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覺得寂寥,那雨天出生的田雨呢。
他一個人在大同,還是也調了職位?
身邊每個人都忙著各管各去了。
感恩節假期,圖書館不開門,可恩在書店閒逛,有一個寫作人在一角朗誦小說精采部分,可恩靠在書架上聽了一會。
有年輕男子同她搭訕:“是個兒童故事,一人得道,幾百人模仿抄襲。”
可恩不出聲。
“你讀哲學系吧,跟羅令教授?”
可恩低下頭,看到好男生不穿著一雙涼鞋,赤著足趾,這麼冷了,連襪子都沒有,自己還沒照顧好,有能力保護婦孺嗎。
“喝杯咖啡如何?”
可恩答:“改天吧。”
她到糖果店買了一大盒巧克力,專程到錦川飯店去。
學校假期,生意比較清淡,推開玻璃門,看到空座位。
可恩坐下,老闆娘立刻滿面笑容過來招呼,遞上熱茶。
“天氣冷了,吃碗肉絲麵可好?”
可恩點點頭,看到老闆娘十隻手指紅咚咚,象是剛泡完梘水,這份工作頂辛苦。
“咦,你是那個遇襲的小姐。”
可恩點點頭,“我姓李。”她雙手捧上糖果。
老闆娘坐下陪她說幾句:“何用這麼客氣,你沒事了吧。”
“皮外傷,都痊癒了。”
“唉,做女人真要小心。”
“老闆娘貴姓?”
“我姓楊。”
明明是楊威,可是,她不再認得李可恩,即使可恩報上名字,她仍然想不起來。
大同一役,已是前塵往事,不復記憶。
她親切地問:“李小姐一個人在這裡讀書?”
可恩點點頭,“老闆娘你呢,你可是本地人?”
楊威很爽快,“我本在美國生活,有點不如意,想轉變生活方式,有朋友介紹吳錦川認識,他說:‘如果你能吃苦,跟我回家,我有一家小飯店,需要幫手’,我想一想,便跟了來。”
可恩聽得呆了。誰是吳錦川,他才是錦川飯店的主人?
這時大塊頭廚子親自把面端出來,另加兩款小吃。
他憨厚地笑。
楊威說:“這就是吳錦川,人笨,手鈍,但是心地很好,我們下個月結婚了。”
可恩一直不停點頭。
“李小姐。你用飯。”
她走開去招呼別的客人。
可恩緩緩吃完麵,悄悄付賬離去。
楊威終於答允與田雨離婚,並且毅然開始新生活。
可恩真正替她高興,她脫胎換骨,再世為人,不計較往日損失,從頭開始。
這個女子曾經做兩份辛苦工來支撐一個男人追求大學學位,他找到的理想,但同時,她在他眼中變得庸俗不堪,她失去了他。
可恩竟變得這樣懂事世故。難怪楊威不再認識她。
手提電話響起來:“可恩,我是爸爸,我在飛機場,你方便來接嗎?”
“三十分鐘就到。”
可恩立刻駕車趕去。
她的車子轉出停車場,忽然有人衝出來按住車頭。可恩大驚,本能反應踏剎車掣。
一個人撲在車頭向她猙獰地笑。
可恩全身發冷,那人是馬利奧。
他走過來,敲敲車窗,可恩見他離開車身,立刻踩油門,車子飛馳而去。
他知道她在什麼地方出沒,在段時間,他們每星期見面,她有什麼要求,他一定做到,現在,他一樣找得到她。
可恩把車子駛往飛機場,一路上精神恍惚,衝了黃燈不自覺。
本來想接到父親時好好說幾句話,可是他的手臂上鉤著另一隻玉手。
他有女伴。
可恩生氣:為什麼不能撥一點有質素的時間給女兒呢,已經長年累月不見面,偶然探訪,還得帶著女伴,不如不來。
但是可恩已經比從前懂得控制情緒,經得起嚴峻考驗。
她想一想,迎上去:“去哪一家酒店?”
