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門。”
“私人地方,謝絕參觀。”
“我是關家三小姐。”
宇宙放下漆掃,三小姐,她認得她的聲音,那日在宇宙的辦公室,她大聲討錢,是,正是這把聲音。
“三小姐,你好,地方正在裝修,雜亂一片,不好坐,你請改天再來。”
“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王源。”
“你是工頭可是,不干你事,開門。”
工頭十分精靈,也很有承擔,他決定獨力處理此事。
他走過去,連木門都掩上,接著,打了通電話。
三小姐在門外叫囂。
宇宙不出聲,開頭,她以為關麗子是被掌權大哥欺侮的弱者,現在看情形,麗子十分魯莽,彷彿無甚智慧主見。
不到一刻,管理員上樓來請她走。
關麗子聲音更加響亮。
稍後,警察也來了。
關麗子口口聲聲說這單位是她的家。
這時,工頭忍不住同警方說:“這位張小姐才是單位女主人。”
眾人都靜了下來,看著張宇宙。
宇宙大吃一驚,搖著手:“不,我只是設計師。”
關麗子踏前一步,伸手來抓宇宙,厲聲問:“你是誰,鵲巢鳩佔。”
警察隔開她的手。
幸虧這個時候。郭美貞匆匆趕到。
“小麗,是你,怎麼勞動這許多人,連警方都驚動了,有事你對我說,我們吃茶去。”
關麗子知道這次討不到便宜,大力伸腳朝一隻油漆筒踢去出氣,油漆四濺,她自己則差些滑倒,幸好被律師扶住。
她被郭美貞拉走。
同她一起來的年輕男子跟著她身後,這是她的男伴吧,高且瘦,一頭油發,衣著時髦名貴,他忽然停住腳步,轉過身來,上下打量張宇宙。
他搭訕說:“我也是個設計師。”
不知怎地,宇宙渾身寒毛豎起,她不想被他點相,連忙地頭。
幸虧關麗子呼喝他:“傑,我們走。”
他這才勉強跟在女伴身後離去。
宇宙蹲到一角喘氣,一額冷汗。
有人輕輕說:“我來遲了,衝過兩盞紅燈,八十公里時速上山,還是叫你受驚。”
宇宙抬起頭,看到陳應生的笑臉。
“沒事了吧?”
宇宙搖搖頭。
“昨天有兩家鄰居投訴我們嘈吵,我叫人送了水果松餅過去安撫他們,這間屋子很旺。”
他輕輕拉她起來。
今日,他穿著一件淡黃襯衫,那一抹顏色,也淡得不能再淡,幾乎看不出來。
只見他走到工頭處,吩咐幾句,又指點幾下,轉頭同宇宙說:“下週可以搬傢俱進來。”
彷彿她真是屋子女主人。
呵世上再也沒有更荒謬的事。
“我陪你喝咖啡。”
陳應生這樣告訴她:“路名開會研究過多次才決定,丹桂是紅色桂花,關先生特地派人到內地運了這罕見品種到園子種植,據說秋季開花,幽香撲鼻。”
宇宙小心聆聽。
“客人對這個與貴同音的桂字十分欣賞。”
“金桂是黃色?”
“我們吃的桂花湯丸,就是那種花漬。”
宇宙微笑。
“地盤工作不安全,你若怕閒著,可到辦公室。”
“我又沒有職位。”
陳應生納罕,“你的辦公室就在關先生旁邊,你是宇宙的設計顧問,卡片已經印好,人事部有記錄。”
宇宙掩住了嘴。
“關先生吩咐我與蘇群英協助你工作,以後我們是三人組。”
宇宙忍不住笑出來。
都安排好了,她張宇宙也像是工程中一個程序。絲毫不差成為宇宙機構一份子。
“群英與我都覺得你明敏過人。”
“蘇小姐是你的——”
“上司。”他答得很爽快。“我三年前進宇宙做她的見習生,她也是我大學裡的老師。”
可是,宇宙知道他倆關係不只那樣。
這時,郭律師到了,叫杯檸檬冰茶,一口氣喝光。
她說:“謝謝你應生。”
陳應生回公司去。
郭美貞說:“麗子越鬧越大。”
宇宙不出聲。
“每日到會計部支取一萬,仍不夠用。”
宇宙忽然說:“有人幫著她花呢。”
“連你都看得見,這時我才知道,宏子如此決絕的道理。”
宇宙不便再發表意見。
“你們快結婚了吧。”
宇宙睜大雙眼,誰與誰快結婚?
郭美貞笑,“宏子做事,一是一,二是二,已叫鐵芬尼送來珠寶樣子,全新鑲制,絕非拍賣行陳年舊貨。”
宇宙輕輕問:“新娘是誰?”
