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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甩開熱水的吸引力,環抱著與我自己無關的不忿,出門去了。
那場大雨已經停歇,氣溫卻比剛才更低。
起事的地點在四條河原町交叉口。四條通與河原町通兩條大路在這裡交會。不管四條通或是河原町通,兩邊都是一樣商店林立,不怕沒地方玩,但像我這種人,連要怎麼玩都不知道。
我走在河原町通上,從三條的方向往四條走。看著周圍人潮的擁擠不堪,到處都洋溢著聖誕節的色彩,每一家店都在狂喊“聖誕節、聖誕節”,每隔一小段距離,就可以看到一個環繞著金色飾帶的綠色圓圈。那到底是什麼東西啊?電動飾品依然故我地熠熠生輝。大樓的牆面上有一棵聖誕樹,還有“ChristmasEve”這類的外國話。人們在其中來來去去,樂此不疲。聖誕節什麼的只是一個藉口,亂花錢才是真的。我不斷撥開人群往前走,各式各樣的聖誕音樂從各家店鋪中流出、混合在一起,瘋狂地構成一種寡廉鮮恥的旋律。讓我非常苦惱。
再這樣站在狂躁的街道上,只會徒增我的痛苦而已。我逃進寺町通,暫且在煙店看看雪茄。之後為了更能夠取得心靈上的平靜,我到了錦市場。這個市場的熱鬧,完全不把聖誕節當作一回事。在這裡,我可以放心地打發時間。店頭前,鮮魚並排在發泡過的保麗龍里。其他像是小白魚乾、海帶、柴魚等等,幾乎都散發著一種腥臭卻足以挑起人們食慾的氣味,走在這種氣味當中,我覺得很愉快。我直盯著店頭前並排的鰻魚肝看,無論如何我都想一吃為快。為了接下來馬上就要開始而我根本一無所悉的戰鬥,我一定要現在先儲備體力才行。
“喂。”
在自己兩眼發直,慾望呼之欲出地盯著某個東西看的時候,被人突然叫住——這種事還真的蠻丟臉的。我一整我那因為對鰻魚肝的渴望而慾望畢露的臉,然後轉過頭,聲音的主人讓我倒抽一口氣。我整個人都僵掉了。
是海老塚學長。
學長拎著兩個裝滿東西的大塑膠袋,對著我微笑。
“啊,您好。”
“你在這裡做什麼?真是不搭調啊。”
“啊、不是,那個……”
“喔,這不是鰻魚肝嗎?”
學長注意到了我一直盯著鰻魚肝看。
“你想吃這個?”學長問我。
我還沒來得及開口,學長就已經跟店裡的歐巴桑說“這個給我兩根”,然後把其中一根給了我。
“趕快吃吧。你怎麼會把自己搞得這麼瘦啊,結核病嗎?多補充點營養啊。”
不得已,我只好在店門口站著吃完鰻魚肝。我想起來了,在這之前我才做過學長來複仇的夢,那個夢與眼前這一瞬間的差異,讓我不禁愣住了。
“學長在這裡做什麼?”
“我?購物啊,購物。”學長說。然後,他笑了笑。
“我在銀閣寺道那邊的店裡工作,有空你也來光顧吧。”
“好。”
我想起來了——那個時候,木屋町的料理店裡,學長往高瀨川飛躍而下,來回揮舞著日本刀。在那之後還發生過什麼事,我已經想不起來了。不過學長身上的不堪已經脫去,整個人顯得非常的乾淨清爽。為了慎重起見,我還是在這裡說明一下,我並不是被幾塊鰻魚肝給收買了。
我們大口大口吃著鰻魚肝,興致盎然地看著過往行人。學長很快就把鰻魚肝吃完,然後他拎起了放在地上的塑膠袋。
“你加油吧!還有啊,吃胖一點。現在已經不流行什麼文藝瘦青年啦!”