李志明說:“我來介紹,這是高一德,這漂亮少女是我女兒可恩。”
他隨即又說:“可恩,我們回家去。”
可恩僵住。
那是他母親的家,媽媽隨時會得回來,即使不,她是女兒,有義務誓死保衛母親小小地盤,與些微尊嚴。
她垂頭想一想,坐到駕駛位,機伶地把車往小公寓駛去。
一路上李志明興高采烈,向女伴介紹風景。
車子停下,李志明一愕。
“咦,怎麼來了這裡?”
可恩打開車尾箱,拎出行李,“公寓近市區方便,同酒店一般舒適。”
李志明還想說什麼,他女伴拉他的衣角,他不出聲。
可恩看在眼內,覺得那女子還算懂事,一人讓一步,大家好做人。
他們把行李搬上樓去。
可恩輕輕問:“逗留多久?”
李志明疑惑:“張丹不是住這裡嗎?”
“張丹旅行去了,不妨。”
李志明不悅。
可恩籲出一口氣,“我還有點事,你們玩高興點。”
“可恩,一起吃晚飯。”
可恩如坐針氈。
李志明說:“爸爸又不是時常來。”
可恩只得說:“我們去吃龍蝦。”
她父親這才露絲笑容,“我去梳洗,歲月不饒人,至怕乘長途飛機。”
高一德反衣物自行李取出掛好,去廚房做熱茶。
他開口說:“可恩你真人比照片好看。”
可恩轉過頭來。
“本來近一點去東京度假,是他一定要來看女兒。”
可恩不出聲。
高一德微笑著坐下,“他也需要你的認同,他只有一個女兒,無論如何想留住你。”
可恩感慨。
“他盡他所能做到最好,或許還不夠好,但是,他只知道那麼多,愛他的人應當明白。”
這位高小姐聲音十分溫婉,態度大方,言語有理,年紀不小,約莫三十出頭,五官端正,卻不算是美女。
看樣子父親這次找對了伴侶。
高小姐站起來,走到露臺,“公寓位置很好,你爸說這是你的嫁妝,免你樣樣向婆家開口,你看,爸爸多體貼。”
可恩仍然沉默,內心漸漸軟化。
“兩個人相處不來,有許多理由,不代表他是壞人,或者她不是好人,兩人都有犧牲,都有不是。”
可恩呷口熱茶。
“這是我自己帶來的茉莉香片,你試試如何。”
“我哪裡懂這些。”可恩陪笑。
“聽說你在大同教了一學期英文,真難得,你爸為你驕傲。”
“只是暑期班。”
“有這樣的心思就很好,一般少女淨掛著穿衣戴首飾找男朋友,那也是應該的,不做人總是有理想好。”
“我一味誤打誤撞。”
誰不愛聽好話,可恩的父母已經許久沒有稱讚她,沒想到這位陌生女士說話叫她那樣舒服。
對高一德好感,是否等於背叛生母?
“我也是家中唯一女兒。”
可恩好奇:“可覺得孤單?”
高一德答:“我與家母親厚,她對我無微不至,我上了大學她還幫我溫習功課,一起讀莎士比亞十四行詩,她辭世後我才覺寂寞。”
“呵。”
“咦,你爸去了何處?”
真是,怎麼不見主角動靜,一看,他已在房裡睡著,輕微打鼾,顯然賓至如歸。
高一德輕輕說:“他後天五十大壽。”
這話提醒了可恩,又是“啊”一聲。
高一德掩上房門。
可恩問她:“你們打算結婚?”
高一德搖搖頭,“沒想過。”
可恩意外,“你對他那麼好,卻沒想過結婚?”
“我們不過想找個伴,辛勞工作之餘,結伴旅遊,看看世界,尋找美食,談天說地。”
可恩一聽就知道高一德有點家底,否則怎能這樣自由自在。
“你有職業?”
“我是一名執業心理醫生,在警署任職。”
可恩意外,“我爸怎麼認識你?”
