啟之小心翼翼與中年管家挑了起來,帶動女伴進退自如,半途眾人已報以熱烈掌聲,一舞既終,眾人歡呼不已。
愛司一步踏前:“輪到我。”
啟之微笑把愛司帶著起步。愛司學武,身形靈活,配合得更好,最後一轉身扭腰,外套敞開,露出腋下槍套。
愛司忙站立好拉好衣襟。
大家都有點惆悵,這裡是鳳凰臺一號,禁止喧譁談笑。
管家說:“周你完全及格,由你負責教王小姐跳社交舞。”
什麼?
“下星期鳳凰臺舉行慈善宴會,各國使節均在邀請之列,門-每位壹萬,全數捐贈飛行眼科醫院,我們這才發覺王小姐不會跳舞,那怎麼行,急急叫人來教,又怕洩漏此事,成為報上花邊新聞,你會最好,小周這兩天不用開車了,專教跳舞。”
周啟之吞一口涎沫。
運高華蓋,天下竟會有這樣好差使。
管家問:“你這老實人怎樣學會跳舞?”
那當然因為他不是老實人,不知怎地卻瞞過了精明的管家。
大家笑著各就各位。
女傭人取著當天報紙上樓,一邊說:“那芝子寫的專欄最好看,只有芝子不罵人,時時幫王小姐說話。”
沒想到到處是讀者。
半晌女傭人出來說:“王小姐對於今日華南早報的社評有點生氣。”
大家攤開華南早報扉頁,看到一張巴掌大四乘六-漫畫,把王庭芳畫成一隻扯線木偶,口作人言,說:“我是一個真人!”故事源起著名的木偶奇遇記。
管家很不開心:“太刻薄了,人家不過是廿多歲女孩子,怎麼吃得消。”指著報紙說:“你也有女兒,人家也有父母。”
忽然聽見一聲咳嗽,原來王小姐下來了。
“小周,由你教我跳舞?”
周啟之連忙答:“是。”
“需要換什麼衣服?”
啟之想一想:“添條裙子吧。”
女傭立刻上樓去取。
“我要學探戈。”
啟之忍不住問:“為什麼是探戈?”
問題出口,才覺冒昧。
卻不料王庭芳輕輕答:“財政部長好主意,我們一眾公務員跳探戈,每支壹萬元,籌款活動。”
原來如此,怪不得林森搶著排練。
女傭幫王庭芳繫上一條灰紫色喬其紗裙,她看上去很可愛,運動衫運動褲上加條紗裙,裙上隱約釘著亮片,不很多,偶然反光,閃一閃,又回覆沉靜,真是條漂亮裙子。
音樂開始,啟之耐心地一步一步教。
星期六,不用上班,王庭芳精神比較鬆弛。
可是聰敏能幹的她真的全然不會跳舞,四肢頑強,不聽使喚,啟之只得先教她幾個瑜伽熱身動作。
慢慢地,她身體軟化了,才教她基本舞步。
奇怪,最難的工作難不倒她,最容易的舞步叫她尷尬。
啟之教了一個上午,兩人均滿頭大汗。
啟之一直低頭,不敢看到她的眼睛裡去,當然不是怕羞,而是怕眼神會揭露他那奸細身份。他也儘量不去接觸她身體,怕冒犯她。
這樣藏頭露尾,鬼鬼祟祟,居然也教得了跳舞,不可思議。
兩人不多說話,就在擦汗喝水之際,王庭芳忽然問:“你可會一個扭腰動作?”
啟之鼻尖滴出汗來。
他想說不會,那才是最聰明的答案,但不知怎地他口不對心,居然答:“我會。”
“那麼,請你示範。”
音樂重新響起。
啟之輕輕摟著特首小姐纖腰,他踏前她退後,兩個交叉步,然後啟之輕輕說:“現在,dip。”
王庭芳往後一仰,啟之承託她的腰,無可避免,不得不看到她眼睛裡去。
啟之從未見過那樣美麗的眼睛,碧清眼神象是可以看透人心。
剎那間啟之鼻酸,他控制情緒,深深吸進一口氣,把王庭芳輕輕拉起。
王庭芳有點暈眩,“譁,謝謝你小周。”
周啟之放開她。
王庭芳問:“跳探戈有什麼秘訣?”
