恕之忽然說:“有一個人,每晚開燈睡覺,一夜,他忽然決定熄燈,第二天早上,他知道做錯,內疚自殺,為什麼?”
忍之答:“他是燈塔守衛員,當然每晚開燈睡覺,一日,他熄掉大燈,第二天早上發覺有船觸礁,故此內疚。”
兩人都笑起來。
半響恕之問:“你有內疚嗎?”
忍之答:“你瞭解我多於我自己。”
這是真的,恕之又說:“內就是一種極高層次的感覺,我同你求生還來不及,怎會有這種奢侈,在一個清風明月的晚上,忽然檢討起自己的過失…貓捕鼠有內疚嗎,我想不。”
忍之點頭。
恕之問:“你可有殺害貞嫂?”
一直不能出口的問題終於自她口中吐出。
忍之意外,“我以為那是你!”
恕之指著胸口,“我?”她跳起來,“不,不,不是我,你怎麼可以懷疑是我?”
忍之跳起,“如果不是你,我又何必與你一起流亡?”
“我以為是你,忍之,我以為是你。”
電光火石之間,兩人目光相遇,他倆暮然回覆少年時彼此信任的感覺。
恕之籲出一口氣,“我是多麼愚蠢,我一直懷疑是你,那一大早,我明明看見你駕車出去,片刻回來,滿臉泥濘,後來我一直找不到那隻靴子。”
“被我拿到鎮上丟掉了。”
忍之捧著頭,沉默半響,然後說:“我聽到貞嫂威脅你,我約她在清晨六時見面,我不能容許她傷害你。”
恕之黯然,“你打算怎樣應付她?”
“必要時,把她推進迷失湖。”
恕之惻然,“那是動機。”
“我到達迷失湖,看見松氏的舊貨車停在路邊,以為松山也來了,心想不好應付,可是湖畔並沒有人,那天大雨,滿地泥濘,我等了二十分鐘,渾身淋溼,終於迴轉,一無所得,稍後,舉行婚禮,警長與松山一起出現,我才知貞嫂已經失蹤。”
恕之苦笑。
“我以為是你,你解決了威脅你的人。”
恕之緩緩說:“不是我,我沒有出去過。”
忍之揶揄,“你不會容許任何人破壞你的幸福。”
恕之無言。
忽然之間,她掩住胸口大笑起來。
忍之完全明白她笑的是什麼,他十分無奈,“是,如果我倆都互相懷疑,在警方面前,我們還有什麼機會?”
他們頹然背對背坐下。
恕之看著大海,她輕輕說:“如果不是你,也不是我,那只有子覺了。”
“王子覺與松鼠鎮任何人沒有仇怨。”
恕之微微笑,“是我把仇恨之心灌注進他血液裡。”
忍之也笑,“你捐贈的是骨髓,不是毒咒。”
“可是,我的個性,我的感情,也隨著我的骨髓進入他的血液。”
他倆輕鬆言笑,像是在說別人的事一般。
這時,有人按門鈴,恕之到窗前張望,看下去,原來是雜物店小夥計送食物來。
“該付賬了,我下去。”
她把門打開,付清款項,那十一二歲的送貨男孩看著她忽然說:“我見你照片貼在銀行門口,那時你的頭髮沒有那麼長。”
恕之呆住。
半響她說:“你看錯人,去,去。”
忍之站在她身後。
他說:“上車,我們又該上路了。”
恕之搖搖頭。
“什麼意思?”
“我不走了,我喜歡這座燈塔。”
“警察很快會來逮捕我倆。”
“我們不是兇手。”
“他們可不關心,那是十二個陪審員的事,他們但求破案,將我倆繩之以法。”
恕之把牛奶瓶子捧進屋內,關上門。
“快收拾行李,走吧。”
恕之轉頭說:“我們去自首。”
忍之詫異:“你還有什麼主意?”