“由一位律師朋友介紹。”
可恩由衷說:“他同你在一起,我很放心。”
“我也覺得奇怪:一般中年以上的生意人,身邊總喜歡帶年輕講普通話女子,李志明例外。”
可恩微笑,“百步之內,必有芳草。”
對父親仍有深厚感情。
“我肚子餓了,可要把他叫醒?”
可恩說:“我做泡麵你吃。”
高一德連忙說:“我自己動手好了,這裡果然比酒店方便。”
可恩說:“我先回去,你有事叫我。”
高一德點點頭。
可恩鬆口氣,離開公寓,一下樓,便看到日-與張丹下計程車,鳥倦自巴黎返來。
可恩笑:“回來了?我送你到大屋去,我爸同女伴在樓上。”
張丹意外,“李先生來了?”
日-連忙說:“張丹,你也可以到我處暫住。”
可恩推他一下,“你倒想。”
日-留意可恩面色,“你與父親終於找到共識?”
可恩點頭,“真不知以前水火不容是為著什麼。”
日-搔頭,“有一段日子,我只記得無論他們說什麼,你都說不。”
“是,穗姨說我家充滿火藥味,客人坐立不安:一家才三個人,可是唇槍舌箭,叫人擔心。”
張丹眼睛帶詢問神情。
日-解釋:“父母離婚,可恩接受得不大好。”
可恩本來想找藉口分辯:“他們天天吵”、“我覺得他們醜陋”、“他倆從不為我著想”、“我對這世界失望”……
可是張大嘴,又合攏。
這一切,也不是不真,不過歸根究底,是她自己放肆。
可恩最終沒有分辯,確是一項進步。
張丹拍拍她肩膀。
父親那一覺不知要睡到什麼時候。
他們回到大宅休息。
可恩對張丹說:“我有事出去一趟,我父若找我,說我明晨有課早睡。”
張丹從書本抬起頭,“你要去什麼地方?”
“去了結一些事。”
“我陪你去。”
“不,這是我私事。”
張丹說:“我倆之間,沒有私事。”
她已經取過外套。
“張丹,你不方便去那種地方。”
“李可恩,你去得,我也去得。”
張丹無論如何不讓可恩一個人晚上出門。
可恩想一想,點頭,“你跟我身後,不要出聲。”
“可恩,有危險也許可以報警。”
可成苦笑。
她低下頭,撥了幾個電話。
其中一個有電話錄音這樣說:“南大街美味凍食舊廠今晚舉行神秘聚會,火熱音樂,各式享受,萬勿錯過。”
張丹變色。
“張丹,你現在留家中還來得及。”
張丹定定神,“你同我說話?”
可恩見她已經染上西方青年豁達神氣,不禁笑起來。
張丹追問:“可恩,你為什麼還去那種地方?”
可恩不出聲。
“可是尚有心癮?”張丹極之擔心。
可恩轉過頭來,“我也來問你:巴黎之行是否開心,兩人會否有進一步發展?”
一言提醒張丹,她不動聲色,“我去洗手。”
也到浴室悄悄撥電話給日-,無人接聽,她留下南大街那個地址。
張丹叮囑:“請速來會合。”
張丹沒看見可恩進廚房挑了一把鋒利的牛肉刀,插進靴統裡。
張丹出來。
可恩同她說:“換上膠靴,天雨泥濘。”
兩人上車。
“那地方極之偏僻吧。”
“非法聚會,當然不能在大街大巷舉行。”
在車上,張丹暗暗留神,可恩神色鎮定。
張丹又問:“你去找誰?”
沒想到這次順利得到答案。
“一個叫馬利奧的男子。”
張丹一驚,“同你什麼關係?”
“他曾經向我提供非法藥物。”
張丹問:“只是這樣?”
可恩苦笑,“你別小覷這件事,我欠他債。”
“欠債還錢。”張丹理直氣壯。
“還了許多,還欠許多。”
張丹問:“他要人?”