“練一百次,還不行,練五百次。”
王庭芳點頭:“同做所有其他事一樣。”
啟之退出。
管家看著他,“小周你真是一個好規矩青年。”
小周黯然地笑。
他想說:我是一隻披上羊皮的狼。
與員工一起吃過午飯,有官員到鳳凰臺開會。
管家請他們到二樓書房。
出來時手上有張條子,印著書房座位方向,管家用鉛筆打著記認:施生咖啡兩糖少奶,劉生龍井茶,張生泡沫奶茶……象做茶餐廳生意一般。
兩個傭人一起做,托盤有點重,啟之說:“我幫你捧到樓上再說。”
女傭笑:“小周你真沒話說。”
書房門打開,王庭芳仍然穿著紗裙,象是不捨得脫下。
但是口氣換了一個人。
她說:“這些年報,本本陳腔濫調,聽聽,00年說:‘局內職員壓力倍增’,01年說‘資源有限,需求無限,沉重工作壓力令前線員工疲於奔命’,今年這樣講:‘財政緊絀而需求不減,系統負荷日重,前線人員疲於應付……。”
大家不敢出聲。
“到底由誰執筆?”
“這——”
“何用每年派員去史丹福與劍橋讀工商管理?乾脆派上清華好,讀寫中文是正經,我很嚴肅並非玩笑,今日就開辦中文班。”
女傭取著空盤出來,掩上書房門。
啟之趁這空擋回家寫稿。
才執筆,他又鼻酸。
咄,他同自己說:小周你還有什麼想頭不成。
好不容易寫妥芝子專欄,他接到大嫂電話:“啟之,回家吃飯如何?如有朋友,一起帶來。”
啟之去買了一箱橘子當禮物。
飯後他教小寶跳舞,大哥訝異:“啟之,你還記得這個?”
大嫂笑:“這份新工作很適合啟之。你看他精神多爽利。”
叔侄二人在小小客廳表演探戈,啟之居然扮女生,引得兄嫂大笑。
他忽然接到急電,管家召他:“小周你到海寧街十號去接司馬醫生到鳳凰臺。”
啟之嚇一跳:“誰不舒服?”
“教育部長何先生。“
啟之立刻出去。
司馬醫生已在門口等,車子風馳電掣駛返鳳凰臺。
只見何先生躺在會客室長沙發上呻吟,司馬醫生立刻替他診治,原來胃氣上湧,痛得不能形容。
叫記者看見了,少不免贈以膿包二字。
管家煮了一鍋小米粥,拿出去給何部長喝了暖胃。
半晌他好些了,仍然得回書房開會。
這會開到黃昏才散。
眾高官出來時面如土色,一言不發。
不用講也知道是吃足苦頭。
啟之低著頭笑出起來。
愛司迎出來,用國語說:“酒囊飯袋,王小姐限每人一個月裡真正學妥普通話,不得有誤,你呢,小周,你可會說普通話?“
啟之攤攤手:“我本是普通人,自然會說普通話。“
愛司笑了:“那你的英文程度如何?“
“還過得去。“
“咦,美國口音。”
啟之索性學著電子遊戲中盜墓者羅拉的純正英國口音說:“我父親是大使先生——”
愛司笑得彎腰,“呵,小周,我許久沒笑了,真好,你能叫我們這一代的女生多笑。”
有人輕輕在廚房門口走過,呆了一會。
管家眼尖,“王小姐,你要什麼,我給你拿上去。”
只聽得王庭芳輕輕答:“我來拿一杯水。”
眾人立即停止講話,管家馬上去斟水。
愛司跟著出去聽吩咐。
接著幾天,小周仍然管接送,一手車已開得十分熟練,照鏡子時,啟之覺得他活脫脫像個司機。
他的芝子專欄愈來愈受歡迎,無論什麼,一受群眾抬捧,便有摹仿者,這群人通常不肯承認抄襲,你說他青出於藍,他還要不高興呢。
起碼有三個以上專欄,題材語氣跟足芝子,可是又對芝子嘲諷揶揄,時唱反調。
林森說:“這個金子學的有三分似,那個波子只得一成,還有一個媚子,完全沒有紋路。”
啟之唯唯諾諾。
“啟之,芝子專欄需要加把油。”
不知是醬油還是麻油,啟之不出聲。
“有沒有勁一點的新聞?”
