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想到了我寫的那些信,那些進了信封,有郵票有地址的信,一抽屜都是,但沒有寄的信,我的手在抖。“家明哥哥。”我說。
“啊!”她叫起來,“家明哥哥!”
“是的。”
“你回來了?你幾時回來的?”她問。
“你知道我走了?”
“知道!一年多了,我打電話找你,你家人說你到外國讀書去了,他們不肯把地址告訴我,我想姐姐這樣對你不起,也不敢再問。你回來了?太好了,你肯見我嗎?家明哥哥,我今年畢業了呢!”
小令對我不起?
就讓她這樣想吧,我們是同時決定辜負對方的,人的心就不過如此。
“家明哥哥,你出來好不好?我馬上要見你。”小白說。
我笑了:“你還住老地方?一刻鐘後我在你家樓下等你。”
“好!一定!”她掛上了電話。
我到房裡去換衣服,告訴母親我要出去一下。
“不在家吃晚飯了?”母親急急的追出來問。
她額角上凝著汗,神情是盼望的,小說電影裡的慈母,不過如此。也許是好的,我失去了小令、婉兒,這兩個女孩子都不是好媳婦,像她這個樣子的好母親,實在應該有一個好媳婦才是。
我溫和的說:“媽媽,我只出去兩個鐘頭,晚飯回來吃。”
“啊,好的。”她笑了。
我開了父親的車出去,交通十分擠,我遲到了十分鐘,就在轉角,我看到了小曲。我一看就知道她是小曲,她還沒有見到我,正焦急呢。我把車子慢慢的駛過去。
她穿著一條白裙子,一雙涼鞋,頭髮剪得短短的,左顧右盼,一臉的青春盈溢,有一種說不出的活潑多姿,我輕輕的按了按喇叭。
她轉頭看到我,馬上笑了,揚著手,“家明哥哥!”當馬路就嚷了起來。
我連忙把車停好,讓她上車。
我說:“我們找個地方停車,然後才說話。”
她說:“家明哥哥,你一點也沒變呀。”
“太過獎了,老了這麼多,還算一樣?”我笑道。
“不不不!一點也沒變。”她堅持著。
我看了她一眼。過了兩年,她看上去正式是個少女了,以前說話巴辣得很,現在不知道如何。
“好嗎?”我問。
“還好,我快畢業了。”她說,“今年。”
“很好。”我儘量裝得自然,“姐姐好嗎?”
“她?”小曲想了想,“大概也很好吧。我不知道。該怎麼說呢?她胖了,比以前穩重了,不大說話,也不大笑,吃得很好,穿得很好,又是正式結婚的。孩子也兩個了。我不知道。”
我聽著。孩子都兩個了。
凡是打擊,第一下比較厲害,後來就不大覺得,等到一切打擊都在心裡生了根,什麼都無所謂,逆來順受,不過胸口發悶,胃口不佳。人總得找個道理活下來,而且要活得快快樂樂,這是我近日才搞明白的道理。
我想笑,但是找不出什麼適當的道理來笑。
“家明哥哥,真對不起你,一直沒寫信給你。”小曲說。
(我那些信,一疊疊的信,在抽屜裡的信。)
我把車子在停車場停好,與她走下車。
“我們去吃咖啡吧,在香港,不吃咖啡就沒有地方可去了。”我笑說。
小曲說:“家明哥哥,我想把話先說了,先說了爽快,不必放在心裡彆扭。”
我們在咖啡店找了個位子坐下。
我叫了啤酒,她要了橘子汁。我說:“開始講吧。”
她有點激動。“你要原諒姐姐,她不是存心瞞你的。那次見你,她矛盾得很,有話說不出口,回家想了幾天,哭了又哭,哭了又哭,終於是說不能帶累你,她才結婚的。”
我默不作聲,幸虧他結了婚,不然等我等到如今,不氣死也餓死了。
這世界上有誰的話可以相信?
我低頭喝酒。
她說:“結果你當然是生氣,一氣就去了外國唸書,姐姐說這對你只有好處,沒有壞處。”
不不!我心裡說:完全不是這麼一回事,完全不是這麼一回事。我在那短短的三個月,碰到了婉兒,變了心,是我變了心!