“不,他要人無用,他追債。”
“總有一個數目,問清楚了,數給他,總不能一輩子避債。”
“你說得對,張丹,我這就去見他。”
車內靜默。
“可恩,回頭是岸。”
可恩說:“現在我什麼都明白了。”
“我百思不得其解:西方都會富庶家庭子女什麼都有:衣食住行教育全部垂手可得,毋需掙扎,稍有不滿,父母師長會動輒懺罪,身體發育得大人般高大,腦筋仍似幼童,完全沒有責任感,是什麼地方出了毛病?”
可恩汗顏,她背脊溼透。
“一定寵壞了,這樣嬌縱。”
“有時心裡苦悶?”
張丹嘆氣,“我也悶呀,我還得張羅明年學費呢。”
可恩簡直開不了口。
她把車子轉入小路。
這一帶是有待開發的舊貨倉,已全部搬清棄置,黑暗中一幢幢怪獸般房子十分陰森。
張丹勸說:“不如回去,白天再來。”
在車頭燈照射下,她們看到鮮紅色美味凍食四個中文大字。
可恩下車。
這時張丹發覺可恩天生大膽,所以才引致妄為。
張丹比可恩大幾歲,覺得有義務保護她。
可恩取出筆芯電筒照明,走到貨倉前敲門。
小小格子打開,她們看到一隻眼睛。
“找誰?”
“馬利奧。”
“幾個人?”
“兩個女孩。”
一扇小小金屬門打開,放她們入內。
音樂十分幽怨纏綿,張丹聽不出是哪種樂器,可恩認得是印度釋他。
牆壁上放映七彩轉動迷幻電影,年輕男女用身體說話,緊緊摟在一起。
張丹發呆,半晌她說:“我們也有這種地方,這叫地下舞會。”
時間還早,人群尚未聚攏,可是即時有人上前兜售各種顏色糖果。
可恩說:“我想見一見馬利奧。”
背後有聲音:“是你,可可,你終於回心轉意。”
客人回頭,叫他心花怒放,她還帶著朋友來呢。
可恩轉過身子,“馬利奧,你是精明的生意人,我欠你多少,你說吧。”
那馬利奧看著客人陸續進來,大海中不知有多少魚,何必難為這一條,他的氣漸漸平了。
張丹這時也明白可恩黑夜找到貨倉來談判的原因:人多,這隻老鼠也懂得顧全大局。
只聽得他問可恩:“一筆勾銷?”
“是。”
“可可,我們是老朋友——”
“你有你的誠信,以後永不見面。”
那馬利奧看著可恩不出聲,隔一會說:“為什麼不去報警?”
“我的確欠債,這是事實。”
“三千。”
對學生來說,這不是小數目。
可恩自口袋中取出一疊鈔票,輕輕放在地上。
“再見。”
她拉著張丹的手,一步步走開。
張丹送口氣,啊,任務完畢,她們可以走了。
貨倉中年輕人越來越多,如撲向燈光的飛蛾,鬧哄哄。
張丹看到那馬利奧俯身拾起鈔票放進袋中。
這時,她們離開貨倉大門口只有幾步距離。
就在該剎那,一個影子向馬利奧撲過去,二人貼住幾秒鐘,迅速分開,在他身邊的人尖叫起來。
馬利奧緩緩倒下,他胸前插著一把尖刀。
兇手是一個少女,幽靈似呆站一旁。
張丹顫抖,手足無措。
可恩拉著朋友的手往大門奔去。
守門人大聲問:“什麼事?”
可恩回答:“叫你過去幫忙。”
他一走開,可恩拉開門,她已聽到警車嗚嗚駛近。
可恩立刻想到張丹沒有護照,不能連累她。
可恩對張丹說:“快,從小路步行出市區,我們稍後會合。”
“你又怎樣?”
“快,走。”
這時警車刺耳號角越來越近,大光燈射過來,警員用喇叭喊:“任何車輛,不準離開現場。”
可恩把張丹推進樹叢,慢慢走回車旁。
留下車子,一查便知她在現場,離去反而不美。
警察下車走近。
有人倒抽一口冷氣,“又是你,我見你還多於未婚妻。”
原來他是布朗督察。
可恩明知故問:“什麼事,我出來透口氣,剛想走。”
警員奔進貨倉去辦事。
接著,救護車駛到,把傷者抬出來。
馬利奧躺在擔架上一動不動。
兇手由女警帶走。
布朗督察撐著手嘆著氣看牢可恩,“你打算怎麼樣?”
