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環驚愕,看向父親,老連更驚異得合不攏嘴。
區律師無奈地讀下去:“紫珊成年後可繼承公司股份百分之三以及倫敦雪萊區城市屋一幢。”
大家心緒正亂,忽然聽到有人推開書房門,“不!我是父親的女兒,誰說我不是父親的女兒,”紫珊苦苦哀求,“不要說我不是父親的女兒。”
徐可立過去扶住紫珊。
連環剛要站起來,區律師已讀到他的名字。
“大宅旁連氏現住的一幢兩層樓高小屋與地皮,我將之贈與小友連環。”
老連“哎呀”一聲叫出來。
這張遺囑還算簡單?出人意料之處實在太多。
連環靜了下來,過半晌他嚅嚅說:“我不要。”
區律師看他一眼,合上文件。
連環走到區律師面前,輕輕說:“我不要。”
區律師拍拍他肩膀,輕輕說:“香先生已經不在人世,你怎麼樣拒絕?”
連環抬起頭,看到香寶珊既驚且惱的神情,倒有一絲痛快,她不能攆走他們了。
小屋,地皮,以至那棵橡樹,都已屬於連環。
香紫珊呆呆地端坐徐可立身旁,眼神沒有焦點,一臉茫然。
連環想多呆一會兒,老連催他:“快,我們快回去把這個消息告訴你母親。”
一抬頭,看到門口站著一個人,大家都怔住。
好一個區律師,是他最先恢復常態,鎮定地向那人欠欠身:“鄧女士。”
鄧玉貞緩緩走進書房,輕輕坐下,慢慢地脫下手套。
這時香寶珊已經認出她,睜大雙眼,要趨向前去,徐可立連忙按住她。
只聽得鄧玉貞很平靜地說:“既沒有我的名字,又硬說紫珊不是他的女兒,這張遺囑,很有商榷餘地,是不是,區律師?”
區律師不予置評,很恭敬地低著頭。
“我們要好好談一談。”
區律師露出極其為難的樣子來。
“我的律師會同你聯絡。”
區律師忍不住輕輕說:“鄧女士,這是何苦呢,他已經安排了你同紫珊的生活。”
鄧玉貞抬起頭來,眸子發出晶光,“你活在世上,就是為著三餐一宿?噫,人類彷彿不是這樣進步的哩。”她嘲笑區律師。
區律師連忙退後幾步。
鄧玉貞看著寶珊,“你不打算認我?”
年輕的香寶珊一生在玻璃溫室內長大,父親之後有徐可立接班照料,從未受過這樣大的打擊,驚得呆了。
鄧玉貞的目光又落在徐可立身上,“你就是香權賜的愛將,很好,很好。”
這時候,老連見義勇為,硬著頭皮踏前一步,說道:“太太,我送你出去。”反正是下人,又是舊人,被斥責兩句,也無所謂。
沒想到鄧玉貞十分給老連面子,“連環,你去叫我的車子過來。”
她一走,眾人全體鬆弛下來。
區律師臉色灰白,連連搖頭。
徐可立問:“我們的機會是多少?”
“他一直沒有同她辦妥離異手續,他是故意的,他就是要她回來同他糾纏,”區律師說,“這一切都在我意料之中。”
徐可立斷然說:“我們不打這官司,我是外人,絕不同香夫人爭任何產業。”
香紫珊忽然推開區律師:“我是他的女兒,為了證明這一點,我必須站在母親那一邊。”
她奔出去。
寶珊追在妹妹後面,“阿紫,阿紫。”
區律師突感疲倦,託著頭,困惑地嘆口氣,為香氏服務已近二十年,知道得太多,不勝負荷。
過半晌他對徐可立說:“我們只得見一步走一步。”
他並沒有即時離開香宅,老區走到連管家的小屋敲門,他的朋友老連用冰凍啤酒及花生歡迎他。
老連搓著雙手,“這可怎麼辦呢?”
