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酒館已是黃昏,寒風凜例,他朝市中心走去,街上行人擁擠,都是出來蒐購禮物的人潮。
這是西方人的世界,周家始終未能融入,多年來他們管他們在農曆年放炮竹舞獅子,身在胡,心在漢。
大百貨公司櫥窗擺滿應節活動裝飾,馴鹿拉著聖誕老人雪撬,彩色燈泡閃爍亮麗。
萬亨打了個酒隔,拉起外套領子。
他小心翼翼走過馬路,生怕滑餃。
就在這個時候,最可怕的事發生了。
起初萬亨根本不知是什麼事,只覺背後好似被人大力推擠,他摔得老遠,跌在地下。
面孔碰在雪地上,也不覺疼痛,接著,隆轟轟巨響,好似一列火車開過,震耳欲聾,地面顫抖起來。
世界像是倒塌,無數磚塊玻璃碎為糜粉,雨般朝他身上撒來。
萬亨魂不附體,兩手抱在頭上,盡力保護自己,電光石火間,兩個字閃過他的腦袋:炸彈!
他伏在地上動都不敢動。
數十秒鐘過後,他抬起頭來,看到了地獄。
爆炸就在百貨公司大門附近發生,櫥窗已全部粉碎,豪華入口處已變瓦礫,三分鐘前興高采烈的途人此刻躺在地上呻吟,殘肢四布。
周萬亨若不是忽然決定過馬路,恐怕已是其中一具屍體,他渾身欽斂發抖,聽得瞥車嗚嗚聲趕來。
身邊有人低聲呼救:「我的孩子┅┅救救孩子。」
萬亨爬起來,扶起渾身鮮血的一個女子,她頭部受重創,已失去半邊臉。
萬亨聲音沙啞,「別擔心,我幫你找。」
「是男孩┅┅六歲。」
救護人員已開始工作,現場一片慌亂。
可是萬亨沒有放開那女子,「我去替你找。」
女子輕經說:「謝謝你。」
那小男孩在不遠之處,像一隻被人遺棄的洋娃娃似躺看,身上無表面傷痕,可是已無生命。
萬亨抱起他,走到女子身邊。
女子尚有一絲力氣,「他無恙?」
萬亨聽見他自己說:「他沒事。」
女子伸手過去握住孩子小手,然後不再動彈。
護理人員走到萬亨身邊,「先生,你受了傷,請過來檢查。」
萬亨一低頭,這才看見大腿上插看一截斷箭似的碎玻璃,奇怪,他一點也不覺得痛,可是忽然渾身乏力,再次蟀倒。
有人自他手中把孩子接過,他一直問:「為什麼,為什麼。」
替他包紮傷口的女護士忽然抬起頭來,冷冷地說:「問愛爾蘭共和軍。」
那一夜,周萬亨在醫院渡過。
隔壁床位男子失去左臂,在藥物影響下昏昏睡去,稍早時,萬亨聽見他哭泣。
看護進來巡房,替他注射。
萬亨內心明澄一片,再也沒有怨恨,適才經過生關死劫,到冥界兜了一個圈子回來,便他明白,他個人的傷心事並不重要。
看護溫言問他:「你是炸彈案其中一個傷者?」
萬亨頷首。
「算是幸運,只縫了五針。」
「可不是。」
「已是本年第七宗。」
「為何傷及無辜平民?」
「好讓政府震驚傷痛。」
「可是,政府只是一個麻木不仁的權力機構。」
「說得真好。」
萬亨掙扎坐起來。
看護按住他,「你別動,你失血不少。」
他睡著了。
只有這一個晚上,他沒有夢見林秀枝那雙大眼睛。
三天後他出院返家。
對受傷的事絕口不提。
周母鬧偏頭痛,在吃中藥。
萬亨輕輕在母親耳拌說出意願。
周母如聞雷極,失聲跌腳問:「你要什麼?」
周父抬起頭來,皺起眉頭,「你又大呼小叫了。」
周太太跳起來,「萬亨,你再說一次。」
萬亨無奈,鼓起勇氣說:「我已決定從軍。」
周父手中的報紙刷一聲落在地上。
他比老妻跳得更高,「萬亨你瘋了。」
萬新在一旁點點頭,「他沒事,他只是想跳出這破舊的唐人街。」
萬亨向哥哥投去感激的一眼。
「當兵多吃苦你可知道?」
萬新懶洋洋答:「不曾比終身在餐館渡過更辛苦。」
周父喝道:「我不是問奶。」
周太太放聲大哭,「你是中國人,你在英國當什麼兵?」