可恩微笑,“這絕對是我最後一次見你。”
“我不介意碰到你,李小姐,但希望是較愉快的場合,你父母呢?”
“遠遊,照例把我撇下。”可恩博同情。
“你看到什麼?”
“零。”
布朗登記她姓名地址,“回家去,李可恩,我不想再見到你。”
可恩連忙上車。
她的電話響了。
“可恩,是日-,可方便說話。”
“日-,我安全,我正想打電話給張丹。”
“我在十五路與基福路交界找到張丹。”
“你們在那處快餐店等我,我立刻前來會合。”
“謝天謝地。”
可恩把車駛到該處停下,奔出去與張丹緊緊擁抱。
日-用手捧著頭,“你們兩人的所作所為,吾不敢恭維。”
可恩黯然,“是我不好,我對張丹有不良影響。”
張丹搶著說:“是我沒好好看顧可恩,有負李先生所託。”
日-啼笑皆非,“啊,肝膽相照。”
可恩說:“我很累。”
張丹說:“我也是。”
日-說:“我嚇得膽都破:我趕到大南街時,警車、救護車,全疾駛而過,幸虧張丹的電話到了,無線電話萬歲,她在小路上躑躅,我找到了她,拉她上車。”
回到家,可恩淋浴睡覺。
躲在電毯子底下,她仍然發抖,噩夢連連,老是怕再也見不到母親。
一隻腳,踩進泥沼是這麼容易痛苦,要拔足卻是這樣困難。
醒來,她在床上發呆,可恩忽然聞到咖啡香。
原來張丹一早已經起來,她倆不由得又緊緊擁抱。
“好了好了,知錯能改,善莫大焉。”日-聲音傳來。
他昨夜就在沙發上睡。
打開電視看新聞,記者正報道昨夜之事:“——傷者名馬利奧普昔尼,是警方熟悉人物,傷勢嚴重,但無生命危險,此人面對警方七項起訴,包括……”
可恩靜下來。
毫無疑問,馬利奧是隻老鼠,但是聽到他可以存活,仍代他慶幸。
新聞繼續下去:“疑兇是他前任女友珊蒂湯默斯,年廿一,任職酒吧侍應——”
可恩熄掉電視。
她一額都是冷汗。
昨夜,她的水靴內也藏有一把尖刀,但是冷靜的頭腦救了她。
這時電話響起來,是李志明的聲音:“可恩,我是爸爸,唉,為什麼不叫醒我?”
他一無所知,睡得異常香甜。
是否應該把每件事都告訴父母?
看是什麼事吧,看父母有無能力援手,還有,子女有多大年紀。
可恩自覺這次是做對了。
“爸,睡得還好吧。”
“對,我失去一張環宇信用卡,請代我報失。”
“呃,爸,在我這裡。”
“什麼?”李志明吃一驚。
“昨天你早睡,我又等錢用,我不問自取,借你信用卡到機器提款。”
“你要用錢為什麼不出聲。”
“對不起,不想吵醒你。”
“提了多少,還需要嗎?”
“拿了三千,夠用了。”
就是她還給馬利奧那筆錢。
“我這裡還有,你過來拿。”
“日-與張丹也在我處。”
“叫他們一起來,歡迎之至,只怕請不到。”
說完電話,日-搖搖頭,“慈父多敗兒。”他都聽見了。
張丹問可恩:“你會對子女那樣容忍嗎?”