老區苦笑,“這樣吧,我同你一起辭去職務吧。”
沒想到這老實人當是真的,“噯,確是好辦法。”
老區真的笑了,“怪不得人家說三十六著,走為上著,一走了之,什麼煩惱都沒有。”
“可是,”老連搔搔頭皮,“我又老覺得彷彿欠了香傢什麼似的,不能走。”
老區大奇,“你也有這種感受?”
連環在門口聽見,才發覺世上還有其他人與他有同感,不禁也拿過一罐啤酒在一角坐下。
區律師抬起頭冥想一會兒才說:“香家的人有股奇異的魅力,其實我們同他們無拖無欠,是我們忍不住要留下來。”
老連不再言語,區律師說得比較玄,他接不上口。
區律師終於站起來,“我要走了。”
“不多坐一會兒?”
“當然想,這間小屋無嗔無慾,與世無爭,確實是個好地方,真羨慕你,老連。”
他搓著額頭希望舒緩頭痛,嘆著氣走了。
連嫂關上門,“香先生多慷慨。”
連環知道母親一直希望擁有一間房子。
連嫂又十分困惑地問:“但是,為何二小姐——”她欲語還休。
老連忽然斥責老妻:“這不關我們的事,以後不準再提,我們什麼都不知道,我們沒見過沒聽過沒說過,記住了。”
報復是世界上最痛苦的一件事。
連環在筆記本子的空行上這樣寫:聰明人從不報復,他們匆匆離去,從頭開始。
他忽然想起湘芹,可愛的湘芹就有這樣的智慧。
連環時常在鄰校的同學會刊物上看到湘芹的消息,她總是獲獎又獲獎。那邊的氣候好像非常適合她,才二年級已經倍受注意,是顆觸目的明星。
也許連環思念的不是湘芹,而是她代表的人生正常、溫馨、平和的一面。
他們終於在一次演講會上碰頭。
連環不十分肯定湘芹是否看見他,但是他曉得她記得他,女孩子通常不大會忘掉對她們壞的異性,這一點特性往往令好男人痛心疾首。
是他先過去與她招呼:“湘芹,好嗎?”
林湘芹早就看見連環,她還是高估了自己,真沒想到震盪感如舊。正在自憐,連環竟過來叫她,據她記憶所及,他還是第一次叫她的名字,以前他從不稱呼她,只用一個喂字算數。
湘芹無故淚盈於睫。
連環只當她冷淡他,也是應該的,許久不見,話不知從何說起。
對湘芹來說,這一刻卻緊接上次會面,當中沒有時隙,她終於冷靜下來,擠出一個微笑,輕輕說:“我很好,你呢?”
她的眼神出賣了她,連環見湘芹仍然關心他,也有點手足無措。
相隔一年,兩個年輕人都以為自己老練了,成熟了,會得應付此類場面了,可是一碰頭,馬上敗下陣來,不知多麼尷尬窘迫。
過一會兒連環說:“湘芹,你功課越發出色了。”
湘芹連忙回答:“哪裡能同你比。”
話一出口,才覺得太客氣太浮面,不由得自嘲而笑,連環見她先笑,也鬆弛下來接著笑。
他倆離了隊走到一角。
這次才是真正關懷的問候,“連環,你好嗎?”
連環答:“你是新聞系高材生,什麼都瞞不過你。”
“香氏官司大約不把你們家牽涉在內。”湘芹一直體恤人意。
“新聞界看法如何?”
“轟動之至,許久不見這樣包羅萬象的案子,來來去去不過是小型商業罪案,乏味之至,故此略作誇張報道。”
“你在法庭實習?”
湘芹點點頭,她班上有兩個同學打算以香氏爭產案做論文,跟到底,因看情形這場仗有得好拖,一找新證據便休庭半年,大家都有種感覺,這是一場不會完結,只有輸家的官司。
同學在一角叫:“湘芹湘芹,還不來準備,輪到你了。”
連環微笑,“去吧。”
湘芹點點頭,畢竟長大了,已算把這次會面處理得不錯,足以自傲。
她有點希望他會約她,給了他幾分鐘機會,連環始終沒有開口,她也不覺得失望,輕輕說聲再見,便被同學簇擁而去。
不要說湘芹,連環都覺得奇怪,一直以來,他倆相敬如賓,連對方的手都沒有碰過,為什麼這次再見卻有舊侶重逢的感覺。
他沒有離開現場,找到一個柱子後的座位,欣賞湘芹演講。
她已不是當年那個小女生了。
外型、談吐,都無懈可擊,大方可愛。
連環直到她演講完畢才悄悄離開現場,覺得十分安慰,湘芹是那種被人引以為榮的朋友。
那日回家,連環看見母親正在端詳一張帖子。
連嫂想得到兒子的意見,因說:“喜帖當然是紅色的好,你說是不是?”