啟之瞪大眼睛。
“她一定有異性朋友,她可能妙齡守齋,還有,她睡衣款式顏色……你明白嗎?”
啟之正在喝咖啡,差點吞了下去,他嗆咳起來,用手帕捂住嘴巴。
“要不,打聽到幾時加稅減稅,裁員,取消聯邦匯率,我們就拋離對手了。”
啟之低著頭。
“下星期大會堂宴會廳舉行慈善舞會,我要你混進去拍照。”
啟之說:“你也會在場,你為什麼不自己拍?”
“啟之,我要你拍我與特首小姐舞姿,明白嗎?我捐款五十萬,為的是什麼?”
“我不再認識你,林森。”
林森興奮的說;“電視臺接觸鳳凰一號,說是願意免費攝製舞會片斷,製作成影碟義賣,可是已被拒絕,因此圖片更加珍貴。”
啟之問:“你如何得到門-?”
“請帖,啟之,不是門-,領先雜誌手上有幾張某人不可見光的照片,某人是權貴,我一開口,他立刻替我張羅到門-,不,是請帖。”
“林森,你真卑劣。”
“啟之,你也在這隻賊船上。”
那天下午,他看見有人送一隻大盒子進來,愛司接過檢查,輕輕打開,原來是一件晚服,灰紫色小袖子軟緞長裙,款式保守,但不失典雅。
啟之憑記憶用彩筆繪出晚服,送往領先。
組長興奮極了,“有獎金。”
“最好在當日刊出,否則她可能有時間更換衣服。”
“當然,當然。”
他逐日逐篇專欄出賣她——一個與他無怨無仇的毫不相干的妙齡女子。
他時時在車子倒後鏡裡偷看她,她低頭審閱文件,面色沉靜,象尊玉像,偶然抬起頭,看向窗外,但是一言不發。
全融島都知道她是一個孤兒,亦無兄弟姊妹,寂寞嗎?一天工作十六個小時的她可能沒有時間問這個問題。
她呆視窗外神情至為悽宛,眼睛失神,變成大顆玻璃珠模樣,呵。
那天早上,芝子專欄披露了晚服彩圖。
愛司第一個炸起來:“屋內有內奸。”
管家說:“不,由時裝店那邊洩露出去才真。”
愛司說:“對,店裡人多手雜。”
秘書說:“必須換一個設計師了。”
“王小姐怎樣說?”
“她看了專欄一眼,又再研究文件,她打算全面回覆英語教學。”
“那豈不是要招非議?”
“她背脊已插滿箭,弱勢政府管治難,哪能令人高興?說得好聽是共同承擔,說得難聽是人人水深火熱,政府一舉一動均會捱罵。”
說得再好沒有。
傍晚,小周去接王庭芳。夏季,日長,天色尚未全暗,只見王庭芳緩緩穿著晚服,走出來,婀娜多姿,但不知為什麼,清麗的她帶一股不可抑制的寂寥。
她沒有即時上車,她在門口逗留一下,一陣微風吹來,衣褲飄起,煞是好看。
愛司一直在她身邊,是晚保鏢亦換上黑色晚服,豐滿身段畢露,不知配槍藏在何處。
終於她們上了車。
啟之已帶著筆尖攝影機。
怎樣跟進去呢?
到了現場,愛司忽然輕輕說:“十點是跳舞時候。”
啟之看著她。
“可以賞臉跳只探戈嗎?”
啟之暗自叫一聲:天助我也。“我在這裡等你,你帶我進場。”
只見所有客人都經過金屬探察器檢查,魚貫而入。
記者湧在門口,逐個貴賓拍照。
啟之看到林森帶著女伴昂然進入會場,唉,人各有志,所謂青菜蘿蔔各有所愛,他喜歡出人頭地,追逐名利,明天玉照上報。
十時正,愛司應約出來找他。
她帶他進場,只見水晶燈下衣香鬢影,許多男賓手上拿著一個牌子輪侯與王庭芳共舞。
愛司輕輕說:“估計可籌得善款百萬。”
“那麼多?”
