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傅,這幾日皇太后頻頻召見索國舅,甚至有草擬詔書的舉動。”
在元狩寢殿後方的迴廊深處,明林低聲向貝仲囂稟報。
“草擬詔書?”貝仲囂深深蹙眉,有種不安的預感。“可知道內容嗎?”
“不知道。”
“各地藩王收信後態度如何?”
“大怒、急怒、震怒、暴怒。”
“嗯,很傳神。”貝仲囂笑了笑,對他簡潔有力的形容給予讚賞,“那看來這幾日各藩王就會陸續進京了。”
“應該是。”他始終低着頭。
貝仲囂轉眸,一瞬也不瞬地盯住他看。
先帝將明林訓練得極好,即忠誠又聽話,辦起事來俐落,回起話來乾淨,這些日子若不是明林暗中打探消息,他也無法那麼容易掌握政局情勢。
“明林,你為皇上做了這麼多,難道不想為自己求點什麼嗎?”
雖然他時常也重賞他,但總覺得這些不是明林缺少的東西。
“臣是無父無母的孤兒。”明林平靜地説道。“先帝把我養在宮中,訓練我,也給我豐厚的賞銀,只是我有再多的錢也無人可以分享。”
貝仲囂可以體會他那種孤獨的感覺。
“你今年多大?”他忽然發現自己竟然從來沒有關心過他的年紀。
“二十五。”
“我娶妻那年是二十二歲,你也該娶妻了。”貝仲囂低頭思索了一會兒,問道:“你的屬下當中可有能替代你的嗎”
“有,明葉。”
他終於抬眸,第一次直接注視着貝仲囂的眼睛。
貝仲囂輕拍他的肩,微笑道:“過陣子,等政局穩定後,你把明葉推薦給皇上,然後請皇上放你出宮,到時候你就帶着錢離開皇宮,買個田產,然後娶妻生子,過安定的日子嗎。”
“多謝太傅。”明林感激地笑了。
明林退下後,貝仲囂獨自在廊下仰望明月,那一鈎新月,就像燕長樂那道纖細的柳眉。
想到燕長樂,他的心情瞬間便好了起來,嘴角更是不自主地泛起微笑。
沒想到,只是想到她的眉目身影,就能讓他得到最簡單的快樂和滿足。
只需要再等幾日就夠了,等皇上親自冊封長樂為公主之後,他就可以不用再避諱與她見面了。
即使他現在能發一語便震動朝廷、他説什麼皇上就會照做什麼、他的地位權勢高到人人背後喊他“臣皇仲囂”,但是這些都不是他想要的。
他要的只是像那夜在荷花池畔與燕長樂獨處時寧靜的心境,以及聽着燕長樂低吟“虹梁水陌,魚浪吹香,紅衣半狼籍”時的心靈觸動。
踏着淡淡的月光,他漫步閒走,忽然聽見一陣悠遠飄渺的笛音,在靜夜裏如一泓幽谷清泉般,令人感到心曠神怡,清新醉人。
這笛音竟然聽起來十分熟悉……
他心中微驚,“飛霞宮”離皇上寢殿十分遙遠,倘若燕長樂在“飛霞宮”內吹笛,此外是絕對聽不到的,但這個笛音聽起來不遠不近,分明僅在皇上寢殿周圍,究竟是誰在吹笛?
他循着笛聲而去,發覺笛聲竟然來自寢殿後的一處小園林。
轉過一道太湖石屏障,他終於看到了吹笛人。
笛音驟止,坐在桂花樹下的燕長樂笑抿着唇站起身,偏頭望着他。
“你怎麼能進來皇上的寢殿?”
見到燕長樂的一瞬間,他雖然驚喜莫名,但也意外她是如何來到這裏的?
燕長樂微垂螓首,容顏緋紅含羞,雙手把玩長笛。
“是皇上悄悄把我藏進他的轎裏,帶我進來的。”
在她請求元狩將她賜給貝仲囂為妻後,元狩無法置信地震呆了許久。
雖然元狩無法理解她對貝仲囂的情意,但是卻做了件最孩子氣的事,就是將她藏進他的轎子裏,把她帶來見他。
貝仲囂無奈地笑嘆。
“皇上這麼做太胡來了,萬一讓人發現,又不知道要傳出什麼流言蜚語,我好不容易才想到解決的對策,別又讓我功虧一簣。”
“謝謝你讓我從皇后變成長樂公主。”燕長樂的臉龐浮現温柔的笑意。
“不用謝我,這是我該負責的。”
他的笑容中帶着點心虛,還有些許不自在。
燕長樂輕輕一笑,語帶嘲弄。
“你又不是我爹,負什麼責?”