恕之微笑,“讓關家寶立一功,來,由你親自告訴她,你在什麼地方,那是你的未婚妻,她並不可怕。”
忍之臉色轉為蒼白。
“把實情告訴她:我倆不是兇手,我倆已厭倦逃亡,落網是遲早的事,去,去打這個電話。”
忍之一聲不響。
恕之打一個哈欠,“我去睡中覺。”
忍之追上去,“警方隨時會的出現。”
“我知道,讓他們出現好了。”
她嘆一口氣,蜷縮進被窩,“不要叫醒我。”
“你怎麼睡得著?”
“因為我清楚知道兇手不是你,也不是我。”
恕之矇頭,不久,傳出均勻呼吸。
忍之索性到廚房去準備晚餐,他做了一大鍋燜羊腿,恕之在睡夢中都聞到香氣,她喃喃說:“不走了,走不動了。”
初秋,天黑得早,恕之睡醒,推開窗,看到黃葉翩翩打轉紛紛落下。
“嘎,”她說:“已經秋季了。”
她搭上披肩,匆匆下樓,看到忍之捧出香檳。
“有音樂就好了。”
忍之取出小小收音機,撥到音樂臺,“跳個舞。”
恕之嘻嘻笑,“我差點忘記有人教懂你舞技。”
他們乾杯,輕輕擁舞。
“忍之,你最早最早的記憶是什麼?”
忍之毫不猶豫答:“我獨自坐一角哀哀痛哭,你呢?”
“母親緊緊抱我在懷中。”
忍之取笑她,“你做夢。”
“真的,那是一個冬日,大約一兩歲,我穿得很臃腫,年輕的母親抱著我,身邊,站著比我大幾歲的哥哥。”
“啊,那麼清晰,後來呢?”
“不知發生什麼事,他們消失了,只剩我一人,在街上流浪,後來,在兒童院,看見了你。”
忍之又斟滿香檳。
“過來吃我做的燜羊肉。”
他又開了一瓶紅酒。
忽然,恕之側起耳朵,她關掉收音機。
這時,忍之也聽見有車子駛近。
恕之搭上披肩,去打開大門,忍之貼近站在她身後,一切同從前一樣。
不是警車,是一輛小小黑色吉普車,駛到燈塔門口停下。
車門推開,他們看到王子覺下車。
恕之不由得笑起來,他們三個人又碰頭了。
她朝他揮手,“子覺,快進來吃晚飯。”
王子覺上前凝視逃妻,“你瘦了,”又對忍之說,“你也是。”
王子覺看著紅紅爐火,“這裡好舒服。”
忍之斟一杯酒給他,“好嗎?”
“一直在找你們。”
“子覺你神通廣大。”
恕之說:“我們天天講起你。”
王子覺喝一口酒,“說我什麼?”
“說你得到了恕之的劣性因子。”
王子覺微笑,“這是沒有的事。”
他又斟滿一杯酒,坐到恕之身邊,恕之讓開身體,讓他坐得舒服一點。
王子覺說:“恕之,我們走吧。”
恕之詫異:“走到什麼地方去,假裝什麼也沒有發生過?”
忍之頭一個大笑起來,“子覺,你跑這麼遠來說這種話?快坐下來吃菜,我們歡聚一宵,明早你一個人離去。”
王子覺說:“恕之,還來得及。”
恕之輕輕夾菜給他,“我的名字並不叫恕之,那是一本偽造葡萄牙護照上的姓名。”
“為什麼,恕之,為什麼?”
恕之溫柔的握著他的雙手,“我誤會我可以離開忍之,其實不能夠。”
子覺頹然。
忍之問:“子覺你可有帶警方同來?”
王子覺搖頭:“我不會那麼做。”
“那麼你休息一下,回家去吧。”
王子覺忽然說:“我們照舊三個人在一起生活,忍之,我從來不反對你與我們同住,我們一起到歐洲小國生活,我有辦法入境。”
“子覺,你想得太多了。”
王子覺還想斟酒,忽然之間,他覺得暈眩,伏在桌子上,動也不動。
忍之站起來,指著恕之,“你———”
“我下了藥,好使他好好睡一覺,明早睡醒了看法不一樣,他可能靜靜離去。”
“我們先走吧。”
忍之一邊說一邊搜王子覺身上現款,忍之取出塞進自己口袋,他永遠是個小偷,恕之知道他改不過來。
“如何處置王子覺?”
