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正在二十一歲生日那天,母親對他說:『時限已屆,請你搬出去住。』
這件事一直早有預告,方正從不信以為真,可是今日母親把一套門匙及車匙放在卓上,情況十分嚴峻,原全不似說笑。
方正問母親:『王品藻女士,我做錯什麼事要趕我走?』
王女士看著高大英俊的兒子,笑笑說:『二十一年來我已受夠,請你還我自由。』
方正吃驚:『我並無禁錮母親,如此說太不公平。』
王品藻凝視已成年的孩子,他長得同早逝的父親一個印子,會讀書,愛運動,長相漂亮,斯文有禮,伯母同阿姨都說:方正是一個沒有瑕疵的年青人。
王女士常笑說:『那是因為他不住在你家。』
自十八歲起她就對兒子說:『明年你就得到大學寄宿。』
但是:『媽媽我不愛寄宿,小小一間不見天日房間,衛生間在走廊底。人口品流複雜,有人吸大麻,有人患傳染病,慘過當兵。』這樣一直拖到今日。
『二十一歲還住在家裡要給同伴取笑,再說,帶女友回家,多不方便。』
方正把手臂搭在母親肩上,『我上她們公寓。』
『拜託,方先生。』
『最多這樣,你約會男士,我偽裝看不見。』
這說話刺傷了王品藻,她拍一下卓子,『這些年你見過我約會誰?誰上過們?一次你衛舅自舊金山來訪,你誤會是我男友,從他進門你哭到他走!』
那年方正五歲。
『對不起媽媽。』
王品藻說:『往事莫提起,總而言之,明日你般出去住。』
方正大吃一驚:『你得給我時間準備。』
『我當年十七歲赴美留學,還不是見一步走一步,看到同學痛哭,不知多奇怪,我是興奮還來不及。』
『媽媽是女中丈夫。』
『別油腔滑調,過完生日就鐵定搬走。』
『不能延期?』
『人先走,小公寓裡有床有幾,可以住得很舒服,需要什麼,準回家來取。不過你的雪橇、冰球服、溜冰鞋、足球……西裝牛仔褲、書籍漫畫電腦打印機、唱片、樂器,也需全部搬走,還我書房、客廳及休息室。』
從未見過一個人可以霸佔那麼多地方。
方正說:『我那套鼓--』
『鼓不能帶到公寓,鄰居會報警。』
『媽媽,我週末回來住。』
『慢,請提早預約。』
方正沒趣,訕訕說:『媽好似真像受夠了似的。』
是受夠了,十多年來臭鞋臭襪臭腳氣,髒衣服四處丟,每天叫母親與女傭尋寶似找。糾同學來做工課,凌晨一時要媽媽做消夜,時時夜歸,不知所終,叫母親擔心,不願讀專科,一定要修文科,討價還價,最後才允許讀法律……
王女士伸出手去撫摸兒子面孔,不久之前,才一點點大,不住追問爸爸什麼時候回來。
方正吻母親雙手。
王女士微笑說:『屎尿屁,眼淚鼻涕,噪音脾氣,我真受夠了。』
年輕人忽然感動,淚盈於睫,『媽媽,我感激你。』
王女士沉聲說:『還不走!』
這時賢媛阿姨到訪,看著那大男孩委屈的背形,不禁點頭說:『終於答允搬出去。』
『也是時候了。』
『小正是好孩子。』
王品藻答:『二十一年來我未曾好好睡一覺:他在家,音樂電腦吵得頭痛;他不在家,我又擔心他在外飛車打架,每次上山滑雪,都怕他跌落山坑,唉。』
『那你又叫他搬出去。』
『眼不見為淨。』
『你還不是得到公寓替他收拾。』
『我發過誓,那邊臭得薰天出了蟲我也不理。』
『那倒是好。』
王品藻問賢媛:『你的千金呢?』
『在波士頓叫苦連天,據說一夜大雪,深達三尺。』
『□煞旁人。』
『是我們年輕是的夢想。』
王品藻於出一口氣:『他們這一代真好,除出讀書,就是戀愛,那是人生大享受,我們那時想都不敢想,半工讀苦得要死。』
『說起我們真是辛酸。』
『我們這一班同學中,雅量的家境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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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量在成年之前一直悶悶不樂,她是庶出,身份尷尬,叫她耿耿於懷。”
品藻苦笑,“嘆人間美中不足今方信。”
“雅量最大優點是對朋友豪爽,毫不計較,她最大缺點是好色濫交。”
品藻按住老同學肩膀,“你說到什麼地方去了,那是她私生活,誰好乾涉,雅量與我有恩,我沒齒難忘。”
“瑕不掩玉,但是她行為若檢點一些……”
品藻微笑,“你是忌妒了。”
賢媛不語。
“豔羨?”
