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手掩著臉,門鈴響,我抬起頭。
難道還有管理費之類尚未付清?我去開門。
門一打開,我看見一張美麗的面孔,它屬於一個年輕的女孩,五官美帶一種朦朧,緊繃的肌膚髮出瑩光,身材健壯,長而直的黑髮垂在肩上,粗布褲,時髦的松身襯衫。
她面孔上沒有一絲歡容,開門見山地說:“我找陳小山先生。”
我溫和地問:“你是哪一位?”
“我找陳先生。”
因為她出奇的美貌,如畫中人一般的姣好,我靜靜地說:“陳小山已經過身了。”
她的聲音提高:“我兩個月前才見過他。”
“他去世有七個多星期了,我是他的妻子,小姐貴姓?”我好脾氣地問她。
她張大了嘴,如五雷轟頂般,“他——死了?”
這麼直接了當,我怔住,傻傻地看住她,這又是什麼人?這麼關心陳小山的死活?
她氣急敗壞問我:“你是他妻子?我能不能進來?”
“請進。”我打開大門。
屋子裡連椅子都沒有。
“有什麼事?我能幫你嗎?”
“我的確認識陳先生,”她自口袋裡取出張卡片,遞給我,“這是他給我的。”
我接過看一眼,的確是小山的卡片。
她焦急的用舌頭粘一粘嘴唇,“陳太太,我在第一夜總會做事,他認得我。”
第一夜總會,我暗自嘆口氣。陳小山陳小山,這個女孩頂多只有十八歲,你搞什麼鬼。
“我需要錢!”她衝口而出。
我看著這個足可以做我女兒的少女,不由得生出無限同情。這麼美,這麼原始,這麼無知,靠著天生的本錢以為可以抓到錢,然而這是不夠的。崔露露也需要錢,但是她不會這樣狂叫出來。
我並沒訕笑她,或是露出不屑。她實在太年輕無知。
“錢?”我問。
“是的,陳小山先生說,我可以來找他。”她急急地說:“我多次打電話到公司去,都推說他這個人不在了,最後我找上門去,他們才把這個地址給我。”
如果不是今天拆吊燈,這間屋子早已人去樓空。
我想一想,記起來,“你是王小姐?”
“是,我姓王。”
我同她說:“王小姐,陳先生已經過世,他生前的應諾,我不能代他履行,希望你明白。”
“三千塊,只要三千塊。”她追上來,“陳太太,你一定有的。”
我不由得生起氣來,“我為什麼要給你錢?”
她呆在那裡,說不出話來。
“你走吧,別在這裡煩我。”我說。
她很倔強,脹紅面孔,站了一會兒,終於轉身離去。
我席地坐下,抽一支香菸。
搬家是對的,否則不知有多少這樣的花樣要待我解決。
陳小山,你恁地可惡!
我懊惱得出血,若果他尚在人間的話,這一次真是忍無可忍,怎麼會去搭上可以做他女兒的女青年,還上門來勒取現金。
“太太,燈已拆好裝妥箱子。”工人說。
“好,你們帶回去寄出吧。”
他們抬著箱子落樓,我尾隨鎖門。
人去樓空。
我轉身剛欲離去,忽然有人叫我:“陳太太。”
我嚇一跳,一看,還是那個女孩子。
“你還不走!”我有點厭惡。
她並沒有崩潰下來,年紀雖年輕,但經驗是豐富的,她知道怎樣使人心軟。
我是其中之一個。
“只要三千塊,陳太太,這筆款子算得什麼?你買一件襯衫也要三千塊,而且我會還給你,我有這個能力,我在‘第一’一個晚上就賺過三千塊。”
“你這樣有辦法,一定借得到,何必問我?”
“財務公司不相信我,高利貸集團不敢惹。”
我看著她,“你回第一夜總會好了。”
她憤怒地將寬襯衫拉向後,讓我看,“這樣子我怎麼回去做?我能做的話還用癟三似地向你借三千元去動手術?這孩子便是陳小山,你丈夫的!”