“記得當日我帶你進宮時,你説將來你幸福便罷,若不幸福,你會憎恨我一輩子。”説着,他的唇緩緩漾出一朵笑。“現在我想清楚了,我可不願意被你憎恨一輩子。”
“那你希望我怎麼對你一輩子呢?”她忍不住試探。
“我已經做了我能做的,所以這個答案應該你來告訴我。”
貝仲囂低頭一笑,他們之間的對話已經像極了情人間的鬥嘴。
燕長樂唇角噙着笑,望着他的眼神甜蜜如甘泉。
“我給你一輩子的愛,你給我一輩子的幸福,這樣好嗎?”
貝仲囂緩緩走到她面前,温柔地握住她的雙手。
“只要你不覺得委屈就好。”他真心地對她説。
“委屈?”她失聲笑道。“你可是‘臣皇仲囂’呢!”
“我不會永遠都是‘臣皇仲囂’。”
他捧着她的手,淡淡一笑。
燕長樂聽出了他話中的涵義,仍故意頑皮地説:“我知道了,你不會永遠都是‘臣皇仲囂’,因為你將來會成為‘駙馬仲囂’。”
他嘴角的笑意漸濃。
燕長樂是個坦率直爽的女子,和他從前害羞到幾乎無語的妻子不一樣,他並不需要花費太多心思去揣摩她的想法,因為她會直接而坦然地對他説出來。
“等過一段時日,處理掉眼下棘手的問題之後,我就會請皇上賜婚。”他鄭重地説道。
聽到了貝仲囂的承諾,看到了令她安心的笑容,燕長樂情不自禁地投入他懷裏,雙臂緊緊抱住他。
貝仲囂先是怔忡了一瞬,隨即環住她纖柔的肩背,當他真真實實地將她擁在懷中時,一股無法言語的滿足感立即湧上心頭。
燕長樂埋首在他温曖的胸前,鼻間充盈着他的男性氣息,她這才體會到被心愛的男人抱在懷裏時的感覺有多麼幸福。
想起那日失足落水時,貝仲囂大喊她的名字,那是他第一次直接喊她的名字,就像一種被認定了的感覺,讓她覺得好温馨、好甜蜜。
“從現在開始,我要喊你的名字。”她語氣認真得像在宣告他已經是自己的所有物。
“嗯。”他的手指輕輕梳理她頰畔微松的髮鬢。
“對了!”她忽然抬起頭,正色地問:“那日你將我救起時,到底對我做了什麼?為什麼會因此傳出那麼多的流言蜚語?”
“你當時閉了氣,所以我把氣呼進你的肺裏,只是這樣而已。”貝仲囂神情相當彆扭。
燕長樂一邊想像着,一邊好奇地問道:“用……你的嘴?”
“當然,不然還有別的方法嗎?”
當時他滿腦子只有救活她的念頭,根本無心想太多。
燕長樂蹙緊細眉,盯着他的薄唇,像是想要更瞭解什麼似的,吶吶低語:“你再試一次。”
貝仲囂愕然挑眉。“把氣呼進你嘴裏?”
“當然不是,我現在又不是沒氣。”她嘟囉着。
“你只是要我親你,是吧?”
他明白了,忍不住輕笑起來。
燕長樂的臉微微一紅。
“那日只是我的嘴碰到了你的嘴而已,那並不是真正的親吻。”他的指腹輕輕撫摸着她的唇瓣。
“那……真正的親吻是怎樣?你現在總應該可以教我了吧?”她既緊張又期待着他的吻。
貝仲囂被她充滿好奇的受教表情逗笑了,他是個正常的男人,不可能對她沒有非分妄想,只是他怕太急躁了會嚇住她,所以決定讓一切親密關係自然發生就好,沒想到她卻不願“慢慢來”。
“身子別繃太緊。”
他輕輕捧高她的臉龐,俯首貼近她,用鼻樑輕蹭着她細膩柔滑的肌膚,薄唇緩緩地自她的眉心蜿蜒吻下。
她的雙頰泛起紅潮,感覺着他熾熱的氣息,她情不自禁地攀住他的頸項,指尖觸到他頸側跳得又快又激烈的脈搏。
在他的唇輕輕落在她唇上時,她神思迷離地低哺:“仲囂,你也是這樣吻你死去的妻子嗎?”