“我們三人之中可是她最小?”
品藻搖頭,“阿雅四月出生,她最大,但是不結婚拒生孩子的人比較經老。”
“那是真的,孩子發一次燒送一次醫院,足足老十年。”
品藻接上去:“在學校打架老師要見家長,又老十年。”
“那麼,懷疑丈夫有外遇,又似胸口插刀。”
“不是人過的日子。”
“那麼說來,”賢媛問:“你是贊同雅量的做法?”
“阿雅這十年多逍遙,她專同歐陸俊男結伴,不但相貌身段像時裝模特兒,且有文化有專業,決非繡花枕頭。”
“這幾年換了三個男友,猶太人與丹麥人都有,姓名讀音拗口,剛學會拼音又換了人。”
品藻側著頭,“早上醒來,看到那樣英俊面孔,應是人生一大享受吧。”
賢媛到底是媽媽身份,“噓”一聲,“別讓孩子聽見。”
品藻感慨:“媽媽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慾。”
“他們不允許我們放肆。”
品藻不由得生氣:“二十一年來我做得像只烏龜,我還要他包涵?”
賢媛卻說:“我問女兒:你都十八歲了,爸媽貌合神離這麼些年,可以離婚沒有?”
“你想離婚?”
“又怕沒去處。”
“離婚不是圖另有出路,離婚是想脫離叫你痛苦的人。”
“你是離婚專家?”
這時她們發覺小青年微微笑在門角聽她們說話,他說:“阿姨們的聲音真好聽。”
品藻訓斥兒子:“沒些規矩,打算怎麼搬你的家當?”
方正回答:“我叫同學幫忙,三個司機三輛四驅車,走幾趟應當搬妥。”
話才說完,同學已經呼嘯著來了。
品藻說:“我與你去看一個畫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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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們結伴去散心。
看完畫展喝下午茶,她們這幾個人,到了今日,經濟總算寬鬆起來。當年,不是這樣的。
品藻在大學出來就結婚,雙方家長都反對,把他們丟一各不理,年輕人脫離家庭,千辛萬苦掙扎,剛有點起色,品藻懷孕,兒子三歲時,丈夫不幸遇車禍身亡。
那段日子,純靠賢媛及雅量,還有一個叫周自新的男同學幫忙,有錢出錢,有力出力。
最難得是雅量,開門見山,實話實說:『你才廿四,又拖著幼兒,總得活下去,沒有選擇。』
雅量開出許多張現今支票給品藻救急。
那些款項,後來也都還清,可是品藻一直感激雅量。
大半年之後,方家兩老忽委託律師要求見一見孫兒。
好友雅量說:『我便是你代表,探訪,無所謂,投資,歡迎,索還,則無可能。』
兩老見到小小孫兒,發覺他長得同兒子一模一樣,老淚縱橫,根本忘記當初為何要反對他們結婚。
是有這樣的家長:但凡子女的選擇他們統要反對,也有如此子女:但凡父母贊成的他們也要反抗到底。
接著品藻的經濟好轉,可是寂寥如濃霧籠罩,她並沒有再婚,只含蓄地結交過一個男朋友,那便是老好周自新。
自新不久到美國教書,不久在那邊結婚,這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昨晚做夢,品藻感覺有人在她耳畔輕輕呵氣。
不,不是她認識的男人,她看不清他的容貌,只認定他高大英偉,這是一個綺夢。
