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喬菲
媽媽忽然能說話了,捋著我的頭髮說:“辛不辛苦?”
我就笑起來:“辛苦什麼?日子過得不知道有多開心。”
“菲菲,你都瘦了。”
“那是我堅持體育鍛煉的緣故。”我站起來,“我現在會滑滑板。”
想什麼來什麼。我的腳下就有一個滑板了,我踩上去,給我媽媽秀一秀,忽然身邊一陣小風,祖祖費蘭迪從我身邊滑過去,樣子不知道有多瀟灑漂亮,他的身後,是跑得飛快的小狗。
我說:“祖祖,你慢點啊,你等我一下。”
說著就要追上去,可是祖祖不回頭,自己在樹蔭下玩地盡興,離我越來越遠,我就著急了,急著要去追他,動作變了形,我一下子摔倒在地上,疼得齜牙咧嘴,終於喊出來。
這樣疼痛著掙脫夢境,我睜開眼,四處一片雪白,一張洋人的臉,面孔和善,輕輕問我:“小姐,你叫什麼?”
原來上帝是法國人,好在我學了這門語言。
“我是不是在天堂?”
“巴黎聖心醫院。”
“我疼。”
“您的身上有多處外傷,不過不要緊,都是輕傷。”
“我想出去走走。”
“還需要些時日。”
“謝謝。我是中國留學生,喬菲,目前在保羅瓦萊裡大學註冊。”
“很好。這正是我們掌握的情況。”醫生向我微微笑,“您身體的素質非常好。”
我躺在床上,身上疼痛,不過感覺清楚,我大約渾身都打著繃帶,我想把現在的樣子照下來,以後看一看,一定很有趣。
“發生了什麼事?醫生。”
一直跟我說話的這位,是個慈眉善目的中年人,沉吟了一下:“里昂車站發生爆炸案,您因此而負傷。”
我的心一點點地沉下去:“我想問問您,有一位憲兵,他當時在我身邊,他現在哪裡?”
“是祖祖費蘭迪先生?”
“是。”
“費蘭迪先生在爆炸當時,為了保護您和現場的乘客安全,撲向歹徒。我們盡了力,不過很遺憾。”
我點點頭。
心裡此時是一片安靜。
有些從小就有的困惑得以解釋清楚了。
原來人過世之後,真的是有靈魂的,我剛剛夢見祖祖,他是來向我道別啊。
他那麼靦腆,還是那麼不愛說話,我叫他,也不答應一聲,這樣就走了。
他還是小孩子,生了我的氣,只給我一個背影。
祖祖,我唐突了你,這麼純真率直的你,我的任性和冷酷唐突了你。
我還沒來得及抱歉。
是啊,祖祖,你生了我的氣了,否則你一定會帶我去。
醫生說:“小姐,請您好好休息。”
“先生,”我慢慢的叫住這個陌生的醫生,“您知不知道?憲兵費蘭迪先生,只有18歲,他申請了要去科特迪瓦維和。”
“小姐,他在這裡,為了巴黎一樣盡了職。”醫生說。
不知道是身上還是心裡的疼痛,我一直在睡,有時清醒了,也想數綿羊,繼續睡覺,我一直覺得,祖祖,他的心地那麼好,他不會一起機會也不給我,他會再來看看我的。
清醒的時候,我發覺自己身上的紗布越來越少了,醫生來看我,告訴我,恢復得很快。還有些人來看我,中國面孔,告訴我,是大使館教育處的老師,知道了我的情況,來表示慰問,告訴我,“留學生也牽動著祖國和政府的心”。他們問我治療和生活的情況,問我還有沒有什麼別的要求,我說:“這件事情,請不要讓我的爸爸媽媽知道。”
過了些時候,我能下地走路了,可是手上還扎著繃帶,醫生說,那裡受傷非常嚴重,要好好的修養,否則活動都會有障礙。我自己常常在花園裡散步,時間過的真快,初夏了,巴黎此時也有了媲美南方的陽光,我有時候在花園的長椅上一坐就是一下午,我的心裡無時無刻不想念著祖祖。
有人來看我,是歐德。
大學裡已經放假了,我的論文被特准延期上交,歐德來到巴黎,已經幫我把學校的結業手續都辦好,房子也退租了,她也替我收拾了行李,寄存在華人學聯的辦事處。
做得這樣周到,都不知道該怎麼謝她,欠她們姐弟的,這一輩子也不知道還不還得起。
歐德給我一支菸,又自己點了一支菸,我們坐在花園裡。
“祖祖剛走的時候,我告訴自己,永遠都不要再見你。”她吐了個菸圈,“我那麼好的弟弟。
可是,後來我想,要是他在,祖祖會為你這麼做的。”
“……”
“祖祖是身披法蘭西國旗下葬的,他的戰友扶靈,他葬在巴黎的國家英雄公墓,你可願意去看看他?”歐德說,繼續抽菸。
“我可以嗎?歐德。”我問。
她看看我,很久,然後伸手擁抱我:“你要知道,菲,這不是你的錯,上帝帶走他,一定有別的差事交給他做。”
我自己去看望祖祖,在英雄公墓的一個角落找到他。墓碑撲實無華,墓誌銘他的部隊,寥寥的幾個字,也很簡單:祖祖費蘭迪,年輕的憲兵,藍盔部隊準下士,為了巴黎,留在這裡。
墓的旁邊有些花,不知道誰來看過他,我把給他的白色百合跟那些花放在一起,我的臉此時離他的墓碑很近,青石板發出寒氣,我親親刻在那上面的他的名字,我說:“祖祖,你冷不冷?”
