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人未想到周啟之有這樣奇特反應。他的經驗是:一提“王小姐”三字,即使是融島首富,也會如奉綸音,這人是誰,如此大膽?
他尷尬地退出。
周啟之看著他背影喃喃說:“狗腿子。”
不一會,身側卻有人說:“這可是叫做惱羞成怒?”
啟之轉過頭去,“愛司。”
愛司穿著縮水運動衣,梳馬尾巴,不施脂粉,看上去活脫似一般女學生。她輕輕坐下。
啟之鼻酸,“我無面目見你。”
“我又不是王小姐,你太言重了。”
她似有倦意,“請幫我斟杯冰水。”
啟之想一想,幫她倒了溫水,愛司一飲而盡。
“你不舒服?”
“這兩日陪王小姐與醫務人員開會,兩家公立醫院急症室突傳一種急性腦膜炎,一星期內上百一至十歲兒童求診,需設立特別隔離病房,今晨,有消息說青少年亦受感染,現正追查源頭。”
啟之關注,“可以注射疫苗吧。”
愛司點頭,“醫務署正火急籌備。”
啟之看著她,“你打算原諒我?”
愛司沒好氣,“我不是聖人,況且,你出賣的不是我。”
“那麼,聽我解釋。”
“不必了,你一定怪社會怪奸人,千錯萬錯,不是你個人的錯。”
啟之先發制人:“那麼,你找我幹什麼?”
“羞辱你。”
周啟之再也想不到愛司會這樣直爽,啼笑皆非。
“我已無地自容。”
“王小姐要見你,還不動身?”
“我沒有準備好。”
“芝子君,拿點勇氣出來。”
啟之忽然鎮定下來,“你盡情侮辱我吧,我的確該死。”
愛司猙獰地笑,“我還沒開始呢。”她站起來,忽覺頭暈,需用雙手撐住桌子。
啟之吃一驚,愛司身體一向良好扎壯,今日是怎麼一回事?他去扶她,觸到她雙手。
“愛司,你發高燒。”
愛司坐下來,啟之老實不客氣把手放在她額上,“愛司,我立刻送你去醫院。”
“我自己會走。”
“你算了你。”
他扶起她就走。原來平時英姿颯颯的她身量並不太重。
到了急珍室,醫護人員一經檢查,便立刻說:“病人需即時送到慈恩醫院集中處理。”
“什麼事?”
“懷疑是急性腦膜炎個案,這位先生,你與病人是什麼關係,接觸過什麼人,你亦需自願隔離。”
愛司清醒,她聽得到每一個字,她對啟之說:“我即時要通知王小姐。”
醫生如雷殛震驚,“你是王小姐什麼人?”他立刻去知會院長。
“如果我受到感染,王小姐亦有危險。”
電話響了兩下,即時有人來接。
“我是愛司,王小姐在什麼地方?”
“王小姐在科技大學參觀一種可穿著在身上的機械技術,簡稱機械衣,護士若穿上它,即時力大無窮,可單人將病人抱起放輪椅上,你說多有趣。”
“接過去,我有要緊事。”
院長趕著過來,“我同王小姐說話。”
電話接通,這時,愛司已經緊張得滿面通紅,額上全是豆大汗珠。
院長輕輕說了幾句,掛上電話。
“王小姐立刻會到慈恩醫院檢查,兩位請先走。”
啟之覺得有什麼不妥之處。
院長輕輕說:“這件事請勿張揚。”
啟之忍不住說:“慢著——”
院長看著周啟之,“這裡沒你的事了。”
愛司需要照顧,她整個人燙如一塊火炭,真沒想到細菌如此暴烈。
啟之在愛司耳畔說:“你放心。”他緊緊握著她的手。
愛司看著他點點頭。
“融島有最好醫療設施。”
愛司輕輕說:“周啟之,你廢話特多。”
“聽著,愛司,設法同王小姐說,疫症如此兇猛,迅速傳染,一定要即時知會公眾,不可隱瞞。”
“周啟之我與你均不懂政治。”
“艱深政治已經過時,愛司,代我忠告王小姐,宜與市民開心見誠共渡難關,政府透明度愈高市民愈是安心。”
“面子——”
“生病同面子有什麼關係?”