郭律師一怔,隨即說:“宇宙你也真愛開玩笑,到底年輕,一點也不緊張。”
宇宙卻說:“關先生從來沒向我提過這件事,我想大家都誤會了。”
郭美貞唯唯諾諾,“是該待他先宣佈。”
回到新家,宇宙看到一大疊新娘雜誌。
她勺了一碗冰淇淋,邊吃邊翻閱:新居、傢俱、瓷器、喜筵、蜜月……由誰支付這筆鉅款?
西方傳統全部開銷由女方家長負擔,華人則由男方背起,倘若雙方都缺乏能力,一切從簡,婚禮不是婚姻,與幸福無關,婚禮雜誌當然宣揚鋪張。
有電話找宇宙,是莊家欣的聲音。
“宇宙,你將嫁關宏子,這是我的功勞,你拿什麼獎我?哈哈哈哈哈。”
呵家欣她的老朋友,“家欣,好嗎?”
“別說我那筆,宇宙,原來你有智慧,對方有條件即可,何必雙眼星星月亮那樣談戀愛。”
“家欣,什麼事?”
“我們分居了,婚禮之後,低潮頓現,無所事事,無話可說,只得分手。”
宇宙提醒她:“生兒育女呀。”
她倆互相揶揄,是宇宙先覺慚愧,講出真話:“關先生與我是賓主關係,你誤會了。”
“你住在他家裡。”
“我住在宇宙機構的員工宿舍。”
“你真幸運。”
“家欣,你也是呀,婚姻成功與否,始終是莊家掌上明珠,回到父母家,什麼風雨都不怕。”
家欣一想,果然如此,不禁笑起來,“宇宙,出來喝茶。”
“家欣,我繼母住院,這幾日我會比較忙,我們再聯絡如何?”
莊家欣說:“呵,原來如此。”
她識趣地掛上電話。
宇宙沉默,那樣盛大的婚禮,她清晰記得新娘那頂鑽冠,以及伴娘一式淡藍色長緞裙,原來只玩了一天。
才說婚禮不是婚姻,又一次獲得證實。
家欣這個角色,也該在張宇宙生活中淡出,誰會把一個不識相的朋友留在身邊,時時提醒著:“看你多幸運,邂逅有條件的異性,從此生活無憂。”
是疏遠的時候了。
莊家欣,有運無腦。
宇宙去探訪繼母。
她正在吃燕窩粥,伸手招宇宙,“過來,你也吃一點。”
她氣色出奇地好,搭著粉紅披肩,伴著鮮花,像在度假,叫宇宙心安。
“明後日可出院,兩名私家看護隨我回家照顧,醫生說搓牌看電視全不是問題。”
宇宙點點頭。
“醫生又說,喜歡吃什麼就吃什麼,儘量使自己開心。”
宇宙握住她的手。
“宇宙,真沒想到我們竟相處了這麼長一段日子。”
宇宙回答:“由你把我帶大。”
“我沒有福氣,否則你與宏子結了婚,我黨可以享福。”
“我與宏子,從來沒有談過婚事。”
“他與我提過多次。”
宇宙看著繼母,與她開最後一次玩笑:“你倆幾時訂婚?”
朱女士嘆口氣,“我年輕之際,也是個標緻的女孩,卻從來沒遇見過關宏子那樣出色男子。”
宇宙不出聲,過一會說:“你安心休養。”
“我希望看到你結婚。”
宇宙笑:“我也希望看到自己結婚。”
“宇宙,給我一個明確答案。”
“等人家向我開口再說吧。”
宇宙與醫生談了幾句,完全沒提到賬單問題,雙方都知道該由什麼人結算,宇宙黯然,有人會覺得名正言順,她卻不習慣。
不過,宇宙卻不擔心,慢慢,自尊會不知不覺地消失,麵皮日厚,一切視作平常。
司機站在她身邊,“張小姐可有吩咐?”
“我自己有車。”
“關先生說,張小姐車子左邊大燈已經損壞,左邊車門撞凹,不甚安全,叫我接送。”
他怎麼知道?真多事。
司機說下去:“要不,用公司新車亦可。”
宇宙不想與司機分辨,只得應著再說,司機把新車鎖匙送上,宇宙放進手袋,接著與司機商量病人出院事宜:“清晨交通比較順暢,車子慢駛……”漸漸也忘記那不是她的車,不是她的司機。
那晚郭律師陪她吃飯,把蘇群英也拉來。
她們都喜歡喝一點酒鬆弛神經。
飯後各自回家。
兩人並沒有叫張宇宙簽署什麼文件,那即是說,關宏子並無奉獻任何有實質的資產。
一切都是借用,隨時收回,他是一個精明的生意人,剋扣到兄妹反目,可見他性格一斑。
宇宙心中澄明。
回到家中停車場。宇宙心血來潮,取出新車匙一按,只見不遠之處一輛車子的前燈燃著。
她走近一看,是最新型號的麥塞底斯跑車,這種車子受每個人歡迎,即使不是鍾愛牌子,也不會討厭,最穩當不過。
宇宙籲出一口氣。
她站在停車場,抬頭看向星空。
莊家欣揶揄她呢:何必一眼星光凝望愛情,把條件提到不可思議之高處。
宇宙低下頭。
這時,身後有人輕輕問:“是你宇宙?”