萬新冷冷答:「你錯了,法律上我們全家是英國人。」
周太太呼天搶地,「天呵,我做錯什麼事,為何如此報應我?」
萬亨這時才出聲,「媽,現在又不打仗,當兵亦無危險。」
周父鐵青著臉說:「你以為我是三歲小孩,貝爾法斯特戰事何等激烈,你簡直去送死。」
「派駐北愛爾蘭的機會是極微的。」
「你是中國人,當然先派你去。」
「爸,萬新說得對,我們早已不是中國人。」
「什麼?」這個字花師爺拍案而起,「你竟達一身黃皮膚都不認了,你生為中國人,死為中國鬼」萬新給他接上去:「可是享受英國福利,已有十多年。」
周父氣結,踢翻一張椅子,走了出去。
周家豪看見祖父生那麼大的氣,以為是他的過失,兩歲的他不禁號陶大哭。
周母過去抱起孫兒,抽噎地間:「這個家究竟怎麼了,這個家究竟怎麼了?」
無知的反應往往最激烈。
屋子終於慢慢靜下來。
萬亨對母親說:「我並非到前線去精忠報國,我只不過想謀求一個出身,軍隊訓練嚴謹,薪酬豐厚,三五年後退役,可領酒館執照,那豈不比做炸魚薯條強。」
周母聳然動容,「開酒吧?」
「那可是一本萬利的生意,」萬新在一旁說:「洋人自開門坐到關門,啤酒灌了一杯又一杯。聊天吹牛練飛鏢看電視,比也們的家還親,屆時,我一定去萬亨酒館幫忙。」
「大哥,你做我經理。」
「沒幾個華人有資格開酒館,不光是有錢辦得到。」
周母磴長子一眼,「你為什麼不去當兵?」
「我年紀比萬亨大,況且,我英文程度太差。」
萬亨說:「我也想在軍中言語班把英語練好,真懊悔當年沒好好用功。」
周母低頭,「是我不好,專等你們曠課,在店中幫忙。」
兩兄弟不語。
一年跟不上,年年落後,功課就犧牲在一箱箱冰凍繕魚,萬新專在後門等卸貨,咬緊牙關把魚扛進店鋪,萬亨負責炸薯條,一袋袋冷藏五公斤重,一天好賣十多袋,不停的炸成金黃色,沒有這兩名壯丁,如何經營小店。
周母至今才知道虧欠了兩子。
當年?當年能夠活下來已屬萬幸。
她終於低下頭來,說:「你自己保重。」
萬亨鬆一口氣,知道已獲得母親認同。
萬新既高興又苦澀,「恭喜你,萬亨,你終於有脫胎換骨的機會。」
「你呢?」
「我打算到倫敦碰機會,有朋友在芝勒街開賭場,我去做荷官。」
周母失聲問:「我的店怎麼辦?」
「你請夥計幫忙好了。」
那一年過得真快。
林秀枝一絲消息也沒有,漸漸也不再有人提到她的名字。
她如一滴露水,消失在空氣申,只有周萬亨記得她還是他名義上的妻子。
英軍假期與福利比想像中還要好,回到家中,連周父都嘖嘖稱奇,穿軍裝的周萬亨,英姿楓佩,體格與氣質都大有進步。剪平頂頭,戴軟氈帽,簡直堪稱英俊。
周母看到甚為歡喜,訕訕道:「怎麼戴綠帽子?」
周父白她一眼,「。」
「還習慣嗎,是否辛苦?」
萬亨但笑不語。
世上有什麼是毋需付出代價的呢。
周父讚歎:「英軍裝備真正齊全。」
這套軍服給周萬亨帶來尊嚴與自信。
「軍中可有歧視?」
萬亨顧左右言他,「我明日去看萬新。」
「你叫他多回家來,說家豪已上幼兒班了。」
他在大班俱樂部找到大哥。
周萬新嘴角刁一枝香菸,正在熟練地招呼人客,看樣子地也升了級,做巡場。
看到萬亨,笑著迎上來,「周下士,你好,什麼風把你吹來。」
萬亨不託好笑。
萬新又故意作羞愧狀,「同你是不能比了,你看我,爛塌塌,一副唐人街流氓狀。」
萬亨沒好氣。
他又朝兄弟擠擠眼,「這美女多籮籮,挑一個輸得最厲害的,隨時可以帶出去。」
「我想喝杯咖啡。」
「隨我到休息室來。」
坐下來了,萬亨問:「你眼線廣,有無消息?」
「我連她面長面短也不知道。」
萬亨不禁有氣,「你根本沒替我留神。」