“祖祖,這次,我抱抱你,好不好?”
我說著就把身體貼在他的墓冢上,真涼啊,祖祖,這次讓我給你暖一暖吧。
我的身邊,有人走過,我抬起頭,居然是來巴黎的那天在火車上遇到的老婆婆。我看著她。她看著我。
“你怎麼了?”她問。
“我的朋友去世了。”
“那怎麼了?”
“……”
“你看這裡這麼多人,他們在那邊過得更高興,你信不信?”
“我不信,那邊冷。我的朋友是南方人,他不會舒服。”
“你怎麼知道?你去過?
那邊挺好的。不像你想的這樣。”
“你怎麼知道?你去過?”
“啊。”
“那你帶我去吧。”
她很輕蔑的看看我:“哼。
我告訴你,他們只是去了另一個地方而已,就像我的弗朗索瓦。
你懂嗎?對他們來說,一切並未結束,一切剛剛開始。”
老婆婆仍是豔麗的古怪,瘋瘋癲癲。
可我把她最後的話聽在耳朵裡,一切並未結束,一切剛剛開始。
我願意相信。
醫生為了安全起見,在我出院的那一天才為我把手上的繃帶摘除,我看看很久未見的自己的手掌,上面是一條癒合了的紅色的傷疤,嵌在我本來就雜亂的手紋上。
手中忽然長出糾纏的曲線。
我笑了,好心腸的祖祖他並沒有離開我,他這樣永遠留在我的生命裡。
我在走出醫院的時候,發生了另一件事情。
急救車呼嘯而至,擔架上運來的患者血肉模糊,醫生交接的時候說,是車禍。
我停下腳步,聽見病人在,用漢語說:“快救我命。”
第四十六章
喬菲
我一路緊隨這受傷的中國人直到急救室,他一直清醒,用中文說“救命”。
法國醫生問我:“您是病人家屬?”
我說:“不是,我也是中國人,過來看看有什麼忙要幫。”
“謝謝您,小姐,那好,請一直與他說話。”醫生命令。
“您好。”我對病人說。
“不好。”
“您是誰?”
“黃維德,米奇林中國公司技術顧問,我的護照在上衣口袋裡。”他說這話的時候,氣若游絲,嘴裡流血。
我聽見這邊醫生們說:“傷不嚴重,不過,有少量內出血。不好,出血量增大。”他們看看還有意識的黃維德,對我說:“小姐,請問病人他從前是否接受過腹腔內的外科手術。”
我把話翻譯了問此人。
他的食指指了指自己上衣的口袋,然後就暈了過去。
護士打開他的口袋,裡面果然發現他的護照,還有一張塑封了的健康資料卡,上面清楚地寫了他的年齡,體重,血型,病史,下面用黑體字很醒目的寫了一句話:我於去年九月接受了肝臟片段切除手術,主治醫生是協和醫院肝膽外科主任醫師,程家明博士,電話******
我愣了一下,我知道這個名字。
我把情況告訴護士,她請示了正在為黃維德治療的醫生,醫生一面命令將黃推向手術室,一面對我說,病人的情況複雜,請與他在中國的主治醫生取得聯繫,我們需要他的協助。
“小姐,你可願意幫忙?”
“我盡力而為。”我說,救命要緊。雖然此時面臨沒經歷過的事情,陌生的場面,我心裡有些忐忑,但我知道,我現在也絕非當年的自己,“我在哪裡打電話?醫生。”
“手術室。”
下面的鏡頭,就像美國電視劇“急診室的故事”。
我在手術室的電子控制室裡,一面通過網絡往國內打電話給程家明博士,一面在腦袋裡面飛速的搜索從前學習過的單詞。
電話接通,不過三聲,有人回答:“喂?”
我得眼前,法國醫生已經為黃維德開腹,看見大量的鮮血。可是我的耳邊,是一束酷似程家陽的聲音。
“是程家明博士?”