“我們都休息吧,明天再說。”
“恕之,不可留他在這裡。”
恕之微笑,“世上只有你們兩個人對我最好,我真不捨得你們。”
恕之把王子覺拖到長沙發上,替他蓋上薄被。
忍之說:“我們用他的車子,立刻駛往火車站。”
恕之不出聲。
“你不走,我掮你。”
恕之不去理他,她輕輕抬起頭。
忍之走近去拉她的手,可是忽然乏力,他咚一聲摔到地上,臉還沒有碰到地板已經昏迷。
恕之輕輕說:“記得嗎,那是我們常用這支無色無嗅的藥水,在酒吧下手,偕那人離去,走進小巷,他倒地不起,我倆搜刮所有財物離去,好處是他們醒後毫無記憶…”恕之的聲音低下去。
她靜靜把桌子收拾乾淨,坐下沉思。
天邊露出第一絲曙光之際,她聽到好幾輛警車自遠處駛近,並沒有警號。
車子在燈塔前停下,關芷先輕輕下車,用一支擴音器對牢燈塔說:“我們是警員,深恕之與深忍之,請舉起雙手,放在頭頂,慢慢走出來。”
恕之不去理她。
半響,電話鈴響起,恕之知道警方打進來。
她伸手接聽,對方是關芷,“恕之,我知道是你,出來,我儘量幫你洗脫罪名。”
恕之答:“我有人質王子覺,你要小心。”
對方大吃一驚,“恕之,不要越踩越深。”
恕之說:“你要抓的人是我。”
“你們都爭著認罪,何故?”
恕之微微笑,“我們三人相愛。”
關芷說:“只有我會相信你。”
“我要切線了。”
“你們三人,手放在頭頂上,緩緩打開門,逐個走出來。”
“哼。”恕之放下電話
她走到樓上,自抽屜裡取出手槍,放進口袋。
自王宅出來以後,她一直帶著這把巴列特小手槍。
她沒有打算逃跑,也沒準備投降。
她蹲下在忍之耳邊偷偷說:“醒來,忍之,醒來。”
忍之比較強壯,較易甦醒,他睜開雙眼。
“警方在門口。”
忍之發呆,他用手捧著頭。
恕之遞一大杯黑咖啡給他。
他走近窗口,往外張望,只見三四輛警車包圍燈塔,警車頂上藍光閃閃。
忍之頓足,“我們走投無路。”
恕之卻說,“我們有人質。”她指著沙發上甜睡的王子覺。
忍之嘆口氣,“我才不想扛著他四處走,恕之,本來我們還可以有逃脫機會。”
恕之說:“聽我講,燈塔通往海岸石階處有一隻小小摩托艇,我們把船駛遠,有船接載,可以駛往歐洲。”
“昨天為什麼不去?”
“昨天一切還沒有準備妥當。”
“你與誰聯絡?為什麼我什麼都不知道?”
恕之不再回答,她取起電話聽筒,“關芷,我們三個人將從後門離開,切勿行動,否則人質會有危險。”
“深恕之,前無去路。”
恕之笑,“我知道。”
她放下電話,打開後門,忍之把王子覺抗在背上,隨著恕之走出燈塔。
警方荷槍實彈圍在不遠之處,看著他們緩緩走向石階,登上一艘白色小艇。
恕之熟練的啟動小艇引擎。
忍之說:“汽油不夠。”
“你放心好了。”
小艇緩緩駛離碼頭。
離碼頭一百碼之時,他們聽到直升機在天空盤旋。
恕之鎮定地說:“把王子覺扔下水裡。”
忍之大吃一驚,“他還沒有醒,他會溺斃。”
恕之鎮定說:“不怕,警員數十秒鐘之內可以把他救上岸。”
忍之想一想,不禁懷疑,“我們走得脫嗎?”
“現在!”