「是,你說得對,只給我一張照片,如何尋人?」
「她長得不普通。」
「咄,出來混的女子,哪個不是大眼睛高胸脯。有什麼特別,哪閒酒館賭坊都有一打。」
萬亨沉默。
「還沒忘記此人?」
萬亨不答。
「快去申請離婚吧。」
萬亨不作聲。
「你不是想報仇吧?」萬新擔心起來。
「不不,」萬亨笑了,「沒有的事。」
「聽我說,萬亨,你根本不認識這個女人。」
「是,你說得對。」萬亨長長嘆息一聲。
他獨自去喝啤酒。
與酒保聊了起來,他一心打聽這個行業的榮辱,心中已儲藏不少資料,政府規定的條例也讀得一清二楚,談起來儼然半個行家。
聊得起勁,不覺多喝兩杯,頗有酒意,離開酒館,走到街上,時間已近黃昏,暮色蒼茫,萬亨忽然覺得無比寂寞。
他低頭不語。
是一個初夏,可是街上所見,女郎們都已經穿得相當單薄,忙不迭展露美好的身段。
萬亨看到戲院門口有一個黑髮高挑女子,白皮膚,短直髮,穿白襯衫、藍色長褲,正與一幫朋友說笑。
他忽然身不由主那樣走近,手塔在她肩上。
那女孩子蒸然回過頭來看看他,她有一張圓面孔,不不不,不是她,秀枝的下巴尖一點。
萬亨連忙說:「對不起,認錯人了。」
可是那女子笑道:「不不不,沒認錯,你是利口福的周萬亨,我是倫大的曹慧群,記得嗎?」
周萬亨愣在那。
人生何處不相逢。
曾慧群上下打量他,「你這就不老實了,原來你隸屬英軍。」
萬亨只是賠笑。
她微笑,「相請不如偶遇,一起吃晚飯如何?」
「你不是要同朋友看電影的嗎?」
「不看了,碰到老朋友,敘舊要緊。」
老朋友?
「可不是,認識一年多了。」
萬亨被她逗得笑出來。
怎麼可能把她認錯是秀枝,她此刻說的話多過秀枝一年話題。
他打量她,十分訝異:「此刻又流行窄腳褲了嗎?」
曹慧群笑嘻嘻地回答:「有性格兼聰明的我從來不穿醜怪的寬腳褲。」
萬亨又笑,「去何處吃飯?」
他喜歡她,她叫他歡笑,那真是難得的一件事。
那大學生忽然貪婪地說:「請我吃牛排。」
萬亨一徵,「好。」一直聽說最餓最髒的是大學生,她倒是不髒,不過看情形的確很餓。
他們的零用去了何處?
過了馬路,曹慧群指一指,「這。」
萬亨又一次意外,這一家專門吃美國牛肉、老大碟子捧上來,一塊半公斤半生倘血水大肉,有什麼好吃?
不過,他尊重女士的意願。
「我可以叫最好的牛腰肉嗎?」
「你愛吃什麼都可以。」
曹慧群十分感動,「我一早知道你是好人。」
萬亨又忍不住笑。
「下次,或者你會請我吃龍蝦。」
他溫和地說:「完全沒有問題。」
「一個多月沒吃肉了,只得芝土來麵包送冷開水,真痛苦。」
「發生什麼事,你的零用呢?」
「借給一位同學回家奔喪。」
萬亨微笑,「那也很有義氣呀。」
肉來了,任何見過此女吃相的人都會愛上她,她先深深嗅一嗅肉香,閉上眼睛,陶醉地唔地一聲,然後,舉案大嚼。
萬亨從來沒有近距離與這個階層的女孩子接觸過,想像中她們十分驕傲嬌縱,可是曹慧群完全不似。
萬亨替她叫了一杯紅酒。
她吃得雙頰鼓鼓。
「甜品?」
「糖醬布甸。」
食量驚人。
一年多沒真正笑過的周萬亨今晚不知多高興。
他一生最寶貴的東西早已遭人騙走,此刻,他已百無禁忌。
吃飽了,曹慧群問:「告訴我,你軍階是准尉還是少尉?」
「希望將來升至那個地步,目前只是下士。」
「穿上制服的你看上去漂亮極了。」
「不敢當。」
「你幾歲?那麼老成持重。」
「廿三。」
「喂,才比我大兩歲。」
「你剛來讀書?」
「不,明年好畢業了,家等我回去做生力軍呢?」
「是家庭生意?」
「祖父留下來一間小小建築公司,曹家男丁傳到我大哥已是第五代做建築師了。」
他再替她叫一杯愛爾蘭咖啡。