貝仲囂頓住,從她柔軟的嘴唇移開來,深深望着她迷濛的眼眸。
“不要比較好嗎?”
他並不想告訴她,他死去的妻子在他面前永遠表現得像只受驚的小鹿,明明他們是夫妻,但她卻總讓他覺得自己在侵犯她。
“我不是有意的。”她微帶歉意地拉下他的頸項,讓他的鼻尖再度碰上她的鼻尖。“我只是……有些吃醋……”
貝仲囂微微一笑,低頭吻住她豐盈的唇瓣。
“別胡思亂想,你只要想着我就好。”
他輕觸、吻啄、摩弄着她的紅唇,直到她繃緊的身子柔軟地放鬆下來。
“把嘴張開。”
他的舌尖恬着她的唇瓣,引誘着。
燕長樂神智恍惚,被動地張開嘴。
“別咬我的舌頭。”
他話説完,舌尖就鑽進她的口裏,攫住了她。
並長樂在他熾烈的吻下不自覺地顫抖,迷眩不已……
“桂花酒一罈?”貝仲囂狐疑地看了明林一眼。“長樂就只要這個?”
“是,長樂姑娘是這麼回話的。”明林恭謹地答道。
貝仲囂苦笑了笑,難得他有心想送點禮物取悦她,問她需要些什麼,她竟然只要一罈桂花酒?
“有沒有説要桂花酒做什麼?”
“沒有。”
“難道‘飛霞宮’要宴客嗎?”他開始猜測。
“不知道。”
“好吧,既然她只要桂花酒,就送一罈去給她。”或許皇貴妃和燕長樂想在月下小酌一番吧?
“是。”
明林剛轉身想走,又給貝仲囂喚了回來。
“等一下!”貝仲囂想到了一個取悦她的好辦法。“明林,你再派人到燕大人府上去,把他們家的那隻狗帶進宮裏來,連同桂花酒一併送過去給長樂。”
明林微愕,隨即應聲。
“是。”
“如果長樂問起我要什麼東西的話,你就説我要她親手繡的荷包。”
“是。”
明林暗笑着,轉身離去。
貝仲囂想像着燕長樂看到愛犬後大受感動的模樣,就忍不住笑出聲來。
“太傅近日心情好像極好?”
元狩雙手支着下巴,已經觀察他很久了。
“皇上看出來了嗎?”
貝仲囂笑了笑,並未刻意掩飾。
“當然,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來。”元狩慢吞吞地點着頭。“這幾天老見太傅有事沒事就發笑,真是奇怪。”
自從決定認長樂當姐姐開始,他就發現憂鬱深沉的貝仲囂整個人都變了,難道這就是“愛情”的力量?
“等皇上長大了或許就會明白了。”
貝仲囂淺淺一笑,沒有多做解釋。
元狩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那日燕長樂跪在地上哭求他賜婚的景象他始終忘不了,這種令他深深感動的才叫“愛”吧!
“皇上近來草擬諭旨的功力大有長進,接下來皇上要慢慢學着如何批閲奏章,如何從奏章裏觀察大臣的性格,多看多學,到時候才不會被狡猾的臣子們騙了。”
貝仲囂邊説邊整理着御案上的大疊奏章。
“太傅,你娶妻以後會離開我嗎?”元狩不禁擔憂起來。
貝仲囂微笑道:“等皇上長大了,自然就不需要我了。”
“太傅,朕封你一個更大的官,你還是留在宮裏陪我,好嗎?”
“皇上,記得我曾跟你説過的話嗎?你不能過度依賴一個大臣。”貝仲囂語重心長地説道:“如今我和皇上的關係非同一般君臣,這樣的依賴關係只能維持到皇上親政以前,等皇上親政之後,我一定必須要離開,因為到那時候不會再有一個大臣能容忍皇上凡事都來徵詢我的意見。皇上與我君臣一場,不會希望到最後讓我落到一個被誅殺的下場吧?”