她把小艇加速,忍之只得聽她吩咐,把昏睡的王子覺推下水中。
附近警員譁然,有人立刻躍下水中游往拯救王子覺。
恕之趁亂把小船一支箭般駛往大海。
她把速度加到最高,海岸漸漸遠去,可是直升機仍然扎扎聲追了上來。
恕之把船直線駛出,忍之疑惑地問:“恕之,你要到什麼地方去?”
恕之沒有回答,過一會兒她說:“今天是個晴天,而且天氣冷冽。”
忍之追問:“你有什麼打算?”
“你呢,”她轉過頭來微笑,“你想怎樣?”
“接應我們的船在哪裡?”
“很快就來。”
她把船停下來,汽油即將用盡。
忍之問:“你打算投降?”
恕之說:“我有一些冷,過來坐我身邊。”
忍之握緊她的雙手。
恕之輕輕問:“你願意陪我嗎?”
忍之忽然鎮定下來,他據實回答:“我離不開你。”
“我也是。”
恕之熄掉引擎,小船開始在海上漂浮。
“可記得我們怎樣離開最後一個助養家庭?”
恕之輕輕說:“我不記得了。”
“那個胖子…被我自你身上拉起,狠狠用皮帶抽了一頓,然後帶著你逃走,他用手捂著你的臉,你臉上淤青長久不散,險些窒息。”
“我們好像沒有報警。”
“失敗的制度,佈滿漏洞,我同你,自紕漏處篩下,社會底層渣滓…”
恕之一直微微笑。
這時,遠處有快艇追上來,直升機在他們頭頂上浮動徘徊。
恕之問:“我們不會再回到那個制度裡去。”
忍之看著她,“我明白。”
這時,關芷在直升機司機身邊,用望遠鏡看下去。
她同助手說:“的確是他們兩人。”
“誰是主犯,誰是人質,抑或,兩個都是逃犯?”
關芷毫不猶豫,“女方一直是主犯,”
“船上有掙扎!”
他們看下去,果然,下船左右搖晃,有人似想站起來。
“夥計的快艇已經駛近。”
“暫時不要逼近,他們或持有槍械。”
兩艘快艇靜靜的停在附近。
“少尉,我們需要行動。”
關芷嘆口氣,沉吟。
就在這個時候,深恕之用手指著天空,對她兄弟說:“看,關芷在上面。”
忍之抬起頭,恕之趁他分散注意,忽然在他後腦開槍。
關芷在空中看得一清二楚,“啊,”她大叫起來,“行動,行動!”
深忍之的身體軟倒在小船上。
恕之緊緊將他擁在懷中,她輕輕說:“我說過,我們會離開這裡,忍之,我累得不得了。”
恕之對牢她頭部也開了一槍。
沒人聽到槍聲,快艇上的警員接近兩人的時候,發覺他們臉色異常平靜,像是一對情侶,在一個秋日,看到大好陽光,出來欣賞秋色黃葉,累了,躺下,休息一會。
兩人的額角都有血漬,小小槍孔,並不可怕。
其中一名警員說:“沒有疑點,他殺,然後畏罪自殺。”
他們抬起頭,向直升機上同事揮手。
警員把小艇拖回岸邊。
遠處看去,海岸鎮風景如畫,藍天白雲,趁著碧綠海岸,白色燈塔就在小丘之上,這時,許多居民聚集在岸邊,竊竊私語看著海警歸隊。
有一個人,由警方陪伴,他渾身溼透,肩上搭著橘紅色毯子,呆若木雞,茫然看著快艇駛近。
他是王子覺。
救護人員立刻著受處理善後工作。
升直機降落,關芷走出來,跑近法醫。
法醫問:“可是他們二人?”
關芷看一眼,點點頭,也許因為風大,她眼鼻通紅。
法醫說:“案子結束,你可往松鼠鎮銷案。”
關芷輕輕問:“為什麼?”
法醫詫異,“少尉,該類案件全國各處每個月都在發生,有什麼稀奇?”
居民漸漸散去,茶餘飯後,肯定多了許多閒聊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