曹慧群寫了住所地址電話給他。
「你呢?」
「軍營不方便聽電話。」
她凝視他,「你是不想再請我吃飯吧。」
萬亨又笑,只得寫一個號碼給她。
「你不愛多話。」
萬亨答:「我不會講話。」
「知道自己不會說話而不多話,就是極大優點。」
萬亨詫異,「真的。」
「當然。」曹慧群十分肯定。
萬亨更加喜歡她。
他用計程車送她回家。
到了門口,曹慧群說:「家母老是勸我不要邀請異性入屋。」
萬亨笑笑,「晚安。」
他走向計程車,終於又轉過身來,見她還站在門口,便笑問:「明晚吃龍蝦如何?」
她雙手掩胸,作暈眩狀,「嗶。」
「六時半來接你。」
她歡欣地開門進屋去。
萬亨也覺得意外。
他以為他的心已死,可是不,他的生命力比地想像要強壯,萬亨深深嘆息一聲,這一定得自父母遺傳,他們飄洋過海歷盡千辛萬苦,建立新家,更需要百倍勇氣。
他到萬新的宿舍打地鋪。
萬新問:「去了何處?」
「同一女孩吃飯。」
「看,大丈夫何患無妻。」
「宿舍再不收拾要成老鼠窩了。」
「現在還尋不尋人?」
「我還是要找她出來。」
「為著什麼?」
「問清楚。」
「真是傻子。」
「是,」萬亨承認,「我一直是愣小子。」
「幼時潛水捉鮑魚,閉氣至面孔發紫胸口痛的也是你,還差點昏死,叫老媽擔驚受白。」
萬亨不響。
「聽說軍隊甚為黑暗,可是真的?」
萬亨一徵,一個賭檔巡場還怕黑暗?他失聲暢快大笑起來。
萬新悻悻然說:「你心情大好了。」
萬亨見一隻黑色油光水滑的大老鼠溜過,丟出一隻鞋子,可是沒扔中。
萬新換一件衣服又出去繼繽下一場。
近天亮,他聽得他回來,門外好像還有壢壢鶯聲。
傷心人都別有懷抱。
萬亨醒來已不早,可是萬新猶自扯鼻軒。
他無處可去,替大哥把髒衣服整理出來,拿到自動洗衣場去洗乾淨。
回來之際,萬新已醒。
他打個呵欠,「怠慢了。」
萬亨勸:「生活如此糜爛也不是辦法。」
萬新不語。
「不如回利物浦等我酒館開張。」
「做說客是你此行目的吧。」
萬亨笑笑,「爸媽怪寂寞,二人最近都大量脫髮,燈光下頭皮發亮。」
萬新也覺側然。
「今晚我返回軍營。」
「你自己當心,切勿為外國人賣命。」
萬亨不禁好笑,「是,我們生為中國人,死為中國鬼。」
萬新噴出一口煙,宿舍陋室空空,更見寂寥。
「那女孩是什麼身份?」
「大學生。」
萬新不置信地瞪著兄弟,「這不是自尋煩惱嗎?」
萬亨卻說:「有時候,身不由己,也只得勇往直前。」
「我不相信這一套。」
「所以你婉拒了許多締情的大學女生。」
「萬亨,」他跳起來,「你信不信我掌刮你?」
萬亨笑著逃走。
曾慧群愛吃,他去買了許多美味的罐頭食物給她,火腿、煙蠔,鮭魚,油爛筍,椒醬肉┅┅以及一籃子即食麵,後來又加一束嫩黃色洋水仙。
她一開門看到,感動至淚盈於睫,半晌說:「從來沒人對我這麼好。」
這已是周萬亨最佳報酬。
公寓很考瑚,可是太久沒有收拾,玻璃茶几上灰塵厚得可以寫字,曹慧群的確在几上寫了若干電話號碼。
他忍不住幫她執拾。
近窗一角堆滿書本與筆記簿,看樣子她是個勤力的好學生。
萬亨走近。只見密密麻麻都是用手寫的筆記,一疊一疊,亂中有序,他沒打算細看,自問也看不懂。
慧群往地下一坐,「看到沒有,成績都是甲等。」
萬亨卻問:「為什麼學生都喜歡坐地下?」
她答得好:「人生只有這麼幾年舒暢日子,再不放肆,還待何時。」
萬亨不禁羨慕起來,「真的歡樂?」
慧群肯定地頷首。
「那多好。」
「你呢?」
萬亨一徵,「我寄望將來。」
「有將來更值得慶幸。」
曹慧群天性樂觀,在她眼中,一切世事都是美好,烏雲著銀邊,雨過必定天青。
萬亨對她更加好感。
