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時,今年別再告訴記者,你的醫生未婚夫是我。”
她白我一眼。
在過去三年內,朱雯在工作上一碰到些微不愉快,便立刻嚷要嫁宋星路醫生,天知道我並沒有為此得到豔羨的目光,我得到的是導師與同學的白眼。
“也許有一日我們會得結婚。”朱雯說。
“美麗的朱雯,我不愛你,你不愛我,咱們怎麼結婚呢?”
“我們情若兄妹。”
“我比你小,你在凌展出生,我在下午七時,應當說情若姐弟。這是事實。”
“你信不信我把這隻蛋糕蒙到你面孔上來。”
“別說笑話,最近事業如何?”
她不答,在客廳中踱步。新一代的影后不比她們的前輩,以前女明星的香閨要豪華如文藝片佈景,白色的傢俱非得鑲一條金邊不可,現在朱雯的家裝修講究別緻,落落大方,品味上佳。
她在家的穿戴也極之普通,凱絲咪毛衣,牛仔褲,惟一不同之處是一隻鑽表,據說是卡地亞古董,去年在巴黎出外景時覓得,視之若瑰寶,天天戴著。
當然我這位小中學的女同學是美麗的,不過自小看慣她為輸了場賽跑而痛哭流淚的樣子,心內很難產生友情以外的激素。
而朱雯,雖然口口聲聲說隨時會下嫁,畢竟無此可能,我的宿舍地方淺窄,設備如醫院三等病房,只怕她不習慣。
但這有什麼關係,我們仍然情比姐弟,或是兄妹。
朱雯正向我訴說:“……我告足三個月假,來等這部片開拍,結果一聲通知也沒有,換了角兒,對方連‘對不起’也省下,你說這一行難不難做?我還是影后哪!”聲音越來越高,一雙濃眉越來越斜豎。
我在報紙上看過這段事,因此詫異的說:“但是記者們盛讚你把這件事處理得極之漂亮,一句怨言都沒有,還說下次有機會再合作等等。”
“不然怎麼辦,你知否瀟灑背後是多少眼淚?你知否有多少次我打落牙齒和血吞?”
我很歉意,作為一個朋友,我並沒有給她什麼幫助。
我連忙打醒十二分精神勸慰她,“朱雯,勝敗乃兵家常事,你得到的,必然是別人所失去的,或者相反,不必耿耿於懷,你的機會多的是。”
她坐下來,“我倒不是為失去一次片約而悲哀,我難過此刻女人連訴苦的機會都沒有,死都要死得漂亮與不計較。”
我說:“這是你高貴的選擇,你已經得到報酬,記者稱讚你倒是小事,你並沒有因此樹敵才是至高的見識與智慧,當然要比開招待會訴苦超脫一千借,不應埋怨。”
她一口氣喝盡香檳,“是,我在十年的光陰內,早已把自己訓練成老江湖。”
“恭喜恭喜。”我微笑說,“真不容易。”
“星路,大澄與定華她們,所付出的代價沒有我這麼大吧?”朱雯用她碧清的大眼看牢我,迫我說老實話。
“她們付出的代價,未必低於你,所得到的,絕對少於你,滿意了吧?”
她點點頭。
我站起來,“我要到太澄那裡去。”
“不準。”朱雯故意搗蛋。
“人家也是今天生日。”我披上外套。
“那我豈不是沒人陪。”
“你那英俊小生靳志良立刻要來報到,不要拒八千里。”
“誰要他陪,我說過不與同行泡在一起。”
“這句話好不老土,”我說,“怎麼會出自你口,以前貴同行多數沒個打算,做一日算一日,的確不是理想的終身對象,此刻靳志良不但一表人才,私生活嚴謹,更有生意頭腦,投資的幾問工廠生意蓬勃,他不論才與財,都勝我百倍。”
“你與他拜把子結成兄弟吧。”朱雯到底對我不客氣,“走走走。”
我樂於遵她的逐客令,告辭下樓。
在樓下碰見英俊的靳志良。
他風度翩翩地叫住我:“宋醫生。”
我停下來,只見他手中持著朱雯最喜歡的長莖玫瑰,我拍拍他肩膀。
“脾氣不佳,小心侍候。”
他苦笑起來。
老靳追朱雯,不止三四年了。
我祝他有情者事競成。
坐上自行車,我飛踩著到九龍塘那一列老房子去找王太澄。
二十年前我們進入國際小學讀一年級,第一日老師便宣佈:“在這一班裡,有四位同學生日在同一天,他們是宋星路。朱雯。王太澄與奚定華。”
小小的朱雯一直豔壓群芳。女同學們都留或長或短平凡的妹妹頭,她卻梳豬腸卷,長及腰,引來多少妒羨眼光。她們三個一直不和。
性格上也沒有絲毫相似之處,真不知怎麼會混在同一天過生日。
到太澄的家我出了一身汗,這是最佳運動。
女傭人歡迎我,“宋醫生,小姐等了好久。”
這是她家的老傭人,現在擁有老傭人的千金小姐也不多,大澄是少許特權者之一。
太澄迎出來,“還早,客人尚未到,進來畫室看看我新作品。”
太澄的畫功之差,差過任何黑猩猩一時興至之塗鴉。
十年來開過無數畫展,被畫評人捧到天上去。本世紀除出畢氏就是王太澄女士是曠世奇才,肉麻得讀後起雞皮疙瘩,但聰明的王太澄小姐信之不疑。
千穿萬穿,馬屁勿穿。
她的畫且有人高價買去,掛寫字樓裡,因為她父親是鼎鼎大名的大賈王某人,辦公室或會議室中掛著王小姐的畫,王小姐的爹多多少少有點感動,談起生意,方便一些。
一次,王殷商同我低聲偷偷說:“太澄的畫,到底講啥物事?”
