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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森見萬花筒

    也就是説,“本格推理”必定會有【前階段的謎題】→【其解決過程】這樣的骨幹,並且是可以讓這兩點做出驚人表現的人工“裝置”(器)。所以“本格推理”的創作天分,既是這個裝置的設計能力之高下,更是生產效率的高低,以及持續大量設計的持久性。如果説“本格推理”是誘導謎題出現和解謎時所帶來的驚愕的這種裝置的話,那麼這種裝置的設計能力正是最重要的審查對象。

    ——島田莊司

    上面這段話摘自“島田莊司推理文學獎”創設時,日本推理大師島田莊司對“本格推理”這一小説類型的定義和解釋。島田先生認為,一部本格推理小説的質量,主要取決於作者對相關人工裝置(一種特殊的“器”)的設計能力。在我看來,大眾文學(以通俗小説為代表)之所以近年來愈來愈多地被冠以“類型文學”的代稱,就在於幾乎任何一種非“純文學”的小説作品,皆存在與之相對應的特定的“器”。

    亦即,將島田先生的提法擴展開來説,不管作家寫的是言情小説、武俠小説、歷史小説、幻想小説、恐怖小説還是推理小説,都以其對各自專屬的“器”的設計能力來分出軒輊。比如言情小説,對人物角色情感關係的設計就成了關鍵,寫的好可以感人肺腑、甚而驚天地泣鬼神,寫的差則味同嚼蠟、難以動人,令人昏昏欲睡、半途掩卷。再比如武俠小説,對武學出神入化的創新設計和對俠行入木三分的深刻書寫,才能成就一部優秀的作品。那麼,通過對“器”的考量來審視森見登美彥,稱之為“高級設計師”大概並不過分吧。

    儘管森見登美彥自2007年憑藉《太陽之塔》獲獎而正式出道以來,一直被日本媒體普遍讚譽為“使得日本文學在寫實與幻想架空等傳統分類之下,又開創另一‘打破類型疆界、以閲讀享受至上’的新體裁”的獨門作家,但其作品嚴格意義上分析,仍然留存於幻想小説的畛域,只不過他的幻想裝置完全有別於此前的任何一種“幻想之器”,故而方有“森見文體”、“森見流”這樣的專有名詞出現。由於受到了本書的啓發,我更願意用“森見萬花筒”來指稱森見作品的“器”。

    眾所周知,萬花筒利用平面鏡的成像原理製作,通過光的折射而產生影像。而萬花筒的最大特性是它在每一次轉動時所成的影像都有所不同,一旦某個影像錯過了,要轉動幾個世紀後才能出現同樣的組合,因此每一瞬都值得欣賞、每一秒都值得珍惜。森見的幻想小説在世界觀設定和劇情編排、行文風格等方面,在在具備了“萬花筒”的這種包羅萬象、驚喜不斷的特點,任何平淡簡單的真實場景、生活畫面,經過森見妙筆的幾番折射之後,都將呈現出“亂花漸欲迷人眼”的幻視效果。有讀者説,閲讀森見登美彥,就像在看日本大文豪夏目漱石將搞笑漫畫家高橋留美子的漫畫(《福星小子》《亂馬1/2》等)小説化。對於傾心於中國傳統文化的我來説,森見登美彥的作品更像是在以莊子超脱現實的逸想哲學實踐着孔孟美好積極的俗世價值觀,在寫實規矩的舞台環境中築造和歆享幻想架空的精神樂趣。也就是説,將日本文化底藴之古典美,用幻妙有趣、天馬行空的故事予以詮釋,即是“森見萬花筒”的真諦所在吧。