慧群一骨碌起來,「出去吃飯吧。」
他沒有食言,請她吃最好的海鮮。
「你現駐何處?」
「李茲。」
「幾時回去?」
「明天一早。」
「早到幾時?」
「清晨六時出發。」
「哪個火車站。」
「柏定登。」
「會不會再約我?」
「一個人吃龍蝦沒意思。」
她笑了,把手按在他手上。
那樣小而白哲的手大約只好寫寫筆記,他很珍惜這一刻,他握住她的手。
她說:「會想念你。」
「我可以與你通電話。」
「約好一個時間比較方便。」
萬亨想一想,「如果可能的話,早上七時如何?」
「非常好。」
「一言為定。」
第二天清早下面筋那樣粗的大雨,火車站上同僚都穿看軍披風雨衣,周萬亨自不例外。
忽然有人叫他:「周,周,這邊,有人想見你。」
他轉過頭去,看到曹慧群站在簷蓬下向他招手。
真沒想到她會來送他。
曙光下她小小圓臉像安琪兒。
她沒有雨傘,頭髮早已打溼,外套一搭搭水印。
萬亨走過去,把雨衣脫下披在她身上。
「順風。」她說。
他點點頭。
「雨衣可以送人嗎?」
「當然不行。」
「那怎麼辦?」
「我可以說遺失了。」
「長官會追究嗎?」
「不致於降級。」
她拉著衣襟笑了,寬大雨衣穿她身上看上去像小孩子穿大人衣裳。
他擁抱她一下,轉身回到月臺上車。
有人問他:「你的女朋友?」
萬亨的英語雖然大有進步,可是也還不知道「我哪有那麼好福氣」該怎麼說。
他一路沉默。
回到軍營,天天繼續操練。
爬在戰壕中,身體當跳板那被同僚踏過,有人一不小心踩到他臉上,萬亨整張面孔栽到泥漿,吃了一嘴汙水,這事若給慧群知道了,一定也是經驗而並非不幸。
樂觀的慧群心中沒有壞事。
那邊廂的她穿著他的雨衣上學。
同學驚豔,「何處得來如此標緻大衣。」
「呃,軍用商店。」
「是嗎,我怎麼從來未見過。」
「你得仔細找呀。」慧群喜孜孜說。
每天睡覺之前,她把電話放到床頭,專等他與她說幾句。
要待很久之後,她才發覺,咦,這不是在談戀愛嗎,已經來不及了,但是心中非常高興。
仍然與其他男孩約會,不過他們不是人文弱,就是不夠慷慨,還有:話太多,要求十分過份,男子氣慨不足。
心中漸漸只餘一個人。
「生活如何?請向我報告。」
「犯了腳氣病。」
「容易醫治嗎?」
「這是軍人最常見毛病。」
「是靴子穿太久了吧。」
「長時期站在潮溼地方,無可避免。」
「嗯,職業病。」
「大學生有無職業病?」
「有,懶惰。」
萬亨忍著笑,「告訴你一個消息。」
「好消息還是壞消息?」
「對龍蝦來說是壞消息。」
「啊,我幾時可以見你?」
「下個星期三。」
慧群歡呼。
他星期二晚上就到了。
星期二一清早找到她學校去,快放暑假,學生心情不一樣,走路帶看跳躍之意,人群中,他迅速看到了她。
電光石火間她的目光也發現了他,自草地另一頭奔過來,兩人緊緊擁抱。
慧群說:「真末料到會那樣想念你。」
萬亨笑嘻嘻,「一定是罐頭全吃光了。」
「家催我回去過暑假。」
「你的意思呢?」
慧群看看他,「你又往何處?」
「軍人無暑期,我將派駐北愛爾蘭。」
慧群聞訊睜大雙眼,半晌頓足,「可惡。」
「為期三月。很快可以回來。」
慧群淚盈於睫,「那是世上最危險的地方之一。」
「看,看,在大街過馬路亦有危險。」
「坦白說,若非爭北海油田,這場仗打不起來。」
萬亨維持緘默。
慧群籲出一口氣,「所以你特地來看我。」
萬亨豁達的答:「也許以後見不著也說不定。」
「你也知道危險。」
萬亨說:「陪我回利物浦探父母如何?」
「見伯父母?」
「怕不怕?」
慧群破涕而笑。
「請別告訴他們我往北愛,三個月很快過去,我不想也們擔心。」
「你可知道戰事中誰是誰非?」