“你不明白她那班幕僚。”
“請把我意見轉告王小姐。”
救護車到達慈恩醫院,兩人即時隔離。
醫生檢查周啟之。
“你無恙,請回家休息,勿往人多處,勿與人接吻或吸同一枝煙與喝同一杯飲料,如有發燒,立即往醫院報到。”
“醫生,看情形已有多人受到感染,為什麼尚未公佈消息?”
醫生沒有回答他的問題。
“我想見一見我的朋友。”
護理人員老實不客氣的下令叫他走。
周啟之回到家中,二話不說,與領先報聯絡。
“林森,融島爆發腦膜炎,請跟進新聞。”
“好傢伙,到底想起了我們,我們已接到醫院線報說源頭在一間青年度假營,因床位擠迫,一人患病傳染迅速,像火燒連營般傳到社區。”
“打電話、傳真、電郵,迫醫務署承認此事,並宣佈防範措施,刻不容遲。”
“你說得對,傳媒也有社會責任。”
周啟之不知哪裡來的勇氣。他撥了王庭芳私人電話。
電話響了兩下,啟之的一顆心像是在胸腔中躍出。只聽得王庭芳的聲音喂了一聲。
“王小姐,我是周啟之,作為融島市民,我有一個要求——庭芳,你無恙?”
王庭芳聲音十分鎮定,“我亦有感染跡象,正打算入院。”
“那班與你開會的護理人員呢?”
“也已入院檢查。”
“庭芳,這是一次嚴重的考驗——”
“愛司已把你意見告訴我,在這之前,新聞處已決定每日傍晚發佈新聞,政府將成立小組,每日下午五時公開即日情況。”
周啟之放下心頭一塊大石。
“多謝你關心。”
“庭芳你身體——”
“我還有點事。”
放下電話,發覺手心可以滴出水來。
王庭芳從未告訴他這個私人電話號碼。這是他出任鳳凰臺司機一職時候偷偷查探所得。他也還是第一次用。
傍晚,新聞公佈,環境衛生署要求市民注意疫症,倘若染病,立即求醫,並且保證情況已受控制。
林森十萬火急找周啟之,“聽說王小姐染病入院,請證實。”
啟之毫不猶豫地回答:“正確,她與一組醫務人員研商對策之際受到感染。”
林森頓足,“那班人為什麼這樣不小心?她若病了,誰來做事?”
大批記者包圍慈恩醫院。這時,開始有市民送花到醫院門口給王庭芳。他們三三兩兩,靜靜放下花束,悄悄離去。花束附著卡片,“祝王小姐早日康復”、“由衷祝福”、“為你禱告”、“芳齡永繼”……
周啟之看著電視新聞,忽然淚盈於睫。
他在長沙發上躺到天亮。
清晨新聞中心記者這樣說:“王小姐懇請市民將花束花藍款項捐贈慈善機構,她正接受治療,情況良好……”醫院門外花束已像小山一般。
愛司呢?
愛司情況如何?
他撥了許多電話,均不得要領。
他在屋裡踱步,在領先報做了一段時間,也學會一些技巧,他把鳳凰臺發給他的職員證取出來,又換上司機制服,出門到醫院去。
在醫院大堂他扣上職員證,詢問愛司病房號碼。
職員看到他的證件,“周先生,你要找的病人在深切隔離治療室。”
“我只想隔著玻璃看看她。”
職員看著周啟之憨厚面孔,“你是她男朋友?”
周啟之立刻答:“是。”
“你跟這位護士上去吧。”
“謝謝。”
“呵法律不外乎人情。”
周啟之穿上保護衣物戴好口罩到達六樓。看護帶他到隔離病房玻璃窗外。
啟之看到愛司躺在床上。平時活潑佻脫的她此刻打敗仗,完全似個病人,圓臉歪在一邊昏睡,鼻端搭著管子。
啟之心酸。
“她情況如何?”
“平穩。”
啟之略為放心。
只見愛司一個轉身。
她睜開眼睛,可是沒有焦點,看護輕輕進去,示意愛司看向啟之。
她轉過頭來,這才看到玻璃外的啟之,啟之連忙朝她招手,愛司眼睛忽然亮起有了精神,她牽牽嘴角,抬起手來。
啟之也很高興,用簡單手語示意:“快點痊癒,大家都愛你。”愛司微笑。
啟之在玻璃窗外站了五分鐘,看護示意他離去。啟之向愛司說再見。
看護說:“你明日同樣時間再來吧,病人需要精神鼓勵,她沒有訪客。”啟之點點頭。
他忽然問:“王小姐情況如何?”