但是我說不出口。
就讓小令存一個這樣好的印象吧。等她年紀老大的時候,有一天她會想起:啊,很久之前,有一個男孩子,因為得不到她,一氣之下去了外國唸書。就讓她那麼想好了。
“你為什麼不說話?是不是還想念她?”小曲很同情我。
我搖搖頭,又點點頭。這些日子來我的確想念她想得厲害,但是又怎樣呢?也許我想的不再是一個真實存在的人,不過是想念過去的片段,我認為是美麗的片段。
“不要難過了,”她像大人似的安慰我,“姐姐……我認為她是錯了,但她有她的想法啊,唉。”
我點點頭。
“我想……見她一次。”我問,“可以嗎?”
“你真想見她?”小曲興奮的說:“好極了,你沒生她的氣。好的好的,我馬上打電話給她。”
她一刻也坐不住,走去咖啡店的公共電話,撥起號碼來。我已經有多日沒打過電話了,到此刻還是做夢一樣,不曉得是真是假——真的回來了嗎?要見的人都可以隨時見嗎?
我不是鼓不起勇氣回來,只是沒有勇氣見不想見的人。
她向我招手。
我慢慢的走過去。
我聽見她說:“是!姐姐,我與他在一起。他?他很好,人好像瘦了點……姐姐,你自己跟他講!”小曲不管三七二十一,把電話筒遞給我。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
幸虧她先開了口。“家明?”語氣很軟,說得很慢,“來我家吃頓便飯好不好?”
“好。”我答。
“明天晚上,與小曲一道來。”
“好。”我又說。
“你萬事原諒我。”她說。
“你很對,我——沒有什麼好原諒的。”
她靜默很久,約莫是哭了,我不曉得,然後她說:“明天一定要來,明天見。”
那聲音還是慢的,就像臺上做戲的小旦念詞兒一樣,只不過她是真實的、懇切的,叫我明天一定要去。
我把電話還給小曲,自己跑到座位去坐下,又叫了一杯啤酒,一口喝盡了。啤酒如果要醉人,那也太容易了。但是醉人的決不是酒,白開水要決心喝醉的話,也會醉了。
小曲擱下電話回來了,一直勸我不要難過。
我只是緩緩的笑著,我答應了母親回家吃飯,就替她結了帳,走了。
我送了小曲回家,然後趕回家吃飯。居然吃得很多。我默默不作聲的吃著。這兩年來,我學會了吃,但還是不胖,就是為了考試,也不會這麼瘦,我老懷疑肚子里長了蟲子,像我這種人,瘦也不會是為了其他浪漫的原因。
我專心的吃著:冬瓜雞湯、薰魚、蛋餃、牛肉芥蘭,全中國家常小菜的精華。吃了三碗飯,再吃杏仁豆腐、西瓜。這樣子吃法,是要腸胃病的。
然而母親一直在笑,並不制止我。
她問:“明天要吃什麼?”
“明天有一個約會,一定要去的,晚上不回來吃飯。下午想吃水晶豆沙包子、薺菜餛飩。”
媽媽笑了,“唉呀,現在哪裡找薺菜去?包子還可以自己做。”她白了我一眼,還是心中歡喜的那種白眼。
爸爸咕噥著笑了:“你去找呀!”
我陪爸爸喝了點白蘭地,睡了。
躺在床上,冷氣還是不自然的軋軋聲響著,我有點迷糊,以後還叫我想誰呢?痛苦不是相思,痛苦是不曉得想什麼人才好。硬抓一個人來想,才找了小令,然後她已經快樂地正式結了婚,生了兩個孩子了,叫我想誰?