宇宙轉過身去,不由自主歡欣地笑起來,“是你。”
站在她身後的是陳應生。
“我聽說你也搬進金桂路。”
宇宙揚起一條眉。
陳應生說:“我住八座,你呢?”
原來他們是鄰居,“十八。”
“那多好,我是問公司租住,員工八折。”
宇宙笑著點頭。
“一個人站這裡,當心著涼。”
宇宙問:“群英姐呢?”
陳應生笑,“我們各歸各住。”
宇宙尷尬,“當然,當然。”
“可要到八號參觀?”
夜深無人,宇宙居然大膽點頭,“你會做咖啡?”
“一流。”
他開門讓客人進屋,宇宙一眼看便知是建築師本人設計,傢俱簡單名貴,五十年代包浩斯不朽設計,還未算是古董,已有風格。
她坐在巧克力色皮沙發上。
“群英姐家沙發什麼顏色?”
“她住在銀桂路,你可以去參觀,她有一張舊玫瑰紅絲絨沙發,你會喜歡。”
宇宙點頭,他倆真是出色一對,各不依附,很難住在一起。
陳應生斟出牛奶咖啡,香滑可口。
宇宙說:“我欽佩你們。”
他坐下說:“你還年輕,看不清我們有多麼市儈計較。”
宇宙感喟:“你們有才華。”
“老闆最有本事。”
今日,他穿著純白襯衫,抑或,帶一點點紫色。
宇宙大膽問:“可以參觀你的衣櫥?”
“當然。”
他帶她進衣帽間,只見一列數十件白襯衫,在燈光照耀下,煞是好看。
宇宙走近一步,發現棉絲襯衫一個式樣一個尺寸一個牌子,雪白,並不帶其他色素。
宇宙呆住,她暮然發覺她的眼睛欺騙了她,明是雪白的襯衫,在她一廂情願眼光下,竟是個幻彩世界。
宇宙忽然害怕,她看向陳應生。
他輕輕問:“你再想什麼?”
宇宙試探問:“你只穿白襯衫?”
他笑,“男人還能穿什麼顏色襯衫?”
宇宙說:“時間不早,我該走了。”她不知還看錯了什麼。
“時間還早著呢,我與你開車到山頂吹風。”
宇宙一直嫌生活悶,這是個好機會,她點點頭。
陳應生說:“我們各自駕車,比快上山。”
這是個新鮮主意,宇宙忽然決定開那輛新車。
她把車駛出來,陳應生一看,吹聲口哨,“不過,我未必會輸。”
這是做任何事都要爭輸贏的新生代,他倆上車,箭步上山。
新車性能超卓,宇宙得心應手,她一時並不領先,只離陳應生車子後尾十多尺,他快,她也快,他慢,她也慢,換句話說,她緊緊釘住他不放。
終於,在抵達山頂停車場時,宇宙冒險過線超車,停在他的車子之前。
宇宙出了一身汗,她伏在駕駛盤上,閉上眼睛,籲出一口氣。
用一個男人的車與另外一個男人比試……這裡邊好似有一種罪惡,所以才給她這樣大的快感吧。
“你贏了。”
宇宙下車來。
陳應生問:“我該輸什麼給你?”
“一時間想不起來,暫寄在你身上,將來償還。”
他看著她,“你是關宏子的人,”她(原文)指指她額角,“這裡打著烙印。”
宇宙不出聲。
他探頭進車廂,“新車味真好聞,這股皮香可維持半年,每次都叫車主愉快。”
她仰起臉,小巧精緻的面孔在慘淡橘黃的路燈下,仍然那樣好看。
陳應生握住她的手,輕輕說:“而我是蘇群英的人。”
他自車尾廂冰櫃取出冰淇淋,半融,可是味道額外香甜。
他倆並肩坐在地上,肩膀搭住肩膀只一點點,若即若離,宇宙極想擁抱他,但始終沒有。
她終於輕輕說:“走吧。”
回到家,躺在床上,仍然覺得不可思議,她竟那樣會控制自己。
也許是他傷了她的自尊:他指著她額角說:這裡有關宏子的烙印。
她不過是關宏子牧場裡的一隻牛。
他講對了,不對,她自尊不會受損,只有說中了才會生氣。
天甫亮,宇宙去接繼母出院。
母女十分沉默,繼母很爭氣,並沒有訴苦、抱怨、哭泣,或是談到生死問題,她把恐懼與絕望僅僅收起,態度勇敢平和。
宇宙很佩服她。
一走進新居,她哎呀一聲:“這麼好的地方,真是意外,宇宙,你太體貼我,這下我可好好休養了。”
宇宙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