我目定口呆地退後三步,靠在牆壁上,如五雷轟頂。
她的小腹隆然,任何人一眼看上去都會知道她已經有了身孕。
我連忙掏出鎖匙,再開了門,“進來。”我說。
她隨我進去,一臉的怨恨。
她額角上細細的寒毛還沒有退掉,眉梢眼角全是稚氣,這麼小的江湖女。
我緊張地吞一口唾沫,“孩子是陳小山的?”我問。
“你管是誰的,反正我走投無路,才找上你這裡來,誰知道他已經死了?
誰會知道三千塊錢都沒處借?算了,我別處想辦法去。”她的神情象一隻被激怒的野貓。
我急說:“不!我有錢,”我虛弱地說:“我有錢。”
她看著我。
我再問一次,“孩子真是陳小山的?”
她點點頭。
“有什麼證明?”我顫抖著問。
“你可以去問我的媽媽,我跟陳小山好了很久。”
“你的媽媽為什麼不借錢給你?”我的聲音更縹緲,我一直靠著牆壁站。
“我跟她嘔氣,她才不會借給我,她罵我是賤貨。”
“沒有其他可以幫助你的人?你的父母兄弟姐妹親戚?沒有朋友?”
“問那麼多幹什麼?一有我就來還你,反正已經來到,我不想再走第二家,免得人家說我梅吉莉連三千塊都弄不到!”
我倒一杯水,喝一口,遞給她。
她仰頭就喝得杯子見底。真乾脆,完全豁出去的樣子。
“你吃過飯沒有?”我問。
“沒有。”
“我們先去吃一點東西,慢慢談。”我說。
“有什麼好談的?”她攤開手,“錢呢?”
我只好打開皮夾子給她瞧,剛好裡面有萬來元現鈔,我說:“吃完飯。全是你的。”
她警惕如一隻野獸,“為什麼全是我了?”
“想知道一些關於我丈夫生前的事。”我拉起她,“來,我想你的肚子也餓了,而且你上門來找陳小山,目的絕不止三千元。”
她隨我下樓,我們到附近象樣的法國飯店坐下。
“你幾歲?”我問道。
她看見食物就狼吞虎嚥。
“你幾歲?”我又問。
她抬起頭來,漫不經意地瞪我一眼,“十七。”
十七,才十七。
“在夜總會做什麼?”
“做什麼?做經理!”她轟然笑起來,滿嘴食物。
我無奈地說:“正經點。”
“做小姐。”她說。
“為什麼不讀書?”我又問。
“陳太太,你的口氣同社會福利署的人一模一樣。”
“十七歲可以在夜總會出入?不是要到廿一歲?
“陳太太,有很多事你是不知道的。你沒有必要知道哇。”
從頭到尾,她都是意氣風發的,她狡獪,她懂得見風駛舵,她氣得激怒,但從頭到尾,她沒有一絲悲哀愁苦。
“你叫梅吉莉?”
“是。”她繼續大吃大喝。
“你姓梅?你不是姓王嗎?”
她不耐煩地說:“梅吉莉是我的藝名,就象人家做明星,有藝名一樣,明白了嗎?”
“你的真名叫什麼?”
“叫我吉莉得了,人人都那麼叫。”
“你在夜總會做了多久?”
“客串了兩年。”
“什麼?”我睜大了眼睛。
吉莉驚異地看我,後來神色轉為溫柔,“陳太太!”梅吉莉拍拍我的手背,“你很有趣,你很久沒有出來走走了。”她抹抹嘴,又伸出手。
我說:“吉莉,我有事要同你商量。”
“快快講,我時間無多。”
“吃一塊蛋糕好不好?這裡的巧克力蛋糕做得很好。”我哄著她。
她懷疑地看我一眼,點點頭。
“吉莉,你喜歡錢——”
她笑,“誰不喜歡?說下去。”
我看著她象蘋果似的臉頰,嘴唇還是半透明的,全身無處不透露著青春,這朵花還未盡放就要枯謝,她說得對,我對外頭的世界一無所知,我一輩子住在象牙塔中。
“說呀,有什麼話快說呀。”吉莉催我。
“我可以給你很多錢。”
“多成怎樣?”她好奇但不盡信地問。
“多到你滿意為止,不過我有一個條件。”
“你是女醫生是不是?”
“是。”看來她知道的也不少。
“你說的話我可以相信?”
“當然可以。”
“什麼條件?”