“樂隊已把每隻音樂縮成一分鐘。”
啊,輪到林森上去邀舞,啟之連忙對牢老友拍了好幾張照片。
真好笑,兩人舞步都由他所教,跳得中規中矩。
拍到了照片,啟之放下心,飯碗保住啦。
他帶著愛司下舞池,愛司高興極了,一口氣跳了三次。
啟之輕輕說:“我到露臺站一會透口氣。”
愛司依依不捨,但也感心足,到底,這是她工作時間。
啟之走到露臺,發覺是條露天長廊,另一頭,遠遠,距離十多碼,有個人影。
她坐在藤椅上脫下緞鞋,正在休息。
他看見她,她也看到他。
正想招呼,愛司找到了她。
啟之連忙躲到柱後。
愛司勸喻她回去。
她無奈穿回鞋子,跟著保鏢回到室內。
啟之輕輕籲出一口氣。
抬頭一看,月亮如銀盆般大,晶光燦爛,照著這地球億萬年。
他迴轉宴會廳。
愛司說:“我送你出去。”
她推開橫門。
“小周,謝謝你。”
啟之連忙說:“哪裡的話。”
回到車裡,他把照片用手提電腦傳到報館。
照片異常清晰,林森與特首小姐臉容都十分清楚。
啟之看著照片微笑。
舞會十二時未散,但是王庭芳先走。
她上車不多久已經盹著,到了鳳凰臺一號她才醒轉,進屋。
回到家,啟之發覺林森已經打了十多次電話來。
“精彩,啟之。精彩。”
啟之不去理他。
他脫下西服揉揉雙目,倒在床上,就這樣累極睡著。
第二天鬧鐘一響,跳起床來,頭一件事是淋浴,他發覺身體汗臭。
梳洗更衣,出來吃早餐時發覺鐘點女工一邊看電視新聞一邊打掃,滿臉笑容,指著熒幕說:“德政。”
只聽得新聞報告員說:“自四月一日起,本島所有中小學均用英語教學,中文輔導,又取消學生購買大量教科書制度,筆記書本均由學校圖書館供應,不但省下大筆金錢,亦免學生每日揹負沉重書包上學,引致百分之三十學童脊椎彎曲……”
鐘點女工興高采烈,“我家有兩個小學生,這下子好了,不用再吃苦了。”
這樣簡單,效仿歐美的優良方式,為什麼要待今日由年輕的王庭芳提出來?
他打開報紙,在頭版看到特首小姐與林森的跳舞照片,放到四分之一版面大。
他搖搖頭。
林森的電話又來了,“啟之,我已派人送獎金來。”
啟之賠笑。
“繼續努力。“
那日回到一號,只聽得眾人群議紛紛,秘書指著報紙:“誰拍的照片,它如何洩漏出去?”
“百多人在場,良莠不齊。魔高一丈,肯定會避過檢查站。“
“去查一查領先報老闆怎會得到請帖。“
“好消息是共籌得三百萬,飛行眼科醫院興高采烈,明早出發飛往烏蘭巴托。”
“王小姐說,每次在報上看到自己的照片與名字,都會嚇一大跳,恐怕永遠不會習慣。”
“今日又收到電臺邀請她為公益表演節目剪綵。”
秘書聲音低下來,“王小姐已經推辭。”
“為什麼?”愛司失望,“我正想看歌星明星。”
“私人顧問不同意她到這種娛樂場所去。”
“怕什麼,她是女子,又不會給人一種大帥捧戲子的感覺。”
“噓。”
管家開門給人客,一個相貌堂皇的白頭中年男子匆匆進來。
那人正是鄧伯誠。
王庭芳迎出:“誠叔找我何事?”
鄧伯誠急急說:“庭芳,此事萬萬不可。”
王庭芳答:“我已經決定了。”
“庭芳,沒有人預算你作任何事!今日官場環境險惡,不慎言行,動輒得咎,非公務員出身的你將被指分化社會,破壞社會和諧,後果嚴重。”
王庭芳嫣然一笑:“我不怕。”
“請收回成命。”
“誠叔進書房來談。”
啟之心想:“什麼事?”