我只得苦笑說,“畫是勿會得講閒話格。”
“若果會得講閒話,依猜伊拉要講啥物事?”
我猜它們會得叫救命。
王殷商又問我:“這種畫,到底有啥標準?什麼叫好,什麼叫不好?”
看得順眼。愉快。舒服就是好,怎麼沒標準。
太澄的畫,一眼看去,觀者先是嚇一大跳,跟著想哭。難為她的偶像還是偉大的畢加索。
此時她嬌嗔的斜睨我一眼,“上次見面至今,有三個月了吧。”
“三個月見一次的朋友,也算非常接近。”
“在這期間,我畫了兩幅寫生。”
“畫什麼?蘋果?”
“蘋果已被畫過一千次。”
“一千次只要是塞尚,仍使觀者著迷。”
“有幾個成名的畫家?”太澄笑說,“當然,他們是前輩,前輩的作品我是佩服的。”
我幾乎要把凸出的眼珠推回眼眶中。
總要老老實實地告訴王太澄:看,王小姐,你沒有穿衣服,那些讚美,都是皇帝的新衣。
誰有這樣的勇氣,照說我應該這麼對她說:太澄,你沒有天分,你嫁人算了。
我認識她二十年,與她又沒有利害衝突,感情又好,但偏偏不忍心傷害她。
我這個虛偽的人。
可喜的是,四周圍的人同我一般的假冒偽善,全部入籍法利賽國,太澄的畫秘一直沒被拆穿。
“看,這張如何?”
我一瞥,心中一陣寒意。
顏色如一團醬般。
“有人說像趙無極。”太澄咬一咬畫筆,“恐怕是誤會了,我用色較豔。”她還不滿意呢。
“另外一幅呢?”我顧左右而言他。
“在這裡,是我最大的作品,兩米乘三米半。”
也只有王殷商的千金負擔得起這麼大的畫室。
她抬頭說:“這個天窗不夠大,陽光不充分。”
“夠好了,”我由衷的頌讚起來,“從沒見過這麼美麗寬敞優雅的畫室,誰說畫家一定窮?”
“也許應該住在巴黎,但巴黎沒有傭人照顧我。”
她指著那張牆般大的畫問:“星路,我是不是大多產?”
我避重就輕,“你知道嗎,格特魯德斯但說的:‘如果你面對著一件藝術品,你的掌心會開始溼潤,你的心會跳得快些,以及你的呼吸開始會變得更深長。’”
“是嗎,你有這種感覺?”太澄大喜。
“太澄,你本身本是一件藝術品。”我說。
她穿著黑絲絨豪華套裝,黑色底皮高跟鞋,在家中也化妝得明豔照人,比朱雯更像一個女明星。
現在你不容易從一個女人的打扮猜測她的身分,不比從前,黑是黑,白是白,蕩婦穿旗袍老是不扣領釦,女學生永遠穿著小白襪。
大澄的女傭捧進香檳酒。
“星路,生辰快樂。”她在我面孔上香一記。
“你也一樣,太澄,祝你的畫,呃,進步。”
“我猜你不能留下來吃飯?”她語氣變得諷刺。
“我還要去奚定華那裡。”
“陪,她。吃。飯?”醋意沖天。
“不。”我說,“我三個都不陪。”
“不騙人?”
“我從不騙你。”但我也沒對她說老實話。那些畫,那些可怕的畫。
“那個叫你心事重重的病人沒有好轉?”她忽然問。
“大澄,我真高興你記得她,我真為她擔足心事。”
“慢慢來,我爹的一條膀子風溼,看大夫足有二十六年,一點進步都沒有,還不是照舊看下去。”
這是什麼樣的鼓勵,我苦笑。
“咱們的大明星好吧?”太澄又問。
“朱雯?”
“還有誰。”工大澄怪裡怪腔說。
我不由得護著朱雯,“當然,她很好很紅。”
“幹嗎每次出現都戴雙黑手套?”太澄懶洋洋的語氣,“黑手黨?”
“現在流行,人人一身黑,停電熄燈,誰都甭想看到誰。”
“我不准你幫她!”太澄撒起嬌潑來,“從小你幫她,問我哥哥借車去按送她到派對——”
“我何嘗不幫你,罷喲。”
“你為什麼要幫我?”太澄立刻警惕起來,“她們說我什麼壞話?”
“誰敢說你壞話?你這麼無暇可擊的一個人。”我取笑她。
“那麼我們什麼時候訂婚?”她忽然問。
“你找到對象你先訂,我這裡真是十劃還沒有一撇。”
她被我氣得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