我搖了搖頭。
小多給我一支菸,我沒要,她說:都是大姑娘了,還差這一根菸?
我想了想接過來,吸一口,又苦又澀又衝額頭,我皺皺眉頭想要還給她,小多推回來對我說:我告訴你,這東西剛開始的時候都不好,都不喜歡,到後來啊,離都離不開。
我說:你說什麼啊?
她笑一笑,看著我的眼睛說:你說我說什麼啊?
從九月末到十二月初,我都沒有再見到丹尼海格。
我仍在家樂福做盤點,海格水又出了藍色半透明包裝的負離子水系列,有抗氧化,抗疲勞,延緩衰老的功效,只是越來越貴,賣到了四歐元。四歐元的海格和一歐元半的依雲,都是用來喝,要是你,你選擇哪一個?但是海格水的銷量仍是同類飲用水中的翹楚。
十月底的一件大事兒是,我母親從中國寄來了我跟她要的那一萬歐元。我打電話想要謝謝她,幾句話之後,她問我:你想不想跟馮叔說話?是馮叔給你拿的錢。
我不想就可以不跟繼父說話嗎?
我對我母親的丈夫表示一萬分的感謝,聽他訓導我之後要好好學習,更上層樓,末了他對我說:一個人出門在外,要學會自己照顧自己。處理問題要更加成熟,不要讓你媽媽擔心。
我在電話這一端點頭說:嗯,我會的。再有事情,我自己處理,不麻煩您跟我媽。
他笑了,我也陪著笑起來,放下電話,肩膀就垮了下來。
我仍迫切的需要這筆錢,比從前更加需要,因為我要還給丹尼海格。加上在銀行的存款,除去少量的生活費和房租,我恰有一年的學費,我開了一張支票,將它寄給位於香貝里的丹尼海格的公司,幾天之後,我收到了他的秘書的電話。
那是一位聲音悅耳的中年女士,她收到了這張寄給海格先生的支票,可是隨信沒有任何原因上的說明,她因此聯繫我,想要知道怎樣向海格先生解釋。
我說我是在里昂高等商專唸書的中國學生齊,海格先生曾經慷慨的幫我墊付學費,只是我現在沒有足夠的錢,支票上的只是我還給他的一部分。
我說話,可以聽見她在記錄,鋼筆擦過白紙,沙沙的響。
她說,明白了,我一定會轉達給海格先生的。
我快要放下電話了,又拿起來問她:嗯,我不知道,您是否能夠,嗯,您是否能夠告訴我,海格先生現在在哪裡呢?
那位女士沉吟片刻說道:我可以告訴您,海格先生現在不在法國,他在紐約處理公事。
謝謝您,再見。
再見。
天氣漸漸涼了,我買了一件新的風衣,每天仍然騎車上學,頭盔也換了一個粉色的。我有時候學習到深夜的時候吸兩支菸,然後揉揉紅眼睛,繼續挑燈夜戰。功夫不負有心人,我每次考試,每篇論文的成績在班裡都排在前面,我把大大小小的成績單都積攢起來,然後就有了一個新毛病:我喜歡把它們放在手裡,一頁一頁的看,像守財奴稀罕自己的存摺一樣。小多洗完了頭髮,包著一個大毛巾看著我,她大驚小怪的說:天啊,這個女人念商校念瘋了,她走火入魔了。她換了一個喜歡她捲髮的新男友,原來那個神通廣大的叫作小裴的南方男孩兒,自上次的那件事情之後再也不見蹤影。
我這個無趣的人偶爾也會有有趣的愛好。我很喜歡看動畫片,宮崎駿的作品是最愛。十二月初,電影院裡復映宮崎駿的《千與千尋》,我買了玉米花自己去看,燈光一滅,也歡喜起來。
宮崎駿是個喜歡水的藝術家,他在自己無數的電影當中讚美這個元素。千尋去尋找善良的巫婆,乘坐木頭火車,火車的軌道在海水中,水很淺也很清澈,火車緩緩前行,破開層層疊疊的小白浪那是我小時候夢到過的情景。
電影院的另一個廳裡有日本動畫片和漫畫書的展覽,地毯鋪的厚厚實實的,還給賴在那裡不走的小孩兒準備了香噴噴的小枕頭。我看完了《千與千尋》,就在那裡捧著書,消磨了一天的時光,先是站著,然後坐著,後來我在靠窗有陽光的位置上盤踞了一小塊地方,墊一個枕頭在脖子下面,心安理得的跟小孩子們一起湊熱鬧,後來竟然睡著了。
又被人叫醒,睜開眼睛,是個藍色的兔子,個頭不到我的腰,手裡拿著一張卡片奶聲奶氣的對我說:聖誕快到了,有什麼願望,寫到這上面,會實現的。
我看一看那張卡片:真的嗎?