    説到日本的幻想小説,近年來整體上有輕質化的傾向,雖然這和“輕小説”的流行不無關係,但文體本身的限制則是主要原因。其實,早期的幻想小説都是以幻想的內容來反觀或批判現實,但隨着“架空設定”這一技巧的愈發成熟和大肆流行,幻想小説逐漸與映射現實的旨意漸行漸遠。森見登美彥的小説世界觀大致由外(形)、內(神)兩部分構成,外在的部分我們可以統一稱作“架空幻想”,一切只在森見作品系統中出現的人、物、事、境的設定都歸入其中,比如出鏡率極高的“四疊半空間”、“壑山電車”、“偽電氣白蘭”等,再比如《四疊半神話大系》中的秘密機關“福貓飯店”、神秘攤點“貓拉麪”,《春宵苦短,少女前進吧!》中的人氣話劇“乖僻王”、《有頂天家族》中三大種羣(天狗、人類、狸貓)之間的恩恩怨怨,本書中的主題舞台“宵山祭典”等。雖然日本幻想文學作品中有的是獨創性的架空世界設定,但像森見這樣儘管建立了個人專屬的“架空世界系統”,但卻始終堅持做到了一點,即融“神話譜系”的幻想性於“黑色幽默”的現實性之中。而這種建立在實體文化基礎之上的“幻想”還真不多,舉例來説,本書所收六個短篇都極富幻想色彩,但無一不在訴説着“日本三大祭典”之一的“京都祇園祭”(宵山只是其中的一部分內容)引人賞遊忘返的大文化氛圍。

    內在的部分我們一般稱之為“宅男狂想”,森見作品的劇情推進和精神演繹都得靠它來實現。正所謂“宅男的腦海是無遠弗屆的,宅男的妄想是博大精深的”,將日本御宅一族文化特質(尤其是京都大學的學生)寫得如此惟妙惟肖者,只有森見登美彥一人。他以“怎樣將作品寫得有趣”的心態,在單一固定的世界系統中注重細部內容的強化(如不同作品中人物、事物的關聯性和延續性)和對亞文化(如宅文化、KUSO文化等)的凸顯,使得作品讀起來更具個性,體現的是一種“以人物點綴舞台”的私小説筆法。這種無與倫比的“宅男狂想”,深深根植於上述“架空幻想”的文化滋養之上,顛覆了普羅大眾對宅男和京大生的既有印象,加諸幽默橫生、自虐又可愛的好感,就連日本最毒舌的文學評論家大森望都不由對這樣的森見盛讚不迭。似乎僅憑他一己之力,便讓京都這座日本文化古都的精神面貌為之一振,宅男們和京大生們個個因為“森見萬花筒”而揚眉吐氣。

    其實,森見在小説結構設置、敍述方式上也賦予了有如萬花筒般變幻莫測、紛繁迷離的氣質。比如《四疊半神話大系》用平行世界的複雜結構來講述故事,妄想體驗瑰麗而充實的校園生活的主人公“我”,在四個看似不同卻互有關聯的時空中,分別加入了不同的卻無不奇怪、神秘的學生社團,卻發現無論選擇哪一個都無法逃離悲催的“四疊半”命運魔咒。到了《春宵苦短,少女前進吧!》,則以某少女在某日的經歷為主線,以思慕該少女而追逐其後的某少男為支線,兩個視點交錯敍述、互為呼應,經歷了種種稀奇古怪的事件和令人捧腹、扼腕的磨難之後,這兩條線終於合二為一,達成一個美好的結局。而在這本《宵山萬花筒》中,作者在因不同原因參與到宵山祭典中的人物中摘取了六個不同角色,以短篇連作的形式分六個主題進行分視點敍述,而六個短篇彷彿拼圖一般互相補強,全書讀完之際繪成一套“宵山組圖”,諸般元素殘片仿若萬花筒內壁的彩紙碎末自在其中、散現各處(當然,最奇妙的地方在於各篇章像是對前作的小小致敬,森見前作的影子在本書中俯拾皆是,讓人讀來意猶未盡,比如《宵山姐妹》VS《春宵苦短》、《宵山迷宮》VS《四疊半》等)。

    講了這麼多,還不如閲讀原文來得痛快。且請讀者諸君透過著名的“森見萬花筒”,看看裏面都有些什麼好東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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