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一雙筷子,這朱智良神經兮兮,根本從頭到尾以為幼兒是隻洋娃娃。
想都沒想過奶瓶杯子統統要消毒,每天衝兩次浴,抹七次嘴巴手手,換三套衣裳,吃四次糊糊果汁餅乾。
加一雙筷子!
醒之後要哄,睡之前也要哄,其餘時間要不住娛樂她:聽音樂、講故事、抱抱、拍拍,這是全天候一份苦工,誰耐煩去擔這種關係。
琪琪都已經是個大孩子,常春當自己出頭了,朱智良這個人匪夷所思,異想天開。
常春當然沒有再復朱智良或是馮季渝。
她憋著一肚子氣回家。
是有這樣的人的,事事拖一條尾巴,許多煩惱專等看不過眼的好心人來替他解決。
這馮季渝女士便是其中之一。
那夜,常春很早上床。
第一覺睡得非常好,一點知覺也沒有,過了一點半,便聽見幼兒啼哭聲。
常春翻一個身。
她最耐不住小兒傷心,誰,誰家的孩子?
康兒和琪兒幼時,她一聽到他們啼哭即刻驚醒,那個時候,精神在戒備狀態,聽到隔壁人家嬰兒哭聲,甚至是小貓小狗鳴咽,也誤會是康兒與琪兒。
常春朦朧間輾轉反側。
她經驗豐富,知道幼兒哭聲也分胡鬧、撤嬌及傷心,是,他們也懂得悲哀。
這個嬰兒便哭得異常傷心失望。
哭聲忽遠忽近。
然後有一個細若遊絲的聲音鑽入腦袋,同常春說:你真想知道是誰家的孩子?
常春不由自主地頷首。
聲音又鑽進她腦袋:你不認識那孩子?那是張家駿的幼兒張瑜瑜。
常春一聽,“哇呀”一聲,自夢中驚醒,一身冷汗。
啊,常春見死不救。
原來她是內疚的。
第二天一早,在早餐桌上,常春與孩子們開家庭會議。
琪琪對那小女孩印象深刻,這樣回答母親:“我不介意她來暫住,也明白她會借用我的睡房與玩具。”
安康極之合作,“她可以與我同房,我睡得比較穩,她不會吵醒我,”他十分富同情心,“她媽媽身體幾時好轉?”
家務助理則十分實際:“太太,多一個小孩多三個人的工夫哩。”
“我會額外打賞你。”
“多謝你太太。”
那早常春到醫院去探訪馮季渝。
這一次,馮女的情況比想象中差多了。
她像是哭過,雙目紅腫,沒料到常春會來,蓬著頭,嘴唇微微顫抖,說不出話。
常春輕輕說:“我已在收拾房間,把琪琪從前用過的小床找出來,瑜瑜隨時可以來住,只怕她認生,不過,三兩天也就習慣了。”
馮季渝一聽,眼淚籟籟落下。
“你好好休養,生活中一定有難關,不是不可以克服的。”
馮季渝仍不能啟齒。
“傭人走了可以再找,我今天就去電介紹所,替你尋一個好的,待你出院,再接瑜瑜走未遲。”
才說到這裡,朱律師來了。
她當著常春的面,把一張銀行本票放在茶几上。
常春又說:“你看,大家多麼關心你。”
由頭到尾,馮季渝沒說過一句話,但是她的眼神漸漸恢復點光彩。
“我們先走一步。”
常春與朱智良一起離開醫院。
朱律師握住常春的手,“謝謝你。”
常春先不語,過一會說:“真沒想到她會搞得那麼窘。”
“所以說,健康最寶貴。”
“養好身體,生下孩子,又是一條好漢。”常春笑笑,“現代女性均是打不死的李逵。”
“我也對她有信心。”
“朱律師,我想見一見宋小鈺女士。”
“這……”朱智良遲疑,“不大好吧?”