連家已沒有親戚,連環接過來一看,只見正面寫著徐可立香寶珊宣佈訂婚。
“大小姐與你同年,二十一歲,有自主權了,不過,遞帖子過來的卻是徐少爺。他人真好,沒有一點架子。香先生總算挑對了女婿,已經不叫我們辦事,薪水還是照發,卻之不恭呢。”
連環放下帖子。
這時門外忽然傳來“嘩啦”重物墮地之聲,連環跑出去,發覺工人在他父親的帶領下,競在鋸橡樹的丫枝。
連環大急,“住手,你們在幹什麼?”
老連慢條斯理答:“不鋸掉不行,樹枝頑強有力,快要頂穿木牆。”
“不行,”連環把工人手中電鋸搶來扔地上,“不能鋸,我不準。”
老連不去理他,命令工人:“鋸。”
工人聳聳肩,照舊進行工程,當下木屑四射。
連環這才頓悟,莫非父親已經知道他的秘密。
只聽得老連自言自語道:“危險,懂得嗎?”
沒想到他的表現這樣含蓄。
連環卻仍然走向前去,同工人說:“那一枝橫杆不過打窗前掠過,放過它吧。”
工人看看老連,嘆口氣,說道:“這是你的地,你的屋,你的樹,你愛怎麼樣就怎麼樣吧。”心灰意冷地走開。
工人只得爬下樹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連環只聽得母親在前門喝道:“走,走,走!再不走我叫警察。”
連環趕到那邊一看,只見十個八個小報記者正圍著他母親,有人拍相片,有人提問題,鬧成一片。
自從香氏案正式開庭以來,他們陸陸續續,三三兩兩過來按過鈴,借過電話,卻不似今日般大陣仗。
連嫂用手臂擋著刺目的閃光燈,急得團團轉。
連環最恨人欺侮婦孺。當下二話不說,回到二樓,用橡皮管子接好水龍頭,一開水喉,往樓下記者群直射。
那十來個男女譁然,衣服溼透像似落湯雞,邊罵邊逃避,連嫂乘機躲進屋內鎖上門。
連嫂直罵:“還算是知識分子呢,敗類,不擇手段,拖垮行家。”
但是門外人群已經散去。
連嫂問:“他們說是為了工作搶新聞,一份工作真的那麼重要,人沒有自尊嗎?”
連環把氣呼呼的母親接在座位裡,待她平息怒意。
老連出來說:“不能怪記者。”
連環抬起眼睛,聽他父親有何高見。
“審了幾個月,控方律師要力證香某立遺囑時神志不清,辨方律師卻指證香夫人不貞,太荒謬了,能怪人議論紛紛嗎?”
連環默不作聲。
“兩位小姐即時成為笑柄,給犧牲掉了,”他停一停,“大小姐已在看精神科醫生。”
“我比較不擔心她,徐少爺對她很好。”
連嫂掛念著香紫珊,這女孩子平常已經怪怪的。
老連嘆口氣,“這個家莫非受過詛咒。”
連環亦遭到騷擾,一些同學會用心癢難搔的語氣問他:“你不是住在落陽路一號嗎?”
早上步行往學校,他老覺得有人跟蹤。
那人向他拍照,他過去抓住照相機,才發覺是個穿寬衣服的少婦,她急急呼叫,說的卻不是中文或英語,連環聽出是日語,他十分震驚,沒想到此案已威震東洋。
這些都不足以使連環失眠,他可以應付。
使他輾轉反側的原因通常只有一個。
一聽到窗外有微絲輕響,他便脫口而出:“阿紫?”