我睡著了。
第二天中午才醒來的。太陽照在窗簾上。窗簾還是那種翠綠色,滿室生陰。我應該做什麼才好?找一個女孩的電話打過去?約她出來?出來到哪裡去?滿街都是陽光,應該有第二個婉兒,戴一頂有花的絹草帽,太陽自草縫漏進去,一小格一小格印在她臉上,雪白的牙齒上,太陽在她褐色的皮膚上跳動。
沒有這樣的女孩子,我寧可一個人走路。我還沒有到人儘可妻的地步,我是一個讀書的男人。我抬眼看著天花板,那隻紙燈罩就垂在我眼前。啊,這世界上不外只有三種男人,一種聰明的,惹花沾草,點到算數,碰到了賢妻,娶了就算了。第二種是蠢的,腥的臭的都往屋子裡拉,然後才後悔個夠。我是白痴的那種,腦筋不轉變,非要另一個婉兒,或者另一個小令不可,但是這兩個人,該抓住的時候,又沒有抓住。那時候年輕,總以為不算什麼,天長地久,總還有好的,總還有好的。
我用手撥了撥燈罩,它晃動起來。這樣的夏天,給了高庚,又是一幅好畫。
母親推門進來,說:“唉呀,就等你一個,你卻躺在床上胡思亂想,還不起來?有兩位小姐來看你。”
“什麼小姐?”我轉過頭去。
“你起來就曉得了。”
我說:“十五分鐘。”
媽媽退出去了。我起來洗了一個澡,颳了鬍鬚,套上白T恤,一條粗布褲,梳好了溼頭髮。我走到客廳去,客廳裡坐著兩個小女孩,一見到我就掩嘴笑。我也只好笑。其實又有什麼好笑呢?以前我也當婉兒是小女孩,但現在曉得婉兒有種形容不出的成熟,有了比較才會知道。
我坐下來,母親端出了幾碟精緻的小菜,我曉得我又可以張開嘴巴來吃了。母親替我介紹,不外是什麼先生的女兒。我很禮貌的點了頭。
我吃了我的午飯,陪她們說了話。這種自以為天真可愛的女孩子,叫我吃不消。純潔如果等於一張白紙,我還是要一張報紙,上面還有可供閱讀的資料。
她們拼命的笑了一會兒,就沒話說了。
我跟媽媽說出去走走,她不勉強我,也沒叫我送人。她是一個瞭解兒子的母親,從她的眼光裡,我看得出“是,沒有第二個婉兒了”的神色。
我下了樓,開車到市區,走了一間店又一間店,我不曉得買點什麼禮物給她好。結果我買了兩盒玩具,給她的孩子,又買了糖,才去接小曲。
小曲的家人對我很好,就差沒加入一份子來勸我。
我接了小曲,問她時間到了沒有。
她說:“我們早點去也好。”
小曲教我走哪一條路。他們住在山上,彎彎曲曲的到了,還得步行一大段石級。幹嗎住得那麼高?我捧著我的禮物,有種梁山伯的感覺。九妹已經嫁了人了。到底梁山伯是難得的,我哪裡有他一半死心塌地。
小曲說:“到了。”
我們站在一層很好的房子前面。簇新的,兩層樓複式洋房。如果為了生活,小令是嫁對了。為生活是應該的。男人讀文憑是為了生活,女人憑點運氣,嫁個好丈夫也是為生活,那有什麼錯呢?
小曲說:“今日你好看極了,家明哥哥,我喜歡你的短頭髮,你打了補釘的牛仔褲,是的,我喜歡你這樣子。我姐夫很忙,不大回家吃飯,不然你見了他,一定好笑,他是個老頭子,皮膚墨黑……”她忽然停住了。
她看著我,我看著她。
小曲默默伸手按了鈴。
穿雪自上衣,黑色褲子的女傭人來開門。
小曲帶我進去。
屋子裡的裝修,像國語片的佈置一樣,慘不忍睹,照規矩是米色的地毯,黃色的沙發,黃色窗簾,來不及的糊牆紙,掛著水晶燈,該有的全有了,除了氣派。
我坐在沙發上,另一個女傭人來倒了茶。
小曲揚聲道:“姐姐,我們來了!”
我看著房門口,等小令出現,她卻從廚房裡出來了。
我轉過頭去看她,我呆住了。
她穿一件印花的絲旗袍,拖著繡花拖鞋,仍然是那種沒有時間性的美;一頭黑髮梳得整整齊齊的攏在腦後。人胖了,也更白了,臉上的輪廓填得滿滿的,腰身也比以前豐圓,臉上帶一種曖昧的笑,就像磁像上常有的,凝固的笑。
我不大認得她了。
如今我好像對著一個陌生的太太,她也就是像一個女太太的樣子。
“家明。”她慢慢的叫我,聲音是軟軟的,但是兩年前的哀怨是沒有了。
我不認得她了。
小曲我還認得,但是她,我是完全陌生了。
她坐下來,問我:“你好嗎?”
我看著她的絲旗袍。天啊,她腕上還戴著兩隻碧綠的翡翠鐲子。這與我的破牛仔褲怎麼連在一起呢?我呆呆的坐著,看著她。
小令說:“你要原諒我。”她低著頭。
你做得很對。我說:“沒有什麼好原諒的,不要放在心上,大家還是朋友,不然我不會來看你。”
她笑了,有點無可奈何,有點難為情。
我問:“你好嗎?”