“已經到了攤牌的時候,聽你說,宋女士家境良好,何必同兩個孩子爭有限的遺產。”
朱女想,呵,這個純良的老式女子終於肯出頭了。
她故意再遲疑一下。
常春板著臉,“我支費用給你好了。”
朱女連忙陪笑,“我肯挨義氣。”
常春白她一眼,“真不知你同張家駿是什麼關係。”
朱女惆悵了。
什麼關係?一言難盡。
每個人心底都有一段至深至黑的回憶,輕易不肯示人。
張家駿是朱智良大哥的要好同學,一直在朱家出入,她第一次見張家駿,才十一歲。
她一直都仰慕他。
人同人的緣分就是這麼難講。
常春看朱女的表情,已明白了三分,喃喃道:“真不知道張家駿有什麼好處。”
忽而想起她應當比誰都清楚,不由得窘得咳嗽數聲。
張家駿的優點是尊重女性,從不與女人吵,無論對方多麼無理取鬧,他總肯忍讓,老是說:“女子要吃生育之苦,男人非遷就她們不可”,一直低聲下氣。
並且他慷慨。他沒有錢,但是有多少掏多少出來,身外物即系身外物。
他又樂觀。生活上出了紕漏,對他來說,都輕描淡寫,笑嘻嘻一句:“沒關係,蝕了可以再賺,吃虧即是便宜”帶過,統統無所謂。
他又懂得享樂,會吃會笑,跳得一身好舞。
想起來,真不復記憶,是如何與他分的手。
也許,是常春想他長大,而他不願意。
這是常春的錯,她如果希望嫁一個年少老成的人,就不該挑張家駿。
像他那樣性格的人,分居後當然少不了異性伴侶,馮季渝與宋小鈺,可能是冰山一角。
這年頭有風度的男性實在如鳳毛麟角,張家駿受歡迎,自有其因。
當下朱律師說:“我替你安排。”
朱律師有的是辦法。
朱女在處理這件大事的時候,常府可沒閒著,那小寶寶搬來了。
沒想到會那麼簡單,只得一袋小小行李,打開一看,幾件隨身衣服。
常春問那菲律賓保姆:“就這麼多?”
那女傭狡獪地笑,“你們這裡不是樣樣都有嗎。”
說得也是,小毛巾小被單、小衣服小鞋子,還有各種毛毛玩具、音樂盒。
琪琪不久之前剛脫離幼兒階段,剩餘物質無數。
那小孩只帶來一隻洗得發白的兔子玩具。
琪琪說:“媽,看它多可憐,兔子少了一隻眼睛,替它釘上去。”
琪琪簡直就把這個妹妹當作一隻大洋娃娃。
常春問準了孩子的吃食習慣,便放那女傭走。
一看,那孩子已在小床內蜷縮著睡著,一隻小手摸著頭,另一隻小手放嘴裡啜。
幸虧不是親生,幸虧稍遲可以還給人家。
瑜瑜是個被訓練得十分乖的孩子,醒了,坐在床上默不作聲,有人張望,她馬上會笑,讓她到地上,獨個兒走來走去,累了坐窗邊,像個大人似眺望風景。
琪琪似她那般大時,頑皮似小魔鬼,難服侍,愛不住尖叫,需要全副精神應付,並且已學會自己選擇衣服。
可見是環境造人。
晚飯有孩子們愛吃的肉丸,常春夾一個放瑜瑜小碗中,那幼女對常春笑,常春只覺心酸。
問她:“你會自己坐廁所嗎?”
她懂得點頭。
馮季渝自醫院來電問情況,千恩萬謝,不住自責,常春一味安慰,電話忽然沉默,常春知道對方哭了,掩著話筒,不想人知道。
“心情這樣壞,對孕婦無益。”常春這樣忠告。
第二天,常春遲出門,因僱傭介紹所派了女傭來見工。
常春留下她實習一天。
公寓裡忽然多了一大一小兩個人,顯得擠迫。
可是有了新鮮話題,三個大人兩個大小孩一齊服侍小瑜,倒也不見得十分吃力。
朱智良來看過他們。
常春揶揄:“唷,紅十字會會長出巡視察來了。”朱智良覺得被她諷刺兩句十分值得。
此時琪琪正把妹妹抱在膝蓋上坐著看電視上的動畫片。
一式一樣的小面孔,天使般笑臉。
朱智良斟了啤酒喝,踢掉高跟鞋,嘆口氣,“請看看張家駿君留下來的殘局。”
常春不以為然,“明日永遠是今日的殘局,時間自然而然會收拾,不勞操心。”
朱智良說:“我佩服你的勇氣。”嘲弄氣氛甚重。
常春看著她,“你的世界一絲不亂,你的計劃已安排至二○○七年,你自由自在,輕鬆逍遙,但是,你未必比我快樂。”
朱智良唇邊黏著甘苦不分的啤酒泡沫,一聽這話,呆住了,細細回味,牽牽嘴角,不語。
常春說:“有付出有收入才叫豐盛人生。”
過一會兒,“史必靈,你十分幸運。”
常春笑,“我連自嘆不幸的時間都沒有。”
“我同你剛相反,每夜我都由三歲開始回憶自己一生。”朱智良苦笑。
常春打趣,“讓我們一家搬到你家去住,包你百病消散。”
“什麼,不是我搬到你們家來?”