看護笑了,“何用替王小姐擔心,她是主角明星,連外國元首都致意送花,市民的心都為她懸掛,她確是成功人物,不到一年,贏盡民心。”啟之沉默,不住點頭。
看護說:“我另外給你一個探訪證。”這是獎勵他雪中送炭吧。
啟之除下保護衣物回家淋浴清潔,然後在互聯網上尋找腦膜炎資料。
呵各種可怕疾病叫周啟之聳然動容,生活在先進都會的他統共不知地球上只得百分之五人口可以如此舒適豐足,而霍亂痢疾天花瘧疾小兒麻痺症甚至麻瘋這種傳染疾病仍然存在。
周啟之食不下咽。
他動筆寫了一篇特寫給領先報。
林森來電:“啟之你沒有事吧?”電話另一頭傳來唱聖詩的聲音。
啟之奇到極點,“你在什麼地方?”
“我在禮拜堂,牧師正為王小姐舉行禱告會,我們也參加。”
“禱告時不宜講電話。”
“悶極,我一邊讀你的大作,寫得很好,有數據有感情。”
“查到內奸沒有?”
“我已心中有數。”
啟之衝口而出,“不會吧。”
“你想想,還會是誰?”
啟之不禁嘆息。
但是他有更重要的事做,他繼續發表意見:“政府應精明、果斷和謙虛地處理這次事件,與時間競賽,全天候進攻,市民不會猜測建議背後所牽涉的權利鬥爭問題,請政府以客觀、以融島利益為大前提,以披露為主,給予市民一個透明的政策。”
寫完之後,他出外透空氣。
車子不由自主駛近鳳凰臺。
還未到一號,已經有輛四驅車在他車旁停下招呼。
“是小周?”原來管家已把他認出。
“啟之,好久不見,可是來看我們?進來喝杯茶。”
啟之的車子跟管家駛進鳳凰臺。
她帶他進員工康樂室。“還記得這地方嗎?”
啟之微笑,“像第二個家一般。”
管家取出熱茶點心招待,“啟之你就是這一點討人歡喜。”
管家仍然不知他是壞人,是王庭芳與愛司保存了他的顏面。
“唉,啟之啊,融島多事,我在此生活三十餘年,還未見過這種場面。”
啟之連忙說:“否極泰來。”
“人人都說融島是塊福地,堪稱五十歲以下的人都未吃過什麼苦頭,每次不景氣之後總有大反彈,小挫折後時時拗腰翻得更高,今次不知怎地,人人氣餒。”
“一定會好轉。”
管家苦笑,“王小姐氣弱,平時用神過度,體質是差些,聽說用過氧氣罩,你也擔心吧?”
啟之點點頭。
“你放心,醫生說她康復有期。”
“小病是福。”
“我也這麼想,王小姐終於可以睡足,又可以吃些清淡家制粥面。”
啟之意外,“可以攜帶食物入院?”
“我想王小姐是例外啦。”
啟之點點頭。
“你有什麼話同王小姐說?”
啟之想半晌,“不用說我來過。”
管家瞭解地拍拍他肩膀。
啟之告辭。
他回家親手做了一鍋乾貝白粥。第二早拎著進醫院去探愛司。
看護追出來,“手上是什麼?”
啟之據實答:“我親手炮製溫暖牌白粥。”
看護凝視他,“好吧,”她嘆口氣,“病人精神好得多,大家希望你今日會來。”
啟之隔著窗看到愛司。愛司微笑朝他點頭。
啟之做了幾個字牌,舉起給她看,“老虎也有瞌睡時”、“悶時可背主禱文”、“出院可以繼續侮辱我”……
愛司笑了。
她看到白粥,異常意外,忽然落淚,看護連忙勸止。
啟之看到愛司嘴形說:“他不是我男友。”
看護卻說:“以前不是,現在也是了。”
啟之守在門口,靜靜看她吃完一碗粥,才揮揮手離去。
第三第四天他又去看愛司。
愛司已可坐起來,病了一場,有點憔悴,又沒有修飾,整個人像被小孩玩得又髒又舊的洋娃娃,似乎更加可愛了,叫人心痛。
那天啟之離開醫院,看到南翼停車場擠滿了記者及市民,他不禁好奇,緩步過去,在人群背後問:“什麼事?”
