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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我看看錶,糟糕,快五點鐘,定華要下班啦,我得趕快走。

    我喝完香檳就走。

    “星路!”

    “我明天與你通電話,生辰快樂,太澄。”

    我跳上腳踏車。

    我在會客室等了十分鐘,奚小姐才接見我。

    她親自走出來招呼我,天大面子。

    “好嗎?”我說,“策劃統籌部經理。”

    她立刻訴苦:“我頭痛欲裂,星路,做人真的沒味道哪,那日我搭電梯上來,有兩個女孩子搶著進來,有一個差點被電梯門軋牢手,另一個叫她小心,你猜她怎麼答?她嘆曰:‘軋斷敢情好,不必做。’你看你看,十多二十歲小女孩有什麼做,都苦水一連篇。”

    “你快樂嗎?”我笑問。

    “我?我不是不快樂。星路,我重傷風,不能告假,星路,我累得站在這裡就睡著了。”

    “我差人送來的良藥呢?”我問。

    “不能吃,一吃就渴睡,這裡的工夫怎麼辦?”

    我不去理她。

    她每一分鐘都在享受,越忙越好,忙到人仰馬翻她才找得到自我。以為自己一柱擎天。

    我進入她辦公室,聞到一陣中藥香。

    “咦?”

    我一找,看到她用蒸餾咖啡壺在煮中藥。好辦法!

    “吃這個應當好一些。”一股薄荷香。

    “喝了這裡略鬆一鬆。”她嘆口氣指指額頭。

    我說:“咎由自取,與人無尤。”

    “你的同情心放在什麼地方?”她問。

    什麼地方?不會說話的董言聲身上。

    我在朱王兩家喝的酒漸漸攻心,說話大膽起來。

    “定華,那位叫阿貝孔的先生今天晚上陪你吧?”

    定華停止訴苦,斟出苦口的良藥,剝開陳皮梅,喝一口藥,吃一粒陳皮梅。

    她緩緩說:“你如果破例同我吃飯,我就推掉他。”

    “我要與媽媽吃飯,報她養育之恩。”我年年都以這個理由堂而皇之推掉定華。

    她今日也許是真的疲倦了,用手撐著頭,頭髮略為油膩,化妝褪得七七八八,憔悴之色遮掩不住,幸虧尚未過三十,還不顯老,但平時一雙精光四射的眸子便黯然失色,半合著,性感無比。

    她打個呵欠,按鈕叫秘書小姐進來。

    那女孩子禮貌的等待吩咐。

    定華說,“告訴阿貝孔先生,我實在熬不過來,要回去睡覺,改天再約,如果他要同我說話,說我早已離開公司。”

    女孩退出去。

    她取過外套,“走吧。”

    “我送你回家好好休息。”

    “如此慘淡的生辰。”

    我替她穿外套。

    “告幾天假吧。”

    “在家幹什麼?無事可做,悶得要死,我早已無個人興趣,一切喜怒哀樂都在辦公室發展,到家我只不過是一個女人。”

    “女人,你的車子在哪裡?”

    我把自行車摺好,放在她車子後廂,開車送她回去。

    看她上了樓,亮著燈,我才結束了今日繁忙的社交活動。

    母親才不會陪我吃飯。

    我靜靜回到療養院,趁著日班工作人員都落班,靜悄悄,我又來瞧董言聲。

    儘管她聽若不聞,我仍然敲門才進去。她坐在房內,沒有開燈。

    我也不需要燈光。

    病房位置極好,對牢海港千道霞光。

    我自紙袋中取出三文治及牛奶,自顧坐在她對面吃起來。

    “今天是我生日。”我說。

    她動也不動。

    “我去探朋訪友,與她們敘舊,她們雖然都是天之驕子,但都不快樂。”

    病房很靜,我聽得到言聲的呼吸聲,均勻地一下一下起伏。我們之間有一股難以言傳的親呢。

    “不滿現狀是人類的劣根性,就是憑這樣,文明才有進步。”我咀嚼食物。

    “我每日跑到這裡來自言自語已有半年,你知道嗎?你才是我的心理醫生。”

    “我把什麼都告訴你了,連讀書時洋妞只包著一塊大毛巾走到我房來都說過。”

    “我的座右銘是:當心女人,她們只要你的身體。”

    我輕笑。

    言聲仍揹著我坐。

    我搔搔頭皮,“如果你真的再開口說話,我會寫一篇稿投到讀者文摘去,他們對奇蹟故事特別有興趣。”

    “但我怕你一直自我封閉下大。”

    “言聲,睜大眼睛看看這個世界,也許它現在已經比較可愛。”

    “即使你覺得沒有人愛你,你也應該自愛,我的朋友朱雯老說:‘你們不愛我嗎,不要緊,我愛我自己。’你會很奇怪她這麼說吧,她是受千萬人愛戴的明星,但她也不開心。”

    我吃完三文治。

    “該睡了。”

    我輕輕扶起言聲,她馴服地隨我擺佈,如一隻洋娃娃,我把她放在床上,我輕輕摸撫她的額頭。

    就在這時,夜班護士推門來:“啊,宋大夫,你在。”

    我點點頭,“由我服侍她得了。”

    護士退出去。

    我替言聲蓋上被子。“我明天再來。”我說。

    至此我也疲倦,叫部街車回家。

    明天又是另外一天,新希望,新責任。

    我倒在床上,似一隻豬。

    定華髮牢騷時說過:“幸運者做豬,不幸運者做人。”

    我是個有福氣的不幸者,最低限度我睡著時似豬。哈哈哈哈。

    豬被鬧鐘鬧醒後開始一天的工作。

    我的師傅區院長說的,凡事慢慢來,今天來不及明天做,否則你會比病人先倒下來。

    所以我的態度有些遊戲人間,區院長退休後,我不算一個挺受歡迎的人物。

    太澄說:“到外國的大城市去,租問寫字樓買張長椅,聽咱們這種女人發牢騷,你便發財了。”

    “孤男寡女同處一室?我不幹。”是我的答案。

    我穿好衣服到醫院報到。

    “宋醫生,電話找你。”

    一大早。

    我到電話亭接聽。

    “宋星路,”我報上名銜,“哪一位?”