打地鋪都不夠地方。
琪琪正替妹妹解畫:“看到沒有,那是秋天了,樹木的葉子在秋季轉黃落到地上,不過到了春天,綠色新葉子又會重新長出來。”
朱智良注視小姐妹倆,目光漸漸變得溫柔。
常春說:“我倆的看法有所不同,沒有孩子的人想,一天辛勞,回來還要讓孩子糾纏,生不如死,可是有孩子的人卻想,沒有第二代的笑語聲作伴,做得再辛苦也沒有結果。”
朱智良放下啤酒杯子,嘆口氣,“可是做哪一類人,也不由我們作主吧,是有命運之神控制的吧。”
朱女告辭。
常春送她到門口。
朱律師說:“史必靈,我佩服你,沒有實力,怎麼能獨力照顧三個孩子。”
常春微微笑,“哪裡哪裡。”
朱律師也笑,“荷包裡存摺裡。”
朱智良是個聰明人,看出常春有點節蓄了,所以才能這樣無所謂不計較,衣食足方能知榮辱。
該夜常府眾人在九時三十分便熄燈睡覺。
早睡早起身體好。
一家子不知睡了多久,忽而被門鈴驚醒。
安康自覺是屋內唯一男丁,有責任保護婦孺,聽到門鈴,馬上去應。
女傭也惺鬆地出來,“這麼晚,是誰?”這一家子極少有客人上門。
常春也起床看個究竟。
打開大門,只見是一個妙齡女郎。
女僕馬上說:“小姐,你找錯門了。”
安康問:“你找誰?”
琪琪自母親身後張望。
那女郎看見一屋黑壓壓人頭,倒是嚇了一跳,退後一步,“我找常春女士。”
常春訝異,“我正是,閣下哪一位?”
“我是宋小鈺。”
常春“啊”一聲,這才是真正的攻其不備。
安康見是女客找母親,便放心退回睡房。
常春引宋小鈺進屋。
兩女幾乎同一時間開口,一個說:“這麼晚呀”,另一個說:“這麼早睡”,然後齊尷尬地笑。
這時屋裡最小的孩兒忽然哭泣,“媽媽,媽媽”,常春連忙將她抱在懷中,輕輕拍拍,“寶寶莫哭莫哭”,手勢熟練,寶刀未老。
給她喝兩口水,幼兒重新熟睡,常春將她放回小床,轉頭招呼客人。
宋小鈺連忙說:“我改天再來。”
“既然來了,就坐一會兒吧。”
客廳沙發上睡著新來的女傭,常春引宋小鈺進睡房,有一個角落放著小小書桌,可以坐著聊幾句。
“對不起,地方淺窄。”
宋小鈺揚起眼睛,真沒想到張家駿前妻會是這樣賢良的一個家庭婦女。
只見常春女士大方豁達,不落俗套,剛接觸,已看出她有過人之處。
常春也在打量宋小鈺,只見年輕的她劍眉星目,白衣白裙,清秀脫俗。
慢著,常春見過她,她便是在張家駿追思禮拜中司琴的那個少女,常春常春,你實在太大意疏忽了。
兩人坐下來,不知如何開口。
過一刻,常春說:“沒想到朱律師這麼快便與你聯絡。”
宋小鈺欠欠身,“我們總要見面,我同朋友吃完晚飯,順道來府上一轉,沒想到你們這麼早休息。”
常春笑笑,“我是個鄉下人。”
宋小鈺不出聲,越發覺得常女士不好應付。
她問:“三個孩子,都是張家駿的?”
常春儘量輕描淡寫,可是聽上去還是非常滑稽:“兩個女孩是張家駿的女兒,不過小的非我所出,大男孩的父親另有其人。”
一口氣說完,真怕宋小鈺會“嗤”一聲笑出來,但是她沒有,她一貫沉著,常春覺得皇恩浩蕩。
宋小鈺很快把孩子們的身分弄清楚:“剛才那小囡囡,是馮女士的女兒吧。”
常春點點頭。
宋小鈺訝異,“沒想到你們是好朋友。”
“不,我們並非熟人,”常春輕輕說,“但孩子們是姐妹。”
宋小鈺頜首,“我明白。”
常春開門見山:“你不會與孩子們爭產業吧。”
宋小鈺一怔,臉上露出顯著不悅的神色來,“你要同我商議的,竟是這個?”