“把孩子養下來。”
“什麼?”她怪叫起來。
飯店裡的客人向我們看來。
我堅決地說:“你聽見我說什麼,我要你把孩子生下來,不準拿掉。”
她駭笑,“我不懂你說什麼,陳太太。”
“現在每月我供給你生活,孩子生下來之後,我再給你一筆整數。”
“為什麼?”她張大嘴巴看著我。
我微笑,“我自己沒有孩子,我喜歡孩子。”
“你發神經!”她指著我笑。
“或許我是發神經,但你想一想,梅吉莉,這件事對你有什麼壞處,幾個月之後,你就可以成為一個小富婆,手上有一筆錢,可以做你要做的事情。”
我說:“你可以買一層房子結婚,你可以開一爿小小的時裝店做生意,你甚至可以再讀書。在這幾個月內,衣食住行全包在我身上,不過幾個月而已,你已經有孕,跡象那麼明顯,現在去做手術,會有生命危險,你想想清楚。”
她瞪著我。
我已經決定了,在她告訴我,她有了孩子之後,我已經決定了。
“你喜歡孩子,幹嗎不到保良局去領養?”
我故作悠然,“我獨獨喜歡你這個孩子。”
她很聰明,立刻間;“因為這孩子是你丈夫的?”
“我怎麼會知道這孩子是不是我丈夫的?”我也不那麼好相與,“死無對證。”
“但是你知道有這種可能性。”她說。
“否則我付那麼多錢出來幹什麼?”我反問:“正如你說,保良局有的是孩子。”
“我恨孩子!”她忽然說:“我不會生他下來。”
“我是婦科醫生,你要相信我,我一看就知道,你有孕已經四個月,我個人就不會跟你做這個手術,你只能找到黃綠醫生。”
她不出聲。
我問:“現在你可以把真名字告訴我了嗎?”
“我不會把孩子生下來,我不要孩子!”
“那最好,把孩子給我,我要,你可以一走了之,永遠不回頭,我也希望你不要回頭,當一切沒發生過,開始你的新生活。”
她呆視我。
“你不必今天答應我。”我打開手袋,取出一張鈔票,“這先給你,你在什麼地方住?”
“喜相逢公寓。”她取過鈔票。
“不能住那種地方,我替你去找一間正式的酒店。”
“你為什麼對我好?”她忽然又問。
我看著她。
過了很久我說:“如果我一早生孩子,我的女兒就有你這麼大。”
她微笑。我發覺她對我的敵意已消除一大半。
“亂講,”梅吉莉上下打量我,“你頂多比我大三五歲。”
我苦笑,來自她的讚美!
陳小山,你在外頭還作了什麼孽?
我送梅吉莉到大酒店,替她登記,向她拿身份證。
她很乖,交上身份證。
我一看那張身份證,感覺非常唏噓,孩子要生孩子了。上帝造物,怎地弄人,一個人真正心智成熟,非要到三十歲不可,但是女人到了三十多歲,已是超齡產婦。
身份證上的姓名是:王銀女。
我問她:“你父母呢?”
“什麼父母?”她又倔強,“陳太太,如果你不停問問題,我們也不必談了,我最受不了這些。”
“好,我不問。”
我與她進酒店房間。經過大堂的時候,我住足。在這裡,就是這裡,我與陳小山說出最後幾句話。
現在一切都灰飛煙滅。
銀女站在一旁等我。
我恢復常態,按電鈴。
“陳太太,”她忽然說:“你長得那麼美,陳先生還要出來玩。”
我慘笑。
將她安頓好,我便離開。
一切象個夢一樣,我回到公寓,斟出拔蘭地喝。
無憂問:“出去那麼久,擔心死了。”
“無憂,替我找季康來,我有事與你們兩人商量。”
無憂看我一眼,也不說什麼,便撥電話。她抬起頭來,“馬上到。”我低下眼睛。
連鐘的響嗒聲都沒有,一片靜寂。
門鈴響起來,我嚇一跳,停一停神,無憂已開門讓季康進來。
季康一見到我,也不顧無憂,馬上趨過來說:“無邁,想死我了。”他雙目一往情深地看住我。
我說:“季康,我有正經事同你們說。”
無憂說:“人來齊了,請吧。”
季康忐忑地問:“可是你答應我了?”