有市民興奮的告訴他:“王小姐康復了,王小姐出院了,你不知道嗎?”
不,周啟之不知道。
“我們也是剛聽說,立刻趕了來一睹風采。”
“這個女子了不起。”
“人家父母真能幹,怎麼教的女兒,一人照顧整個融島,成績斐然。”
民心轉移得真快。
也有人說:“我還是喜歡男人做首長。”
“只要真心為市民好,誰管他是男是女。”
“王小姐為什麼忽然出院?”
“要證明疫症已受控制呀,這才能紓解市民憂慮。”
“真用心良苦。”
“來了,來了。”
記者一湧而上,有些還自備鋁質高梯,叫同伴架開,攝記便爬上去獲取好角度。
啟之來得遲,霸不到好位置,只在人群肩膀及頭髮之間看出去。
只見醫院大口門口忽然一亮,王庭芳與她的下屬諸新聞官及護衛出現,閃燈像閃電般亮起,叫人眼睛都睜不開來。
特首小姐穿著一件蛋青色長及膝蓋外套,象牙白的膚色楚楚動人,頭髮挽在腦後,她瘦了許多,下巴尖尖,脖子纖細,弱不禁風,可是眼神堅定,微笑與市民招呼。
有人鼓起掌來,也有年青人上前送花。
啟之在人群身後呆呆地看著眾人像公主般擁撮她上車離去。
這不像是王庭芳的暑期工呢。
也許她可以連任,一次又一次的災劫只證明她與市民在一起呼吸生活,她並非自尊自大高高在上的一枚橡皮圖章。
啟之把雙手插在口袋裡,呆了一會,打算離去。
“師兄。”轉過頭去,原來是餘小娟。
她正在收拾工具,剛才爬上鋁梯架拍照的,原來是她。
可是她胸前的記者證已經換了招牌。本來是領先,現在寫著前方。
小娟說:“師兄,林森用勞工法例解僱我,補了六個月薪水,叫我即時收拾私人物件離開公司。”
“是什麼時候的事?”
“昨天。”
“你這麼快找到新工?佩服佩服。”
“你也是呀,師兄,此處不留人,自有留人處。”
“芝子專欄呢?”
“昨日起已經取消。”
啟之一怔,感覺像照顧了大半年的小孩被人帶走,十分空虛。“為什麼?”
“換版面,轉口味。”
“就是這麼簡單?”
“師兄,來喝杯茶慢慢談。”
餘小娟吩咐同伴幾句,看情形,她也已經升格為師姐了。
他們兩人到小小茶餐廳坐下。
餘小娟輕輕說:“林森懷疑我是奸細,將你及芝子身份向鳳凰臺一號揭露,真是冤枉,我百詞莫辯。”
“不是你?”
“你也懷疑是我?”小娟幾乎跳起來。
啟之連忙說:“不不,但,那又是誰呢?”
小娟頹然,“我也不知道,看情況,沉冤永無得雪之日。”
“六月飛霜。”
“師兄,拜託你別挖苦好不好。”
啟之道歉,“我本來不是這般涼薄的人,只是近得領先報同人日久,也變成同類。”
小娟啼笑皆非。
“師兄,你猜猜這告密人會是誰。”
“告密是一種奇特行為。”
“是,出賣了人還自以為主持正義。”
“黑手黨處置這種人是把他們雙腿種在水門汀沉入海底。”
小娟說:“我不會行私刑,我只想世人知道那奸細不是我,我在這個行業找飯吃,我又不妒忌誰,我為什麼要拆穿芝子身份。”
啟之的心一動。“告密是因為妒忌?”
“妒忌是很大的動力,除此,就是為著利益。”
他們兩人喝乾了好幾杯檀島咖啡,想了很久,得不到端倪。只得話別。
“師兄,你寫得一手好文章。”
“哪裡,你太器重我。”
他倆分道揚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