    “是我,太澄,你有沒有十分鐘?”

    “太澄,大清早,你不睡覺幹什麼?我沒有十分鐘。”

    “別這麼殘忍,我讀一封情書給你聽:‘我愛你多於昨天,少於明天,我會永遠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她一口氣說完。

    我們之間有一陣緘默。

    我問:“說完沒有?”

    “你一點感情也沒有?你知道這是什麼人寫給什麼人的情信?”

    “我不管,我不能再盯在這裡聽你說話,我要去做事。”

    “我們吃中飯。”

    “太澄,我一向沒空出來吃中飯。”我儘量利用我的耐心。

    “那麼晚上,我等你電話。”

    “好好好。”我但求脫身,掛上電話。

    已經來不及,被鄭醫生一把拉柱,“風流要有風流的代價,是不是?”她朝我陝陝眼。

    這個女人,有機會我會向她報復,但不是現在,我強笑說早。

    “來,今日我與你拍檔巡房,還不準備?”她催我。

    這項工作繁複而沉重,需要全神貫注。

    鄭醫生一踏進病房,頓時判若兩人,立刻變為德高望重的專業人士,臉容嚴肅,在病人眼前,她無異是救苦救難的菩薩。

    那時我同朱雯說:你再也沒想過,做醫生最基本條件是要有壯健的雙腿吧。

    聽說做建築師也是,工務局來驗樓時陪著業主巡遍三十層樓,故勿論閣下是否有才華,雙腿不夠力就不行。

    到一點鐘我與鄭女士都已經筋疲力盡,躲在休息室吃咖啡暖胃提神。

    “一一七號看樣子不能挽回了,”鄭女士對兩個徒弟說,“真可惜,大家都盡了力。我奇怪的一一九號怎麼會得惡化,灌滿了膿液。”

    我說:“但二○一與二○七痊癒,可以出院。”

    “那種小毛病提來做甚,”鄭醫生是另一個沒有成就感的人。

    我不出聲。

    “下午你仍然服侍董小姐?”鄭醫生問。

    “是。”我說,“她是我的衣食父母。”

    “不錯呀,上午為人民服務,下午斂財。”

    “不——”我想分辯,又維持沉默。

    她忽然說:“在苦海中,宋星路,看到你英俊的面孔,是我們惟一的快樂。”

    我立刻漲紅面孔。

    最慘的是她的兩位女徒立刻莞爾,表示贊同。

    到頭來,總要調戲我。

    我脫下外套,洗手,半天工作算是完畢。

    “病人有無進展?”鄭女士間。

    “沒有。她根本無法抵受那一剎那的痛苦而放棄有知覺的權利,從此變成廢人。”

    “多麼軟弱。”鄭女士更感慨,“又是為了一個男人吧。”

    “男人為了女人,女人為了男人,”我唱出來,“總免不了是somebody’sdonesomebodywrong。”

    “真活潑。”鄭女士瞪我一眼,“快走吧。”

    我忽然頑皮起來,促狹的問,“你呢?你為什麼還不結婚?你有沒有愛過人?有沒有人對你不起?”

    她怔住了,面孔在一秒鐘轉色佈滿滄桑,隨後立刻恢復,“走走走,玩笑開到我身上來了。”

    我加上一句:“我專醫破碎的心——”得理不饒人。

    “這顆心太老了,你不懂得處理。”她也很會應付。

    我們兩人哈哈大笑。

    她的女徒這時才鬆一口氣。

    你真的看到一顆心的時候,你不會那麼說。一堆柔軟的肌肉,無數血管通向它的中心,維生的機器,如此而已。

    我在探訪董言聲之前解決肚子的需要。

    走到一半,下起雨來,我把外套領子翻高,微雨中我的自行車輕過泛油虹彩,如在南歐不知名小鎮,瀟灑而蒼茫,我記念董言聲。

    半日不見,如隔三秋。

    我渴望坐在她面前,對她傾訴。

    漸漸我變成她的病人,所有痛苦,一吐為快。

    回來時醫院門夕賄老婦賣花。

    我見有白色茉莉,奇問:“茉莉?”

    老婦遞上來,我買一大束。

    劉姑娘見我便說:“好了好了,你來了。”

    “什麼事?”

    “董小姐熟睡至今,我們不知你昨夜有沒有給她吃藥。”

    我一怔,搶進病房。

    她熟睡在床。(睡公主。眾人皆老,獨她無知。)

    “有沒有推醒她?”

    “喚過,也拉過她。”

    我拍她的面孔,很焦急,如果拍不醒,就得用水。

    我三兩下手勢之後開始大力,結果兩下掌摑,她驀然睜開眼睛,我忍不住把她擁在懷中。

    劉姑娘揮一揮汗,“嚇得我。”

    真是我的心聲。她已睡了近十六小時。

    “要儘量避免她陷入昏迷狀態,”我說,“替她梳洗換衣服,我要帶她出去。”

    “到哪裡去?這裡一出去便是鬧市、又下雨。”

    “散步。”我說。

    “她還沒吃東西。”

    “我等她。”

    “下雨!”

    “借你的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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