她點點頭。
“大寶!小寶!”她叫,“出來見客人。”
大寶小寶?我惘然的想,這是她孩子的名字?太普通了,也就是一般孩子的名字。
隨著奶媽出來,是兩個差不多大小的孩子,剛會走,很活潑,但看不出怎麼特別清秀。
一切都這麼正常、平凡,使我覺得我的確是在生活。
我拉了拉孩子的小手,把玩具送給他們。奶媽很快把他們帶走了,客廳裡又靜了下來。小曲坐在沙發上,沉著臉,她顯然有點不大開心。小令穿著她的絲旗袍,端端正正,臉上的笑容凝著,不笑也有個笑,是畫上去的,不像是真的。而我,我只是靜靜地握著自己的手。
忽然之間我覺得口渴,拿過了條盅,喝了一口又一口,直把一杯茶喝乾了。
小令問道:“英國……英國好嗎?”
我點點頭,說:“很好。春天尤其好。樹葉長得飛快,雨落下來,先聽見樹葉上的雨聲,然後才感覺到雨絲,滿眼的絲,”我變得喃喃自語似的,“滿眼的花。”
“你形容得很好。”她微笑著。
我心平氣和地說:“如果不是這樣美,日子是很難過的。”
“功課,難嗎?”
“不難。”我說,“我不覺得難。”
“外國女孩子好看嗎?”小令問。
“好看的也有,少一點,多數很粗壯,普普通通。”我說。
“有女朋友嗎?”她隨口的問,問得這樣不經意,就像一個長輩問晚輩一樣。
我停了一停,說:“開頭有一個人,後來沒有了。”
“啊。”她點點頭。
小曲不耐煩了,她說:“姐姐,說些別的,不要一直問。”
小令歉意的欠欠身子,但是她想不出可以說些什麼。
她變得這樣鈍、這樣鈍,我可以看得出她的日子過得很好,世界與她沒有關係,這間屋子就是她的世界,外面的一切,她是不理的。
她留我吃晚飯,我就留下來了。
座上只聽見碗筷叮噹的聲音。
這個少婦不是我的小令。我的信不是寄給她的。我的信是給另外一個人的,我心裡想像的小令。
就是這樣?也好,就是這樣吧。誰說故事,定有個結尾呢?
吃完飯,我略坐一會兒,禮貌地告辭了。
小曲與我一起離開。
她抱歉地說:“姐姐現在就是這樣,做人胡里胡塗的。”
“這樣才好。”我淡淡的說。
“你不怪她就好了。”她說。
“不,我怎麼能怪她呢。”我說。
書本里描述情人再見,總是細膩動人的,事實不過如此,大家都有點記憶模糊,見了也算了,就像做了一個夢,醒了忙還來不及,並沒有工夫去計較夢的結局問題。
走下山去的那條路仍然是滾燙的,太陽落得很快,夜色沒有合下來,路燈霓虹燈倒早已亮起來了。我站在山腰,看著海港,很久很久。
我知道我這一次去,是不會再回來了,除非父母要見我,否則我是真不要回來了。
我與小曲默默散步下去,我送了她回家。
我到了家,洗完澡之後,整個人癱瘓似的累,只好躺在床上休息。
媽媽到我的房間裡坐下。
我們閒閒的聊著,她的中心思想很簡單,堅持“大丈夫何患無妻”。
最後她說:“你猜誰打電話來了?”
我搖搖頭。
“張伯母。”
“誰?”
“婉兒的母親。”她說下去,“張伯母先是問你好,然後她告訴我,她把婉兒拘回來了,以後再也不准她到外國去。”她打算好好的管教婉兒,再也不讓她胡來了。這麼說來,婉兒只比你遲了一些回來。張伯母這麼說是什麼意思呢?無論怎樣,婉兒這件事是完了。”她小心翼翼的看我一眼,“而且是她先對你不起的,我們可作不了主。”
我點點頭,“是完了。”我說。
母親放下心來,“當初他們照顧你……這是要報答的,我們得另想辦法。”她說。
“婉兒——她好嗎?”