有時不過是隻松鼠跳過樹梢。
即使是她,態度也已經變得令連環訝異、反感、害怕。
在銀白的月色下,她的臉更無一絲血色,她會輕輕地對連環說,“我跟徐可立講,叫他放棄香寶珊,站在我這一邊來,我會贏,我會得到父親所有的產業,我可以給他一切。”
連環如給人在鼻子上打了一記老拳,金星亂冒。
原來他們並不是朋友。
連環見過寂寞的小孩與玩偶開茶會,或對著洋娃娃訴苦,他在香紫珊面前,就是扮演著同等樣的角色。
他尊重她,而她不。
但是他仍然渴望看見她,即使她口口聲聲徐可立。
香氏的詛咒似漫延到連環身上。
他夢見自己揹著香紫珊走一條獨木橋,橋下是萬丈深淵,他汗流浹背,戰戰兢兢,卻無論如何不肯回頭。走到一半,阿紫忽然掙扎著呼叫:“你不是徐可立,不要你,不要你。”
步伐不穩,兩人齊齊墮下深谷。
連環喘息著驚醒,好不容易定下神來,頸後卻似有人淘氣地哈氣,麻癢麻癢,明知沒人,連環仍然轉過頭去問:“阿紫?”
這樣的煎熬,他瘦了下來,身段仍算健壯,他父母已經警惕。
自學校回來,老連喚住他:“徐少爺找你。”
連環一怔,簡單地答:“我與他無話可說。”
過一日,徐可立親自上門來。
他一臉笑容,“第三年的功課不應該太忙。”
連環只得聽他道出來意。
“營業部有一個位置,頗適合你,想請你過來幫忙。”
連環答:“我對商界一竅不通,亦無興趣。”
他不打算道歉,又沒有做錯事,何用對不起。
徐可立涵養工夫真正好,還在笑,“連環你好似一直對我沒有太大好感似的。”
連環見他如此誠懇謙虛,馬上覺得理虧,“不不,”他第一次說出心底話,“家父的意思是,他做香氏的工已經足夠,盼我獨立。”
徐可立一怔,笑道:“香氏陳氏張氏有什麼分別,大家不過是拿勞力來換取應得的酬勞。”
連環聽得出這話裡也有徐可立為自己辯護的成份,故說:“香家的工特別難做。”
徐可立知道連環在稱讚他。
他伸出手去搭住連環的肩膀,“畢業後出來幫我。”
“我念的是純數,幫不上忙。”
“你知道我專攻什麼?高溫物理。”
連環駭笑,與徐可立的距離頓時拉近。
徐解釋:“家父生意失敗,由香先生搭救,才不致結束得太難看。”他籲出一口氣,“那已是十年前的事。”
連環維持緘默。
“然後我認識香寶珊。”徐可立笑了。
他沒有提到香紫珊。
“連環,考慮仔細後再給我答案。”
連環只得點點頭。
徐可立輕輕說:“案子暫停你是知道的吧,鄧女士要到英國去尋新證據。”
連環答:“我只留意西報的法庭新聞。”
“那段報道比較真實。”
是,它的撰寫人是實習記者林湘芹,報道得比許多正規記者還要好。
徐可立忽然說:“我從沒有這樣恨過一種人如我恨不負責任的記者,如果有一把獵槍,起碼要把他們的照相機轟掉。”
連環因有同感忍不住笑起來。
“來,到大宅來喝杯咖啡,我們是鄰居,應當和睦。”
“改天吧。”連環微笑。
徐可立搖搖頭,“固執如牛,我們需要你這種性格的人才。”
他瀟灑地離去。
連環背後有人問,“你們有沒有談起我?”
連環答:“沒有。”
“那你們談什麼?”
“談生意。”
阿紫輕輕走過來,“不,你說謊,你們一定在談我,他與你攤牌,他不許你再見我。而你,你要與他拼命,是不是,是不是?”
香紫珊仰起臉,看著連環,限神閃爍,盼望聽到她要聽的答案。
連環見她神情迷茫,語無倫次,忽然明白了。
他抓住她雙肩,“你服什麼藥?”