我搖搖頭。
季康失望地說聲:“啊。”
我開門見山地說:“外頭有一個女人,自稱懷著小山的孩子。”
無憂一怔。
季康愕然地說:“我以為陳小山已經淡出,怎麼回事?”
“她懷著差不多四個月的身孕。”我說。
無憂冷淡地問:“關我們什麼事?”
季康說:“講得好。”
“也許不關你們兩個人的事,但當然關我的事。”
我說。
“錯!就算陳小山在世,也不管你的事。”無憂鐵青著面孔,“你打算怎麼樣?”
“我要她把這個孩子生下來。”
“神經病!”無憂忍不住說:“看,無邁,你嫁給陳小山若干年,他過了世,這段事已經結束,你必須從頭開始,不能再活在過去的陰影中,況且他死在一個豔女的身邊,無邁,他並不配你掛念他。”
“你們為什麼兜來兜去都掛住私人的恩仇?”我提高聲音。
“偉大無私的林無邁,你倒說來聽聽,你有什麼宏論。”
“無憂,想想陳老先生與陳老太太。”
無憂被我一句話打悶,她坐下來。
過很久,她抬起頭來,“孩子是誰的?崔露露?”
“不是崔露露。”
“什麼?陳小山在外頭到底有多少個女人?”
我不響。
“是誰?”
“是一個十七歲的夜總會伴舞小姐。”
“陳小山這賤種!”無憂拍案而起。
“他已經死了,無憂。”我也抬高聲音。
季康說:“慢慢說,別吵架。”
無憂說:“如果你問我的意見,我會說,把她交給陳老先生與陳老太太。”
我搖搖頭,“不,他們兩個老人家不懂得怎樣應付她。”
季康問:“你打算自己出馬?”
“是。”
季康說:“無邁,我反對。”
“我需要你們的支持。”
“不,我不認為你需要我們,”無憂說:“我知道你,無邁,你早已決定一意孤行。”
“我真的需要幫助。”
無憂:“我退出。”
“無邁,這孩子一定是陳小山的?”季康問。
“問得好,我先得調查調查。”
“無邁,你是婦產醫科生,不是私家偵探。”
我微笑,“我可以學。”
季康問:“為什麼?”
我怔住,答不上來。
無憂問:“是,為什麼?無邁,他在世的時候,你們並不是恩愛的一對,現在是為什麼?”
我真的答不上來。
“我們都同情陳家,但是這件事已經超越常人同情的範圍,我覺得你應適可而止。”無憂說。
“不,我立定了主意。”
“無邁,這件事根本與你無關。”無憂生氣。
“是的,以科學頭腦,現代人的心態來說,這件事誠然與我無關,但請你們不要忘記,我曾是陳小山十五年的妻子。”
無憂看著我,“你要我們怎麼支持你?”
“現在還不知道,將來要你們幫助的時候,不得推辭。”
季康攤攤手,“無邁,你知道我總是以你為重。”聲音中有無限無奈。
無憂說:“無邁,你會後悔的。”
我故作輕鬆,“後悔?又不是我生孩子,有什麼好後悔的?”
無憂看我一眼,“她是怎樣的一個女人?”
“我會去調查。”
“她此刻在什麼地方?”
“我安排她在麗晶。”
“受不了,房租什麼價錢!”無憂諷刺地說:“乾脆搬來叫她與你同住。”
我說:“這是個不錯的主意。”
“我住什麼地方?”無憂啼笑皆非。
“你不是當真的吧?”季康一面孔不置信。
無憂冷笑,“我這個小姐姐,沒人知道她的心意,也沒人敢轉變她的主意,別看她平時象溫吞水,這種人其實最固執。”
我不出聲,默認。
無憂說:“我回紐約去也就是了,我會叫媽媽放心,你很正常,不勞她擔心。”
她徑自回房休息。
留下季康對著我。
過了很久,季康說:“無邁,你原可以放下這一切,與我遠走他方,開始新生活,你為什麼不給自己一個機會?”