“沒有什麼事吧?我沒問。”
我也不再問下去。一切是索然無味的。只不過短短的兩三年。當初是如何的情景,現在又是如何的情景。我不想見婉兒。世界上只有見不到得不著的東西才是最好的。
當夜我睡了,因為無牽無掛的緣故,睡得特別好。
睡前我什麼也沒有想,腦子裡是空白的一片。本來想念一個人是痛苦的,但腦子裡空白,無人可想,更加痛苦。我終於想到回去該做什麼實驗。還是寄情在學業上吧,我還有什麼可做的呢?
一連好幾天,我都沒有離開家裡。
我很靜默,比剛剛回來的時候靜了不知多少,那種“半學成歸國”的虛榮褪得極快,不一下子我就打回原形,而且家裡的好食物吃得多了,也不過如此。
我受了這樣大的幾個打擊,實在已經不在乎發生些什麼了,名正言順的做好懶人來。
媽媽見我天天孵在房間裡,便擔心。
媽說:“你怎麼不出去走走?整天一條牛仔褲,一件破汗衫,當心悶出病來,度假度假總要好好度,這樣子怎麼行?等回去了,又說父母招呼不周。”
我苦笑。
躲在家裡,我心靜。
然後婉兒來了。
她母親帶她來的。
婉兒一定很愛她父母,否則以她這樣的性格,她怎麼會聽話跟著到處走?我有點感動。她們在客廳裡坐,我在房裡看書,我不知道誰來了,也不想放下書,然後母親猶疑的臉在房門出現。
她說:“張伯母與婉兒在外邊,你出不出來見客?”
“誰在外邊?”我放下書本。
“婉兒。如果你出去了,倒也好,可惜你又在家。”
“婉兒?”我站起來,“我去看看她。”
“你——”媽媽急了。
“媽媽,你放心好了。”我笑了,“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放心,但是她來看我,我不見得不讓她看。”
媽媽點點頭。
我推開房門,我等著看一頂草織帽子,但是我只看到婉兒坐在沙發上。短頭髮,一套白衣白裙,沒有帽子,沒有花。我失望了。她見到了我,只略略抬一抬眼,然後笑了,她很大方,向我點點頭。“家明。”她說,好像我們的關係只止於此,好像我們只是普通的朋友。因為她這樣大方,我也很懷疑我們是否曾在一間屋子裡同住過。
我面上漸漸熱了起來,連我也不知道為什麼。
婉兒胖了,也疲倦了。最明顯的是她的眼睛,幾乎完全消失了當年的明亮,我實在覺得有點驚訝。女孩子變海這樣快,匆匆幾年,她就有了憔悴的感覺。她不出聲,靜靜的坐在沙發裡,不熟悉的人大概不會看得出分別,但到底我是知道她的底細的,現在的她不及三年前一半的美。她不一樣了。
她心不在焉的坐著,垂著眼,我呆呆的看著她。
我可以明白當年我不顧一切陪她離開這裡的原因,因為她長得實在好。即使是胖了憔悴了,她的輪廓還是在的。
我忍不住低聲說:“你還記得‘小王子’嗎?”
她點點頭,“我是那朵花,是不是?”
我笑了,有很多惆悵,但不說什麼。
她說:“你長大了,家明。當時如果你是這樣子……還說當時幹什麼?難道我老了?我不是這樣的人。”
“我很明白。”我說,“你不是這樣的人,如果你普通一點倒好了。”我笑。
“你很明白。”她抬抬眼,“不錯,我值得驕傲。他們說你沒有講過我一句壞話,並且不讓別人說我壞話,我很高興,到底像你這樣的人是難得的。你以後並沒有其他的女朋友。我不是那種女人,不要你又不給你找別人,可以到處炫耀。我倒希望你有女朋友。我對不起你。”
兩個女孩子都對我說:“我對不起你。”
但是在戀愛這方面,誰佔了上風,又有什麼關係呢?勝利的人不一定快樂到哪裡去。
“如果你覺得我瞭解你,不要說對不起。”我說。
她點點頭。不再說話了。
她整個人是懶懶的。
張伯母說:“家明是長得益發出眾了。”
我也沒有特別的高興。眾人都褪了色,我獨獨出眾,有什麼用?褪色也是一種特權;成熟,歷盡世故了,才可以名正言順的退步。我呢?