萬亨過一刻答:「我只知接受命令。」
當天下午她便隨他回家。
周太太一打開門,好一個意外驚喜,一看就知道那女孩身份矜貴,氣質全然不同。
她有失而復得之喜,連忙把老伴喚出來招呼曹小姐,又讓孫子見過人客。
喝過茶之後他倆出去逛街,周母說:「萬亨否極泰來。」
只聽得周父哼地一聲,「齊大非偶。」
周太太不服,「你又何用自卑,無故小窺親兒。」
「你知道什麼,社會地位一級級高低分明,差一等即是差一等,木門對木門,竹門對竹門才有幸福。」
周太太氣結。
曾慧群與周萬亨騎看腳踏車到山崗,叄觀那所著名大教堂。
「山腳那堆瓦礫是什麼?」
「二次大戰遺蹟。」
「什麼,到今日尚未修復?是故意保持舊狀來警惕世人吧。」
「不,因為政府缺錢重建。」
慧群駭笑,「這樣窮還這樣驕傲。」
「值得向這個國家學習可是。」
「被你提醒才知道什麼叫人窮志不窮。」
「不過市容破爛真正難受。」
與慧群在一起,連談國家大事都變得如此有趣。
「畢了業你是要回去的吧。」
「立刻走。」
「你好似一點猶疑地無。」
「你說得對,自小我一是一,二是二,讀書,到處一樣居留,則不必了,」忽然想起萬亨是老華僑,只得補一句,「我無親友在此。」
萬亨假裝沒聽出來。
自幼在店堂討飯吃,最懂得息事寧人,沉默是金,多難聽的話都可以當作耳邊風。
慧群推著腳踏車,與他一起走下山坡。
那天傍晚,曹慧群在周家吃飯。
由周父親自下廚炒了一大碟咕嚕肉。
周太太渴望客人會幫她洗碗,可是那位曹小姐站起來走到書房看周父寫字,並不打算做那等婆媽瑣碎的事。
周父大筆一揮,寫的是「開到荼糜花事了」。
還沒喝咖啡,萬亨就說:「我送客人回家。」
他不想她久留,怕她好奇,終於會問起什麼叫白鴿票。
在門外慧群問:「這麼晚駕車回倫敦?」
「試試看。」
「要不,北上到湖區觀光。」
萬亨笑著看她,「是否一個人書讀得多了就會對天地萬物都發生無比興趣?」
慧群神氣活現地回答:「不,因為我個性一向明敏過人,生動活潑。」
萬亨別轉頭去笑出來。
只要有得笑,笑能醫百病。
這次出發,連萬新都來送他。
「自己保重,平安歸來。」
萬亨大力點頭。
忽然,萬所說:「有人見到她。」
萬亨愣住。
「在曼城大統華餐館,據報訊的人說,真人比照什還要好看,證件都足真的,但是神色倉惶,故有點疑心。」
萬亨臉色驟然變得很壞。
「回來再算。」
這時,慧群也到了。
萬新十分訝異,沒想到兄弟這樣有辦法,女伴一個比一個出色。
曾慧群那清逸氣質簡直叫他自卑,他朝他們擺擺手便離去。
其實慧群也沒說什麼,她伸手去摸萬亨軍服領子,半晌才說:「等你回來。」
火車上坐對面的同僚是個二等兵,看樣子比他更年輕更緊張,發顫的聲音經經問周萬亨:「你有無殺過人?」
萬亨相當鎮定,「沒有。」
「你打算殺人嗎?」
「不。」
「敵方要殺你,可怎麼辦呢?」
「自衛。」
「錯手殺了他的話,又如何是好?」
周萬亨自背囊中取出一句糖果,「吃點巧克力。」
那年經的一雙手猶自抖個不已。
恐懼真是人類大敵,萬新說,初移民來利物浦,時常聽見母親在晚上哭泣。
原野在火車窗戶隆缽隆垢地往後退,周萬亨最喜歡看到成群綿羊,羊身上都有一搭油漆記認,走失了方便認領。
他脖子上也掛著刻了姓名兵階的金屬牌子,萬一有何不測,方便認領。
可是周萬亨知道他會平安歸家,光榮退役,開設一間叫做兄弟的酒館,他充滿信心。
那一天,曹慧群上學時發覺有警察在校門口。設崗檢查證件書包。
「什麼事?」
「有線報說校舍被人放置炸彈。」
「可有發現?」
「經搜查後無所獲,然而安全為上,人人都要搜身。」慧群跟著同學魚賈而入。