我疲倦地笑:“新生活?我都三十七歲了——”
季康說:“還有三十七年要生活呢。”
我靜坐。
忽然之間靜寂的客廳響起“必必必”,我跳起來,一看,是小山那支傳呼機,在桌上一角陰魂似地響起來,我忍無可忍,順手抄起,用力摔到牆角去,碎成一千片。
“也許是什麼重要的電話呢。”季康勸解我。
“是。”我說:“瓊樓舞廳的珊珊小姐與翠小姐找他。”
我掩著面孔,“早就該把傳呼機扔到字紙籮裡去。”
“無邁。”
我實在無力再抗拒下去,我主動擁抱季康,把頭埋在他懷裡。
自從二十多歲之後,我已經很久沒做這個動作了,誰可以充作我的避風港呢?
季康說:“我總是等你的。”
我並沒有把這件事通知陳老先生。
我找到司徒,把他帶到酒店,介紹王銀女給他。
他張大了嘴,象是看見天方夜譚似的。
“銀女,”我說:“這是司徒律師,他是我們的朋友。”
“我叫吉莉。”銀女說,“我不喜歡那個名字。”
她賭氣地揹我們而坐,仍然穿著昨天的衣裳,衣裳很皺,人很憔悴。
司徒問:“你從什麼地方找到她?”
我說:“是她找到我,一切都是註定的,好心的陳氏夫婦可以絕處逢生。”
司徒駭笑,“但是法律上不允許!”
“不允許什麼?不允許她生孩子?”
“生孩子當然可以,可是她不能把孩子賣給陳家。”
“誰說賣?她把孩子託養在陳家,而陳家又忘了向她收寄養費,那總可以吧?”
“一點憑據都沒有,她可以隨時來索還孩子。”司徒的聲音越來越低。
“她要孩子來幹什麼?”我問司徒。
“錢,勒索。”
“我想陳老先生不介意付出一點代價。”
司徒低頭沉吟。
我說:“必須要這樣,否則兩位老人家活不過這個夏天,陳老太太哭泣,雙眼已經模糊,陳老先生長期面壁——司徒,你還在等什麼呢?法律也不外乎是人情,這件事已成事實,只要等幾個月,便可以得到結果。”
司徒看進我眼裡去,“你怎麼知道孩子是小山的?”
我說:“你也不知道孩子不是小山的。”
“無邁,我是個律師,我要向陳家宣佈這個未出生的孩子是他們產業的承繼人,就得給我一定的證據,自然,我相信你,是我不相信這位小姐。”他把聲音壓低,“我們要進行調查。”
“去你的法律!”
“無邁,你是頂尖的科學家,怎麼說出這種話來?”
銀女轉過身子來,不耐煩地說:“你們講完沒有?”
我溫和地說:“我想同你檢查一下身體。”
“不行!”她的敵意又回來。
“司徒律師不會在場——”
“我還沒有決定會不會生個這孩子。”她說。
我跟司徒說:“你先回去吧。”
司徒站起來,提起公包,“無邁,我想你前輩子不知欠了陳傢什麼。”
我說:“我覺得如果要救兩位老人,你最好安排時間宣佈這項喜訊。”
他走了。
銀女問我:“你為什麼帶他來?他是誰?”
“他是律師,有他在,你會知道我所說的都是真話,你不會吃虧。”
她似乎有點滿意。
過了一會她問:“你會每天給我一千塊?”
我微笑說。“有一個醫生,每天給他病人一顆安眠藥,以為不足為患,結果那個病人把三個月來的藥丸積存下來,一夜服食,他死了。你想,我會那麼做嗎?”
銀女瞪大眼睛。
“你搬來同我住吧,要什麼有什麼。”
“你騙我,你說你會給我零用。”她叫起來。
“可是你拿著錢逃走,我到哪裡去找你?”
“我大著肚子,跑到哪裡去?”她狡檜地說。
“銀女,你並不是小白天鵝,我也不是瘟生,我們還是循規蹈矩的好,你若答應我把孩子生下來,一定有你的好處,出生證明書上登記的是你的名字。
你有什麼條件,儘管提出來,我若抵賴,便得不到孩子。而你呢,乖乖地在我家裡休養一段時期,要什麼我都給你,你當然會有合理的零用,但不是一天一千塊。”
“我需要現款,我家裡人等錢用。”
“不要緊,一切有商量,我會遷就你。”
“如果我不把孩子生下來呢?”銀女要脅我。
我一點也不動容,木然說:“那是你自己的損失,你回‘第一’去跳舞好了,再跳三十年也不關我事。”
她氣餒,靜靜坐著呆想。
我隨她去想個夠。
過一會兒她問我:“生下孩子,你給我多少?”