婉兒與我站在露臺上。
她忽然抬起頭來問我,“家明,你還會來看我嗎?”我覺得很驚奇,隨即又悲哀起來,這問題不是她問的。
她是張婉兒,男朋友要多少有多少,她隨時抓一把吹掉一點來揀揀,在乎我嗎?
波希米亞人老了,也就是這樣,一個朋友說。
但她沒有老。
她應該知道這裡是家,不比外國。在家裡,她在外頭的聲名傳開了,就不受歡迎。我不能夠去看她。即使在英國,我也不會再去看她。一切都完了。但她卻要求我去看她,這是她今天來的原因?
我沒有回答。我低著頭。
聰明的她,也應該知道答案。
我們一陣沉默,她仍然站在露臺上,站在我身邊。
她說:“天氣真熱,我以後的時間,非留在這裡不可了。這麼熱。”
我緩緩的問:“你計劃結婚?”
“不。”她說,“我不想結婚,我從來沒有想過。”
但她還是站在我身邊,沒有離去。她變了。
她開始留戀身邊的人、身邊的事。是不是因為她不能再得到更好的了?我替她惋惜。她那種不在乎、不羈、任性,如果隱沒了,她也不過是一個普通的女孩子。
“你呢?”她問。
“我也不打算結婚。”我說。
“為什麼?”她詫異的問。
“心愛的人難找。”我簡單的說。
她失笑:“當時我們不是就要結婚了?”
“是的,就差那麼-點點。”我承認。
我的笑始終凝在嘴角,變得茫然的,沒有焦點。她的確是胖了,精神也不大好。
沒坐了一會兒,她母親就把她帶走了。
我仍然坐在露臺上,沒有說什麼。
母親到露臺來坐了一會兒。
太陽雖然下山了,但熱浪依然。
她說:“婉兒就像變了一個人似的。三年前一個活潑明媚的小姑娘,怎麼今兒這樣老氣了?由此可知女孩子還是規矩一點的好。”
我不響。叫我說什麼呢,的確如此。
這就是我兩個女朋友,一個丟棄我的,一個被我丟棄的。
我的戀愛故事,不過如此。
暑假其餘的日子,就這樣無夢無歌的過去了。
直到上飛機之前,我再沒有見過婉兒與小令。
媽媽對我說:“好好物色一個對象,帶回家來。”
爸爸說:“他自有分數,你催他做什麼?”
我笑了。
上了飛機,我照例縛好安全帶,才把頭往座位裡靠過去,忽然眼睛一亮,一個美麗的女孩子向我走過來,拿著座位號碼,湊巧便坐在我身邊。她沒有看我,自顧自拿出了一本雜誌,翻了起來,但是她心也不在雜誌上,沒看了多久,雜誌上一點一點的溼了,我才發覺她在哭,她在哭。
我把手帕遞過去,她頭也不抬,接過了,放在雜誌上。
飛機起飛了。
我注視她的臉。她年輕,皮膚很好,眼睛下面有一顆眼淚型的痣,睫毛濃而且長,嘴唇極薄,鼻端有點尖,頭髮剪得相當時髦。換句話說,她是一個美麗的女孩子。
她到哪裡去?她的終站在什麼地方?
她用手絹擦了擦臉,還給我。
我向她笑笑,不說什麼。
每一個人都有一段故事,啊,每個人都有一段故事。
她也沒有說話,數小時後她閉上眼睛,睡著了。
我替她蓋了一張毯子。
她的護照落在地上,我拾了起來,略一猶疑,打開來看了一看:陳玫瑰,十九歲,女,身高五尺六寸。黑髮棕眼。職業學生。護照裡密密麻麻的都是各個國家的入境出境印戳。最後的目的地:英國。
我合上小冊子,放在她身邊。
她的側面是略為削薄的,眼睛下那顆痣,像一粒永遠的眼淚。
就是她吧,我想。我總得有個女朋友,就是她吧。她長得這麼好看,就是她吧。不管她在什麼地方下機,我看只是廿小時的時間。
我不會問她為什麼哭,她也不要問我過去的事。
人總是寂寞的,我總要找女朋友的,一切從頭開始。
下了飛機,又該是秋夭了。滿地的黃葉,早暗的天日,穿毛衣的季節,瀟瀟的夜雨。總得有個人陪,就是她吧。我喜歡她眼下那顆痣。
我想到了我自己的故事。
每個人都有一段故事。我儘量想笑,但是笑不出來。沒有什麼可以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