香紫珊不回答,只是怔怔看住他。
連環心痛到極點,“誰給你這種東西?”
阿紫把臉靠在連環肩上,“你看今天天氣多好。”
連環蹲下來,瞪著眼說:“你再玩這種遊戲,我就不再理睬你。”
阿紫不在乎,“不會的,連環,你永遠愛我。”她一邊說一邊搖著頭。
“去,我們一起去見徐可立。”
“不,”阿紫掙扎,“不,我不要這樣去見他。”
“你怕他不高興,你怕在他面前醜態畢露。但是你不怕我傷心,你不怕我難過。”
阿紫不能回答。
連環從來沒有抱怨過,當下他卻說:“我浪費了這些年。”
香紫珊反問:“你真的那麼想?這些日子來,我倆分享那麼多秘密那麼多時間,你是我唯一的朋友,你真的認為是浪費?”
連環看著她的小面孔良久,才輕輕答:“對不起,我說錯了話。”
連環約見了區律師。
老區對他很親呢,“這是你頭次到我的寫字樓來吧,呆會兒有時間我帶你參觀參觀。”
連環一開口便提出要求:“我想見一見香夫人。”
老區一愣。
“我有話同她說。”
“這並非適當的時候。”
“我知道,但對香家的人來講,永遠等不到靜心一談的時間,不如爭取。”
老區苦笑,“你說得對,我去試一試,你談話的主要內容能否告訴我?”
“有關香紫珊。”
老區十分意外,雙眸露出不尋常的眼色來,一瞬即逝。他欲語還休,終於緊閉嘴唇。
過半晌他轉變話題,“我帶你看看我們的資料室,在行內頗受讚譽。”
那像一個小型圖書館,老區輕輕推開門,因為有好幾位同事正在做功課,第三行座位有人抬起頭來,連環看到的是一雙溫柔熟悉的眼睛。
他脫口而出:“林湘芹,你怎麼在這裡?”
老區又得到一個意外,這個他自小看大的愣小子敢情是一匹黑馬,彷彿同不少女孩子有瓜葛似的。
當下連環說:“我們曾是同學。”
湘芹也過來解釋,“區律師一向慷慨,讓我借用他的資料。”
老區盛讚湘芹:“我未見好學如林小姐者。”
兩個年輕人四目交投,是連環先低下頭來。不知恁地,驀然見到湘芹,他只覺眼澀鼻酸,所有的委屈都似按捺不住,要自動傾囊而出。
老區見他神色如此奇突,又看到湘芹一臉體恤之情,知道第三者的存在全屬多餘,一句“你們慢慢談,連環,一有消息我立刻通知你”,便退出去。
湘芹把連環拉到走廊,輕輕問:“你怎麼了。”
連環再也忍不住,忽然落下淚來。
湘芹連忙例過頭去,掏出手帕給他。
湘芹靠在牆上,心頭明澄,知道這眼淚,並非為她而流,人各有命。有些女孩子令異性傷心,另有一些女孩,安撫創傷的心。
湘芹感慨地想,她肯定是後者。
她主動地說:“我真的需要一杯咖啡。”
湘芹挽起他的手臂,離開資料室。
後來她對好同學說:“男女關係沒有理性,亦無公道,只在乎你願不願意。”
能看得這樣透徹,也屬湘芹始料未及,感覺十分悲涼。
連環的母親在洗衣服的時候,發覺兒子的口袋有一方白麻紗手帕。
她一怔,她認得它,如今用手帕的女孩子不多了,記憶中湘芹是用這種手絹的,不會這樣幸運吧。失而復得,值得慶幸。
正想進一步追究,湘芹的電話已經來了。
很大方得體,當中像是什麼都沒有發生過,親切地問候,並且留言請連環回電。
真不容易,連嫂想,委屈都放心裡,一點小性子也不露出來,抹掉女孩子本色來遷就連環,豈是容易,真要多疼她一點。
連環不在家。
區律師通知他:“出乎意料,我一同對方律師接觸,香夫人聽說是你,毫不猶疑就撥出時間,但是她要到週末才回來,我們給你訂了星期天下午四點正,不要遲到,地址是孤騖路四號,記下來沒有?”