“誰會誅殺你?”元狩大驚。
“所有人都有可能,尤其是妒恨我的人都會羅織各種罪名在我身上,到那時候,皇上也會不得不誅殺我的。”
讀多了歷史上那些充滿鬥爭、陰謀和殺戮的故事,前人已經告訴他,他若貪戀權勢會有什麼下場了。
“太傅,我不會殺你的……”
元狩哽咽起來,撲過去抱住他。
“皇上別多心,我不是説皇上一定會殺我,但是我也不能不提防有人會陷害我呀!”
貝仲囂蹲下來,擦乾他的眼淚安慰着。
“太傅聰明,自然不會受人陷害,而且就算有人陷害你,我也一定會保你的!”
元狩怞噎着,聲音哀哀的。
“多謝皇上。”貝仲囂深受感動。“得到皇上這句話,也不枉費我這兩年來待皇上的一片赤誠了。”
“所以,太傅肯留下來了嗎?”元狩的雙眸亮了亮。
“臣只能向皇上承諾,一定會留到皇上正式親政以後。”貝仲囂沒有把最後一句“再歸隱”説完。
他很清楚,如果要讓這段君臣的永遠美好,他就必須要離開這裏。
傍晚,明林來到“飛霞宮”前。
喜雀出來開門,從明林手裏接過一小壇酒,狐疑地看了看。
“這是貝太傅要給長樂姑娘的。”
明林話剛説完,就看見燕長樂提着裙襬奔出來,從喜雀手裏把酒罈搶過去。
“太好了、太好了!我的桂花酒終於來了啊——”
燕長樂抱着酒罈拼命轉圈,開心的神情就像久旱逢甘雨一樣。
她過度興奮的反應,看得明林和喜雀兩個人傻眼。
突然,一顆毛茸茸的頭從明林懷中鑽出來,“汪汪”叫了兩聲。
燕長樂彷彿被雷擊中了般,驚顫了一下,旋即轉過身來,驚詫地看着明林懷裏那隻她從小抱着長大的雪白獅子狗!
“天啦!團團雪!你怎麼會在這兒?”
這聲驚喜的尖叫,簡直比燕長樂平時説話的聲調還要高了八度。
團團雪看見許久不見的主人,興奮地從明林懷中掙扎着跳下來,撲在燕長樂腿邊“汪汪汪”地叫個不停。
“團團雪——”
燕長樂把原本抱在懷裏的桂花酒罈丟給喜雀,立刻一把抱起團團雪,拼命用自己的頭磨蹭它的腦袋。
“好久沒看見你了,你長胖沒有?是不是瘦了?素月有沒有好好照顧你呀?”
一隻狗就讓燕長樂如此欣喜若狂,明林不禁佩服起貝仲囂的細心,看來取悦女子的本事還得請教他了。
“你怎麼知道?是誰讓你把團團雪帶進來的?”燕長樂轉頭笑着問明林。
“是貝太傅。”明林低聲答道。
燕長樂一聽,感動莫名。她從來不曾對他提起過團團雪,可他竟然只是在府裏見過一眼她和團團雪,就知道她離開團團雪這麼久的時間有多麼想念它,還特地把團團雪接進宮裏來陪她。
有種温暖從心窩裏漸漸漫開來,現在的她真的好開心、好快樂。
“請你帶話給貝太傅,説我好開心,謝謝他!”她笑吟吟地問道:“對了,貝太傅有沒有説他想要什麼東西?”
“有,長樂姑娘親手繡的荷包。”
燕長樂呆住,漸漸地抿起嘴,然後慢慢咬住下唇,喃喃抱怨。
“貝仲囂肯定有千里眼,居然知道我最不會的就是繡、花!”
“長樂姑娘要我如何回覆?”
“你跟貝太傅説,要繡荷包也可以,劣品半個月過來取,精品恐怕要等上半年。”
燕長樂笑着轉身,懷抱團團雪走進宮。
明林呆了呆,嘴角不禁浮起笑痕,看着她們一人抱着狗,一人抱着桂花酒罈緩步進宮,宮門關起來後,仍聽得到她們的對話。
“真好、真好,咱們宮裏多了個雪團團,肯定更熱鬧了!”喜雀開心地摸着獅子犬雪白的毛。
“是團團雪!”燕長樂糾正。
“喔,團團雪。”
“喜雀,你會刺繡嗎?”
“會呀!你不會嗎?”喜雀的語氣好像刺繡是像吃飯一樣簡單的事。
“我不喜歡刺繡,從小就不喜歡,不過現在開始學了……”
明林聽到燕長樂這些話,微微一笑,決定回去密報給貝仲囂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