藍兔子點頭:真的啊。
那你自己許了什麼願?
我想讓爸爸把朱利安家裡新生的小狗抱回來一隻給我養。
成了嗎?
會成的。
寫吧,寫吧。藍兔子一張胖乎乎的手從那身兔子制服的袖口裡伸出手來把筆遞給我,盛情的邀請著。
我接過他的紙片和筆,仔細想了想,然後寫道:我想見一個人。
他認字還不全,我這個外國人解釋給他聽,藍兔子說:他的名字呢?
我寫在後面:丹尼海格。
藍兔子很高興:你的願望一定會實現的,夫人,請給一歐元。
我啼笑皆非:我把秘密告訴你,應該是你給我才對。
他把兔子頭套拿下來,一張臉不到五六歲的年紀,但是十分嚴肅:這可是為了失學的尼泊爾裔法國人捐款啊。
是啊,聖誕節了,到處都有人在找禮物,送禮物,為認識的人,為陌生人。我們學校在聖誕節放假之前也組織了為孤兒院捐款的義賣活動。老師和學生捐籍和大大小小的玩意兒,然後分成幾個小隊在里昂的街頭練攤兒。我被分配到蓮花廣場一帶,攤上的貨品有八十年代的尼康相機,一套1984年法文版的《古拉格群島》,一條八成新的羊毛圍巾,等等等等。
這天下午有零下五度,我穿了很多,圍巾圍著大半張的臉,只露出眼睛,同組的兩個法國男孩剛開始很興奮很熱情,可是我們的東西乏人問津,沒過一會兒,他們也冷淡下來,開始商量過一會兒去哪裡用晚餐。
慧慧,什麼餐廳?你有什麼意見?等一下我來請客。其中一個說。
我笑一笑:那我要好好想想,咱們先把這些東西賣掉了再說吧。
要請客的男孩說:不會賣掉的,我們等到收工的時間就好了。
他扔一支菸給我,我信手接住,銜在唇上,另一個男孩兒離得近,剛要過來幫我點著香菸,有人在小攤床的對面說:這對泥偶,請問我能不能看一看?
男同學的打火機點亮了火兒,可是我的香菸卻沒有被點燃,因為我轉過頭去,看見了被藍兔子實現了的願望,丹尼海格站在那裡。
他穿著一件駝色的半長風衣,裡面是白色毛衣的高領子,他臉上紅潤,唇邊總有些微笑,只是他藍色的眼睛此時沒有看我,他在看一對裝在盒子裡的玩偶。
我把那個盒子拿給他然後說:這是教授從埃及帶回來的泥偶,一組兩個,賣三十塊錢。
第六章(下)千尋
男同學的打火機點亮了火兒,可是我的香菸卻沒有被點燃,因為我轉過頭去,看見了被藍兔子實現了的願望,丹尼海格站在那裡。
他穿著一件駝色的半長風衣,裡面是白色毛衣的高領子,他臉上紅潤,唇邊總有些微笑,只是他藍色的眼睛此時沒有看我,他在看一對裝在盒子裡的玩偶。
我把那個盒子拿給他然後說:這是教授從埃及帶回來的泥偶,一組兩個,賣三十塊錢。
丹尼海格把泥偶拿在手裡,仔細看了看,然後遞到我的面前對我說:可是你看這裡,這個泥偶的頸子上有一道裂紋,能不能便宜一點呢?