路過的女生看起來是女大學生,她們提著起司蛋糕的盒子,一邊唱著《腳步慌張的聖誕老人》(注:原名“あわてんぼうのサンタクロ一ス”。)。學長輕輕吐出一口氣,從容不迫地把視線掉轉到那幾位女生身上。
“啊,聖誕節到啦。”他說。
然後,學長兩手拎著行裝,往人來人往的錦市場走去。鰻魚肝塞鼓了我的臉頰,我對著他的背影說:“謝謝您的招待。”學長輕輕地舉起他那隻提著沉重塑膠袋的右手對我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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碰到海老塚學長的時候,井戶似乎正在寺町通的鈴木唱片行參加猜謎大會。為什麼鈴木唱片行會召開這種專找這些熱衷此道的男人來參加的猜謎大會,不得而知,我也不明白為什麼井戶會去參加這種活動。雖然我覺得井戶這種無論如何要折磨自己的精神很值得敬佩,不過我還覺得,他也做得太過火了。
果然。下午五點,井戶出現在充滿聖誕節氛圍的四條河原町。他的表情非常陰暗,簡直就是會走路的嫉恨化身。他的頭上烏雲籠罩,五十公尺外就能感覺得到,我們有氣無力地互相打了招呼。
我們在阪急百貨店的屋簷站立著。在這個時候,也只能像是等待父母的孩子般無計可施,站在那裡等飾磨。
夜色逐漸降臨。街上的燈火更形美麗,輝煌得讓人心痛。巨大的“京阪電車”電子看板,從四條河原町交叉口上色彩鮮明地浮起。紅綠燈一變信號,從高島屋出來的人群與從四條大橋方向出來的人群,就在我的面前相會合,人數非常的龐雜,跟關原之戰(注:日本著名戰役,為德川家康與石田三成之決戰。此戰與當時日本政權究竟落於誰手相關,許多諸侯在此戰中選邊站,戰爭規模也因此遍佈全日本,最後德川家康得掌政權。)相比差不到哪裡去。我跟井戶就站在這裡,過往行人對我們投以同情的眼光,他們心裡大概是想,“啊啊,這些男人,身上看起來有點髒,想必在這個聖誕夜哪裡都沒得去,所以才站在這裡吧”。我很想就這樣回家,但是當我看向井戶,看著他那張黯淡到什麼時候停止呼吸都不奇怪的臉,我只好堅持住,不在這裡捨棄我的戰友。
在過往行人當中,許多男男女女的手上都拿著店家的袋子,心神不寧地走在路上。他們應該都是滿心雀躍不準備要送禮或是受贈禮物吧!袋子裡的東西就算不一樣,應該不會是配備有太陽能電池的永久招財貓。裡面的東西,應該是我想也想不到的清爽宜人、接受度高的東西。到底他們的袋子裡,裝的都是什麼呢?——我的思緒馳騁,我所感到的苦痛也愈發加劇。井戶只會滿嘴天王山天王山;我忍著沒有發作,把灌注了恨意的視線對上了光輝燦爛的河原町OPA賣場那一帶。真是煩人啊。
應該沒有人會想要看到像我這樣的男人,在聖誕夜的四條河原町上自曝其醜——這麼震撼,是人都會避之惟恐不及吧。當我從高島屋過來的人群之中看到植村大小姐時,馬上就拉著井戶的手腕,想要進到阪急百貨店去避難。不過,已經太遲了。我們的窘態完全落人她的“邪眼”裡,就跟被蛇盯上的青蛙沒什麼兩樣。我們只得放棄行動,臉上浮起假笑。
“晚安。”
直接走到阪急百貨店的屋簷下,她說:“你們在做什麼?”
“你先說。”我拼命地抵抗“邪眼”,整個身體往後,提出我的要求。井戶則是已經脫離了戰線,藏在我背後。
“我在這裡等人。”她說。
“那很好。我們今天晚上,有一些活動。”
“聽起來很好玩。”
我們有什麼好玩的,我看你是誤會了。
“今晚我碰到很多人啊,剛剛還碰到湯島君呢。”
“噢噢。”
我的腦海中,出現湯島在這片吹著強烈冷風的地區,一個人彷徨無助漫無目的遊走的景象,那幾乎要令人潸然淚下。
“對了。”她拿出行事曆,確定活動日期的安排。
“其他人我也問過了,忘年會二十七日最好。你應該沒問題吧?井戶君呢?”
好不容易有人問起井戶,他卻拼命往我身後躲。
“像我這樣的人,真的可以露臉嗎?”他斜著頭,緊盯著下方。
“當然可以。有人有意見嗎?”植村大小姐不耐煩地說道,“那就麻煩你們了。”
“你今晚跟人家約在哪裡?”我問。
“今晚要過去三條那邊。”
“那太好了。記得傍晚的時候不要接近四條河原町。”
“為什麼?”
在街燈的照明下,她的邪眼可說是閃閃發光。
只要有這雙可怕的眼睛睥睨整個四條河原町,“‘不好嗎?’騷動”就不可能再現,我們的時代也不會到來。無法抵禦“邪眼”之力的我們,會沉入可恥的、應該予以唾棄的泥淖之中,在寒風肆虐之下,我們會敗給聖誕夜,被趕到鴨川的河邊去,而我大二那年所遭遇的悲劇肯定會重演。只有這一點,是絕對要加以避免的。
“你們這些男人,又在心懷不軌什麼東西了?”她一臉狐疑地看著我。
“沒什麼。”
“反正,跟飾磨有關吧。”
她很精明地看穿了。我不加以回應反駁,揮了揮手,就像是要把她趕開一樣。
“聖誕夜有什麼甜蜜約會這種蠻橫無理活動的學生,沒有加入我們的資格。去去去,今天晚上靠近我們的人,都會被火焰給灼傷!”
“是是是,我知道了。”
她雖然是嘆了一口氣就轉身離開,但她卻又馬上掉轉過身,靠到我那因為寒冷而有些發紅的臉頰旁邊,那雙“邪眼”毫不留情地盯著我有如小兔子一般有些膽怯的雙眼。
“不要老是肖想要做那種事。”她在我的耳邊說。
我看著她的背影逐漸消失在人群之中,“你這邪眼女!”我發著牢騷。我看向井戶,他似乎是快要因為佇立在這一片聖誕節的混亂中感到的羞恥而只剩一口氣,費盡心力才能保持他那搖搖欲墜的自尊心,他一邊環視著周遭的紛亂,就像是向我求救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