品藻並不覺得難為情,做夢總可以吧,多年來她行規蹈矩,不過是自愛,並非為著亡夫或是兒子。
叫她感慨的是,已經四十出頭,卻還懷著一顆少艾的心,人類真可憐,人老心不老。
今日,方家兩位老人家身體健康,他們不時來往,老人漸漸融化,負責大部份經濟開支,品藻母子生活環境大為改進。王品藻怎麼看都是一個賢淑女子,方老太統共忘記當初為何要反對兒子娶妻,本晌她約莫想起,彷佛是嫌棄王父的職業是公路車司機。
近年品藻在社區中心教老人及兒童繪畫班,薪水微薄,可是其樂融融,這是她精神寄託。
稍後她們走進畫廊,參觀作品。
迎面而來的是強烈色彩與駭人筆觸,兩人連忙退出。
賢媛笑,『我兩是俗人,不懂欣賞。』
品藻忽然疲倦,『是,都是我們的錯,但凡老人家與孩子們不高興,必是我們有欠周到,身邊沒有男伴,那是我們不夠漂亮狐媚。』
賢媛明白她心情,『雅量就快回來,她可以為你解悶。』
『她從什麼地方來?』
『倫敦呀。』
『又回什麼地方去?』
『也許是上海,她在上海也有公寓房子。』
『這次見面,要問她討教風流之道。』
『你與我都不是那塊料子,你少做夢。』
品藻感慨,『做夢也不給!』
她們分手各自回家。
年輕人手腳利落,方正的房間已經搬得半空,所有漫畫已經搬往新居。
那幢千餘平方尺公寓也是他祖父送,老人叮囑他好好獨立。
獨立!對他們來說,早上起來雙手會做杯咖啡已經是了不起的獨立,還想他們做什麼。
話還沒說完他回來了。
方正濃眉大眼,一板高大,傍晚,半臉鬍髭長出來,不修邊幅,特別瀟灑。品藻喃喃低語:除出心靈及腦子,其餘地方都像大人,但是仍需繼續供養。
他對母親說:『媽,有一件事需要你幫忙。』
『又什麼?』
『請你鍵入這個網址便知詳情。』
『你嘴巴不會說清楚?』
他嘻皮笑臉親吻母親的手背,把鬍髭當刷子那樣磨來磨去,『朋友在門口等我。』
他拎著一箱子衣物又出去了。
品藻張望窗外,看到一個皮膚曬成太陽棕的少女在小跑車上等他,一見他人形,立刻把身軀伸過去與他接吻。
品藻想,幸虧她生的不是女兒。
好幾回,女孩在他房間逗留到三更半夜不走,歲要做母親的敲門:『陳/王/錢小姐,再不回家,你家人會擔心。』
品藻找到了那個網址。
大字標題:文學院籌款大會,請慷慨競投下列高材生作你的伴侶,豐富晚餐及跳舞,還有抽獎活動。
看半晌,才明白是慈善拍賣活動,在網上登記競投,獎品是一個晚餐約會。
品藻不禁失笑,太天真了,人家電影明星拍賣約會,才有人出價競投,區區幾個學生,有雖願意參加?結果還不是由姨媽故爹出價。
方正兩個字居然登在榜首,刊登的照片卻是他三歲時拍攝,露兩點的他泡在浴缸裡,簡介如下:身高五尺十一,體重一百五十,文武雙全,談笑風生,希望獲得善款五千或以上。
品藻按下五千元。
半夜,電話響,品藻去聽,那邊是沉重的呼吸聲:『女士,我想念你熱烈懷抱,我夢見你的櫻唇……』
品藻沒好氣,『雅量,是你?』
那邊正是她的好友兼老同學楊雅量,她哈哈笑起來,『我慰寂寥來了,品藻,夜未央,出來喝一杯。』
『天快亮了,還出來?謝謝。』
『在家幹什麼,空床空室。』
品藻答:『我是寡婦,當然一室皆空。』
『我的車子在你樓下,給你十分鐘。』
品藻說:『你上來,我做咖啡給你喝。』
『哈,我自十三歲起就知道自己對同性沒興趣,你到底要不要與我見面?』