我看看他,他居然討價還價,我說:如果您喜歡的話,就25塊吧,不可以再便宜了,這是為孤兒院籌集的善款。
他點頭付款,我把泥偶包起來給他,我的手上還夾著剛才的香菸,他這時放看著我說:你跟什麼人學了吸菸啊?
我看著他,面無表情的說:那是我自己的事情。
這麼明顯的不滿和報復幾乎又要把丹尼海格給逗笑了,他問我:你幾時下班?
我搖頭:要很久的。
我在這裡等,我有話對你說。
他說到做到,拿著泥偶就在我們廣場對面的長椅上坐下來,我看著他,我轉過身,覺得自己的心腸變得像冬天裡的木頭一樣,又脆又硬。誰知道丹尼海格帶來了生意,在他買了那對泥偶之後,尼康相機被一位老婦人買走了,她同時還要了兩個盆景;幾個舊版的俄國書被一對夫妻買下來,那女人因為發現了《古拉格群島》而大呼小叫的;那條羊毛圍巾雖然舊了,確實地道的香奈兒,我們標價是50歐元,一位穿著郵政制服的女士躊躇很久還是買了下來。
所有的生意好像一股腦的出來的,我們三個人連解釋帶收錢找錢,很是手忙腳亂了一陣,稍稍安靜了,我再轉過身去,去看那邊的丹尼海格,他手裡拿著一杯熱咖啡,安靜地在讀一份報紙。咖啡的熱氣和他呼出的氣息模糊了他側面的輪廓,他看上去有一點不真實,像一個久違的童話裡的人物。
男同學在商量要把剩下的兩個盆景放在誰的車子裡改天再帶回學校去,我的自行車停在旁邊,收拾停當了跟他們道別,要請客的那位笑起來:是不是那個人約了你?放我們的鴿子啊?
我沒跟他們理論了,推了車子穿過廣場,走到丹尼海格的身邊,我說:您等到這個時侯,是要跟我說什麼?
他仍坐在那裡,沒有馬上回答,抬頭看看我說:我餓了,我們找個地方吃飯吧。
我沒有拒絕,無論如何,我總是想要多跟他呆一會兒的。跟著他走了不遠,我們進了一家叫做金甌的餐廳,點菜的時候,我很需要他的意見,因為有很多字我都不認識,比如小羊肩,松露,茄子丁,和山莓紅酒點心(天知道那怎麼會是一個字)。我的衣著穿戴跟這個用厚實的亞麻布料做餐布,四處都用白色鮮花裝點的高級餐廳也實在格格不入。人們在不屬於他的環境總是拘謹而不舒服,我一直拄著下巴,看著窗子外面祝頌著聖誕快樂的街燈和綠色的噴泉水倒映著某個路易的銅像。
開胃飲料送上來,丹尼海格的是一杯雞尾酒,我要的是一杯杏子汁。
他飲一口酒對我說:我總在想,是不是真的做錯了什麼事情,我想要幫忙,可讓一個小孩子過得更累我收到了你寄的支票,那些錢你是怎麼弄到的?
我有一些積蓄,我說,此外,我的母親從她現在的丈夫那裡給我討要了今年的學費,我湊一湊,還給您。
你的繼父很慷慨。他說。
他很有錢,在中國是富人。
所以,他傾身向前,雙肘支在餐桌上,看著我,所以你寧願從你的繼父那裡要錢,也要還給我,是嗎?