可恩想一想:“我不會,我會大聲叱責。”
日-說:“我會好好打一頓:棒頭出孝子。”
可恩看著他倆,“一個打,一個罵,都是為著我好。”
“你明白了。”
張丹說:“可恩,日-與我都自幼失父,十分吃苦,你要珍惜父親。”
可恩這才想到他倆的共同點,難怪,日-來自地北,張丹來自天南,兩人仍然如此投機。
他們梳洗後出門。
李志明一眼看到三個年輕人,心底不禁喝聲採,只見他們簡簡單單白襯衫卡其褲加雙球鞋,精神奕奕,男的俊朗,女生秀麗,叫中年人自慚形穢。
高一德斟出咖啡來。
張丹本是李志明屬下職員,早已見過高一德,她連忙上前:“高小姐,我來。”
李志明先寫支票給女兒:“你招呼朋友少不了這個。”
然後朝女兒訴苦:“你看,爸的皺紋眼袋,這些鬆了的皮不知從何而來。”
可恩過去端詳父親。
許久沒有這樣近距離與父親相處,小時就有,常常伸手搓揉他臉上與身上的大痣。
“爸,你看上去還不錯。”
“老了,老父,老人,老伯,老傢伙,老東西。”
三個年輕人駭笑。
高一德在旁邊笑說:“你佔了上位,那七老八十的人又怎樣呢?”
“我不知道,”他忽然對女伴使小性子,“我不管,我氣餒沮喪。”
這一切,可恩都看在眼內,他的確需要高一德這樣的伴侶,她原諒了老父。
五人結伴去吃午餐,他們四個都叫涼拌蔬菜,李志明偏不肯,“又不是羊,我是人,夥計,來一客十二安士免翁牛肉加龍蝦尾,配牛油醬。”
高一德連忙吩咐夥計:“單是龍蝦就夠了,”又對李志明說:“李先生,閣下血壓高,少吃紅肉。”
“太沒意思了。”
年輕人暗暗好笑。
忽然他又擺出長輩的樣子來,“你們讀書成績,感情生活,生活狀況如何?”
日-答:“均甲等。”
張丹說:“我也是。”
“你呢,可恩?”
“我?我是永恆丙級生,同他們不能比,我再努力,最多是乙等,天資有限,無可奈何。”
張丹說:“可恩不可小覷了自己。”
日-也搶著說:“可恩進步迅速。”
可恩黯然。
陽光下她看到父親頭頂頭髮稀疏,真的不比當年,不由得想念母親,媽媽近年染髮勤頻。
“仍然沒有你媽的影蹤?”
“日-知道,穗姨與他有聯絡。”
可恩把熱氣球之旅的照片取出來。
李志明說:“你看,如此風流快活,我卻在內地拼命吃苦,錢眼裡骯髒的鑽進鑽出。”
高一德笑,“你是男人,應當如此。”
大家又笑。
高一德說:“可恩,你媽媽是美人。”
到底是女人,那樣智慧大方,仍然關注先前那位的容貌舉止。
可恩答:“家母是美媽,可惜沒生美女,我且自幼遲鈍,五歲未懂講話,叫她擔足心事。”
日-先反對,“沒有的事,可恩在我眼中一向最好看。”
李志明笑,“她是你妹妹,你當然那樣說。”
張丹聽了,更加放心,這話由李志明說出,百份百可信,可見可恩與日-之間一點糾葛也無,她真好運氣。
李志明說:“今日我五十大壽。”
“爸我們都知道。”
可恩送上禮物。
那是她首次期考成績,李志明一看,老懷大慰,“嗯,不錯,但是有進步餘地,你媽知道嗎?”
可恩黯然,“她已放棄我。”
日-說:“怎麼會,我幫你電傳給她。”
李志明說:“明日我們飛往東岸觀光,可恩,你當心自己,記得日-與張丹是你的好朋友。”
第二天可恩送父親到飛機場。
李志明唏噓,“當年可恩來的時候九個月大,手抱。”
高一德問:“乖嗎?”
“不乖,一直哭鬧要吃夜奶,直到三歲。”
“什麼?”高一德駭笑。
“真是個可怕的嬰兒,她的刁鑽直接影響弟妹不能出生。”
“噓。”
可恩不出聲。
他倆走了。
可恩回家與張丹合作收拾屋子。
可恩把洗淨乾衣取出摺好,“張丹,要是心中真正懷念一個人,應該怎樣做?”