做小司機也有好處,單顧自己起居飲食已經功德圓滿。
這時管家叫他:“小周你到飛機場去接一個男客。”
她給他一個小紙牌,上面寫著LC兩字。
“留意班機號碼。”
“我立刻去。”
“小周,這件事,不可對外說一言一字。”
“明白。”
誰是這神秘客人?
啟之駕車到飛機場,到等候區舉起牌子,不到十分鐘已有人走近。
“我是LC,庭芳差你來?”
啟之一聽他直呼特首小姐芳名,已是一怔,目光落在他身上,不禁自慚形穢。他從未見過賣相這樣好的男子:斯文,英俊,身段適中,又有一股淡淡書卷氣。
啟之即時說:“請隨我來。”
客人上了車,一言不發,由司機送到鳳凰臺一號。
一進門,王庭芳過來緊緊擁抱他,仔細打量,隨即肩碰肩上樓去。
啟之的下巴碰到了胸口。
愛司過來問:“途中有無碰到記者?”
啟之搖搖頭。
“那最好不過,免得他們胡亂做文章。”
只見僕人把行李挽到樓上,很明顯,客人打算在一號留宿。
這一定是她的男朋友了。
第二天早上那年輕男子下樓來,朝每個人招呼:“各位早。”
王庭芳站在他身後,毫不避忌的雙臂摟抱他肩膀,“各位,讓我介紹,這是我弟弟王朗權,比我晚出生三分鐘。”
啟之愣住。
什麼,是孿生兄弟!
怪不得如此親密,形影不離。
只見兩人手挽手走進早餐間去。
管家取過領先報,面色不大好看,指著頭版。
啟之看到照片中正是王朗權走進一號大門情況,清晰可見啟之正在一旁挽行李。
“神秘男子鳳凰臺一號過夜!”
啟之知道這是同事在對街偷偷拍攝所得。
糟糕。
果然,片刻新聞部長已經趕來。
秘書說:“請領先報,光明報,以及融島日報三位總編輯即來一聚。”
新聞署長立即答應。
他也真有辦法,一小時諸位應當在家睡覺的總編輯通統趕到。
王庭芳一出現,他們肅立叫聲王小姐。
王庭芳很客氣,“各位請坐,喝杯茶,我為你們介紹一個人。”
王朗權這時緩緩走出來。
“這是我親生兄弟王朗權,他在倫敦大學生物系任職,各位可去證實。”
幾位老總面紅耳赤。
“各位,日本人已把融島經濟不景氣個案編入管理科教科書內作為反面教材,目前融島情況難有好轉,尚未脫離危險期,各大報章為何用寶貴頭條替神秘男子做宣傳?我們應當團結起來,努力復興工作。”
各位老總面面相覷。
“怎可如此不分輕重。”
“王小姐,言論自由,公眾有知情權。”
新聞秘書忍不住斥責:“是你們努力把公眾最壞的好奇心勾引出來加以利用。”
王庭芳說:“各位回去吧。”
又有人忍不住:“王小姐,希望你按時與媒介會面,澄清謠言。”
秘書實在生氣,“你們若停住製造謠言,哪用任何人澄清謠言,政府如每日疲於奔命地應付傳媒批評,還剩多少精力處理大事?”