到了圖書館立刻找報紙看貝爾法斯特新聞。
同學在一旁看到可怖新聞圖片喃喃說:「毫無意識的殺戮。」
慧群不出聲。
「幸虧十分遙遠。」
不不,一點也不遠,息息相關。
慧群寫信給萬亨。
「稍後我將返家見父母,上次見面,發覺家父頭髮已逐漸稀疏,十分震驚難過。」
「暑假返來,仍然住在老地方,記住與我聯絡。」
定期一個禮拜一封信,小小秀麗淡藍色信殼,外人一看就知道是女友寄來。
萬亨每次接到信,心中都得到鼓舞、每張紙看很多次。
「愛爾蘭眼睛真會微笑嗎,湖光山色則肯定是美麗的。」
三個月都沒有離開過北愛爾蘭,即便放假,也不過在營地喝上一杯。
每天荷槍實彈巡邏,意料中事終於發生,先是看到一大群白鴿受驚飛起,接著聽見愴惶的腳步聲,萬亨立刻警覺地伏下,剎那間對面馬路一輛公路車爆出強光。
整部車子被氣流卷至半空,乘客象兵兵球那樣摔出車窗,化為糜粉,四肢殘骸隨意散落路旁。
周萬亨目光一直未曾離開過那兩個兇手,立刻爬上來呼召夥伴追出去。
那兩人逃進窮巷,轉過頭來,舉起槍械,萬亨毫不猶疑先下手為強。
事後上級囑他去看心理醫生。
他失去嗅覺,無論聞到什麼,都是一陣血腥氣。
漂亮的女軍醫溫言安慰他:「這是一種心理障礙,待情緒平復,內疚消失,便會俸愈。」
周萬亨臉上從此添了滄桑之意,他比往日更加沉默。
他並沒有將他的遭遇告訴任何人。
上級傳他到辦公室,愉快地對他說:「派你駐香港可好?」
「是,長官。」
「恭喜你!週中士。」
「謝謝你,長官。」
離營第一件事是到曼城大統華飯店。
詳細打探過,肯定那確是林秀枝,匆匆來,匆匆去,像是一隻受驚的動物,時時往背後看,彷佛怕人追蹤,做事心不在焉,手腳不算勤快,可是人長得漂亮,小費往往收大份。
「有沒有說下一站到什麼地方去?」
「好像是阿姆斯特丹。」
「嗯。」
「她英語相當流利,應無問題,不過」「不過什麼?」
「帶著嬰兒,怎麼走得遠。」
嬰兒?周萬亨霞驚了。
「剛會走路,十分可愛,但明顯地乏人照顧,小衣服不夠大,也洗得不夠勤快。」
半晌萬亨才問:「那孩子叫什麼?」
大統華的店主想一想,「姓周,她叫她寶寶。」
這時的周萬亨已非吳下阿蒙,可是聽到這個消息卻還是氣得說不出話來。
這女子至今還在剝削他,他連她的手部沒碰過,她卻誣捏孩子屬於周家。
半晌,他才告辭離開大統華。
他正式找了一名律師。
那女律師是李茲大學法律系畢業生,剛出來工作,年輕、熱心、有朝氣,叫馬玉琴。
一聽個案,噫地一聲,「不得了,此事可太可小,將來爭起產業來,可真麻煩了。」
周萬亨低下頭,「我沒有錢。」
「那麼,名譽也是重要的。」
「可以怎麼做?」
「我方在全國登報一星期請她出來見面,如不,則單方面申請離異。」
不知怎麼,此刻萬亨經已死心,生命太苦太短,不值得為這樣一個女子死纏爛打,你若無心我便休。
馬律師送他出門,忽然很關注地問:「北愛局勢如何?」
萬亨訝異,「你怎麼知道」「你襟上十字英勇勳章只在彼處頒發。」
讀書人見識多廣無所不知。
萬亨欠欠身離去。
這下他再也忍不住,立刻與慧群聯絡。
慧群聲音十分鎮靜,可是有一股喜孜孜之意在八十哩路外都感覺得到,「回來了,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萬亨只是笑。
「我馬上回來見你。」
「不必這樣鄭重,暑假過後」「這悶死人了,我巴不得立刻走。」
女大不中留。
一邊有家長關心地問:「那是誰,因因,你同什麼人說話?」
電話已經掛斷。
這次見到慧群,他與她談到將來。
「我記得你說過不想在此居留。」