張丹正在吸塵,聞言關掉機器。
她取過軟布抹塵,窗外園子裡日-正在幫忙倒垃圾,她輕輕坐下來。
“誰?”她低聲問。
“在大同認識的一個朋友。”
張丹狐疑,“你在大同一共只逗留兩個月,那人是誰,我卻沒有印象,讓我想一想,那裡有一對年輕夫婦,他們不是本地人,還有誰?”
“一個叫田雨的人。”
“你們一直保持聯絡?”
可恩搖搖頭,“石氏夫婦已經調走,此刻聽說在長安,通訊不便,我至今不知田雨下落,也許他留在大同。”
“這是個怎麼樣的人?”
張丹面色凝重,可恩彷彿是她的責任,她有衣物看顧她,只怕可恩自火坑出來,又跳進油鍋。
她搜索記憶,就是想不起有田雨這個人。
忽然之間,思維似油絲般鑽出,張丹衝口而出:“那個長得像鍾馗的年輕人。”
“咦,都說他像鍾馗,你們見過鍾馗?”
“不,是形容他外型威猛。”
“他心細如塵。”
“可恩,日出日落,忽明忽滅,人來人往,世事變遷,一站一站,像乘車一般,不停有人上車下車,到什麼地方去找先前的乘客?”
可恩發呆。
“他曾經坐在你身邊,你們曾經談得十分愉快,可是,你到了站下車,他在列車裡轟轟開出,你得去轉搭另一輛車或是另一艘船,他還留在你的記憶中,很好,那已經足夠。”
“張丹,我們是現代人,通訊方便。”
“不是找不找得到的問題,而是有無必要去找這個人,我也懷念小學同學楊儀與羅瑩,閒時想想兒時趣事,十分神往,尋人,大可不必。”
可恩說:“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你是這各西方都會的時髦女,立地生根,錯不了,那些短暫會晤,叫邂逅,過去了算數。”
“叫什麼?”
“邂逅,即偶遇,不經意未有計劃的碰面。”
可恩還想說什麼,忽然看到窗外的日-手舞足蹈,揮手叫她們出去。
定睛一看,原來是下雪了。
鵝毛般雪花緩緩自天空飄下,日-奔著伸手去接,一邊叫張丹及可恩。
張丹立刻開門去與男友會合,兩人在園子裡追逐,接著,鄰家幼童也跑出來看新雪,張丹著他們伸出舌尖黏雪。
大同也下雪了吧。
可恩沒有跟他們瘋,她靜靜坐下來。
就這樣,呆在沙發上好久,直到張丹喘氣紅臉回來。
“喲,還有家務要做。”
可恩跳起來吸塵,張丹去開洗碗機。
日-開著四驅車過來,“出去吃火鍋。”
張丹說:“我買了作料,我們在家吃。”
“你看可恩一副納悶樣,我們出去兜兜風。”
她倆穿上大衣。
這時地上已有薄薄一層積雪,車子駛過,留下輪胎印子。
張丹輕輕說:“豐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鐵。”
日-笑,“這兩句又出自何經何典?”
張丹答:“我慢慢說給你聽。”
可恩往窗外看,大同下雪沒有?
應該,緯度差不多的地方氣候也相仿,內陸只有更冷,孩子們面孔凍得紅紅,穿著臃腫的棉襖,可愛如年畫裡幼兒造型。
他們有想念李老師嗎。
還記得李老師用英文教的三小豬寓言嗎。
“——可恩,到了。”
“可恩,在想什麼?”
他們一起吃意大利菜,可恩吃了很多。
半夜,胃氣脹,不舒服,起來找藥,書房有光,她走近。
聽見兩把聲音輕輕說話。
“出門一里,不如家裡。”
“回到家,感覺不同。”
“往日只覺困家裡又悶又呆,今日才知家好。”
兩個人嘻笑。
可恩淚盈於睫,做夢了,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她知道自己在做夢。
她竟然聽見母親與穗姨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