“是,正是此事。”
“我並無動手爭,一切由張家駿自願奉獻。”
不知是否在自己睡房裡,抑或因為氣在心頭,常春老實不客氣地說:“張家駿頭腦有點不大清爽。”
宋小鈺立刻站起來,“時間晚了,我多多打擾,我們改天再談這個問題。”
她要走,常春也不便拉住她,只得送她到門口。
宋小鈺走到門口,才轉過頭來,“你不會違反張家駿的意願吧。”
“張家駿的意願是遺棄親生骨肉?”
宋小鈺說:“常女士,你錯把氣全出在我身上了。”
真的,關鍵在張家駿這個浪蕩子,與宋小鈺無關。
常春是那種知錯馬上能改的人,立刻改變態度:“對不起,我反應過激。”
宋小鈺也鬆弛下來,“是我不對,我不該在這個時候上門打擾,我亦最怕憩睡時被人吵醒。”
她走了。
常春關上門,發覺安康坐沙發上。
常春覺得有交代必要,便說:“我不是為自己,也不是為琪琪。”
安康懂事地說:“我知道。”
“瑜瑜同她母親需要一筆生活費用才能安頓下來。”
“我明白。”
“我們去睡吧。”
安康卻說:“媽媽,今夜你反正要失眠,我索性把這件事也告訴你算了。”
常春提心吊膽,“什麼事?”
“爸爸要同董阿姨結婚了。”
“我聽他說過。”
“婚期在下個月五號。”
這麼快?常春茫然,都等不及了。
只有她,千年如一日,過著刻板忙碌的苦日子。
安康說下去:“爸爸的意思是,讓你帶我同琪琪去參加婚禮。”
婚禮?兩個人都兒孫滿堂了,還要這樣擾攘?真是人各有志,不可思議。
安康說:“那是一個酒會,爸說會寄請帖來。”
兒子說得對,今夜肯定會是個失眠夜。
常春說:“同你爸講,不必勞師動眾了,我會放你去觀禮,因為你是他兒子,其餘人等,同他沒關係。”
安康大惑不解,“你同他也沒有關係?”
常春笑笑,“這些年來,媽媽自食其力,同任何人沒有關係。”
安康嘆口氣,“爸爸會失望。”
“媽媽資質普通,人才並不出眾,不知令多少人,包括你外公外婆,大失所望。”
語氣這樣諷刺,安康當然覺得,看了媽媽一眼。
“去睡吧。”常春還是那句話。
心裡一直嘀咕,安福全這個老十三點,神經病,居然想她出席他的婚禮,吃撐了,要演鬧劇給全世界親友看還是恁地。
最好把所有的孩子們統統聚集在一起做小賓相,以示人強馬壯,場面偉大。
第二天早上,常春帶著兩個大黑眼圈去上班。
人類若把應付這種事宜的精力去辦正經大事,一定國泰民安,且不日可征服宇宙。
難怪幾乎所有獨身女人在工作上都有成就。
禮品店時常有推銷員找上門來,希望寄賣貨品。
這天早上,來作自我推銷的,是一個年輕人。
他自制銀器首飾,式樣精緻,手工精美,常春十分喜愛,但生意歸生意,年輕人要求一個櫃檯專門賣他的作品,那不可能。
常春說:“我替你買下這批首飾吧。”
年輕人卻婉拒,“常小姐,你誤會了,我並非沿門兜售。”
常春沒好氣,“那你算是什麼身份呢?”
“我在徵求合夥人。”
“我憑什麼要同你合夥?”常春不怒反笑。
“將來你會因我名利雙收。”
常春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年輕多好,這樣大言不慚都可以過關,沒有人敢同他們計較。
不過常春還是忍不住說:“可惜我對名氣同利鈿要求全不高。”
“那麼,”年輕人毫不在乎,“我找別人去。”他聳聳肩告辭。
常春笑了,“站住,給我回來。”
那年輕人也笑,“是,常小姐。”
“你說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林海青,常小姐。”
“我願意買下這批首飾。”
“不,常小姐,我同你拆賬。”
“林海青,商場過去幾間鋪位便是皇家哥本哈根及喬楊臣銀飾店,請問,你我如何同人家打?”