“王小姐你態度不夠民主。”
“這從來不是一個民主政制。”
“秘書長,我們希望聽到王小姐親口說話。”
王庭芳站起來:“各位可以回去了。”
“王小姐,請允許拍照。”
王庭芳搖頭。
老總們沮喪,“真不公平。”
周啟之躲在書房門口一邊搬動盆栽一邊拍攝多張照片。
他人緣好,大家都喜歡他,任由他四處走動。
在門口,他把那枝筆狀攝影機偷放進領先同事口袋裡。
第二天,領先報轟動性發錶王氏姐弟圖片。
愛司無奈。
“這分明是偷攝。”
秘書更加氣餒,“難怪獨裁者叫記者先搜身矇眼才見他們。”
王庭芳輕輕說:“且別為瑣事煩惱,大家來讀這段新聞,‘屈就’一詞快要成為融島就業的常用詞,外匯商利亨過激昨日招聘職員,有近十名昔日年薪百萬的專業人士應徵月薪壹萬的見習生職位——十一個職員,七百人應徵。’”
大家噤聲。
王庭芳皺眉說:“這個才值得擔心。”
周啟之聽見了,低下頭,不出聲。
那天晚上,他去見林森。
“我不做了。”
林森立刻寫一張支票給他:“這是獎金。”
“與錢無關。”
林森斥責他:“你今年幾歲?十八抑或二十二?世上有什麼事與錢無關?所有可以同錢撇清關係的人都因為他們或他們的父母已擁有大量金錢。”
“我良心受責備。”
“啟之,我把你酬勞加倍。”
“林森,人家不是呆到不發覺身邊有蛇蟲鼠蟻,人家是專心做事,無暇追究。”
“那多好。”
“我不想乘人之危。”
“你又沒推人落海。”
啟之搖頭。
“啟之,你走了,我也會找人替你,那人工作態度肯定比你更為激進。”
啟之不為所動,“這是什麼理論?我造成的傷害較淺,所以我應繼續傷害她?”
林森靜了下來。
半晌他問:“她?誰是她?”
啟之回答:“王庭芳。”
“你覺得你傷害了她?”
“是。”
“啟之,我們對事不對人,鳳凰臺一號無論住著陳小文亦或陳大文,我們都會深入調查報告滿足讀者。”
啟之站起來:“我不是人才。”
“啟之--”
“林森,多些提攜。”
啟之那日比什麼時候都累。
他在心中盤算如何向管家辭職。
“鄉下父母有事,叫我回去。”
“打算升學,繼續進修。”
“要結婚了,暫停工作。”
他不是要管家相信,只不過向找個藉口離職。
第二天去鳳凰辭職,他出門之前深呼吸。
駛進一號,已發覺情況不妙。
只見高舉抗議牌子群眾呼喊口號,他們非常憤怒,手挽手聯一線,一步步向一號逼近。
警察已在附近戒嚴,見車子駛近,逐輛截停詢問。
周啟之停下車子,警方認得車牌,低聲說:“兄臺,今日要額外留神。”
“什麼事?”
“聽新聞。”
啟之連忙扭開車中收音機。
“昨午立法會宣佈裁減公務員十五至三十百分點薪酬後,政府大樓已受包圍,憤怒公務員團體表示對政府食言極端失望及悲憤,不甘慘遭出賣,抗議示威,有與警方對峙跡象——”
啟之立刻加速。
到達一號,愛司迎出來,“小周,今日你送王小姐到立法會。”
“是。”
“小周,你要小心,我與王小姐坐後座。”
“明白。”
王庭芳如平日一般,穿淡色套裝,不發一言,神色卻比平日蒼白。
這時有輛黑色大房車在門口停下,乘客不等司機開門,已經跳下車來。
他是鄧伯誠。“庭芳,且慢。”
王庭芳按住他的手:“一個人必須要做他要做的事。”
鄧伯誠嘆氣:“庭芳,你何苦蓬車西征。”
“你們推薦我做到這個位置上,我總得做一次醜人——你也不肯背黑鍋,他又要做老好人,我不怕。”
“庭芳--”
王庭芳忽然擁抱鄧伯誠。
鄧伯誠頹然,“那你去好好做醜人吧。”
王庭芳取過公事包,他們上車出發。
周啟之從另一條路駛往立法會。
一路上王庭芳沉默如金。
車子還沒有停下,記者已經衝過戒備線來拍照。
閃光燈不住閃爍,照亮四周。像閃電一般。愛司明顯緊張,緊貼王庭芳身邊。
啟之看著她們進了大門才放下心來。
他到合作社看電視現場直播。
有人想轉檯,被他喝止:“別動。”
“小周今日怎麼了?”