「你有什麼建議?」
「對打理一家酒館可有興趣?」
慧群只是笑。
「可予你百分之十股份。我與父兄各佔三十。」
「無功不受祿。」
「工作十分辛苦。」
「我還是比較喜歡白領身份,下了班客串則不妨。」
「倫敦近郊有一個新區叫伊士頓,半獨立洋房還算廉宜,要不要去看看?」
慧群忽然醒覺到這是他含蓄地向她求婚。
她有點茫然,抬頭看看夏日輕柔的藍天白雲。
要退縮的話,現在還來得及,不然,就得一輩子與一間酒館主人廝守,每日到了鍾數打鈴逐客,在後巷監察夥計把啤酒桶抬進地庫┅┅
他父母思想古舊保守,寸步不離唐人街,他小時候沒把書讀好,英語口音與文法全不對,老實說,連他的粵語亦帶奇怪鄉音,與城市人說的不一樣。
可是有很多時很多事,一個人需聆聽她的心。
她聽見自己說:「明日去伊士頓看看。」
她只知道,與他在一起,無比歡欣。
倘若這還不足夠,也太貪心了。
將來怎麼樣走著瞧吧。
萬新問:「仍是那個大學生?」
「是。」
「那麼,這個要你覆電的女律師又是誰?」
「你怎麼不早說。」萬亨跳起來。
「我根本不知你搞什麼鬼。」
他到了馬律師處。
「有消息了?」
律師搖搖頭,「她很聰明,離婚手續煩瑣耗時,屆時她可能獲得公民身份。」
「我打算再婚。」
「恭喜你,可是,伴侶知道這件往事嗎?」
萬亨不作聲。
「這種事,是越早坦白的好。」
萬亨說:「謝謝你的忠告。」
那日,他幾次三番張口欲將往事從頭說一遍,可是終於開不了口。
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事情是怎麼發生的,又怎麼解釋,他不怕她不原諒他,他怕她驚訝:這樣無知愚昧的一家人,歸根究底,他怕失去她。
他說不出口。
晚上,兩兄弟兒興高采烈談將來的事業。
「父親決定叄股支持。」
「你呢?」
「我是窮光蛋,不過們船上的三斤釘說什麼都會拿出來。」
「我可向軍方貸款。」
「這月酒館堪稱是打出來的江山。」
萬亨不語。
「調駐香港好呀,宿舍寬大,在鄉郊大可稱王稱霸。」
萬亨仍然不出聲。
「來,一齊去吃宵夜。」
「我肚子不餓。」
「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真猥瑣。」
「大學生又不知道,怕什麼。」
「要不淨吃宵夜,要不你一個人去。」
「好好好。」
到了芝勒街,萬新伸手指一指,「二樓,全新人班,招呼熱情。」
萬亨瞪大哥一眼。
「你從來對我都沒有這種嘴臉,是怕我失禮大學生?做人何必這樣辛苦高攀。」
萬亨沒好氣,走進粥麵店。
還沒坐好,就聽見對街有掙扎尖叫聲。
萬亨回過頭去。
萬新按住他,「不管你事,低頭,裝看不見。」
萬亨已經看到是兩條大漢強行拉扯一個女子上車,如不援手,那女子慘不可言。
他撥開大哥的手推開門。
萬新一味在身後喝他:「萬亨,與你無關,別找麻煩。」
可是已經來不及了。
萬亨已經過了馬路,同時揚聲:「兄弟,什麼事?」
兩名大漢住手,上下打量周萬亨。
他們一人一手仍然如老鷹抓小雞般攫住那女子,她掙扎無用。
周萬亨說:「這好像叫非法拘禁。」
大漢傑傑笑起來,「莫非閣下想報警。」
「欠你什麼?」
「當然不是一個香吻。」
「欠多少?」
萬新連忙過來打圓場。
大漢認識他,「周萬新你不做巡場想做什麼?」
「通融一天,通融一天。」
也許是周萬亨那雙炯炯有神的大眼,也許擄人幼索確是犯法行為,那大漢厲聲說:「我認得你,給你一天,人跑了唯你是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