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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第二天一早她在雪中考駕駛執照。

    曬黑了的她雙眼更加明亮,笑容可掬,印象分十足,雖犯些少瑕疵,考官還是給她及格。

    那天老三給她傳來許多照片:“你沒來,大家都想念你,金尤其垂頭喪氣,她最愛看你的吃相:像五六歲孩子般,全神貫注,低頭刷刷刷苦吃,渾忘世事……松遠也沒來,與你一般怪脾氣。哀綠綺思懷孕,鬆開將為人父,我爸高興之極,他將赴加州一間建築公司工作,你與母親也會跟隨嗎。”

    小山並不知道該宗新聞。她特地去探訪母親。“常女士,餘先生將到美國任新職,你可知此事?”常允珊不語。

    “你們已屆相敬如冰的地步了?”

    “他持有美國建築師執照,處處去得,人隨工走,也稀疏平常。”

    “你可有打算隨行?”

    “小山,我倆已經分居。”

    小山一聽,不禁痛斥:“兒戲!”

    常允珊不出聲,過一會她輕輕說:“我已厭倦一年搬一次家。我決定不再跟著他四處跑。”

    “請再給你們兩人一個機會。”小山懇求。

    “太費時了。”

    “你們怎麼像小孩一般草率任性?”

    “也許因為我們那一代年輕時無太多自由,所以到今日才放肆起來。”

    “胡說,你在六十年代出生,八十年代成長,是都會里最幸運一代。”

    常允珊嘆口氣,“最迷失的也是我們,好日子寵壞人。”

    “你要與餘先生分手?”

    “我倆意見分歧,彼此無法遷就。”

    “媽媽,你會叫人笑話。”

    常允珊絲毫不在乎:“每日靠我自身捱過,每張帳單我自己付清,我無暇理會人家說些什麼笑些什麼。”

    “餘先生是好人。”

    常允珊答:“他是好人,我也是好人,沉宏子更加好得不得了。”

    “你不可理喻。”

    常允珊忽然笑,“家母當年也那樣批評我,你外婆倘若在生,你們婆孫一定談得來。”小山氣結。

    “小山,你長大了。”

    “是,我不再賭氣,我改為生氣。”

    “你放心,我不會再結婚。”

    “這算是承諾?”小山驚喜。

    “絕對是。”

    “這是我最好的生日禮物。”

    常允珊猛然想起,這孩子已經十八歲了。她發呆,看著小山好一會,女兒長得與她年輕時相似,一般手長腿長,天生吃什麼都不胖,直到三十五歲過後,看著她等於看到自己般。不知不覺,已經十八歲,算是成年了。

    她忽然哽咽,“小山,我知道這兩年你過得不順心。”

    小山立刻說:“我很好,任何由父母繳付大學學費而仍抱怨不開心的人都應罰打。”

    長大了。

    常允珊卻不知想起些什麼,流淚不止。是她自己的少年期吧。

    小山把母親擁抱在懷中,此刻小山比她高大壯健,體質勝老媽多。

    常允珊緩緩說:“原先我不知道,原來餘氏心中有一個自私想法:他想結婚後把三個兒子領回,叫我當後母。”小山一呆。

    “他與前妻,即是男孩的生母,在一起之際,反而沒有這種念頭,意圖把責任推我頭上,其心可誅。”

    “媽媽,他們全部成年,鬆開且結婚。”

    “所以更加沒有理由把他們拉在一起,他因過去扔下他們內疚,今日叫我來填恨彌補。”

    “你有跟他談過嗎?”

    常允珊嘆口氣,“吵過許多次,不願退讓。”

    “成年人各有各毛病。”

    “忽然明白,我原來嫁了他們一家四名餘氏,同一陣線,一人一句,就罵死了我。”

    “他們不是那樣的人。”

    “以免雙方說出更難聽的話來,我知難而退。”

    小山忽然揶揄母親:“原先,你以為他每個週末都會陪你跳舞到天明吧。”

    誰知常允珊坦白答:“每個女人都有此夢想。”

    小山卻說:“我倒沒有。”

    “你是一個小女孩。”

    “不太小了,已是名老少女。”

    “你對伴侶有什麼憧憬?”

    小山感慨地說出心中話:“能在一起就很好。”

    常允珊輕輕問:“有什麼理由不能見面嗎?”

    小山笑起來,“他是一個魁梧的黑人。”

    常允珊啼笑皆非,“小心,這不是笑話,不可亂講。”

    小山低頭說:“可惜。”

    “算了,我曾經失去更多。”

    半晌,小山說:“我還有功課要做。”

    “不留你了。”

    小山出門時發覺四肢僵麻,心裡有說不出的痠痛。

    母親又要離婚。這樣來回,來回,大半生心血付之流水,真不幸。

    她在車裡接了通電話。

    “小山,我是餘先生,允珊說你剛從她家出來,有時間喝杯咖啡嗎?”