連環一愣,他們住得近得不得了。
步行過去才十五分鐘。
儘管如此,連環仍然早到,他在門外徘徊一會兒,看準了時間,才按門鈴。
應門的是女主人本人。
她還是那麼年輕那麼明豔,穿著她最喜愛的顏色,把門開得大大的,歡迎連環進屋。
她讓他在書房坐,一邊笑語:“長大了,可以喝杯啤酒了吧。”
那把聲音,若不留神,一下子就誤會是香紫珊。
細心的連環,看著她倒啤酒,遞杯子,驀然發覺,她沒有動過右手。
他抬起頭來。
對方笑一笑,“物理治療沒有做好,傷口肌肉糾結,一隻手不便伸展,算是殘廢了。”
連環十分難過。
“所以你看,我總得討回一點點公道。”
連環看著她不語。
“我變了很多?”鄧女士好似懂得閱心術,“經過那麼多事,人總會變。”
連環輕輕移動一下身體。
黃昏夕陽自長窗射進來,全室似膝上一層金光,氣氛優美。連環小時候,老以為住在此等華夏中的人,一定快活似神仙,他此刻的想法有點不一樣。
她溫柔地問連環:“你這次有什麼要求?”
“請你撤銷官司。”
香夫人一怔,“我還以為同香紫珊有關。”
“正是為了她,她情緒非常困惑,恐怕支持不住,請予她幫助。”
香夫人凝視連環,忽然啞然失笑,“她這樣同你說?”
“不,由我自己觀察所得。”
香夫人笑意更濃,“多謝你關心她,但據我所知,她情緒不安,卻不全是為這個原故。”
連環一怔。
“我讓她本人同你說好不好?”
她撳一撳鈴,女傭進來,她吩咐傳二小姐。
連環忍不住欠欠身,沒想到阿紫在這裡。
“連環,她這樣不開心,是因為徐可立的緣故。”
連環如中了一記悶拳,半晌作不得聲。
“你自己同她說吧。”
香夫人站起來離開書房。
連環並沒有等到香紫珊出來,他自長窗穿過花圃往原路上回去了。
那麼,就讓徐可立來解開這個鈴吧,他已不適合多管閒事。
他努力與林湘芹拾回舊日情誼,他們多數約在外頭見,有時老遠路趕出去,只為看一部電影,說幾句話,使連環感到安慰的是湘芹永遠朝氣勃勃,給他無限鼓勵。
時間逼近了,老連不得不問兒子:“香寶珊訂婚宴會就在後天,你同湘芹代表我們吧。”
連環轉過身來,“不,我們不去。”
老連訝異,“我同你母親沒有出客的衣裳。”
“馬上去買現成的。”
“你們到一到不就完了,我們進去,不知是招呼客人好還是招呼自己好,多尷尬。”
父親有父親的難處。
但連環不願意看到阿紫。
湘芹笑,“辦法還是有的,我們在門口打個圈子,主人家看不見我們就算數,反正客人多。”
無論什麼事到了湘芹那裡,總能化繁為簡,無聲無息就解決掉。
那日大宅花園設了帳篷,只見客人肩並肩那樣擠逼地站著喝雞尾酒,連環深覺不可思議,徐可立交友竟如此廣闊。但是這些人,在他要緊關頭,都打算拔刀相助嗎,抑或這樣想太天真?
在環問湘芹:“可以走了嗎?”
“主人家等你過去握手呢。”湘芹笑著哄撮他。
連環只得走向前去與徐可立打招呼。
正在此時,他忽然聽得身邊有客人說:“那小子,接受了香家大部分財產,兼接收如花似玉的香家大小姐。”無限豔羨。
這還不算,另一人冷冷接口道:“不止是大小姐,恐怕還有二小姐。”
連環猛地轉頭,想用目光把那多嘴的人揪出來,搜索半天,不得要領。
他發誓永不請客,這些人,吃飽了主人家的飯就說主人家的是非。
“連環,”那邊徐可立叫他,“這裡。”
連環過去與他緊緊握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