“是我。”
我向法國醫生比手勢OK。
“這裡是法國巴黎聖心國際醫院,我們剛剛收治了您的病人黃維德。他現在出現內出血,醫生剛剛打開他的腹腔,手術過程中。”
電話另一邊略有沉吟,不到半分鐘,程家明說:“是,我已經打開病人黃維德的資料。我隨時準備回答您的一切問題。”
中法兩國的醫生通過網絡進行對話,共同施治,我作交替傳譯。
法國醫生:“臟器流血,但目前不見創口。”
程家明:“片段切除時,縫合處在中央靜脈左側。請檢查。”
法國醫生:“此處傷口癒合完整,沒有破裂。”
“……”
兩位醫生的話,好像軍事口令,無論法語還是漢語,沒有一個多餘的字,我全力應付。
我聽見手術間裡,助手向醫生報告黃維德的血壓和心跳。我此時也是心如擂鼓。
法國醫生:“內出血持續。”
助手為病人患上新的血袋,繼續輸血。
程家明那邊沒有回應。
“程醫生?”我說。
“是,我在回憶。”他的聲音非常冷靜,片刻,“請檢查左側小葉,三週前,病人來我處體檢,出現囊腫跡象,不過尚未確診。”
我翻譯給法國醫生。
片刻後,他說:“左側小葉有腫塊,後部破裂,發現出血點,準備進行縫合,謝謝您,程博士。”
我把法國人的話翻譯給程家陽,自己覺得兩位醫生似乎已經解決了重大問題,我也舒了一口氣,時間不長,話也不多,可是我好像耗盡精力,身上是一層汗。
“我很榮幸能夠幫忙。”程家明說,“替我問候黃維德先生。另外,黃先生患有糖尿病,術後補液請使用生理鹽水。”
我翻譯給法國醫生,他的助手記錄。
“謝謝您,程博士,情況已經控制住。”我說。
“您的翻譯非常出色。您是中國醫生?”
“謝謝您,我是職業翻譯。”
“您的聲音好像聽過。”程家明說。
我愣了一下。
“有可能,不過這個世界上相似的聲音太多。
“再見。”
“再見。”
程家陽
我在另一個名字前打了叉,合上卷宗,交給跟我一起來的人事處的同事。
他看看我:“怎麼這個也不行?”
“業務不過關。”
“再這樣選,連往歐洲派都沒有人了。”
“寧缺毋濫。”我站起來,走到窗邊。
這裡是外語學院,又是一年初夏,負責新翻譯培養的我來到這裡為外交部遴選優秀本科畢業生。
考中的學生將被分配到對口各司局及海外使領館,最優秀者將會被留任高翻局,經過進一步的培養和鍛鍊,成為國內翻譯界最頂尖的精英。
“就到這吧。”我說,“你先回去,我去看看老師。”
“不好吧。法語的一個沒有?今年你們高翻局不要人了?”
“誰說不要?我那個名額誰也不許佔。”我看看他,“你忘了,我們派出去的那一個。”
我去看系主任王教授,他迎我進來,問我:“家陽,怎麼樣?選了幾名?”
我搖搖頭:“您這裡有喬菲的消息了嗎?”
“我的還不如你多。”主任說,“她出了院,也沒再與我們聯繫過,我也不知道她什麼時候返校,他們這一屆馬上都要畢業了。這孩子太任性。”
“對,太任性。”
我說。我完全同意。
我是從比利時回國後知道了里昂火車站發生了爆炸案,大使館傳來確定的消息,喬菲在爆炸中負傷,這一天是4月17日,那一天,我在巴黎,而她,在電話裡口口聲聲地告訴我在蒙彼利埃考試的喬菲,她也在巴黎。
我頭暈腦漲的買了機票,我要馬上回去巴黎。
開車在去機場的路上,卻忽然覺得不著急了,也不心疼。
我想起一個天方夜譚的故事,魔鬼被封在罈子裡,扔到海底,困境中他希望被解救出來,並許願要給解救他的人以重謝,時間流逝,酬勞加重,由最初的些許珍寶變成永生變成全世界的寶藏,可是,仍然沒有人來搭救他。幾百年之後,漁夫最終把他打撈上來,魔鬼此時的報答,是要殺掉他。
我想起,我們在一起的時候,我把快樂和痛苦交給這個女人,她什麼都不對我說,而且經常失蹤,編造理由;在我們分手之後,我無數次的努力要再見到她,我來學校,我追到她家,我去巴黎,都不得相見。
是什麼讓她這樣決絕的對我?
不過她還在,是輕傷,上天助我。
我當時車子拐了彎,回部裡繼續工作。
我很篤定,喬菲,她得回來,她得見我,我不能輸得一塌糊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