    “我在十三街轉角金山咖啡店等你。”

    餘先生推開玻璃門進來,大衣肩膀上粘著雪,有點蒼桑,他的大半生也已經過去了,快要做祖父。

    他親切地與小山握手,“鬆開快做父親,你是姑姑了。”

    年紀輕輕,兩子之父,擔子不少。

    小山微笑,“我成為姑奶奶啦。”

    “小山,但願你媽媽與你一樣親切近人。”

    “家母不是壞人。”

    “當然,小山,我不應在你面前說她長短。”

    “謝謝你。”

    “小山,我將到舊金山工作一年。”

    “我聽松培講過。”

    “這是我全部通訊號碼及地址,有什麼事不必猶疑,立刻通知我回來。”

    小山相信這承諾是認真的。

    “我與你母親——”

    小山微笑,“各人打三十大板。”

    他忽然笑了,笑得擠出眼淚,在燈光下,小山看到他發邊星星白髮。

    “小山,很高興認識你這個可愛懂事的少女。”

    “多謝讚美。”

    餘氏親自向沈小山交待來龍去脈,安心道別。

    他們都是好人,只是,他們都不是好伴侶。

    自咖啡室出來,小山更加感慨。

    那天晚上,她沒睡好,醒了又醒,怕上課遲到,每次都看看鬧鐘:一點半,三點四十五分,五點一刻,終於,六點廿分,她一躍而起。

    梳洗之前,掩著臉一會兒。

    小山更衣出門。

    父親電話追上來。“小山,怎麼樣?”

    “我不是每天都有電郵報平安嗎?”

    “小山,那則電郵用過三十次了,其中一個字‘問候’拼錯,你一直也不改正。”

    呵,拆穿西洋鏡。

    “大溪地好玩嗎?”

    “能丟下電話十天八天真是天大福氣。”

    關鍵在十天八天,倘若是一年半載,可能又悶個半死。

    沉宏子像是要打聽什麼:“好嗎?”

    “很好。”小山不想透露母親的事。

    “小山,我聽說他倆已經分居。”

    “誰?”小山還是不想提。

    “我一早不看好他們,果然不出山人所料。”

    “爸,幸災樂禍不是君子行為。”

    “我敢嗎?我只希望她開心,那麼,我亦可以高枕無憂。”

    “她會得照顧自己。”

    “你是偏幫母親的好女兒。”

    “我不幫她還有誰會幫她,她的父親與丈夫都不能幫她。”

    “你怪我小山。”

    “我有嗎,爸,我沒有。”她在紅燈前掛斷電話。

    那日沈小山在圖書館寫功課到黃昏,有人坐到她對面。

    小山抬起頭,發覺是英俊及受女生歡迎的同系同學洪大偉。

    洪輕輕說:“有關面子,幫我一個忙。”

    小山雙眼看著筆記,“你我有交情嗎?”

    “同窗。”

    “說吧。”

    “我與人打賭,請你到俱樂部喝啤酒。”

    小山仍然沒有抬頭,“多少賭注?”

    “三百,兼請全場喝酒。”

    “嗯,不少呀。”

    “條件是你出現:唱歌,跳舞。”

    小山笑起來,“虧你們想得出,我不懂唱歌,亦不諳跳舞。”她收拾書本回家。

    小洪跟上去:“唱閃爍小星即可,還有,跳三步四步我就可以贏得賭注。”

    小山不感興趣。

    那男生忽然這樣說:“沈小山,大學生活是人類一生最好歲月,你莫非想呆板地度過?來,做些平時你不會做的事,將來有個回憶,說不定會心微笑。”

    該小子口才真正了得。幾句話說到小山心坎裡去。

    她想一想,抬起頭,“還等什麼,走吧。”

    他大喜過望。

    小山留言給母親:“今晚不陪你吃飯,我在大學俱樂部。”

    她走進地庫俱樂部就聽見一陣讚歎聲,小山懷疑賭注不止三百元。

    洪大偉頓時威風八面,把小山當公主一般奉承。

    小山與同學們閒談一會,喝了半杯啤酒。

    她主動建議:“不如唱歌熱鬧一下。”

    大家興奮地問:“唱什麼?”

    小山答:“我先上臺。”

    她同樂隊解釋一下,洋人搔首,忽然琴手說:“我知道這首歌,我會。”他鋼琴獨奏,過門一起,華裔同學立刻吹起口哨。

    小山解釋:“這首歌,即興可譯做‘一個個字’。”那是華人都懂得的千言萬語。

    小山輕輕哼起:“那一天,你對我說,永遠地愛著我,千言和萬語,都隨那白雲飄過……”

    顯著走音,高處又去不到,可是同學們卻感動了。

    他們一起唱:“不知道為了什麼,憂愁常圍繞著我,莫非你愛的寂寞,那一天,你對我說:永遠地愛著我……”

    洪大偉不懂歌詞,他聽得發愣,歌聲竟這樣悽婉。

    唱完了,大家鼓掌。

    有漂亮的金髮女同學不甘示弱跳上臺去叫樂隊奏“櫻桃紅與萍花白”,把氣氛帶上高峰。那女生扭著腰,脫去襯衫,男生瘋狂叫囂。

    洪大偉忽然在小山耳邊說:“我不接受賭注。”

    小山問:“什麼?”

    “打賭取消。”

    “你不是贏了嗎?”