品藻只得換好衣服下樓,只見好友精神奕奕,眼睛在路燈下特別亮,唇特別紅,好看之極。
『上車。』
『你渴過多少,能安全駕駛否?』
雅量揶俞:『給你活到一百歲也不過是悶悶悶。』
品藻不以為然,『我還要照顧老少。』
她才上車雅量便呼一聲開車。
那天晚上,有清涼晚風,叫人想起少年時夜遊歲月,品藻不禁輕輕哼起兒歌:『春天的花,是多麼的香,秋天的月,是多麼的亮,少年的我,是多麼的快樂,美麗的她不知怎麼樣……』
雅量仰起頭笑。
品藻看著她由衷讚美:『你看你一直不顯老。』
雅量答:『你也不蒼老,品藻,你只是婆媽。』
『雅,一個人的生活是否優遊,可以在臉上看出,這幾年你一定過得舒適。』
『人過三十,應當知道要的是什麼,什麼可求,什麼不可求;我們除出真正想要的,其餘一切,也都得到了。』
品藻不禁好奇,『你真正想要的,是什麼?』
雅量笑,『我真正真正真正想要的,是愛情。』
品藻一聽,沒好氣,『虧你說得出口。』
『華裔女性實在壓抑過度,連愛情兩字都不敢提。』
『那是十多歲少年的玩意。』
雅量嘆息,『那時我們才不懂,我們糟塌了青春。』
到達目的地,雅量選擇一張小圓卓坐下。
品藻有點坐立不安,叮囑雅量:『你要開車,別喝太多。』
雅量又笑,她說:『多謝關心,老媽。』
品藻瞪她一眼,『這種地方又吵又暗,怎麼說話。』
雅量想起問:『你與賢媛為什麼不對親家?你們兩家孩子正好適齡。』
這話說到品藻心坎裡去,『呵,多謝關心,可是他兩自幼看著對方長大,感情好比兄弟姐妹,我同兒子提起這件事,他瞪大雙眼說『吆,像亂倫』。』
雅量微笑,『沒有感覺倒是沒有辦法。』
『那是一種什麼樣感覺?』
『很難形容。』
『是否很情色?』
『品藻你口角如小女孩。』
這時有一個穿西服年輕男子走近,手掌輕輕並一下雅量肩膀,雅量轉頭看他,他示意地揚起一角眉毛,那種樣子有點可愛。
品藻看著雅量怎樣做,只見雅量輕輕說一句話,品藻沒聽清楚,接著年輕人問:『明晚你會來嗎』,雅量答:『也許』,那年輕人走開。
品藻不知多久沒來酒吧,她看得發呆。
『他說什麼?』
雅笑,『他說西裝褲子太緊,極不舒服。』
『別說笑。』
『他要求約會。』
『你又說什麼?』
『我說我與朋友今晚有事要談。』
品藻低聲問:『他喜歡你?他問你明晚是否有空。』
雅岔開話題:『最近幾個著名時裝設計師與他們開玩笑,西服做得又窄又緊,他們坐下時要用手遮住前方以免失禮。』
品藻並無留意西服最近趨勢,不禁好笑。
『你這次來幹什麼?』
『參加一個演講會,在大學客座三個月,專題『學府是否應檢查言論』。』
『你看你如何為人師表。』
『為什麼不,我的課室永遠擠滿學生』
『那不過因為你長相漂亮。』
『哼,品藻,今日大學裡不乏俊男美女。』
『好好好,你言中有物。』
這時又有人過來,『可以請兩位喝一杯嗎?』
雅量語氣溫柔,『我們還有事,下次吧。』
那人沒趣走開。
品藻吃驚,『整晚如此,川流不息?』
『女人單身坐在這裡,是一種訊號。』
『之後呢?』
雅量不嫌其詳地解釋:『聽其自然發展,我也許久沒在這種場合交際。』
『雅,我們有多久沒見面?』
『一年多。』
『你與上任男友還在一起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