是的。沒錯,這就是實情。
那我很榮幸。
頭盤上來,年輕的侍者把餐巾為我們摺好,丹尼海格點的雪梨鵝肝,我點的海鮮沙拉。大西洋的蝦子又厚實又軟嫩,煮成粉紅色,塗抹了小綠檸檬汁,鮮美可口。
你最近過得好嗎?他問。
一切照舊,都還不錯的。我說。
他將一枚墊著雪梨的鵝肝放在口中,然後用餐巾印了印嘴唇:之前,你提了一個問題給我,你問我為多少個女人做那些事情。我想你可真是無禮,居然問出這個問題。可是我走了很遠也一直都惦記著它。今天我告訴你答案:很多人很多人都曾經收到過我的禮物和饋贈,小到鮮花水果,大到寶石房子或者遊船,但是沒有人想要償還過除了你,微微。
其實我原來我都不太在意,因為如果禮物送的漫不經心,隨心所欲,也就不那麼在乎收到的人是否喜歡,或者她拿什麼來回饋,但是你不一樣,微微,他又是那樣喊我的名字,我總是不得不去想,你拿些什麼來還給我。
我用什麼還給他?我感謝我的繼父時那卑微的尊嚴,還有我的第一個夜晚。
但是,但是我一點都不感激,丹尼海格說,一點都不。我說我覺得榮幸,其實我困擾萬分,你的所作所為讓我覺得虧欠。你太驕傲了,微微。他的身體靠在椅子背上,看著我,一字一句的說,你自己累不累?
我早就跟自己說過,再見到丹尼海格,再不要流眼淚了,可是他的話讓我的辛酸和委屈一下子都湧上心頭和眼眶。我也想做一個討人喜歡的甜美的女孩,我想要心理輕鬆並姿態優雅的接受他慷慨的饋贈,我想要跟他讚美他溫柔迷人的藍眼睛,我也想跟他說,他今天下午在廣場的另一端等我,還有現在跟我共進晚餐是多麼的讓我愉快,可是我就是說不出來。這些憂愁和思緒突然爆發,他們像是潮水一樣一浪高過一浪,我勉強壓抑著自己,我看著他的眼睛,慢慢的,慢慢的說:那我真抱歉,先生。我不知道會這樣。我就是這樣讓人不舒服。您告訴我,怎樣做才能得體又讓人愉快呢?其他人是怎麼做的?先生的其他的女朋友是怎樣做的?蘇菲她是怎麼做的?
我的眼淚還是奪眶而出,我抹了一把眼睛,伸手抓自己的揹包,我不等丹尼海格反應便奪路而逃,眼前的一切被淚水淹沒,光線,聲響,人的身影,厚實的牆壁,食物的味道我衝出那間豪華餐廳的大門,十二月冰冷而潮溼的空氣忽然撲了滿面,我寒戰著縮緊了肩膀?我的家呢?我怎麼連個家都沒有?
我在門口找到我的自行車,把還沒有扶穩就一下子跳上去,快騎了幾下,想要衝過馬路。忽然四周車笛聲大作,兩輛騎車在離我幾釐米的地方緊急剎車。我想要再蹬一下逃離是非之地,誰知道下一秒鐘車子橫著滑到,我像片破樹葉一樣被拋起,又仰面躺倒在冰冷的馬路上。
里昂城陰沉了一天,此時終於開始下雪了。
一個壞心眼的神仙路過,看準了時間讓我出醜。
我閉上眼睛,任大大小小的雪片灑在我的臉上,身上,讓它們下吧,把我埋起來最好,我再也不用醒過來,再也不用爬起來,再也不用上學,考試,打工,再也不會愛上一個人,也再也不會掉眼淚了。好好下吧。
可是,可是有人就是不讓你的心願得逞。一隻手溫暖乾燥,它把我臉上的雪輕輕輕輕的拂掉,我睜開眼睛,身邊都是圍觀我這個瘋女孩的老外,最近的一張是個熟臉孔,金頭髮,藍眼睛,似笑非笑。
丹尼海格把我慢慢扶起來,圈在一側手臂裡,另一隻手繼續拂掉我頭髮上和肩膀上的雪花,似責怪又像在逗趣:脾氣也太大了,我還沒有說完話,你就走了。
我搖著頭,哽咽半晌,用盡了最後的勇氣握住他的手:我,因為,我,因為我怕你先走
雪片分分揚揚的天地裡,丹尼海格看了我好久,那眼光有些陌生,有些不解,更多的是驚訝和震動,然後他把我攬進他溫暖的懷抱裡,慢慢的說:微微,我不走。你不走,我就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