    “我不在乎,我當約會你。”

    小山微笑。

    女同學脫下長褲,音樂適可而止忽然停頓,燈光一暗,轉為三步四步。

    洪大偉邀舞。

    小山說:“你不必介懷,今晚我玩得很高興。”

    他剛想訴說衷情,忽然有人擠過來拍他肩膀,這是要求讓舞的意思。

    這樣不識趣,是誰?小山抬起頭,意外得說不出話來。小山以為她看錯,連忙拉著他往燈光下站。

    她問:“你怎麼來了?”可不正是松遠。

    洪大偉一見沈小山那親暱盼望的神情,就知道他來遲一步。願賭服輸,他立即退開。

    小山驚喜地問松遠:“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你媽媽告訴我。”

    “老遠來,有事嗎?”

    “長週末,沒事做,正好四處探訪朋友。”

    小山說:“跳舞,別出聲。”

    有女同學在臺上唱:“如此良夜,切莫虛度,我們共舞,臉貼臉,我們跳舞,梁貼臉……”小山主動悄悄把臉貼近松遠的面頰。

    世上所有年輕人都應該惜取如此美景良辰,把握機會,與意中人在學生俱樂部跳舞。你沒有試過?呵你不知錯過什麼。將來老了,在一個雨夜,你沒有回憶。

    在這一刻,何必想到明天,前途、將來,或是英文、算術、化學測驗會不會做。請輕擁抱你的意中人,臉貼臉,共起舞。

    音樂停止,他們笑了。

    松遠說:“小山你舞步輕若羽毛。”

    這時室內空氣開始混濁,菸酒氣味四處蔓延。

    “我們走吧。”

    小山點點頭。她取過外套,想與洪大偉道別。

    一眼看見他被一大群女生圍著,興高采烈,正在吹牛,小山笑了。還是別去打擾他吧。她挽著松遠的手離去。

    門外空氣清新冷冽,小山把大衣領子翻起來。

    她細細打量松遠,忽然她說:“老二,你可有聽說,我與你,不再是兄妹了。”

    松遠輕輕答:“嗯,我倆現在,變得一點關係也沒有。”

    小山接上去:“我們像陌路人一樣。”

    忽然之間,她覺得如釋重負,不顧一切,緊緊抱住餘松遠。

    松遠輕輕說:“喂,喂。”他把下巴埋在她頭髮裡,忽然落下淚來。

    那多事的一年終於過去。

    新年新景象。

    小山抽空去探訪鬆開一家。

    哀綠綺思腹大便便,精神卻比從前振作爽磊,人反而結實了。

    約伯還是那麼可愛,笑嘻嘻,“一座小山又來看我們,我想念你。”小山把帶來的益智拼圖玩具送給他。

    “約伯,我們暫時不玩電子遊戲,在這方面我們不妨稍微過時。”

    鬆開愉快地說:“小妹,過來參觀嬰兒房,房子與車子均按月供款,發出薪水花得光光,唉。”

    “釀成好酒不就心滿意足。”

    “別讓我老闆知曉,這酒比不上花瑪酒莊的酒。”

    小山哈哈大笑,“感情上花瑪酒莊起碼加十分。”

    哀綠綺思過來握著小山的手,“小妹,見到你真好。”

    小山說:“松培有來嗎?”

    “松培轉到仙打巴巴拉讀體育,與爸最接近。”

    哀綠綺思又問:“有人見過老二嗎?”

    鬆開說:“聽松培說,他戒酒戒菸,早睡早起,前後判若二人。”

    哀綠綺思笑,“哪個女子今日認識他,時機就正確,所以說,緣份與時間有很大關係,他現在是準備好了。”

    鬆開問:“喂,晚餐準備妥當沒有,你只淨掛著嘮叨。”

    哀綠綺思笑,“小山,看到沒有,別急著結婚,女子一嫁人,半文不值。”小山也笑。

    約伯過來學著說:“一文不值。”

    小山蹲下問:“你上學沒有?”

    “幼兒班,學一二三四。”

    小山感喟:“我還記得第一天到幼稚園情況:三歲,一回頭不見了媽媽,哭得死去活來,一晃眼,已是大學生。”

    哀綠綺思籲出一口氣,“哪有你說得那麼快,不知道要捱多久。”

    輪到鬆開說:“聽到沒有,與我在一起,是捱日子呢。”

    華人叫這種言行為打情罵俏,是閨房中一種極大樂趣。

    小山微微笑,他倆確實找對了人。

    開頭的時候小山也不敢看好:哀綠綺思還未自喪偶哀傷恢復過來,頹喪、低沉、迷茫,還帶著一個髒小孩,失業兼失意。只有鬆開孤獨一意堅持愛她。

    此刻她把一個家打理得頭頭是道,從早做到晚,少有私人時間,黎明起來,深夜才睡。

    這時鬆開忽然說:“小山最同情我倆,幫我們最多。”他擁抱小山。

    約伯也過來學著抱住大人的腿。

    小山謙遜:“是你們堅貞。”

    鬆開把晚餐擺出來,一盤雞肉餡餅又香又脆。

    鬆開取出花瑪酒莊的冰葡萄酒,讓小山品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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