“各有各客路,不用打仗,大可和平共處。”
憑年輕人那副口才,還真不足以說服常春,可是也許因為常春也曾年輕過,而且,那時誰也不屑幫她的忙,所以,她現在願意聽林海青大放厥詞。
終於她說:“寄賣,四六拆帳,你四我六。”
年輕人還想說什麼,常春一揚手,“你去打聽打聽,我這鋪位什麼租金,不用多講了,我時間寶貴。”
年輕人居然說:“在人簷下過,焉得不低頭。”
常春啼笑皆非,回他一句:“你知道就好。”
那年輕人留下電話號碼走了。
常春順手取起一副滴水型耳環,戴上出去探馮季渝。
馮季渝氣色有進步,常春很高興,然後暗暗一驚:竟與這位女士培養出感情來了。
馮季渝亦稱讚她:“史必靈你今日特別好看。”
是因為什麼道理?
“我明日可出院了。”
“女傭我已替你訓練好。”
馮季渝問:“你時常這樣幫人?”
“舉手之勞耳。”
“瑜兒還聽話嗎?”
“她曾表示我們家甜品好吃。”
馮季渝安慰地笑,過一刻她說:“我常希望有一個你那樣的姐姐。”
常春不語。
“不過,試想想,誰會要我這樣的妹妹?”
常春只得說:“你有什麼不好,別多心。”
馮季渝看著她,“我知道,是新耳環令你女性化。”
常春脫下它們,“送給你,慶祝你出院。”
馮季渝握住常春的手,不知恁地,常春竟沒掙脫。
她願意伸出這雙手拉馮季渝一把。
不為什麼,因為她也是女人,她知道她的苦處。
馮季渝輕輕說:“我打算同他分手。”
常春說:“匆忙間勿作重大決定,給他一點時間,也給自己一點時間。”
沒想到琪琪不捨得妹妹回家,痛哭起來。
常春有一個弱點,她最看不得幼兒哭,一時又無解決辦法,便氣曰:“你同妹妹一起過去住吧。”
誰知琪琪竟說好。
女傭推波助瀾,“住三五天無所謂是不是?”
常春這才想到,女兒終有一天會長大會離開媽媽。
於是她說:“不行,十八歲之前不準外宿。”留得一天是一天。
但是她親自開車送瑜兒返家。
朱智良則負責接馮季渝出院。
真沒想到那樣一個時代女性對故人會那麼情深義長。
朱智良解釋:“我當張家駿如大哥一樣。”
兩女陪馮季渝說一陣子話,便告辭出去吃杯茶。
朱智良化妝亮麗,衣著高貴,常春不由嘆息一個人有一個人好。
朱智良自然會一輩子美下去,所有不必為幼兒找學校、看兒科,半夜拗起身來拍拍抱抱的女子都可以美到底。
但是,沒有人會叫她們媽媽,真是,有什麼是不必付出代價的呢?
這時朱智良瞪著她:“你幹嗎笑得那麼鬼祟?”
常春連忙摸摸嘴角:“我哪裡有笑?”
“你明明在笑我。”
“朱女,別烏搞,我怎麼敢笑你。”
“你笑我到老孤苦無依,一個人住大屋坐大車亦不覺開心。”
常春笑,“我們調換身份如何,你把屋子車子讓給我,我保證快活一如克里奧帕特拉女皇。”
“聽聽這風涼話!”
“我還得為孩子們的大學學費躊躇呢,你看安康,雖是個鬼靈精,可是心不在功課,將來最多讀一個管理科碩士,好了,你算算,六年學費食宿是多少美金,最諷刺的是,大學生多如狗毛,起薪點只比家務助理高一點點。”
“廢話。”
“我想說的是,從前的父母根本不瞭解帶孩子的真諦,眼光放得太遠,老是瞻望將來,錯錯錯,養孩子最大享受是現在目前此刻,趁他要抱,趕緊抱抱他,幸虧母親還做得到,皆大歡喜,將來?說不定他的要求至高至遠,大家都會失望。”
“我真羨慕你同馮季渝,什麼都把孩子扯出來作擋箭牌。”
常春沉默一會兒,才說:“馮女也很勇於承擔。”
“告訴我,那勇氣從何而來?”
常春狡獪地笑,“正如我們不懂一個文弱秀麗的女子如何讀得法科博士頭銜,你也不會知道我們怎樣一手可以抱起十一公斤重的幼兒。”
馮季渝安頓下來。
她沒有閒著,都會求才若渴,廣告公司把工夫送到她家中做,按件收費。
被需要是一種上佳感覺。