“也許他關心減薪一事。”
“他並非公務員。”
只見熒幕上王庭芳開始發言。
“融島是世上提供公營服務最慷慨的地方,但融島又是稅基最窄的地方,政府與立法會必須作出史無前例的艱難決定,落實解決收支平衡問題。”
這時大家都坐下來細聽。
“政府當務之急,是做到收支平衡,經常收入只有六元,支出卻高達十元,已經不能‘慢慢來’,立法會已決定六月一日起,裁員百分之三十以上。”
這句話一講完,只聽得街外遊行抗議人士怒吼大作。
周啟之聽見有人叫:“王庭芳下臺,王庭芳即時辭職。”
可是又有相反聲音大喊:“王庭芳有益家長學生,王庭芳連任。”
員工走近窗口一看,嚇得退後。
只見聲勢洶洶,大量人群包圍大樓,一共三四層人頭各抒己見,各不讓步,一派擁護王庭芳,一派反對,吵個不休,一觸即發,警員苦苦攔阻。
啟之身邊電話響起來。
林森的聲音:“啟之,你此刻身在何處?”
“立法大樓。”
“好傢伙,情況如何?”
“亂。”
“我們的記者只能在外頭拍攝,啟之,不要放棄好機會。”
啟之忽然說:“電話沒電,我接收不到,喂喂喂。”
他按熄電話。
只見電視熒幕上逐個官員發言,個個臉色凝重。
一個司機喃喃說:“今日可怎樣離去?”
另一人開玩笑,向合作社老闆:“老王,你還剩多少雞蛋麵包?我們起碼在這裡住三日三夜。”
人群愈聚愈多,開始互相擲物。
終於散會了。
愛司護著王庭芳出來。
警方說:“王小姐或者需要到休息室稍候。”
愛司代答:“王小姐需往東京開經濟會議。”
“我立即找人手開路。”
一名警官隨同他們到地下停車場。
愛司與王庭芳坐在後座。
警員猶疑一下,“王小姐,可否戴上帽子免他們認人。”
王庭芳拒絕:“我沒有帽子。”
警官說:“那麼,我與司機跟車。”
王庭芳又說:“我已有保鏢。”聲音又冷又鎮定。
警官只得朝周啟之使一個眼色。
啟之出了一身冷汗,他點點頭。
車子緩緩駛出去。
一個轉彎,本來已拋離人群中心。
可是剎那間有人發覺,努力朝車子奔來,啟之想加速,已經來不及,車前也有人圍攏。
王庭芳在後座說:“小周,不得傷人。”
一句話時間,車子已被鐵桶似圍住,動彈不得。
啟之跌腳,本來尚可把人群擠開,脫圍而去,偏偏王庭芳又怕推倒人群。
只見他們撲過來敲打車身,見慣大場面的愛司連忙召警協助。
人群把面孔貼到車窗來張望,面目猙獰,十分可怕。
他們發覺茶色玻璃另一面正是王庭芳。他們大叫起來:“擒賊擒王,捉蛇拿七寸。”
王庭芳凝神,動也不動。啟之暗暗佩服。
這時警隊已經趕到,推開人群。
車子正要脫離困境,忽然有一箇中年男人奔過來,雙手持有武器,電光石火之間,他奮力用武器襲擊車子前方玻璃。
剎那間啟之看到他一手拿著大鐵錘,另一手拿一面斧頭,劈到車窗,強化玻璃粉碎彈開。那男子跳上車身,把斧頭大力扔進車廂。啟之在千鈞一髮中,整個人伏到車窗前保護後座乘客。
忽然聽得鳴槍一響,鮮血濺出,兇手倒下。啟之頹然坐倒座位。警員一擁而上。
啟之看見愛司撲上來扶住他說:“啟之,你別怕。”
怕,啟之茫然,怕什麼?
驀然低頭,發覺一把利斧正砍在他左胸,奇怪,他一點也不覺得痛。但是他害怕得不得了。天呵,他想:周啟之不過是在小報寫花邊新聞的一名龍套,怎麼糊里糊塗變為烈士?
他口中卻問:“王小姐--”
“我無恙,我在這裡。”聲音仍然鎮定。
這時,救護人員已經趕至,把他抬出車子。
周啟之眼前漸漸暗下去。他心中低叫:“媽媽,媽媽。”內心十分平靜。
周啟之失去知覺。
醒來時躺在醫院,左胸裹著紗布,動彈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