“你想要多少?”
事情有七分光了,只要她肯開價就好。
銀女豎起一隻手指。
我笑,“這是什麼意思?不會是一百塊吧?”
我已經比昨天從容得多了,她到底年輕,而且也實在走投無路。
“一百萬?”她輕輕地問。
“一百萬?”我反問:“你要我在事後付你一百萬?你究道一百萬是多少錢?一個月賺一萬也要賺十年呢。”
“你是女醫生,有錢。”她很固執。
“我會考慮,我不會虧待你,”我以誠懇的語氣說:“我會盡力做到你滿意。”
“一百萬?真的?”她又不相信起來。
我拍拍她的肩膀,“來,搬到我家來,我們先去置一些衣物。”
“為什麼?”她問:“為什麼你要花那麼多錢,浪費那麼多精力?”
我又遇到這個問題。
每個人都這樣問我,恐怕連小山都會問我。如果他想知道,他可以託夢給我。
“你……”銀女忽然害怕起來,“你不是有什麼壞念頭吧,你恨我也恨我的孩子。”
我愕然,繼而覺得悲哀,反問:“我象是一個毒婦嗎?”
她用明亮的眼睛打量我,終於說:“不,你是好人。”
“謝謝你。”我說。
從那一剎那起,我與銀女建立起交情,她除下武裝。
我把她帶回家。
女傭說:無憂已乘早班飛機回紐約。
她沒有留信給我。
“二小姐說會打電話給你,”女傭說。我點點頭。
我與無憂是性格完全不同的兩個人。她顯然不同情我的作為,所以索性回老家去。
銀女在屋子裡四處打量兜圈子,她膽子大,全然不知恐懼,象是到了老朋友的家裡,雙腿擱在茶几上,便取出香菸來抽。
我說:“你要戒香菸。”
“為什麼?”
“因為對孩子不好。”我很簡單地說。
“還要怎麼樣?”她帶些訕笑。
“還要注意食物營養,身體健康,個人衛生。我會陪你去買一些松身的衣裳。”
她看牢我很久,說:“你是個怪人。”
“我是個正常人。”
“是嗎?所有正常的寡婦都會千方百計留下死鬼丈夫同別的女人生的孩子?”她呵呵地笑。
她問得這樣原始,我如被利箭刺心。
大概我的面色很慘,她居然說:“對不起。”一臉的同情。
“不要緊,我們要在一起生活幾個月,不必斤斤計較。”
“悶死人!”她說。
我不再去搭腔,這一項協議已經達成,她已接受我的條件,現在就要看司徒幾時跟陳家宣佈這件事。
下午我帶她出去買了好些衣服鞋襪,不理她的品味如阿,我抓主意替她選擇顏色素淨、款色大方的裙子,平跟鞋,連內衣都買了一大堆。
售貨員同我熟,笑問:“是你的朋友?”指銀女。
“是我的妹妹。”我隨口說。
“幾時生養?”人家順口問。”
“八月。”我說:“年紀輕,不懂得照顧自己,沒有我怎麼辦?”我捧起大包小包。
“陳太太,你真是難得出來逛街購物的,”售貨員說:“工作很忙吧,今天放假?”
“放一年長假。”我拉著銀女走。
我們到咖啡座坐下,我替她叫牛奶及三文治。
她忽然哭了。
我遞手帕給她:“發生什麼事?”
她說:“你為什麼告訴人,我是你的妹妹?”
“順口而已,費時解釋。”
“你不覺得我可恥?”她又問:“你不怕我帶衰你?”
我愕然,不知道怎麼回答。
我發覺她仍然有著孩子的天真心態,她與崔露露是完全不同的女人,她還是那麼原始,對傳統的道德觀念是那麼認真,她把自己列入“壞人”的行列。
我看著她笑麗而野性的面孔,我問:“你願意做我的妹妹?”
她擦乾眼淚,“不,我是我自己,我不會高攀什麼人。”
我說:“我帶你會剪髮,天氣熱,長頭髮太辛苦。”
她發脾氣,“我不去,我累了,要回家睡覺。”
“好,回家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